颜湘君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长亭与短亭总令人想起别离的愁与恨。自先秦时期起警戒作用的边亭到秦汉时内地用于治安之亭，再后来演变为交通和饯别之地，长亭与短亭便走进了中国文学：转眼天涯的游子、执手泪别的情人、怀乡的旅人、休憩的乡人，他们的情和爱、悲与欢使长亭短亭积蕴着厚重的情感，成为传统中国社会的一道风景。这道风景在雨打风吹中渐渐消逝在时光里，幸运的是，在绵延了六百余年的湘南第一村——板梁古村，还遗存着两座古老的短亭，尽管亭中野草丛生，曾经“翼然”的亭角也已衰朽，矗立的青石条柱仍然让人想见当初的盛况。当地人称它们为凉亭。

板梁古村地处郴州市永兴县高亭司镇西部，元至正年间刘氏依象岭而建，明清时成为北上衡阳长沙、南下郴州广州的枢纽之地，向南通向广东的青石板古驿道贯村而过，村前更有高亭河水势浩大，舟船下行直通湘江，板梁因此成为繁华的古商埠，房屋众多，人口稠密，历经六百余年光阴而不衰。古村仿佛是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居于西边，东北向是马田，东南向是高亭司，马田是北上的必经之路，高亭司是旧时的县治所在。出古村各有一条古道通向马田和高亭司，两条古道离村口大约五里之地各有一座古老的短亭，都建在山坡上地势豁然开朗处。当地俗语云：“接客接到接龙桥头，送客送到凉亭外头。”站在亭子里，可以看见前路，遥望见远行之人的背影，依依惜别;对于归家的人来说，却是故乡在望的欣喜;劳作和赶场途中，亭中休憩闲话，又是何等可乐！

《释名》曰：“亭者，停也，亦人所停集也。”释“亭”为供人“停集”的地方。《白孔六帖·馆驿》云：“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亭”不仅是人们停集歇息之处，还成为送行饯别之地。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清代蒋春霖《垂杨·送陈百生北游》词：“偷弹老泪。向短亭话别，兰舟重舣。”因为送别，长亭短亭便缠绕了离愁别绪的万缕情丝。

板梁古村两座短亭居中的青石柱内面上刻写了文字，朝向古道的青石柱内面上刻写的是亭名，对面的青石柱内面是建亭记，刻写了建亭者和建亭缘由。马田方向的短亭名为“延寿亭”，建于嘉庆八年（1803），高亭司方向的为“安怀亭”，建于嘉庆十四年（1809），俱已超过两百年。亭名为大字，两百年风雨不能减其风采。两篇建亭记文字虽有些漫漶不清，但大抵可以知晓，皆为家中老人祝寿延寿之用，并服务于乡人，可见当地行善积德的良好风气。

延寿亭是李梅蓉老人的两个儿子（一为庠生，一为监生，名字已不可见）延请石匠武大顺所建。碑文记载：“余母李氏，闺号梅蓉，生于雍正癸丑十月廿五日寅时，蒙天之佑，寿晋七旬加二。儿以劬劳恩深，建亭斯地，俾往来行人聊为憩息一助。此非故为豪举□□……覆载之鸿慈。更□余母以遐龄。因名曰延寿亭。男：庠生□□、监生□□。媳：梁氏、雷氏、唐氏、谢氏，孙：□□、□□、□□，孫媳：张氏、史氏、李氏、张氏。女：逢、香。孙女：瑞、娥。石匠：武大顺。皇清嘉庆八年岁在癸亥□冬月中浣日，孙庠生世□书立。”

安怀亭是监生刘世鉴、贡生刘光藜兄弟二人延请石匠武大顺、武光耀所建。碑文记载：“□逢□严君七秩，路砌于斯，□担遥者，未获憩息之所，□□□□□……每思雨雪之栖，予与弟固踌躇欲为矣！□□□□□……皇天降□，□母方氏生于雍正戊申年，□□□□□……因复请石匠建亭于兹。非邀荣，祈福也。亦□□令往来行人稍借此一安怀耳。……男：监生世鉴，字□□;贡生光藜，字□□。……皇上嘉庆十四年岁次己巳季秋月中浣日庠生孙代圭敬书。石匠武大顺、武光耀。”从两则碑文可知，李梅蓉的两个儿子和方氏的两个儿子各率全家为老母亲祈福延寿，李梅蓉时年七十二，方氏八十二。建亭同时也是感恩乡梓，使往来行人有憩息之地。短亭由六根方形青石立柱支撑起悬山瓦顶，四面无遮拦，柱与柱之间以青石长板为行人坐凳。

随着古驿道的消失，见证过前人无数悲欢离合的长亭短亭渐渐退出历史舞台，今天的人们唯有从古诗词里、戏文中遥想，隔着悠远的时光，它们依然情韵深长。板梁古村的两座短亭还在青山古道边，挑着木檐，依稀是从前翼然的模样，穿越两百余年的风霜，在曾经行人如织的古道上独自静默。有明月相陪，有清风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