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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子·外储说左下》中的“垦草仞邑”综释
——兼论《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的“日邑”

2021-04-14李玉平

殷都学刊 2021年4期
关键词:战国策韩非子竹简

刘 纯,李玉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汉文写本工作坊,天津 300387)

一、释“仞”为“剙”说浅析

清末学者俞樾也主张“仞”当为“剙”的误字,“剙”义为创造,并将“垦草仞邑”译为“垦耕田地,创造城邑。”(6)俞樾:《诸子平议》,中华书局,1954年,第159页。其根据也主要是《战国策·秦策三》“大夫种为越王垦草邑”在《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记为“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垦草入邑”。

“剏邑”较早见于《战国策·秦策》“大夫种为越王垦草剙邑”和西汉刘向《新序》事关宁戚的“垦草剏邑”,二例皆来源于刘向,(9)《战国策原序》云:“刘向所定著《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见《战国策》,《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41页。我们认为“剏邑”并不表示“创造城邑”之义。因为:

(一)据考,自宋代始,“剏(创)邑”才多用以表示“创造城邑”(不计重复引用,共出现26次,其中“创邑”21次,“剏邑”5次),先秦两汉时期是否有“创邑”观念和表述尚存疑,只是《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中曾有文王“作邑于豐”的较早记载。

(二)假设先秦两汉有创造城邑观念,且有专门官员来管理,也未必如陈奇猷所言是由《韩非子》中提到的“太田”来管理。因为:

1.《韩非子》中管仲为宁戚推荐的官职是大(太)田,该官职为农官,相当于汉代大司农一类的官职,(10)[日]太田方:《韩非子翼毳》“太田”注云:“太田,大司农。或曰:‘田’,古‘农’字。”中西书局,2014年,第488页。主管农事,创造城邑之事当非其职。(11)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9页。考察关于先秦农官研究的文献,(12)董曌华:《先秦农官研究》,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第39页;魏永康:《秦及汉初的农田管理制度——以简牍材料为中心的研究》,东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10页。管仲荐举宁戚的官职与后稷之官相似,后稷之官是指导百姓耕种,使百姓得以丰衣足食。《尚书·吕刑》:“稷降播种,农殖嘉谷。”《淮南鸿烈·人间训》:“田野不修,民食不足,后稷乃教之辟地垦草,粪土种谷,令百姓家给人足。”则宁戚之职与创造城邑无关。

2.文献中垦草或垦田的记述常与粮食、耕作相关,而与创造城邑无关。如《春秋繁露·立元神》:“垦草殖谷,开辟以足衣食,所以奉地本也。”同书《五行相生》:“亲入南亩之中,观民垦草发淄,耕种五谷,积蓄有余,家给人足,仓库充实。”《管子·重令》:“畜长树艺,务时殖谷,力农垦草。”《管子·治国》:“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

3.与《韩非子》同为法家文献的《商君书》重视垦草,提出“为国之数,务在垦草”。《商君书·垦令》中详细介绍了垦田令的实行方法,使得“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农则草必垦矣。”“商欲农,则草必垦矣。”“逆旅之民无所于食,则必农,农则草必垦。”商鞅的措施,大都是通过使人民无所食,从而积极参与农业劳动,开垦荒地,以求得自家粮食充足。

综上可知,《韩非子》“垦草仞邑”当指开垦土地,使都邑的粮食充足,而非创造城邑。

二、释“仞”为“入”说浅析

元何犿最早提出“仞”义为“入”说,释“垦草仞邑”为“所食之邑能入其租税也”(13)何犿:《韩非子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16页。。后清王先谦《韩非子集解》、梁启雄《韩非子浅解》等从其说。此说实质上是将“仞”理解为“入”,释为“缴纳租税”,又处理为使动用法,即“使所食之邑能缴纳其租税”。释“仞”为“入”是可以的。因《韩非子》中宁戚“垦草仞邑”事,在《管子·小匡》中记为“垦草入邑,辟土聚粟多众,尽地之利”,“仞”“入”相对,二字同义。“垦草”对应“辟土”,“入邑”对应“聚粟多众”,故仅“使所食之邑能缴纳其租税”似乎并不足以表达“仞”为“入”之义。反倒是唐司马贞释“入”为“充”更准确一些。《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大夫种)垦草入邑,辟地殖谷”唐司马贞索隐:“刘氏云:‘入犹充也,谓招携离散,充满城邑也。’”“入”有“充满”义,与“仞”义相当。又如《史记·平准书》:“而令民得畜牧边县,官假马母,三岁而归,及息什一,以除告緡,用充仞新秦中”之“用充仞新秦中”在《汉书·食货志》中写作“用充入新秦中”,唐颜师古《汉书注》称“官得母马之息,以给用度,得充实秦中人”,则是以“充实”释“充入”,“入”即“实”也。清沈钦韩《汉书疏证》则在引用宋裴骃《史记集解》的释语时将“充仞”改为“充牣”,意谓“仞”即“牣”,与颜师古注意实同。“入”犹“充”的用例,还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汉书·元帝纪》“惟德浅薄,不足以充入旧贯之居”,《汉书·赵充国辛庆忌传》“至四月草生,发郡骑及属国胡骑伉健各千,倅马什二,就草,为田者游兵。以充入金城郡,益积畜,省大费”等。与“充”连用之“入”,当为同义连文修辞,义皆当为“充满”“充实”之义,与“仞”义相当。文献中“入”同“仞”的用法众多,故裘锡圭先生(1980)谓“入”当为“人”之误的说法似难为定论。

三、“垦草仞邑”通释

“仞”通“牣”,义为“满”。日本学者太田方说:“仞、牣通,满也。《管子》《史记》并作‘入’,旧说因训入也。”(14)[日]太田方:《韩非子翼毳》,中西书局,2014年,第488页。文献中“仞”与“牣”表示充牣、充满义用法相通,用例非常普遍。“仞”表充满义,例句如:

(1)若乃俶傥瑰伟,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萃,充仞其中者,不可胜记。(司马相如《子虚赋》)

(2)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司马迁《史记·殷本纪》)

(3)又造万金堂于西园,引司农金钱缯帛,仞积其中。(《后汉书·张让传》,句下唐李贤注:“仞,满也。”)

(4)虚宫观而勿仞。(《文选·司马相如〈上林赋〉》,唐李善注引郭璞曰:“仞,满也。”)

(5)四时无旱,百物常丰,宝产金铜,充仞诸邑。(苏轼《东坡全集·忭之素写述难》)

例(1)(2)中“充仞”一语,“充”与“仞”均为“充满”之义。例(5)中“充仞诸邑”与“仞邑”结构相似,可见,此处“仞”当为“充满”义。

“牣”表充满义,例如:

(6)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诗经·大雅·灵台》,句下毛传:“牣,满也。”)

(7)舆马、钱帛、帷帐、珍宝、玩好充牣其第。(《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8)青紫貂蝉,充牣幄内,鱼鳞左右。(荀悦《前汉纪·孝成四》)

(9)杜、实、充、牣,塞也。实、牣,满也。(《小尔雅·广诂》)

(10)尚方珍玩,充牣其家。(《三国志·魏志·曹爽传》)

(11)收其货物以实库藏,又于岁时取鸟兽之登于俎用者以牣膳府。(《魏书·食货志》)

清代学者王念孙《读书杂志》引上述例(2)、例(6)、例(7)以证“牣”“仞”并同声而通用。(15)王念孙:《读书杂志》,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30页。在赞同“仞”通“牣”、义为“满”的基础上,后来学者对“仞邑”的解释进行了不断的完善。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1978)释“仞邑”为“使城邑人口充实”,(16)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文物出版社,1978年,第285-286页。裘锡圭(1980)译“仞邑”为“使城邑充实”,(17)裘锡圭:《考古发现的秦汉文字资料对于校读古籍的重要性》,《中国社会科学》1980年第5期,第22-23页。高华平等(2010)将“仞邑”译为“充实粮仓”。(18)高华平、王齐洲、张三夕:《韩非子》,中华书局,2010年,第452-454页。

结合以上分析,“仞”当为使动用法,“仞邑”即“使城邑充实”,具体而言可译为“使城邑人口充实”或“使都邑粮食充实”。

在传世文献中很容易找到“剙”“剏”与“仞”混讹的用例,如:

(12)每岁沉檀来远裔,累朝珠玉实皇居。今辰内府初开处,充剙尤宜史笔书。(宋真宗《内香药库诗赞》)

(13)自祖宗以来,所藏祭服充剏不毁,凡数屋。(宋沈作喆《寓简》卷六)

例(12)(13)中的“剙”“剏”二字皆当为“仞”之误字,表示“充满”义。由此完全有理由认为,《战国策·秦策》中“垦草剙邑”中的“剙”字亦当为“仞”字之混讹。

据裘锡圭(1980)研究,“仞邑”之“仞”在出土文献中还有被写作“人”或“仁”的情况。如睡虎地秦墓简《为吏之道》“根田人邑”中的“人”,秦简整理小组训为“仞”。又如银雀山竹书《王法》篇“豤(垦)草仁邑”之“仁”被训为“仞”;《兵令》篇“前唯有千仁之溪”,在《群书治要》中被改为“千刃之溪”,即“千仞之溪”;《王兵》篇“得地而不能仁”,在《管子·七法》中写作“得地而不能实”,则《王兵》篇之“不能仁”亦即“不能仞”。

四、《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的“日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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