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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蜜事

2021-04-07孔维越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养蜂表哥蜂蜜

孔维越

每次回家,我都会习惯性地翻看家里的东西,主要是为了寻找一些吃的。记得上次回家,我在橱柜的角落里寻得了一个土罐,里面还剩大半罐蜂蜜,这些蜂蜜大约是前年买来的。我用手指蘸了蘸,伸入嘴里舔了舔,香甜可口,甜到心里头去。

十多年前我家曾养过家蜂。那是一个秋天,父亲从山上干活回来,快到家时,听到一阵蜜蜂嗡嗡的声音,抬头一望,一团黑压压的家蜂正从头顶飞过。父亲赶紧放下农具,抓起泥沙就追着蜂群打,嘴里喊着:蜂儿落了……蜂儿落了……

打了不一会儿,蜂慢慢落到了核桃树的树桠间。父亲去伯父家借了一个用梨树挖制的蜂桶,背到河边,里里外外地洗刷了一遍,又用水瓢兑了一瓢盐水喷在蜂桶上,把蜂桶放在草垛上晾着,就去山上扯火草。等到太阳落山,暮色四起,蜂桶已完全晾干。父亲扛着蜂桶来到核桃树下,把火草点燃,吹灭火苗,火草随即冒出阵阵烟雾。父亲将火草凑到核桃树下,火烟从蜂团边慢慢散去,这群家蜂闻到了气味,突然变得乖巧起来,不再四处飞散,只在蜂团上慢慢蠕动。父亲爬上树,拿起勺子,轻轻地向蜂团舀去,一勺子一勺子地把蜂舀进蜂桶。舀了近大半后,父亲从树上下来,走到离蜂较远的一处土坎上,坐着抽他的旱烟,就不再管了。

小时候,我跟邻居去收过蜂,对蜂的习性也了解一些的。收蜂最好选择在天擦黑的时候,因为白天天气热,蜂子比较躁动,人只要招惹它,马上就会迎面扑来,不小心就会被蜇,天黑了它们便能安静些。此外,收蜂时,人不能洗香皂,就是一点儿香味也不能有,大概是蜂喜欢花香。如若收蜂人身上有香味,它会误以为人的身上有各种各样的花呢。

收蜂用的火草在植物学界叫什么,我没有考究过,可老家每每遇到收蜂或采蜂蜜,总少不了它,可能是大家都晓得蜂子闻了这种植物点燃之后散发出来的烟之后就会变得温顺许多吧。它们乖乖地簇拥着,人便可以将它们收服,然后家养起来。

其实,收蜂不需要把所有的蜂子都弄进蜂桶才算完事,只要把蜂王收进蜂桶,工蜂是会跟着爬进去的,这是蜜蜂家族骨子里的群体意识。有的工蜂如果在此过程中迷失了方向,脱离了队伍,便无法生存下去。

父亲抽完烟,凑近蜂桶,外面的散蜂已没多少,于是用蜂桶盖子把桶的一边封上。回家吃过饭,泡杯茶提着再去看,此时蜂子差不多已进到桶里。父亲便提着锄头来到屋后,在石岩下的一个小斜坡上,开始了他的作业。先把坡铲平,抱几个匀称石头作为基石,把蜂桶扛回来放在基石上,敲一块石棉瓦盖着蜂桶,又抱了两个石头压在石棉瓦上。而后去牛圈找两坨牛粪,挖上一撮箕黏土,将两者加水搅拌,一直搅拌到黏稠了,才装进撮箕里面,端到蜂桶前,用手一把一把地抓了,把蜂桶两头盖子的缝隙敷严实,再用木棒戳上七八个小孔,供蜂子进出。

蜂子可多了,整个蜂团有牛兜嘴箩那么大——父亲告诉我。我随父亲来到蜂桶边,远远地看着进进出出的蜂子。我不敢凑近看,怕蜂子蜇到我。父亲很有底地说,照这样做下去,年底就可以摘几斤蜂蜜。按照父亲的说法,家里以后就不愁没蜂蜜吃了,我心里自然十分欢喜。

我坐在一旁想,一窝可以分出来两窝,两窝可以分出来五窝,过不了几年,我家房前屋后就都是蜂桶了。我得去有闲置蜂桶的人家多讨要几个蜂桶来等着才是,不然等蜂子分了家,连养蜂的蜂桶都没有。

老家采摘蜂蜜,一年采摘两次,一般在农历三四月和冬腊月。四月那次多数人家是不采摘的,即使采摘,蜂蜜质量相对也差一些。农历冬月的一个周末,我回了趟家,一到家就问蜂蜜做得有多少了。父亲说,你去山上扯把火草来,我们去揭开看看,应该可以铲几斤了。

我对采蜂蜜可有兴趣了,父亲话还没说完我便往后山跑。扯火草倒是容易,屋后满坡都是,不大一会儿工夫就扯回来一捆。父亲已经准备了盆,用盐水在洗手。我把火草往地上一放,这么多差不多了吧。父亲抬起头瞟了一眼,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一大把就够了,你也用盐水洗洗,洗了,蜂才不蜇你。我就着父亲洗的盆,倒水加盐洗了脸和手。父亲已经点燃了火草,我端起装有盐水的盆跟着父亲往屋后走去。

火草凑近蜂桶的一头熏了几分钟后,父亲用刀把蜂桶一头的盖子撬开,蜂子嗡嗡地飞蹿起来。我只敢在稍远处看着蜂桶口,父亲趴着把头凑近蜂桶感叹道,蜂坯子倒是做得满满的,只是没做出多少蜜。我又往前蹭了几步,斜着眼往蜂桶里看,蜂坯子已经做得抵到蜂桶盖了,蜂子也密密麻麻地在上面爬,倒是没看准有多少蜜,可我不敢再挨近了。

“这窝蜂是入秋才收来养的,这几个月中应该是去做蜂坯子去了,还没来得及做蜜。”父亲凑在蜂桶边自言自语。我出于好奇,鼓起勇气蹭到了蜂桶边,想看个究竟。父亲看我靠了过去,轻轻把手里的火草扬起,在火烟的帮助下,我总算看准了:蜂坯子上确实没多少蜜。我繼续往里面凑,头刚伸到蜂桶口,一群蜜蜂就朝我飞过来,我用手劈啪拍了几下脸,突然感觉眼皮疼起来,我后退几步趴在地上,脑门又疼了几下。父亲赶紧拉起衣服蒙住头,用火草对准蜂桶口,蜂子才渐渐散去。父亲转过身问我,你今天是不是洗香皂了,它不蜇我,偏偏就蜇你?我往后退了几步说,可能是早上洗了头,有洗发水的香味。

冬天蜂采摘不了多少花粉,这点蜜就留给蜂过冬好了,我铲一块给你嚼几口,尝一尝味道,今年就不摘它了。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做了多少,今年没有明年就有了。

我的整个脸部火烧火燎地疼,眼皮疼得尤其厉害,对吃蜂蜜也就没了兴致。

父亲用刀轻轻铲了几下,一块坯子就掉下来落在蜂桶底,一团蜂在上面爬动着,父亲伸手进去拿出来,放到嘴边吹了几口,蜂就落了。父亲把蜂坯子递给我,你拿回去吃,不然蜂又飞过来了。你回家去用肥皂把伤口洗洗,我把蜂桶盖封好。父亲说。

坯子被我捧在手里,温温的。我嚼着蜂坯子就往家里走,嘴里是阵阵香甜。

回到家,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额头倒是没什么变化,可眼皮已经肿得像个鸡蛋,满脸烧乎乎的,即使吃了蜂蜜,还是无法止住痛。我用肥皂反反复复搓洗过后,就坐在房檐下照镜子,看一会儿眼睛,又看一会儿额头,细数下来我竟被蜇了五口。父亲这时端着空盆回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说,你不要东摸西摸的,用肥皂洗洗就好了。

已经洗过了,我回答父亲。

你洗过就行了,照镜子又不能照好。

父亲进牛圈取牛粪,我还是放不下镜子,心里总想着脸上的变化,我的眼睛、额头还要肿成啥样?父亲从牛圈出来,看我还在照镜子,就说不要再照了,今年冬天有点冷,你去抱几捆苞谷草来挡一挡风,蜂子才熬得过去。

我抱了几捆苞谷草,在离蜂桶有差不多一丈远的地方放下,看着父亲正用牛粪和黏土拌了敷在蜂桶盖的缝隙间。

我离得远远的,说,爸,我就放这里,我过来蜂又要蜇我了。

你就放那,再去抱几捆来。父亲说。

我用手轻轻摸着眼皮,很难受,可还得继续去抱苞谷草。

直到父亲说苞谷草够了时,他已经把蜂桶封好了。我跑回家,又拿起镜子看,我整张脸都肿了。

疼痛是在睡了一觉醒来后才渐渐淡忘的,脸虽然还肿着,可过了一夜似乎就不再想用照镜子来看自己的脸变成了什么样子。事后想起来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于矫情。从那天开始,心里算是有了底,家里虽然养了蜂,今年吃蜜的事算是泡汤了。可不知为啥,昨天去看时也不怎么在乎家里的这窝蜂有没有蜜的,可当真一罐蜜都没有采摘到时,心里还是有些许失落。

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宽裕,虽喜欢吃蜂蜜,可买蜂蜜来吃是少有的事。如果家里养得有蜂,每年采摘一点蜜,那可比有神丹妙药还显珍贵。神丹妙药是有病需治才求的,而蜂蜜有事没事都可吃一点,可随时享受它的香甜。

今年没采到明年总得有了吧。如果运气好,过个一两年再分出一两窝,岁岁年年地繁殖,我家岂不是吃不完还有卖的?如果每年能有几十斤,卖得了钱就可补贴家用,那岂不是更好?

说来也巧,那年过年我去外婆家玩,外婆悄悄地塞了一瓶蜜在我的包里,回到家我才发现。瓶子不算大,装老干妈酱的那种,这种瓶子装蜂蜜的话能有半斤左右,我估计那蜂蜜是外婆的邻居送她的。当然,如果她当面给我,那自然是不能要的,我知道她也舍不得吃。

从小到大,外婆给我什么东西都不会提前告诉我,而是悄悄塞在我的包里或者箩筐里,等我回到家,收拾包时才会翻出来。那时交通工具不发达,每次去外婆家都是走路,单程就得四五个小时,外婆给的东西就只能收下了。我一岁多时,父母就把我送去外婆家,直到上小学才回来跟着父母,算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外婆很疼我,有好吃的总是想到我。我家收蜂养的那几年,我常盼着家里养的蜂多做蜂蜜,好装几罐给外婆送去。

开春以后,寒气渐渐过去,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房前屋后的草木慢慢苏醒,河边的垂柳开始抽条。父亲突然想起蜂桶还被厚厚的苞谷草挡着,阻碍了蜂子进出。父亲爬到屋后的石岩下,把苞谷草抱了扔到空地里,将蜂桶周圍打扫干净后,又把蜂桶两头盖子孔比较小的地方抠大,便于蜂子出去采花蜜。父亲看着蜂子进进出出地奔忙着,心想,看这势头今年采一二十斤蜂蜜应该没什么问题。刚揭了苞谷草那几天,天气还算晴朗,蜂子也热热闹闹地出去采花蜜,进进出出,十分繁忙。那些日子,父亲忙着春耕,很少到蜂桶那去,想着等春耕结束就得空了。

有一个周末,我回家看父亲,与父亲闲聊时提到养的家蜂,也不知做了多少蜂蜜,就想去看看。父亲说,你得小心又蜇到你。我满口答应,慢慢走到离蜂桶几尺远的地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蜂子进出。我往蜂桶前又蹭了几步,还是没有看到有蜂子,当下便觉得奇怪,天还没黑,蜂子都去哪里了?

我小心翼翼地凑近蜂桶,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看到蜂的踪迹。我赶紧跑回来叫父亲,我们家的蜂不知怎么了,一个进出的都没有,您快来看看。父亲从屋里出来,一脸疑惑,前几天我看都好好的,能去哪里?怕是都进蜂桶休息了。

父亲走到蜂桶跟前,果真没有蜂子进出的痕迹,于是凑过去把蜂桶盖一掰,蜂桶盖掉了下来,父亲凑近蜂桶口看,我也跟着凑过去。父亲叹了口气,哎呀,都怪我揭了苞谷草,前几天有过一次倒春寒,可能是那一夜的寒风把蜂子都冻死了。如果不揭开苞谷草,有草挡着寒风,蜂子肯定还好好的。父亲抱起蜂桶,抬起蜂桶一头向下倒,蜂子的尸体都躺在了地上,一个牛兜嘴箩远远装不下。蜂桶里还留有满满的蜂坯子。

这个蜂桶就随它这样放着,也许哪天又有一窝蜂飞到我们家的蜂桶里来做蜜呢。我跟父亲说。父亲打扫干净蜂桶,放回原来的位置,把蜂桶盖盖上。

一窝蜂就这样没了,我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家里好不容易养蜂,还盼着摘蜂蜜吃的,可没几个月就冻死了。回到家里,父亲跟我说,养蜂还得看手性,有的人命里注定适合养蜂,可能我的手性不符。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冻死的蜂与手性有啥关系呢。

你看你姑父家,随便收起来喂在那,不管不问就只等年底采摘蜂蜜,他家的可冻不死。卖蜂蜜的收入比种庄稼强多了。父亲又补充一句。

自我家养过那窝蜂以后,就没再收蜂来养,吃蜂蜜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对于蜂蜜的味道也只是留在记忆里。买蜂蜜是在我参加工作后了,家里的境况也渐渐得到改善,就想买蜂蜜来解解馋,回味一下小时候的味道。

在与父亲的一次闲聊中,我们又说到了蜂蜜。父亲说,你堂舅家养了五六窝蜂,听说每年都能采上百十来斤,去他家买的话应该会有。我顿时来了兴致,让父亲带我去这个堂舅家看看,如果蜂蜜质量好的话,买些回来吃。

堂舅对我们很是客气,他不知道我们为了什么事突然去到他家。他一边跟父亲天南地北地聊,一边让舅母烧火烙荞麦粑粑。我早就按捺不住,便趁父亲和堂舅聊天时走到屋外面,想看看蜂养在哪儿。走出槽门,就看到墙壁的楼杆上、石岩下和厢房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的蜂桶,蜂子进进出出,好不热闹。我不敢挨近,只远远地站着看,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堂舅在屋里叫我,只好折回。

舅母把苦荞粑粑烙好端来,又倒了小半碗蜂蜜递给我们。父亲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就不吃了,只是想来你家分点蜂蜜。父亲说“分点”的意思是知道他们家少,也是迫于找不到才寻到他家来。堂舅也倒爽朗,笑着说,来分点也要尝尝蜂蜜如何,再说了,蜂蜜就是要分人吃,蜜蜂做起糖来才勤快呢。说话间,我掐了一小块苦荞粑,在碗里蘸了蜂蜜,急切地塞进嘴里,让蜂蜜的香甜在嘴里慢慢融化,感觉真是人间美味。在老家农村,蜂蜜不用什么高端的食材配着吃,大多都是以苦荞粑、洋芋这类高原苦寒作物为主食。据说蜂蜜是上百种花粉酿成,有一定的药用价值,因而也有人把蜂蜜当成药引子,配上一些药材,治疗一些疑难杂症。在治病这一块我不大懂,只是记得有一次感冒,母亲把黄梨切成块放在碗里,涂上一些蜂蜜后盛在锅里蒸熟,说是这样吃就能治感冒。我已不记得这种方法在当时有没有治好我的感冒了,可老家的人用蜂蜜配药的方子倒是挺多,只是我不太了解。

吃得正尽兴时,堂舅说话了,周围养蜂的没有谁家过滤蜂蜜有我家的做得好,一点水都没加,更重要的是不掺假。

父亲随着堂舅笑了笑,我们也是听说你家蜂蜜好才特意找来的。

说起过滤蜂蜜,我是把蜂坯子取下来放在筛子里,放个盆在筛子下,蜂蜜扯成丝线慢慢滴下去,断线了,不见滴了,我就用筷子在蜂坯子上轻轻按几下,蜜又继续滴,就这样一直重复,直到按不出蜂蜜来。有的人家采摘蜂蜜是把蜂坯加水,放在锅里煮,再用纱布过滤,这样过滤出来的蜂蜜,会有很多蜡。有的人家不实诚,熬的过程中加点红糖或白砂糖在里面,产量会更高,但味道呢,就不那么好了。我家的你们吃了感觉怎么样,这是实实在在的蜂蜜。堂舅一脸的骄傲,像是家里突然有了什么荣光。

那得多买点回去存着,我说。

听我说要多买点,堂舅脸上有点局促。其实我家今年也没有采摘到多少,遇到亲朋好友找的话就分一点,卖的话还有点舍不得。

我们看看你家有多少,就买点回去尝尝味道,以前卖给别人多少钱一斤,我们一分也不会少的。去哪里买都要花钱,索性就舅舅家讨个方便吧。我很认真地说。

你看一下能匀得出几斤?父亲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事。

堂舅转向舅母,你去看一下蜂蜜还有多少,既然他们都来家里了,就分几斤给他们。有多少蜂蜜,舅母心里明显是有数的,她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回堂舅,大概还有十多斤吧。

我问,那也不多了,你们家要留多少呢?

堂舅有点诧异,你看一下要得了多少,我家只是随便留着几斤,预备着左邻右舍的找去用药。能匀出十斤给我吗?

你哪里吃得了那么多,吃少点觉得好吃,多了也是腻的。父亲担心我说多了堂舅不乐意。

舅舅家蜂蜜好,买去吃不完就分一些给朋友,朋友们喜欢了,指不定还得寻着来买更多呢,况且这东西也放不坏,省得以后来麻烦舅舅。

若是当时我能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是一脸的讨好。

堂舅微微一笑,若有所思,对舅母说,你去把坛子取来,看能舀出十斤来不?说着又歪过头问我,你有没有带装蜜的罐子?

我们来得匆忙,忘记带了。我客套地说。

堂舅走到橱柜边,拿起一个酒壶,把剩余的酒倒在另一个瓶子里,扬扬手,我家装蜂蜜的瓶子都用完了,只能用这个装了。

只要能装就行,我站起来接过壶就往外走,拿到水龙头处去清洗。

我觉得盛蜂蜜的器具应该有讲究的,如果用装过酒的酒壶去装蜂蜜,一段时间后蜂蜜肯定会有酒的气味,这对蜂蜜来说是极大的破坏。其实来的时候我们也想过带罐子,犹豫一番后,还是没有带来,毕竟也不敢肯定就能买到。在农村买蜂蜜,除非是卖主真的盼着卖出去,若是勉勉强强谈成,不管你出多少价钱,卖主心里也总不舒坦,觉得你是占了他的便宜。

我把洗干净的酒壶递给舅母,站在一边看着她抱出坛子,观察她倒出来的蜂蜜成色如何。其实,选择蜂蜜不必非得品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质地。好的蜂蜜只要在罐子里放上一段时间,蜂蜜就会慢慢结晶,如果用调羹挖一勺放在嘴里,会有沙沙的感觉,吃起来自然香甜可口。我看到舅母倒出来的蜂蜜成色非常好,而且已有结晶,心下想着这次果然没白来。

舅母问我,你买那么多蜂蜜去吃不完,拿到城里应该能卖双倍的价格吧?我笑着说,买去都是自个儿吃,或者送要好的朋友一些,这么好的蜂蜜哪里舍得卖。

我坐回火塘邊,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倒满了酒壶,提到火塘边放在我跟前。

舅舅,您算一下多少钱?

堂舅脸上有点不过意,盯着酒壶道,咱都是亲戚,你看着随便开点就得了,又不是哪样值钱的东西。

我知道他那是客套话,是绝对不能当真的。舅舅您要不称一下,我既然要买,自然是不能少付您的。

堂舅称了重,十斤多一点,我照他的意思付了钱,提起蜂蜜就要走。堂舅站起来拉住父亲,让吃了饭再走:你家爷俩如果不是来找蜂蜜,十多年都没到我家喝口水了。

饭就不吃了,孩子外婆家做熟等着的,下次来你家找蜂蜜时再吃。父亲笑着和堂舅作别。

去外婆家吃过饭,我把蜂蜜倒了一罐给外婆,将剩余的带回了家。为了把蜂蜜尽快腾出来分装在瓶子里,我把酒壶放在火边烤了一会儿,蜂蜜结晶很快就融化了。我把洗好的罐子打开,将蜂蜜一罐一罐地分装,又一罐一罐地移到柜子里。

蜂蜜在农村是稀罕物。自从我记事起,好多人家都收蜂来养,可成功的人家不多,要么蜂养一段时间就弃了蜂桶飞走了,要么就由于各种原因莫名死去,这或许与父亲说的“手性”有关。

我把蜂蜜带回城后,自己留下两罐吃,也分了一些给朋友。由于买蜂蜜不易,分送出去时我都希望盼着能收到朋友们的好评。可说来也怪,每年送出去好几罐,却从未听到过他们的评价,我也就不便问。

如果他们把我送的蜂蜜与市场上几十块钱一瓶的蜂蜜当成一样的品质,那就白白浪费了我的一片心意。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蜂蜜的味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品出来的。

又到了一年采蜂蜜的时候,我又跟着父亲去了外婆家,想再找堂舅买点蜂蜜。外婆听完我们的打算笑着说,你堂舅家估计不想卖了。我问原因,外婆笑说他家对外说的是今年没采到多少,可能是想着你去年买走那么多,应该是拿去城里转手赚钱,倒不如自己去赚这份钱。

他要的价格我如实付了,我买去吃了又或者卖了,他也不用介意这些吧。

他家的蜂蜜是有人需要了就分点出去,不想让人拿去转手卖了赚钱,你虽未那么做,但于别人看来,你有那么做的条件。外婆虽为我不平,但也有些无奈。

我转念想了想,还是不去他家了,虽然我从未转手卖了赚过钱,然而堂舅也未必就相信我没这样做过啊。

姑父家离外婆家不远,从我记事起就养得有蜂。父亲本来想打电话给姑父,可转念又想到姑父的儿子,我那久未谋面的表哥,听外婆说表哥也养了蜂,而且表哥的性格相对比较直爽。

表哥和姑父分家已有些年头了,他养的蜂也不少,听说每年的蜂蜜就能采摘一两百斤。父亲打通电话,表哥爽快地回说,舅,你来家里我带你们去现采。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一阵激动,现采那就更好了。

我和父亲一离了外婆家,立马赶去了他家。一见到表哥,我就与他说明,我想摘下蜂坯后加热了滴到盆里,不加水过滤。既然是表兄弟,价格上决不让表哥吃亏。

表哥说,加水只是为了过滤起来容易,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掺假的。

都是一家人,这点我们肯定相信你。我们的意思是,这样摘下来不加水弄几斤给我们,剩下的你加水熬了用纱布过滤一遍也是可以继续使用的。父亲说。

不加水倒也是可以的,只是过滤速度慢些。表哥说完便去扯了一把火草回来,用盐水洗了手,端着盆、拿着铲子,领着我们来到他家养蜂的岩脚下。他点燃火草对着蜂桶熏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用铲子把蜂坯子一块一块地铲了,用手輕轻地捧在盆里。蜂坯子上凝满了蜂蜜,晶莹剔透,十分养眼。蜂还在嗡嗡地四处飞着,蜂坯子上也有好几只蜜蜂爬来爬去,像是迷路了。我远远地看着,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又被蜂蜇了。

铲完一个蜂桶里的,表哥又撬开另一个蜂桶,重复着铲蜂坯的动作,一块一块地铲了放进盆。当盆快满时,表哥转过头问我,这点够了吗?我看着蜂子在他头顶飞着,小声说,有十斤了吧?这么多岂止十斤,表哥一脸自信。我们把采摘下来的蜂坯端回家,用纱布包着在火上热了热,蜂蜜慢慢地开始融化,又扯出丝线,滴在盆里,不一会儿就滴了小半盆。表哥用勺子舀了倒在带去的罐子里,每一个罐子都满满当当的。

事后我问表哥是怎么管理这么多蜂的,表哥理了理因为要过滤蜂蜜而卷起的袖口,满脸轻松地回我:也就是平时用火草熏一熏,把周围的虫子除了,其实也不用怎么管理。

以后你家的蜂分出来的告诉我,我来收一窝回去养。我似乎已经看到一窝蜜蜂在我家后院的梨树桶内做蜜,蜜蜂很多,一个牛兜嘴箩远远装不下。

我家这分出来的时候你不一定有空来收,你要养蜂的话去山后头那个村,有一家人即将要搬迁去城里,三十多窝蜂都要卖了。我问过他要多少钱,卖给我搬来养,他说要六百多一窝。我大概算了算,买三十多窝蜂得花不少钱,也就没认真跟他谈价钱。表哥明显有点遗憾。

不必全部买,买两三窝就行了。

可他就是要全部打包卖。我家这里虽然山高坡陡,但气候比你家那边暖和,山上野花多,养蜂产蜜质量就好。你家那边气候冷一些,地势平坦,周围又有果园,附近的人家打农药,对养蜂来说不怎么好。在我家这,除了种烤烟的打农药,果树从来没有听说哪家打过农药,养蜂更适合。如果你真想养的话,我带你去山后头那家问问,买几窝应该没有问题,反正他家都要搬去城里了,不可能带去城里。

平时我不怎么思考这些,听表哥这么一说,我家周围确实有好多人家种苹果,每年打一两次农药是少不了的。花上都打过农药了,蜂还去哪里采花粉呢。打农药会影响养蜂这事我确实没想到,索性算了。即使养了蜂,我平时也不经常在家,我父亲也没空管理。

你要是去买来养,等采摘蜂蜜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再来你家这买点回去吃。我想着明年得多拿几个罐子来买蜂蜜,也就这样跟表哥说了。

我过几天去看看,如果愿卖就再跟他讲讲价,买来养着,反正多养几窝少养几窝没啥区别。表哥眼中多了一丝光亮。

我留了两罐蜂蜜在家里,其他的带回宿舍,每天下班回来,用调羹舀一勺放在嘴里,干涩了一天的嘴里顿时被甜味包围,美极了。有时我也会拿出另外几罐,细细赏鉴。蜂蜜放了没多长时间已经结晶,从罐子外面看得很清楚。好几次我都想去买一包苦荞面回来,用锅烙两个苦荞粑粑蘸蜂蜜吃,可是动了好几次的念头都没买成。想着烙一次苦荞粑粑得经好几道工序,也就懒得行动。打开的一罐蜂蜜就这样被我一勺一勺地舀来吃,慢慢也就见底了。

当几罐蜂蜜吃完,我便把所有的罐子洗干净放在柜子里,心里盘算着离采蜂蜜的时间还有多久,得抽空回家再买几罐,不然明年就没得吃了。

工作后,无论工作地在哪儿,心里始终觉得有几样吃的东西无法割舍,在其他地方根本找不到那种味道;自己也想回去看看老家还有哪些好吃的能带走,多花一点钱也不要紧。带回来,一些送给要好的朋友,一些放着自己慢慢吃。

日子就这样,像一条河流,在未知的镜头里慢慢流淌着。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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