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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关魔盒

2021-04-07邓宏顺

湖南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通天干事石头

邓宏顺

关闭了一个冬天的一长溜朱漆木门,仿佛被早春晴天的温暖全都叩开,爬满花蕾的桃枝像春天的使者要挤进办公室内,在外走廊亮丽的阳光里迫不及待地闪动起点点桃花的艳红。陈通天还是戴着那顶草黄帽走进办公室,在这些红艳里和遇到的人打过招呼后,就问胡干事在哪儿办公。

县里开会要从各单位抽调一批专业技术干部下村,散会后,抽人的事由胡干事负责。在部里,胡干事被誉为最善于发现人才的干事,于是,伯乐之类的事情非他莫属。陈通天是县农艺公司的培植员,有专业技术职称,也有干部身份,公司的人事干部前不久来他办公室里办事时说,陈通天几年来一直坚持为单位义务打扫公共厕所,是个老实人,这让陈通天在胡干事心中就有了雷锋的影子。于是,他在向领导建议名单中写上了陈通天。名单通过后,胡干事就打电话说找陈通天有事,其实就是要跟陈通天说说下村的事情。

陈通天走进胡干事办公室,很恭敬地站着。胡干事很亲切地叫他坐下来说话。

胡干事慢慢地跟陈通天说:“今天,我是代表领导跟你谈话。”胡干事的口气职业而亲热,陈通天的眼神里顿时透出一丝惊喜,声音也似乎有点儿颤抖:“领导找我谈话有什么指示?”

胡干事笑笑说:“告诉你这件事,不知你高兴还是不高兴。”

陈通天脸上原本木木的肌肉顿时活泛起来:“组织上找我说事,我陈通天哪能不高兴呢!”

胡干事说:“这次县里要从各单位抽调一批技术干部下村,你是培植员,有果树栽培技术,平时又肯做好事,你们公司的人对你评价也不错,正好符合条件……”

陈通天正低着头听下去,胡干事又停止往下说,他好像是要看看陈通天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陈通天抬起头瞪大两眼说:“领导怎么不指示了?”

胡干事笑了一下,才又继续:“这对于你来说,是一次很好的机遇!”

陈通天说:“什么机遇?”

胡干事说:“现在国家一再号召要想办法让农民尽快致富。农民现在的致富积极性已经被党的好政策最大限度地调动起来了,但是,他们缺技术,就希望你们这样的技术干部下到村里去多帮扶他们。”

陈通天觉得自己在公司做培植已经太久了,作为技术干部下村正合他的特长。他一脸笑意地在沙发上朝着胡干事这一头挪动着屁股说:“要在村里干多久?”

胡干事说:“这很难说,要看情况。”

陈通天说:“要看什么情况?”

胡干事没有直接告诉陈通天,而是反问陈通天:“你是想长期干呢,还是短期干呢?”

陈通天马上站起立正,向胡干事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军礼说:“我把一切交给组织!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陈通天没有参过军,只是在村里当过民兵,上过农校后就出来当干部。他这样行军礼完全是为了逗胡干事高兴。

胡干事听了这两句话果然高兴地说:“那好,你就先去村里搞一年再说吧。”

工作队集中那天,小礼堂座无虚席,因为天冷,又都关着玻璃窗,杜副抑扬顿挫地作了两个小时的动员报告,每每说到“要超常规发展”这句话,总是用特别加强的声调。小礼堂空间较小,开得过大的喇叭声音非常胀耳,但也让陈通天印象极为深刻。

散会后走上大街,地上残留着花花绿绿的纸屑和蔗渣,街面上还有贪玩的孩子在零零碎碎甩着鞭炮炸溅低处的积水,人们的衣着和神色都显示着年味还没有消去。陈通天紧走几步跟上胡干事说:“您也在听报告?”胡干事感到一种亲近,笑着搭话说:“上午这个报告你听得如何?”陈通天说:“讲得太好了!我还从来没有听過这么好的报告。”胡干事却晃了晃了脑袋说:“‘常规就是人人都应该遵守的一般规律,‘超常规就是超越一般规律。这个,我还想不太明白!”

陈通天说:“报告里还有一段话把这个讲得很具体。”

胡干事说:“还有一段什么话?”

陈通天说:“遇到绿灯加快走,遇到黄灯抢着走,遇到红灯绕道走。”

这一提醒,让胡干事对陈通天有点儿刮目相看:他是个肯想问题的人。他对着陈通天翘了一下大拇指,心里想着:这家伙可能是块行政干部的料!不过他嘴上什么话都没说。可陈通天能看出胡干事的复杂心思,大拇指是翘了,但不全是对他的夸赞。陈通天也埋在心里,不点破那点含糊的意思。胡干事又说:“其实,这也不是该我想的事。我要想的事是把你们顺顺利利地送到村里,然后,跟踪队员们的工作,总结成绩就是。”

陈通天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工作队下村以后,陈通天就像石沉大海,很多工作队都发来了工作汇报,就是没见陈通天那儿的音讯。工作进度排队时,陈通天那儿显得相对落后,以至于杜副开始责问胡干事推荐的人是否可靠。

多年来以发现人才出名的胡干事,心里一急就去村里找到陈通天。发现这些天陈通天正在村里一家一户帮村民传授桃梨嫁接技术。胡干事问他为什么不汇报情况,他说,还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村里工作难做,想办的几桩大事都没有办成。

胡干事也不好直接催促什么,只是告诉他:“自己实干是好事,但你也要抽时间到其他地方去参观参观,学学别人,尽快干出点儿拿得出手的成绩来。你可是我作为人才向领导推荐的啊!”

不久,传来捷报的竟然就是陈通天。这让胡干事感到大为欣喜。全县诸多部门抽调的干部有更多的有利条件出大成绩,但偏偏就是他推荐上来的陈通天一鸣惊人!陈通天真不辜负自己的推荐!

湄湾乡政府传来的捷报是有关陈通天的先进材料,材料上说,陈通天一下村就落实了千亩橘园,并落实了几十万元的建园资金。

村里千亩橘园已记不清是何时定下的规划,多年来,各届领导都只是纸上谈兵,没人能实现。陈通天到规划地看了,那里的土质并不适应做橘园,可能就是这个原因,此前各届领导都只是拿这个宏伟规划来贴金,没人真正下决心去实现。但陈通天在一次工作汇报会上听杜副说:“关于这个橘园,来我这里直接汇报的领导至少已经有一个排了,说这说那的都有,我不喜欢听。现在谁能把这个橘园搞起来,把这个宏伟规划实现了,我就佩服!”陈通天就在心里使了暗劲。

胡干事开始请示领导,动手编简报。简报的头条就是陈通天在月亮洲村落实了千亩橘园的土地划界和几十万元建园资金的消息。

简报发出后,下面反映不错。但陈通天那儿的内情到底如何,胡干事还得进一步了解,毕竟是这么一件大事,又牵涉到土地和资金两大难题,如简报有了虚假,那将难以让人置信;再说,简报可以从简,如果领导再要他写陈通天的个人先进材料,那就要更细一些;而像这样的先进典型,领导肯定非常关注。于是,胡干事开始深入月亮洲村。

车窗外高入云端的雪峰山巅上还亮着零散的积雪,雪线连着片片白云拖过天际,看上去有些耀眼;雪峰山区里,在桃花盛开之前总有一场癞蛤蟆冻子的寒冷,很多草木仿佛都还在冬眠,只有路边的豌豆已经上架,很多紫蓝色的花瓣像一群群彩蝶;油菜蕻子长得又胖又高,已经看得见一些金黄的花串。过路的行人因为穿得有些臃肿,脖子像是缩短了一截……冬天确实还没有过去,春天还没有旺盛地到来,但胡干事的工作得尽量往前赶,越主动越好,春耕一到,事情就会更加多起来。

车子穿过一片马尾松林,穿过一座高高的三拱引水渡槽再下坡,远远地就看到了月亮洲村银亮的村部楼。

村部楼前面的山坡上已是挖山整地的热闹场面。于是,胡干事情不自禁地叫司机停车,步行到山脚下问了问正在挖山的村民。村民告诉胡干事,这是村里正在兴办的千亩橘园。他心里一阵热乎,为自己发现陈通天这样的人才感到好一阵欣慰。

胡干事问村民,现在土地都到家到户了,这么上千亩土地是如何集中起来的?村民说,县里来了位陈组长,把土地入股分红了。

胡干事又问,土地分红是要到橘园有收入,得几年以后,你们现在信得过?村民说,陈组长今年就已经把每亩土地分了五百元红利。

胡干事再问,现在这么多劳力来挖山,是做义务工还是有报酬?村民对胡干事笑了笑,以为胡干事来自另一个世界,说这年头谁还做义务工?工资迟开了都没人来!

胡干事问,工资怎么开呢?

村民非常得意地说,陈组长一天一开,他亲自来给我们发钱!

胡干事也不得不笑起来,这实在是让他感到有点儿不同寻常,他得想办法在这里看出个究竟。

胡干事正和村民说话,陈通天戴着那顶草黄帽晃到他眼前,手舞足蹈地说:“同志们,加油干哪……”

村民赶快对胡干事说,陈组长来了!陈组长来了!

胡干事站着不动,也不跟陈通天打招呼,他要看看陈通天到底会作何反应。

陈通天离胡干事越来越近,直到胡干事面前时,他突然抬起头来说:“哟,胡干事!深入基层来了?真是辛苦你了!”

胡干事说:“与你相比,我哪谈得上辛苦呢!这么冷的天,别的工作队都还在会议室里烤火做计划,你们千亩橘园就上马了!”

陈通天说:“要超常规发展嘛!”

胡干事说:“你这真叫雷厉风行啊!”

陈通天说:“这里太冷,到村部去烤火吧!”

胡干事说:“我非常喜欢看看这热闹场面,这么多劳力挖山,到处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听村民说,每天的挖山工钱都是你亲自在工地上兑现?”

陈通天说:“不这样不行!我现在到了基层才明白,以前农民对干部的那点儿信任,不知怎么地都好像被耗光了!”

胡干事对陈通天这句话好像特感兴趣,他很真情地点了点头说:“是村委会让你这么干的?”

陈通天说:“村里呀,胆小!我不听那一套!”

胡干事在心里笑笑说:“你亲自给挖山村民发工钱是个什么场面?”

陈通天一笑,说:“我现在就发给你看!”

胡干事怕影响工地秩序,马上制止:“不用不用!”

陈通天当真就从身上抽出一捆百元的票子,站在那里用两手做成一个肉喇叭,立刻编出两句话来喊道:“老乡们,今天我要去县里有事,下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工地,现在就提前把工钱发给大家!”

胡干事还想说几句什么话,再劝阻一下陈通天,可陳通天已经依次给挖山的村民发钱了。年纪大点的村民接了钱好笑,中年村民鼓掌,年轻的村民就把陈通天发钱的样子用手机拍成视频,还让领钱的农民喊着:“陈组长,棒!棒!棒!”现场一片欢呼声。

陈通天发完一把百元大钞后,走过来拉住胡干事的手说:“走,给你汇报工作去。”

胡干事脚下滑了一下,陈通天一把将胡干事拉到自己背上说:“来,我背你下坡!”

胡干事立刻想起网络上曝光的一些官员下乡不注意细节被拍手机视频而遭处分,他往下一蹲,赖在地上绝不上陈通天脊背!还黑下脸来说:“你快走开!看你像什么样子嘛!你要让村民看我的笑话吗?”

陈通天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来朝胡干事笑笑说:“这有什么?你到了我这里,我就要向你的工作负责,向你安全负责嘛!来,我背你!”

胡干事坚决不同意,说:“你快起来!要不然,我就要说你是侮辱我的人格!”

陈通天这才直起腰来,一双手在裤腰上揩掉草叶和泥土,又习惯性地把草黄帽旋了半圈,让帽叶转到脑后,然后,似乎非常无奈地说:“好好好!碰到像你这样的好干部,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扶着你走下山总是可以的吧?”

陈通天一手扶住胡干事,挽着他的胳膊,劲儿大得简直要把胡干事托在空中两脚不得沾地。

村部楼里的设施一点也不落后,门外是排列整齐的太阳能电板,室内是一排很标准的档案柜,完整的电教和网络设备,还有两头翘翘的国学桌。只有在避人的地方才挂着些锄头、筲箕、草刀和水桶之类的农具。

大家围着一盆炭火坐下来等候村书记。

村书记如约而来,拖着两脚黄泥。胡干事握着他的手问:“你刚才也在橘园?”

村书记说:“这么大的工程,不守那儿不行啊!”

一只大黑狗蜷缩在火塘边闭着眼,嘴巴搁在双脚上,肥胖得来了新人也不睁眼看看,更不愿叫几声。

胡干事开始了解陈通天在村里的情况。话题也是从橘园开始。

胡干事说:“你们村真是行动得快!”

村书记说:“这要感谢上级给我们村派来了陈组长这样的好干部!”

按照组织上考察干部的惯例,胡干事跟陈通天说:“今天是来考察你的,你需要回避。”陈通天一转身,想起村书记刚才夸他的话,偷笑着说:“那好,工地上正忙,我也丢不开!”

陈通天正要朝橘园工地上走,胡干事又叫住他说:“你裤子上有一块白石灰要拍掉。”

陈通天一摸屁股说:“难怪老感到一阵一阵地冷风灌进来,原来是我的裤缝破了露出的白肉皮。一定是刚才蹲下身去数橘苗。”陈通天又朝胡干事叹了一声说:“—个没有女人的男人就这个窝囊样子!”

胡干事苦笑一下,非常同情陈通天。

胡干事听说过陈通天的婚姻问题。陈通天不是不愿意接触女人,他约过好几个女人一起见面吃饭,但一打听他父母在偏远的乡下,城里又没房,只是个乐意义务扫厕所的培植员,就都慢慢远离他。他快四十的人了,身体也没哪儿有毛病,就是找不到爱他的女人。

胡干事说:“你最近不是谈了个女老师吗?”

陈通天说:“她瞧老子不起!连她家里人也瞧不起老子!说老子只会栽树,没出息!”陈通天说着习惯性地把自己的草黄帽使劲拉了一下,又把帽檐转到前边来,说:“老子不出息那是老子不逢机遇,姜子牙和张飞也有背时的日子呢!老子有了机遇,就总有办法让别人瞧得起!别人能做到的那些事,老子没有哪样做不到!……”陈通天一斜眼,发现胡干事神色不对,立刻闭了嘴。

这几句话的确让胡干事感到了与往日不同的陈通天,简直完全不像以前的那個老实寡言的陈通天说话。看来,陈通天不是缺少想法的人。

陈通天一走,胡干事就开始召开座谈会。

村干部围着火塘坐成一个圈,胡干事依次把村干部看了一遍。火光和温暖使每个人的脸额都红亮起来。现场气氛非常好,胡干事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作好记录准备,就开始说明这次的工作意图是来考察陈通天在村里的工作情况。

胡干事来之前也没有给村里说过会议内容,照说会议开始时大家考虑一下、准备一下再发言也是应该的,但是,沉寂的时间过长,胡干事就发现村干部开会和乡里、县里领导开会一个模式,一把手不开口,其他成员也都闭口如蚌。

村书记终于清理一下喉咙说:“胡干事,我们村里真是有福气。天上掉馅饼啊,能得陈组长这样的好干部来村里工作。我们非常满意,也非常感谢县里关心我们村。”

胡干事正认真地做着记录,村书记却突然停下来不再讲。胡干事催着说:“好,支书你说下去,多说点具体事例。”

村书记看了看支部成员才又继续说:“陈组长一来,就要搞千亩橘园。我们说那地方土壤不是很适宜,他说可以改良;我们说资金没有来源,他说他负责!我们说土地无法集中,他说他负责!我们说挖山没有劳力,他说,他负责!如今,这样的干部你到哪里去找嘛!”

胡干事说:“书记,请您再细谈谈,也就是说,陈通天同志是怎样解决这个资金来源的,是怎样把土地集中起来的,又是怎样把挖山劳力积极性调动起来的。”

村书记情感复杂地笑笑,然后开始介绍情况。陈通天几天时间就给村里贷回了几十万。有了钱,他把千亩橘园土地打上了红线桩,找土地所有者谈话,告诉村民土地入股了,橘园一有效益就分红。村民不相信这话,陈通天马上调整方案,实行当年分红。村民还是不相信,说要一边拿钱一边交土地。这就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陈通天二话不说,一口答应,马上就把第一年的红利发给村民。村民无话可说,近千亩土地一下子搞定!如何集中挖山的劳力呢?说起来就更有意思。开始村里叫劳力来挖山,前几天才来五个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来的还都是中老年人。村里真着急得不行,五个人要挖完这千亩橘园该要多长时间?陈通天一点都不急,每天收工时,他给每人发了一百元工钱。他跟挖山的劳力说,在家门口做事,吃自己家的好饭好菜,睡自己的老婆,一天一百元,一月三千哪!要比在外打工强许多!请你们告诉村里人,愿意来的都来,工钱还是一天一兑现!不几天,这些人把自己的亲属男女老少都带来了,很快就增加到几十人,陈通天照样收工时给大家发工钱,每人每天一百元,照样做宣传。这些尝到甜头的人又把自己的亲属带来了,一星期之后就有数百人来挖山。在陈通天看来,就没有办不到的事!胡干事听得如亲临其境,热血沸腾。

村书记说完,胡干事要支部成员都讲讲,他要听听班子成员还有什么别的看法。村主任说他没有要讲的,秘书也说他没有什么要讲的,民兵营长也说他没有什么要讲的,只有兼任村出纳的妇女主任挪了挪脚尖儿,是着急得有话要说但又不太敢说的样子。

“这里没有外人!”胡干事特意提醒她说。

妇女主任突然红着脸说:“没有什么要说的;真的,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胡干事是谈话的老手,他明白在这种场合越是不肯说话的人就越是有真话要说。于是,座谈过后,胡干事说要到车里面去整理一下记录。因为村部门口的公路还没有硬化,有一道被农用车碾得太深的泥沟,小车底盘太低,过不来,就停在那头的一个小山湾,离村部楼还有一段距离。司机开了暖气,胡干事在车里坐下不久,就有人来轻轻地敲击车窗玻璃。果然是妇女主任来了。胡干事开了车门,她不便坐进去,就站在车门外。胡干事只得摇下车窗玻璃跟她说话。她非常警觉地说:“千亩橘园是搞起来了,但是,要照他陈组长的这么搞下去,那村里的财务制度就全乱套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极为警惕地不断朝四处张望。

胡干事心里暗了一下说:“你别急,慢慢说,到底存在什么问题,你一个一个地说。”

她说:“村里以前有严格的财务制度,现在,不论大事小事陈组长都自己付钱,想付多少就付多少!我说他这样不好,他总是不听!”

胡干事说:“噢,这么不讲规矩怎么行呢!”

妇女主任说:“现在我们书记把自己的私章和村里公章都一袋子交给陈组长拿着,由他盖到哪儿算哪儿。不论什么方式,只要拿到钱就算本事!”

胡干事说:“书记对他也太信任了。”

妇女主任说:“不只是太信任的问题,那简直就是……”

妇女主任一时还想不出个达意的词儿来表达自己内心的疑惑、不满与担心。她忍了忍才又说:“如果我不是出纳,我自然也会像书记那样信马由缰;我是出纳,到时候账目不清,我怎么向村民交代?现在上级严格要求村级财务要公开,弄不好村民就要上访;一上访,就会引起不安定,那麻烦可就大了。”

胡干事说:“那是那是!其实,财务规范不仅不碍办事,还会有利于办事嘛!村里财务是件大事,这些年,很多村不是不为老百姓办事,而是在办事过程中老出现财务问题,让村民反感,严重影响干部的威信。你作为出纳,应该好好履行出纳的职责。你是对的!”

妇女主任说:“我现在根本就没有办法履行出纳职责!银行贷来的钱根本不经过我的手就花出去了!”

胡干事说:“问题真的这么严重吗?”

妇女主任说:“真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花出去了又没有正规票据,由他自己在一个本本上记个数字,或者就是一张白纸条,做账的时候才挖空心思想办法补漏洞。”

胡干事说:“那你要督促他及时报账啊!”

妇女主任说:“我督促过,但他总是说,你别管!我说我是村里的出纳,就该管这些事,他就和我吵了起来。他还说,他没来之前,村里根本就没有钱,问我管什么?”

胡干事想起陈通天在工地上给挖地劳力发钱的得意样子,他相信妇女主任这些话是真的。妇女主任坚持她的原则也毫无疑问是对的。胡干事提醒妇女主任说:“既如此,为何村书记不管管这事呢?”

妇女主任说:“每次我和陈组长争吵时,书记总是骂我不对,问我是要把村里搞活还是管死?谁也不知道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胡干事说,“你做得非常对,根据这个情况,我会找书记谈谈。”

妇女主任马上缩紧身子说:“你可千万别说是我跟你说的这些事!”

谈话还没完,村书记就来到了车前。看得出,他是有意走来的,因为他黑着脸跟妇女主任说:“你一个人在那里嘁嘁嚓嚓地说些什么?”

妇女主任马上溜走。书记走到车门口问胡干事:“刚才她跟你说了些什么?”

胡干事说:“还是说陈通天办橘园的事。”

村书记说:“她会上不说,会后乱说!”

胡干事说:“会上主要是听你说,她说多了怕喧宾夺主啦,怕影响你威信啦!”胡干事尽力为妇女主任打圆场。

城府再深的村干部到底也还是质朴,胡干事的几句好话使村书记的脸色马上和悦起来。他说:“女人嘛,就是爱讲小话!”

胡干事开始明白村书记的心事。村书记一定是怕妇女主任把陈通天的这些事扯出来。这说明,书记并不是不知道陈通天这样做不对,而是在故意放任。看来,问题很复杂,跟村书记谈谈这些事是很有必要。

但事后胡干事又想,如果马上找村书记谈这个问题,村书记必然会认定是妇女主任多嘴;如果妇女主任把事情闹大,那就必然会影响到陈通天的工作情绪。现在这个千亩橘园正干得热闹,陈通天不干了,前功尽弃,那村里损失可就大了!但若将这些反映掩盖下来,积羽沉舟,这个责任他怎么担当得起?他善于发现人才的美誉岂不要毁于一旦?

七七八八的问题裹成了一个难以理解的线球。胡干事在着急和烦乱中想到了杜副。这块工作是杜副总管,这么大的事情,不跟杜副说可不行;只要跟杜副说了,即便出了什么乱子,他也就不再有多大责任。

胡干事敲开杜副办公室的门,把下村考察的情况如实作了汇报。杜副听完情况后说:“刚刚发简报介绍陈通天如何解决建千亩橘园的资金、土地和劳力的经验,马上又说他有什么问题,人家会说我们神经不正常!”杜副用笔头敲着桌面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抽时间去那里看看再说。”

胡干事心里一阵轻松。

杜副带胡干事去月亮洲村那天,天气很冷,寒风吹得有些放肆,倒挂在树枝上的冰柱常常被抖落下来,碎如一声风铃。按照杜副的意见,没有先找陈通天见面,而是先在现场看看。但车停下一会儿,陈通天就从山上拖着两脚泥下来和杜副握手,然后又指手画脚,大声地指挥那些挖山的劳力。这儿那儿地嚷过一通,就来搀扶着杜副满工地视察。

有了杜副,陈通天一路上就不再有精力亲近胡干事。

胡干事见时间过去了不少,就悄悄地催着杜副:“杜副,时间不早了,还要找村书记哪。”

杜副说:“还找什么村书记啊,不找了,回去!”

胡干事就不知道杜副此刻是怎么想了。

离开千亩橘园,车里没有别人,胡干事问杜副,怎么不去找村书记了。杜副转过脸来,一脸的红润,显然是有些意外的满意和激动。他说:“胡干事,还用得着去找村书记了解吗?耳闻不如眼见!目睹他在千亩橘园干得这么轰轰烈烈,亲眼见到他两脚泥水在工地上指挥,这还不够吗?才多长时间,他陈通天就干出这么大的成绩来,这样的干部你到哪里去找?不好好表扬,不好好保护,我们还去找他的问题?”

胡干事又觉得杜副的话也不无道理,可一美遮百丑,干事就不顾纪律,这肯定也不好,至少是不算完美,甚至还会事与愿违,把事情办糟。胡干事婉言:“杜副,成绩我们不能否认,现在的问题是他在经济上……”

杜副打断他的话说:“经济上怎么了?这么大一个事业放在这里,扯不清的时候带人来这里一看不就清清楚楚了吗!”

胡干事疑惑起来:杜副是只要政绩不怕问题?或者是认为经济上太清白的人现在肯定干不成大事?或者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交易?

这个话,胡干事已經不好再往下说,那就暂时放放,如果下面意见太大,到时再对症下药吧。

妇女主任反映陈通天的问题就算到此打止。

妇女主任后来也几次去找胡干事问过此事,但胡干事有很多的办法将她说服回去:比如说,已经跟领导汇报了,过段时间再说;比如说,领导很重视,到时会有个意见的;比如说,再观察一下看……反正在胡干事看来,应对一个村妇女主任,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千亩橘园刚刚栽下苗子,陈通天就在全县干部会上作经验介绍,地方电视台播放了这个长新闻。这份荣耀让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鼓舞。会后的星期天上午,他提了两个袋子,经过一望无际的田畈,划破满目的油菜花黄,走进肖老师家里。

肖老师父亲正低着头使劲地在南瓜棚下面掏猪粪,背后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爸爸”,他吓了一大跳,猛然一抬头,额头撞在猪圈挑枋上,磕出一个大包来。转脸一见是陈通天站在面前,心里更加来火,对着陈通天大吼一声:“你滚开!”

見肖老师父亲如此怒火,陈通天两眼睁大,笑着说:“你要我陈通天滚开?没那么容易!你过来,我们到屋里好好谈谈!”

肖老师的父亲说:“你是老几?我不认识你!我跟你谈什么?”

听到猪圈门口吵了起来,肖老师一家大小就都围了拢来。

当着家人的面,肖老师父亲更觉得自己得像个父亲,像个家长,更大着声说:“女儿的事女儿做主!我跟你有什么好谈的?你要这么死绞蛮缠,我就让这拖猪粪的搭耙跟你谈!”说着就把搭耙扬在陈通天头上,随时准备挖下来。

陈通天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朝周围的人看了看,反而拉长脖子把头凑近到搭耙下,闭上双眼说:“你想拿铁耙挖我陈通天呀!我告诉你:今天,站在你们面前的可不是往日在农艺公司里搞培植、扫厕所的陈通天!你今天要是一铁耙挖死了我,那就是挖死了县工作组的陈组长!那就是挖死了全县的先进典型人物!我还要告诉你:今天我陈通天已经作好了牺牲的充分准备!我现在请你们一家人看清楚我手里这两个布包:左手这个是炸药包!右手这个是礼钱包!你们同意了,我出右手,礼钱包里这八万元礼金就归你们家了!你要不同意,我就出左手,我只需轻轻一拉左手这个炸药包,就送你们一家归西天!你们自己选!”陈通天说完就把两个包举起来让大家看。

肖老师的父亲还想和陈通天硬下去,肖老师的母亲却一骨碌跪在他俩中间,向左边作个揖对陈通天说:“你饶了我们吧,我们同意就是!”又向右边作个揖说:“老背时的,你还扛着木头不转肩,你自己不要命了,你还让全家人都给你陪葬啊!”

肖老师父亲手一软,肖老师母亲把铁耙抢走了。一手拉了陈通天,一手拉了肖老师父亲说:“走,到家里坐下来说!”

陈通天不走,一骨碌跪下说:“岳父岳母大人,既然你们同意了,我陈通天就在二老面前有礼了!”于是,对着二老连忙作揖磕头。

夏天的南瓜棚上叶正绿,花正旺,果正盛,一片蜜蜂采花的嗡嗡声。

肖老师家人终于接受了那八万元礼金,肖老师也就无奈地在油菜花铺成的金色海洋里跟着陈通天走去。

但这事情被人反映到了胡干事那里。一场人命大案有了这样一种结局,当然不是坏事,但胡干事在这件事上不能同情陈通天,陈通天这种强娶恶要的做法也实在是太不像话!胡干事把了解的情况反映到了杜副那里。杜副说:“这是真的吗?”

胡干事说:“已经了解过了,人证物证俱在。”

杜副说:“这不是在强娶民女吗?”

胡干事说:“就事情的本质来看,这么说也不算过分。”

杜副毫无犹豫地说:“你马上通知陈通天到我这里来,我们两人找他谈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定要处分他!”

胡干事考察干部无数,发现和举荐干部人才无数,有的已官至副市长、副书记。一般来说,考察干部时只要座谈三五个人,他就能基本作出结论,优点一二三,缺点一二三,后面尽量扩大的座谈面都只是起到巩固和印证。但对陈通天,从认识到现在,还真是无法用几个优点几个缺点来评价,这家伙有太多的未知数,很难量化到用序数表达。照说,这种事不该发生在陈通天身上,他举荐陈通天时,陈通天的表现那么好!现在看来,关于人的事情并不那么简单,人真是一切关系的总和!陈通天是不是一个城府很深又敢作敢为的人呢?那么,在农艺公司的日子,陈通天是被关在了魔盒里?如果这样,胡干事就觉得自己是无意间为陈通天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他善于发现和举荐人才的美名将难保住。因此,这一回胡干事要趁杜副在场,好好地杀一杀陈通天的威风!最好是能尽早将他收回魔盒关牢起来!

陈通天到了,草黄帽,军大衣,长筒雨靴两脚黄泥。胡干事不想让陈通天这样走进办公室,他指着石榴树下的水龙头跟陈通天说:“那里有水,你把两脚黄泥洗洗!”胡干事的口气有点儿像命令。

“我不洗!”陈通天也回得很硬。

胡干事有点闷火:“你为什么不洗?你是要做出在基层工作很辛苦的样子给领导好看吗?把泥水洗干净,领导就不知道你在基层干工作了?”

陈通天说:“我不是做样子,是真的从千亩橘园工地上赶来的!”

胡干事说:“你从工地赶来就不能洗掉两脚黄泥了?”

陈通天说:“我带两脚泥就不能进你们办公室了?当领导又不是当官做老爷,你们不是天天强调要下基层吗?基层人脚上带点泥巴就那么讨嫌了?”

正大声吵着,杜副站在办公室门外招手说:“没关系没关系,大地上的黄泥巴比什么都干净!进来吧!”

想不到杜副这回还这么诗意!胡干事不好意思,陈通天倒很得意!

走进杜副办公室,胡干事有点不愿与陈通天为伍,把长沙发旁边的那张高背靠椅拖后一点才坐下。陈通天却老气横秋地坐在杜副正对面的长沙发上,一副恃功作傲的样子。

杜副板下脸来说:“听说你最近做了件大‘好事?”

陈通天耷拉着眼帘,低着头若无其事地说:“不知领导说的是什么好事。”

杜副说:“什么好事你还不知道?”

陈通天说:“不知道。最近好事儿多着。”

杜副气得提高了嗓门骂了句粗话:“你装什么傻B?”

陈通天说:“我没有!”

这时胡干事只得从中提醒一句:“你最近是怎么处理个人问题的?”

陈通天抬起头来赖皮地笑笑说:“噢,那只是吓唬一下他们,他们一投降我就收场了!”

杜副见陈通天说得如此轻松,就忍不住拍了桌子:“陈通天!你把炸药包提进肖老师家里,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要拉响炸药包炸了她的家人。你还像个干部吗?你今天必须老老实实说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通天泰然无事地低着头听杜副说完,然后,把头偏成一个歪脖子葫芦,两眼稍稍睁开一点缝,很顽固地瞧了瞧杜副说:“领导说完了?”

杜副余怒未息地又加了一句:“只要事实属实,必须处分你!”

陈通天依然不惊不慌地说:“领导,你说完了那你也得听我陈通天说说。你们是不知道那个肖老师有多高傲!她以为她很有文化,又长得漂亮,一条长辫子拖到了脚腕,就看不起我陈通天。我陈通天哪儿不好?我说尽了好话,就是得不到她和她家里人认可。我还不想个超常规的措施,肖老师可能就要在别人的枕头上睡觉了!”

杜副硬着声音说:“你好意思说得这么文雅!你这也叫措施?你这几乎就像恐怖犯罪!”

陈通天说:“没那么严重!”

杜副说:“还不严重?只要你拉响炸药包,就是个爆炸案!”

陈通天一笑说:“那炸药包永远也拉不响!”

杜副说:“怎么拉不响?”

陈通天说:“那根本就不是炸药包!”

杜副说:“那是什么?”

陈通天说:“我左手那个包里的八万元礼金是真的,右手那个炸药包是假的。”

胡干事怀疑陈通天是怕事情闹大就歪曲事实,果然杜副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说:“你对组织要老老实实,不要以为没有造成后果,你就调换物证,避重就轻,说假话推卸责任!”

陈通天举起左手:“我陈通天对天发誓,组织和领导比我爹娘还亲,我以脑袋担保,绝不说假话!但也请领导理解,陈通天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个女人,想起来也很悲哀!”

杜副见陈通天的动情样子,稍稍软了一下口气说:“你啊你,无论真假,你都不该这样干!现在……现在谁能证明你的炸药包是假的呢?你又怎么说得清呢?你又让我们怎么原谅你呢?”

陈通天从他身上那件宽松的军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瓜大的一个布包放在杜副桌面上。

杜副下意识地往后一靠,将视线拉长,上眼帘压得低低的,小心谨慎瞧了好一阵才说:“那天你带的就是这个包?”

陈通天说:“就是这个!你可以看看,包底下还有当时的猪粪水浸着哪。”

杜副又认真看了看说:“这里面包的什么?”

陈通天说:“废得发黄的老石灰!”

杜副说:“你打开看看。”

陈通天将包打开,杜副用手捏了捏,又闻了闻,的确没有一丝炸药味。胡干事也用手捏了一点闻闻,果然是石灰味。胡干事朝杜副笑了一下,杜副坐下来想了一会儿说:“就凭你一个人这么说,还不能算数,我们办事一定要科学、要严谨!还要拿这个包去肖老师家里核实验证,只有他们家人认可了才行。后天你再到我办公室里来,我们再谈。你听清楚了吗?”

陈通天说:“听清楚了!后天再到这里来!”

杜副说:“你走吧!”

陈通天走后,杜副看着胡干事说:“你看陈通天今天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胡干事说:“这是个大问题,我也无法判断,还是按你说的,带上这个‘炸药包去肖老师家里核实了再说。”

杜副说:“既然这么认真地代表组织找他谈了这问题,就必须得弄个水落石出,我们现在马上就去肖老师家。”

胡干事和杜副带上那个“炸药包”赶到肖老师家中。肖老师家里人一看都说就是这个包。胡干事这才告诉她家里人,这是个假炸药包。

回来的路上,胡干事试探着问了一句杜副:“既是假炸药包,就不大好处理陈通天。”

杜副说:“炸药包虽然是假的,但影响很坏,也要从严教育!”

第三天,陈通天如约而至,依然是两脚黄泥走进杜副的办公室。杜副皱着眉头,显然是不喜欢陈通天这个样子,只是忍着不说。

三人还是按照上次的位置坐好,杜副开始训话:“陈通天,炸药包的事核实清楚了。但你千万不要以为炸药包是假的就万事大吉!告诉你,这件事情的影响是非常坏的,你必须从思想根源上作深层次的检讨。现在给不给你处分,就看你检讨深不深刻!”

杜副朝胡干事看了看,意思是想胡干事帮腔。既然杜副已经说了意见,胡干事就只能表示拥护和落实,这是上下级之间的原则。胡干事说:“陈通天,杜副講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就看你检讨深不深刻!”

见胡干事和杜副都说完了,陈通天清了下喉咙说:“我陈通天这都是为了工作。”

杜副马上斥责陈通天:“你还强词夺理?哪有这么为工作的?”

陈通天说:“我今天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说错了请领导批评指正。”

杜副说:“你说!”

陈通天说:“现在千亩橘园正干得热火朝天,工作摊子正全面铺开,多少事要做啊!我陈通天哪有那么多时间谈情说爱?我如果也像别人天天跟在女朋友屁股后头谈恋爱,还怎么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为了工作,我必须果断处理好自己的爱情。我以前也是想不出个好办法,那天在小礼堂听领导作报告,反复强调要超常规发展,我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杜副马上显出哭笑不得的神色。

陈通天继续说:“村里没钱,我陈通天搞超常规发展,把钱弄来了;土地集中不了,我陈通天搞超常规发展,把土地弄集中了;没有劳力,我陈通天搞超常规发展,把劳力弄来了。面对迟迟定不下来的婚姻,我陈通天就想,能不能也搞一次超常规发展呢?我试了一下,果然有效,一下子搞定了!我从内心里佩服领导那天的讲话,如果没有那天的讲话,我陈通天会在村里找不到工作思路,也不会这么快解决个人问题。领导的话真是讲得好,对我在下面的工作有巨大的指导作用……”

陈通天把杜副捧成这个样子,胡干事真有点啼笑皆非,但杜副自己不制止,胡干事又不好制止。杜副一直认真听着陈通天把他想说的话说完,然后说:“陈通天,你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我也就不再批评你了,不过,以后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

胡干事大失所望,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要把陈通天的问题弄一弄,现在弄出这么个结果来。杜副问胡干事还有什么要跟陈通天说,胡干事只得摆摆头,一个字都懒得再说。

陈通天走后,杜副跟胡干事说:“这家伙还真是个人才!”

胡干事早先对陈通天的良好印象,现在已经开始加速减退,觉得陈通天现在过于善变,与当时义务扫厕所的老实作风已大有不同。但他现在又不好直接否定杜副的看法,只得不偏不倚地说:“杜副,我多少年给人作定论,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了解人真是个复杂事情,你多接触一下才能看得清。”

杜副说:“这个陈通天不仅能实干,还有一套理论呢!他这套理论听起来、想起来又还蛮有些意思。”

这也可以叫理论?这些理论想起来还很有意思?有什么意思?胡干事真想蔑笑,但又不敢。

这年年底,全县乡政府要换届选举,县里将对各乡政班子候选人进行考察。工作分工时,湄湾乡班子的考察任务还是分给胡干事。胡干事一看副乡长的候选人名单上竟然出现了陈通天,就很不高兴地问部长:“这个名单是怎么定下来的?是不是杜副的意思?”部长不能告诉他是不是杜副的意思,只得说:“是主要领导会上讨论的初步方案,还不是最后定板。”这意思自然是还会有变化。

听说还不是最后定板,胡干事心里又好受了一些。陈通天这种人不能再重用,至少目前不能再重用!胡干事把陈通天在农艺公司和下村的表现前后比较一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幸好,陈通天的考察工作落在胡干事手里!

去月亮洲村考察陈通天时,胡干事为了保密,选了个陈通天出差的机会,因怕陈通天在家里弄什么手脚。但让胡干事没有想到的是,月亮洲村的村干部对陈通天一片赞扬声。胡干事几次提醒妇女主任提点不同意见,妇女主任也还是跟在村书记后面说好话。这让胡干事感到有点奇怪。吃中饭时,村书记被村民叫去有事,胡干事悄悄地蹲到妇女主任身边说:“主任啊,你这回的态度和上回相比,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妇女主任一下子就热泪掉进了碗里。胡干事明白她心里有很大的委屈,说:“看得出来,主任你有心里话没有说。”

妇女主任眨掉眼泪还坚持:“我没有什么要说的。”

胡干事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说的话传给别人。”

妇女主任默默地摆了摆头,表示她不相信。

胡干事明白自己的信任度出了问题,不得不说:“是不是上次你跟我说了陈通天的事,村书记批评你了?”

妇女主任说:“何止是批评?简直是大发雷霆!”

胡干事感到问题严重了,赶紧解释说:“我是绝对没有跟你们书记说过那些事,可能是那天你站在车门口说话让书记看到了。”

妇女主任说:“反正以后我是再也不向谁反映谁的问题了。”

胡干事说:“那也不至于吧!书记到底都说了你什么?”

妇女主任说:“他骂我蠢如耕牛!银行的钱都是国家的,你不用就是别人用!陈通天把钱弄到村里来有什么不好?你我这些村干部,这么多年来按规矩办事,银行钱我们弄得来多少?公章是什么?是个橡皮砣砣!私章是一小块死牛骨头!在我们手里它们有什么用?用它作肥料都不如我洒把尿!只有到了陈组长手里才能变成钱!是的,他陈通天是乱花钱,但他就是花掉一半也总还有一半用在村里吧!惹他不高兴了,不去弄钱,我们村里哪来这一半?不是又要死白眼!”

胡干事恍然大悟,明白了村书记为什么如此护着陈通天。胡干事把村书记这种“聪明”往深处一想,真是非常可怕!他十分深沉地说:“但是,借钱的账可都要记在村里头上呀!以后全要村里还账哪!”

妇女主任说:“我们书记说,这是公对公的事,能还尽量还,还不起,谁还能把我们杀肉卖了?过些年,国家又会冲掉这些死账的。以前这种事还少吗?不敢花钱的人才是蠢卵!”

胡干事内心深处一痛,不再跟妇女主任说什么。他在想:作为最基层的领导,这太世俗了,他不能牵就,不能不对这些掏空国家的畸形事情引起警惕!绝不能让陈通天这么稀里糊涂就当上副乡长!

胡干事考察谈话时,快谈完了也还没有听到有关陈通天的负面意见,好像陈通天什么问题也没有。胡干事感到着急,也感到棘手,他总不能凭自己印象给陈通天加上那些问题。好在他经验丰富,对付这些事情还是能够从容不迫。他想,找陈通天的对立面了解一下情况,那一定会找出陈通天的问题所在。选举是差额选举,胡干事仔细看了看副乡长候选人排名,就觉得一定要找最后一位候选人谈谈。

最后一位候選人是谭石头,谭石头还在外出差。

胡干事专门等了一天,直到谭石头回来时,他把谭石头约到水电站,单独请他一定好好谈谈陈通天的情况。

谭石头说:“乡里领导都说过了,我就没说的必要了。”

胡干事说:“犁是犁路,耙是耙路。别人的意见不能代表你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谭石头说:“你最好不要听我的意见,我一开口说话就是火上烧辣椒——呛人!”

胡干事神态平静,内心却暗自高兴起来。他说:“我就是要听听有辣味的意见!”

谭石头说;“我对陈通天的看法和他们可能截然不同!”

胡干事说:“好啊,那你就说说嘛。”

谭石头说:“他们看陈通天好像是位了不起的英雄,照我看,他陈通天是鲜花下的陷坑!糖水里面的毒药!是这个时代的溃堤之蚁!他如不早收敛,将会是个大祸害!”

胡干事眼前突然一亮,如拨云见日一般,觉得这话才是一针见血,算是找到了知己。胡干事精神抖擞起来说:“很想听你详细说说。”

谭石头看了看胡干事的脸色,大约也读出了一种认同感,于是说:“陈通天以及和他关系密切的一些人,其实是在利用和扩大我们这个社会快速发展的无序状态,来实现一己私利!我跟你说个细节:他到银行贷款二十万元,有接近一半的钱送给了为他弄贷款的相关人员,村里只拿回一半多一点;就是到了村里这些钱,又完全拿在他陈通天手上,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谁知道他给岳母娘家送的八万元彩礼钱算不算在公款里开支?他整天高喊超常规发展,图领导所好。我们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胡干事说:“你说得很有道理!”

谭石头原是自动控制系毕业的优秀大学生,选拔来乡里锻炼后,大家对他却颇有微词,说他只会关心国家大事,不适应基层的实际工作。但是,胡干事对谭石头的这番话深表赞同。

胡干事说:“你说陈通天的这些问题,难道别人都没有发现吗?”

谭石头说:“哪里是没有发现呢,有人就是以为自己聪明,想装傻不吃亏;有人就是以为国家的事与自己无关!这就是深层根源!”

胡干事说:“现在的问题是村里、乡里和县里部分领导都说陈通天的好话,难道他们也要装傻?也没有大局观念?”

谭石头说:“他们说陈通天有问题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而说陈通天的好话,一可以有橘园算政绩,共享其成,二可以让自己也在陈通天那儿沾到利益。现在,很多人说话办事不是论对错大义,而是论对自己有无利害关系!”

这些话让胡干事感到振聋发聩!回到单位后,他把考察情况向有关领导作了汇报。胡干事在说了一些陈通天的成绩之后,也把陈通天身上存在问题的严重性如实说了出来。让胡干事深有感受的是,杜副在听陈通天的成绩时总是微笑着,在听陈通天的问题时总是拉长着马脸。从杜副的神色已经看出了杜副的态度,但胡干事最后还是说:“陈通天要作为乡政府的班子成员还不成熟。”

尽管胡干事的话说得很温和,但杜副还是急不可耐地说:“村里、乡里都说陈通天的工作很行,难道我们比村里、乡里还更了解他陈通天的工作吗?”

这个话有些不好回答,胡干事不好顶撞杜副,但胡干事知道自己此时应当坚持自己的工作原则。他说:“村里、乡里也有说他存在问题的。”

杜副说:“这就要看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如果是少数人说他有问题,说不定都是从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比如,村里那个妇女主任说陈通天存在的问题,是因为钱不从她手上过路了,她在做账方面有困难;比如谭石头要是说陈通天有问题,很可能就是谭石头怕陈通天和他竞选。”

杜副句句都说在关节上,既然他这样熟悉情况,又有了这样明确的指导思想,胡干事就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原则谁都懂。

胡干事开始后悔:他陈通天走到现在这个台阶,自己是第一推手。于是,他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最擔心的是,现在有杜副给陈通天撑腰,如果在陈通天的使用问题上,他自己放弃自己的意见,陈通天恐怕是弄不回魔盒了。

果然杜副又说:“如果陈通天不作副乡长候选人,我们说不过去,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选票说话。”

会场上再无异议。胡干事更着急了,想了想说:“陈通天的人事、户口关系还在农艺公司,还没有在湄湾乡参加选举的资格。”胡干事拿不出更多理由否定杜副,就把自己准备好的最后一着绝棋摆了出来,

杜副说:“这个——他不是前几天已经办好手续了吗?”

胡干事说:“我不知道啊!不会吧?”

杜副说:“你核实一下,如果没有办好就抓紧办吧!”

胡干事一核实,果然是办好了一切手续,也就是说,陈通天走在了胡干事前面,这着绝棋也已经破局。

全县乡镇选举时,还是胡干事分到湄湾乡去联系工作。胡干事心里不无谋划,他倒要看看陈通天到底是个什么结局,难道谭石头就真的选不过陈通天?

胡干事到湄湾乡时大约早晨七点多,他是有意要早去一点的。

代表们也到得很早。食堂里杀了一头猪,大家正八人一桌开始吃早饭时,陈通天到了。他还在大门口就悄悄地开始发烟,不是一人一支,而是一人一包,还是高档烟。胡干事发现后不得不黑着脸对陈通天个别训话:“陈通天,我现在严正地告诉你:这个时候你绝对不能给代表们发烟!”

陈通天故作无知地说:“为什么?”

胡干事说:“你难道还不知道今天要选举?”

陈通天把草黄帽往下一扯,手舞足蹈地站在篮球场上大声说:“各位代表,各位代表!我陈通天只顾给大家发烟,忘了给大家说明理由!这是我陈通天的喜烟,喜烟啊!昨天我和肖老师扯了结婚证!这个与今天的选举无关!无关啊!我陈通天特此声明!”

陈通天不来这个装傻说明倒好,这么一说反而让代表们越来越对陈通天变得亲热。大家都来表示祝贺。此时,胡干事想起陈佩斯与朱时茂演的那个小品《角色》,那个反面人物陈佩斯照样能把镜头抢过去。

搞选举有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选举的形势越来越有利于陈通天,好在胡干事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那就是按照选举大会的程序,选举之前要由他来一一介绍候选人。这个环节的内涵并不复杂,也不能按自己的意愿表示倾向,但他还是在心里打了个埋伏。

候选人的排序是由姓氏笔画决定的,“谭”字笔画最多,所以谭石头排在了最后。别的候选人,胡干事都只是照着表格上念姓名、年龄、学历等等,最后念到谭石头时,他加了一句:“谭石头是组织上抽调来基层锻炼的优秀大学生。”这句话听起来意图很明显,但任何人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他相信代表们肯定听得懂。

有了这个介绍,谭石头的选举应当不成问题,但没有想到,选举结果出来后,谭石头还是落选了,而陈通天却以高票当选。

胡干事要等待的选举结果是谭石头选上,陈通天落选。现在这个选举结果恰恰相反。胡干事很失望,很着急,也不无歉疚!但是,在法制观念越来越强的今天,选举结果任何人也无权改变。这有选举法!

胡干事违心地装着高兴,宣布了选举结果之后,就赶紧回到县里向杜副汇报。

选调下基层锻炼的优秀大学生,上级组织都是重点关注的,每次选举过后都要专门汇报情况,现在找个什么理由来向上级组织交代呢?胡干事跟杜副说:“应该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到位才让谭石头落选。现在谭石头怎么摆呢?”

“提拔他就地当副书记。”杜副说,像是早有预案。提副书记那当然是比副乡长还用得重了!胡干事心里流过一阵轻松!

选举批文和谭石头的任命文件几乎是同时下发。尽管谭石头落选后在职务上还算是上靠了,但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他几次找到胡干事说,他不当这个副书记也要在湄湾乡干下去!湄湾乡的人总有一天会看清一个真实的谭石头和一个真实的陈通天!

胡干事劝他:“又不是你自己要的官,这是组织安排的,你应该乐意接受。”

文件发出后,县委机关里很多议论传到胡干事耳里,有知道内情的人在胡干事面前冷嘲热讽:“胡干事,你真是干部的伯乐。这回你发现了陈通天这个了不起的人才啊!”

这次的事情并不是胡干事所为,胡干事也不能说清这些内情,表面上冷静地笑一笑作为回应,内心里如锥刺一般,遇了熟人也像做贼心虚,无地自容。

这样的议论听多了,胡干事越来越烦,有一次就与人争执起来。幸好机关工委的田干事为胡干事说了句公道话,他说:“你们也别怪胡干事,赏识陈通天的人当年是胡干事,现在已不是胡干事,而是另有高人!”

这句话简直让胡干事大获精神特赦,十分感恩!多日来,胡干事一直想说这句话,但自己就是不好说,既是说出来也可能没人信,现在田干事终于帮他说出了。

以前,胡干事和田干事的关系一般,此后,胡干事就视田干事为知己。有一次胡干事问田干事:“你怎么知道现在赏识陈通天的人不是我?”

田干事说:“人在做,天在看!”

胡干事进一步问:“你别跟我玩包容万物的鬼名堂《易经》,你具体说说,现在赏识他的人到底是谁?”

田干事说:“胡干事,你问这个话就不地道了,就不是把我当真心朋友了!这事儿你比我更清楚!你应该问,这个领导为什么赏识他,这个细节我的确比你了解得多。”

胡干事释然,田干事就住在杜副的楼下。胡干事问:“你是不是发现陈通天经常到杜副那里‘走夜路?”

田干事笑笑说:“陈通天比谁都聪明!”

胡干事觉得,在陈通天的问题上,如果再迁就杜副,将来肯定不好收拾。但又担心自己和杜副对着干必然会得罪杜副。该怎么办呢?胡干事也只好摸着石头过河,边走边试。

胡干事和陈通天在县委大院门口突然碰面时,陈通天把草黄帽往下一拉就躲了过去,像这样见面不打招呼,如路人一般,此前还有过几次。前前后后的很多迹象都表明,陈通天已经不愿意和胡干事来往。看得出来,胡干事在陈通天背后使的那点儿“绊脚”,陈通天已经心知肚明。何况谁都不喜欢过于清楚自己的人!两人实际上已是不宣而战。

這一年,县里评先进工作者时,最初环节还是胡干事负责具体把关。下面报上来的名单又有陈通天,而且杜副还个别给胡干事打了个招呼,说是不要再刷掉陈通天。此前,陈通天评别的先进时已经被胡干事刷掉过两次。

胡干事照样坚持陈通天经济上不清,不能“带病”评优。当然,胡干事不能和杜副对面干,他只能向自己直接领导汇报情况,然后通过领导向书记汇报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虽然把过程弄得如此弯曲而漫长,但杜副对胡干事的意见还是越来越明显,胡干事也深有感受。

杜副决定要在月亮洲村召开一个发展村办经济现场会,目的是以正视听。杜副说,要让全县人都来看看陈通天的成绩,看看谁还会对陈通天不服!这个话谁都听得出极有针对性,胡干事当然想到自己是被针对的主要对象。

现场会那天,杜副特地通知胡干事去参加,意图就更加明显。

从橘园开办那天算起,已经几年了,陈通天虽然升任副乡长,但应村里要求,陈通天仍在月亮洲村蹲点,继续橘园事业。实际上这个橘园就还是陈通天在那里操盘。现场会开会的日子本是橘子黄熟的美好时节,但这一片橘树却是枯头蔫面,橘果又少又小。

不过,大家走进橘园看到的却是一箱箱非常漂亮的橘子摆在橘园。陈通天大把大把地将橘子送给杜副和与会的诸位品尝,他还用衣服兜着橘子站在会场上演讲:“大家来这里开现场会,我陈通天没有多话可说,就是要大家多吃橘子!你们吃得越多,我就越高兴!”

从纸箱里拿出的橘果,颜色和个头都根本就不像本园出产的,大家开始说着嘲讽话笑起来。这时,杜副看着陈通天说:“陈副乡长,你跟大家说说,为什么要大家吃得越多你就越高兴?”

陈通天站在更高一点的土丘上得意洋洋地说:“这个很简单。我来跟大家算一笔经济账,大家就会明白:你们在这里吃多了橘果是不是就要在这里大、小便?这人粪尿是不是橘园的好肥料?有了这么好的肥料培育橘树,这橘树是不是又会长得更快更好?这难道不是吃得越多越让我高兴的事吗?”

大家以为陈通天是在开儿童玩笑,但陈通天话还没说完,杜副就带头鼓掌。于是,大家也都跟着杜副鼓掌。

如果一笑而过,那倒也罢,问题是杜副在总结讲话时还特地强调:“我们今天这么多参加会议的人,有谁能把吃橘果和橘园再生产联系起来?有人还这也不服气,那也不服气,今天看了橘园,听了陈副乡长的讲话,总该服了吧!”

杜副如果不说这些话,大家开过会也许谁也不当一回事;杜副这么有针对性地讲话,胡干事就更加不服气!他跟别人说:“这都是些什么奇谈怪论!我要看他陈通天到底会玩出个什么花样来!”

一看又是几年。

又到了换届选举。有一天,胡干事一看乡长候选人名单中竟然出现了陈通天。他实在坐不住了!

他知道,现在要阻止陈通天的仕途已不容易,但胡干事还是觉得自己守土有责,也是咎由自取,他不能辜负这些年来大家的赞美,他得重下一点降妖药。

想了一天一夜之后,胡干事还是觉得要从陈通天的经济问题入手。但从哪个节骨眼上动刀切开呢?胡干事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做这些具体事,于是,首先想到的是月亮洲村的妇女主任,但妇女主任毕竟只是个村干部,分量还是不够。于是,又想到了谭石头。谭石头是优秀大学生,素质很高,搞事儿从不糊涂;加之他又是乡里副书记,还分管纪检这一摊子事,弄这事也名正言顺,是最好的人选。而且谭石头对陈通天又早有看法,弄陈通天的问题他应该既能坚持原则又会积极主动。

胡干事给谭石头打电话,告诉他查一查陈通天办橘园前前后后到底有多大的经济问题。

让胡干事喜出望外的是,谭石头早已把这些事弄得一清二楚。他说陈通天在农商行和县农行共贷款多少万元,其中真正用到橘园充其量也就六成左右,还有四成左右都是陈通天随意开支出去的,加起来好几十万哪!

胡干事心里又喜又惊,知道陈通天有问题,但想不到问题会有这么大!胡干事问谭石头:“你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谭石头说:“是从一笔一笔账目里查来的,有根有据,大的关键票据都有复印件。”

胡干事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认定陈通天当乡长的事绝对搞不成!

胡干事开始按程序跟领导汇报。找到杜副汇报时,胡干事以为杜副听完汇报也会大吃一惊,会猛醒过来,不料杜副却说:“是谁让查陈通天的经济问题了?”

胡干事不能往任何人身上推卸责任,特别不能推给优秀选调生谭石头。他说:“是我要弄这个初步情况的。我们不能让干部带病提拔。现在陈通天是乡长候选人了,下面反映太大,万一出了大问题,谁愿意负这个责任?其实也是我对领导负责,对陈通天负责!”

杜副说:“这不是个老问题嘛!借的款银行有账,办的事也开过现场会,还老纠缠这些干什么?钱不借出来用,躺在银行有什么用?能给社会、给人民带来什么好处?”

胡干事感到杜副对陈通天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认同,只好直奔主题说:“杜副啊,虽说这是老问题,但我们一直没有弄清过。陈通天这个人在使用上可能要慎重,作乡长候选人只怕欠妥。”

杜副说:“我也听到过很多关于他的议论,不过那也都是些猜测。既然你调查过他有经济问题,那就放一放再说,反正也不急,换届要到下半年进行。”

杜副能这样考虑,胡干事也不无高兴。

过不久,上级有领导要来县里挂点,杜副就把上面领导的点定在湄湾乡,到了湄湾乡又定在月亮洲村。陈通天明白,这是杜副在给他栽树遮荫。胡干事也想到了,这样下去情况会变得更为复杂。

胡干事问过杜副,上级领导的点为什么要放在湄湾乡月亮洲村呢?杜副说,上级领导的点上不出成绩我们不好交差,把点放在湄湾乡月亮洲村,总结起成绩来就会有说的,有看的。

胡干事听出来了,这其实就是杜副的想法。但胡干事觉得自己不能让步。

正好,上级领导来蹲点,县里要配合一名干部,胡干事找到县委书记说自己熟悉那里情况,愿意配合上级领导办点。胡干事要破釜沉舟,决不能让陈通天这种歪风盛行。

刚把胡干事配合办点的事定下来,上级领导就来了。

到了月亮洲村,大家陪上级领导先到橘园里视察。橘园本来有沟有坎,高低不平,但在陈通天脚下,几乎如履平地。陈通天在橘园里飞起来,脚下的草丛一路断裂声,一上午,陈通天就像新买来的高音喇叭,功率十足叫了整整半天!

陪领导视察过后,大家在乡、村办公室坐下来听情况汇报。胡干事对这一带情况很熟,用不着白花过多的精力,就用心和上级领导的秘书进行交流。

章秘书三十几岁,虽是书生相,但说话办事却干练老到。他在月亮洲村跟村书记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橘园办到今天贷了多少款?”村书记有点吞吞吐吐地说了个数字。章秘书皱着眉头说:“用不了这么多吧?”章秘书看问题深刻!

胡干事一下子对章秘书有了认同感。吃饭之后上车之前,胡干事找章秘书说了不少话,章秘书一直在追问橘园的贷款数额,但毕竟只是第一次见面,胡干事还是有所保留地告诉他:“没有查过,不过也听到过一些不良反映。”

胡干事一定要看准了人才能说真话!他的工作部门不容许他轻易出言。

四點多钟,上级领导要返回,因为胡干事和章秘书特别谈得来,章秘书就要胡干事坐在他车子上继续谈情况。

从村部到省道有一段泥巴公路,路上布满了坑坑洼洼,上级领导的车子在路上被陷住,一加马力,四个轮子飞溅起很多泥浆,连推都没法推,人根本不敢靠近车身。大家下车正站在一边想办法时,陈通天从山上冲下来,跳进车子后方的泥水里。泥水淹过膝盖,但陈通天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来来来!大家一齐来到推车!司机加油门啊……”

车轮飞起来,泥水像水枪一样喷击在陈通天身上、脸上,陈通天的鼻子眼睛都立刻变成了一片泥水。胡干事吃了一惊,上级领导马上阻止陈通天:“小陈你马上走开,注意安全!”

陈通天仍然用肩膀扛着车屁股往前使劲,就像当年大庆油田王铁人一般,并大声地招呼橘园里的人说:“你们还犹豫什么?还看什么?首长车子陷在这里,你们还不快动手推车?要是战争年代,头上有敌人飞机丢炸弹,那首长还能安全吗?像你们这样还能打胜仗?嗨哟嗬——加油!”

司机再次加油,车轮又将陈通天溅了一满脸的泥浆。但是,陈通天扯起衣服抹了把脸,把眼睛抹出来了又继续高声吆喝着要大家使劲。大家都被陈通天感动了,橘园里的人有的往车轮下填石头,有的往车轮下填沙土,有的用锄头柄撬车。一阵忙碌,车轮抓住石头后,突然向前跳去,挣出了泥坑。大家手一松,站在那里看车子。陈通天却突然控制不住重心,整个身体扑通一声向前伏倒在泥水里。上级领导马上跑过来扶起陈通天说:“小陈你怎么样?跌伤了没有?”

陈通天在泥水里挣扎着滚了几下,爬起来说:“我陈通天明白了为什么车子推不上来,他们都没有像我这样真正把全部的力气用在车身上!”

上级领导说:“小陈你赶快去洗洗,换上干净衣服!天冷哪!”

车刚离开橘园,上级领导就转过头来跟胡干事和章秘书说:“这个小陈真是个实心人啊!”

章秘书微笑一下并未答话。

胡干事对上级领导的说法持有异议,以为陈通天是故意在领导面前图表现。他想把陈通天的平时为人说说,但一时摸不着上级领导的深浅,不好说那些和领导意见不同的话,就忍了。

离选举的日子越来越近,陈通天作乡长候选人的事又热乎起来。意见还是两种,一说行,一说不行。胡干事当然是朝着不行方面做准备,但杜副却与以前大不一样,他不再在陈通天作为乡长候选人方面积极努力,而是有点顺其自然的姿态。胡干事想起当初杜副要把上级领导的点安排到月亮洲村的事情,猜想是不是要让上级领导来为陈通天说句话呢?

直到选举前一个月,上级领导并没有为陈通天打过任何招呼,胡干事想,陈通天这回当乡长的事肯定黄了。但就在县领导要拍板决定候选人时,杜副到部里来了。杜副问胡干事:“陈通天的事最近有什么新情况吗?”胡干事说没有。杜副笑笑说:“噢,你们部长会跟你说的。”

杜副就说这么几句话,转身走了。

那么,部长会跟胡干事说些什么呢?是来转达县领导关于换届工作的人选研究意见?陈通天最后到底是通过了还是没有通过呢?在胡干事印象中,部长从来是站在自己单位立场上的,他常说:“如果连自己单位的干部意见都不相信,那还相信谁呢?”胡干事想好了,如果部长说陈通天不能进入候选人,那他就给部长翘起大拇指;如果部长说陈通天要进入候选人,那他就尽最大努力说服部长。

果然部长来了,说:“胡干事,陈通天作乡长候选人的事,你就不要再硬顶了。”

胡干事说:“部长,这个人不能再提拔,他的官越升得大,将来就越难收场!”

部长沉默了好一会儿,胡干事明白,他内心是认同胡干事这个观点。但是,部长的几个指头在桌面上弹动了几下之后说:“胡干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还需要几个回合,不能操之过急。有些事你可以保留意见。”

连部长都顶不住,胡干事自然感到问题有点儿严重了。他马上想到那天给上级领导推车的事,于是就说:“是不是上级领导说些什么了?”

部长说:“这不是你要问的事。”

胡干事没有想到,陈通天的事会出现这种局面!

胡干事顺口流出了句粗话:“陈通天他妈的弄得我们好被动!”

部长一走,胡干事心里还是愤然不平,就打电话问章秘书:“最近那个陈通天到你们那儿没有?”胡干事其实是想打听陈通天是否和上级领导有了来往。

章秘书说:“他现在直接找领导汇报点上情况了。”

胡干事欣赏自己的小计谋果然有效,继续问:“领导那么忙,哪有许多时间听他汇报?”

章秘书说:“领导非常重视基层工作,每次陈通天来,都要亲自听汇报。”

胡干事试探着说:“那领导对他评价很高吧?”

章秘书说:“这个我不清楚。”

胡干事说:“人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真难让人看透。”

章秘书说:“我可是没有跟你说什么啊!”

胡干事马上改口说:“不不不!我是说……其实……是不是因为上次推车陈通天跌进泥沟里让领导感动了?”

章秘书说:“印象还不错吧。傻得可笑!过年时,别人都是轻轻巧巧地来给领导意思一下,这个陈通天却又担两条牛后腿送到办公室。”说到这儿,章秘书也忍不住在电话里笑起来骂道:“哈里哈气的!”。

胡干事说:“让领导去做牛肉生意?送两条牛腿这不为难领导吗?”

章秘书说:“领导当然把牛肉拒收了,但这蠢事儿更让领导感到他很踏实。”

装傻简直成了陈通天的一大智慧!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胡干事已经非常担心往下的结局。

但在选举前几天还是出了问题,谭石头那儿硬扛着,他说要在代表会选举之前公布陈通天的经济账!

这个账目一公布,后果就难以预料,至少代表们的赞成票就不会集中,陈通天肯定落选。要是市领导点上的选举出了问题,那别的乡镇还怎么驾驭?会是什么局面?怎么收场?县里领导非常着急。

县里开了紧急会议研究这个问题,因为胡干事熟悉这个情况,也让他列席与会。为保证选举顺利,杜副在会上提出把谭石头调到别的乡镇去任职。其他领导考虑到这里面有上级因素,都没有表示反对。杜副接着说:“从稳妥起见,这个还是请部长先找谭石头谈谈。”胡干事心里清楚,杜副实在是怕选举搞砸,其他领导也同此心理。

部长只好走出会议室,不知到什么隐蔽地方给谭石头打电话,回来时一脸不高兴。书记问他情况怎么样,他说:“谈不通。谭石头说,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就是调到别的乡镇去,选举那天他也还要回湄湾乡来向代表们掀盖子。”

人不怕死,其勇可畏!领导们一时都感到无计可施。不是领导们没有权力,而是现在不好乱用权,弄不好,别人把事情弄到网络上去,那就非常可怕,上面追究下来,大家的日子都过不安宁!

会场的人都感到这道坎爬过不去时,书记说:“那就把原来的书记、乡长都调走,提拔谭石头就地当书记,把这个选举工作交给他完成!”

有人马上提出,这是绝棋,但太冒险!

书记说:“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那就只有这么办!不过找谭石头谈话时,工作一定要做细一点,千万不能透露陈通天选乡长有什么领导的意图。”

部长找谭石头谈话时要胡干事也参加。谈话从表扬谭石头开始,然后把县里研究马上提拔他当书记的事告诉他,接下来才说,陈通天选乡长的任务也交给他了,但一定要保证选举成功!

领导谈过话就让谭石头表态,并说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讲,不料谭石头却很乐意地说,没有想法,服从组织安排,一定完成任务。

这就奇怪了!他怎么会一下子就没有想法了?起码他不能乐意拿陈通天当乡长的事和他当书记的事相提并论吧?这个谭石头也是一见官职就软了骨头?

胡干事在一旁用意深刻地提醒谭石头:“领导在这儿,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說。”

谭石头说:“我当书记,他陈通天当乡长,我完全可以掌控他。”

原来谭石头是这个想法。胡干事就断定谭石头还是嫩了点。他陈通天可以盘活县里、市里的人脉,你一个乡书记还能掌控他?但这个话胡干事就实在不好挑明。

领导见谭石头接受了这个任务,就催着谭石头:“任命通知马上会到,你今天要当面立个军令状,保证这次选举能成功!”

谭石头说:“我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为保证选举不出问题,任命谭石头当乡书记的通知在选举前一个多月就到了乡里。

虽然谭石头在领导面前立过军令状,但选举那天大家还是不无紧张,谭石头太年轻,言过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杜副和部长都去了湄湾乡,还非把熟悉情况的胡干事带去不可。选举前胡干事找了不少代表打听意见,月亮洲村代表的意见胡干事当然是重点听了,因怕谭石头在代表里面暗中作梗;还好,代表们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选举唱票时,陈通天以高票当选乡长。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杜副和部长都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大会礼堂,各自站在一棵老樟树下打电话给领导报喜。胡干事没有向上级报喜的任务,他坐在会堂门口不仅没有高兴,反而突然感到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身不由己地使尽全身解数做着违心事,像一根链条上一颗出了毛病的小螺丝钉,不得不跟着链条转。现在事毕,有了一种被人抽去筋骨一样的疲惫,好在往后想想,还有谭石头答应控制陈通天,这成了他最后一线希望。

陈通天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在代表们面前踱方步转圆圈,时不时将自己草黄帽叶子往下一扯又往上一顶。陈通天并不想改变帽子的戴法,只是激动之后的一种习惯。

主持会议的谭石头按照程序宣布由陈通天上台讲话时,陈通天几乎是跳上会台的。他给大家深深鞠了三躬,然后站起来表态:“我陈通天的一切都是组织给的!我陈通天的一切都是人民给的!请大家相信我陈通天!支持我陈通天!我一定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组织和人民……”

陈通天说得断断续续,有点儿语无伦次,但代表们不在乎陈通天此刻能说些什么,一个劲儿地给他鼓掌。

散会后,饭菜还没有熟,代表们走出会堂在篮球场上晒太阳说闲话。会堂里没有别人在场,谭石头还在会台上收拾资料。胡干事走上台去跟谭石头意味复杂地说:“你我都完成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啊!”

谭石头笑笑说:“这算什么艰巨任务,顺水推舟,举手之劳!”

谭石头是否有点骄傲了?胡干事敲打他说:“要是选举不成功,两位领导坐在这里,我们让他们怎么走出你这个大门?”

谭石头说:“能不成功吗?!”

胡干事说:“下一步就看你如何驾驭这个陈通天了。”

谭石头说:“没事!”

两人越说越神秘,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后台休息室坐下来。

胡干事说:“你别说得那么轻松。”

谭石头说:“掌控陈通天绝对不成问题!”

胡干事吃惊地看了谭石头一眼,难道谭石头还深刻得很吗?

回到办公室,胡干事还在想谭石头所说的“掌控”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随便说说,还是早有谋划?从胡干事的真实内心来说,真希望谭石头能够尽早完全“掌控”陈通天。

选举过后,乡里各项工作真的都有了新起色,谭石头站得高,看得远,发展全乡经济思路清晰,制定的规划有长、中、近;而陈通天像一员战无不胜的大将,谭石头指到哪里,陈通天就打到哪里。这一年湄湾乡是县里全面工作的先进,也是市里全面工作的先进。上级领导几次到县里来表扬了湄湾乡,说乡里党、政班子配合有力!

第二年,上级领导不再来蹲点。胡干事打电话请教章秘书:“县里真的特别希望上级领导来挂点。”章秘书在电话里笑笑说:“别的地方更需要!你别着急,很快会有正式扶贫工作队要进驻。那可不是陈通天那样子!”

胡干事自作聪明地试探说:“挂得好好的,到别处去干什么?领导是不是发现湄湾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章秘书嘱咐说:“你可千万别乱猜瞎说啊!”

果然,新年春天到来的时候,陈通天出事了。

陈通天当上乡长后,肖老师还是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这让陈通天精神上很不好受。那天,陈通天喝了点酒,开始闹翻身。回家就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十点钟,他坐正身子故意对着肖老师喊话:“我要洗脚!”

肖老师没理他,照样在她的电脑房里听歌。

陈通天再大声喊道:“我要洗脚!”

肖老师还是像平时一样,并不把陈通天的喊叫当回事。陈通天跑进电脑房,捶打着门板说:“你耳朵塞棉花了吗?我喊了几次你没听见?”

肖老师说:“你洗脚关我什么事?”

陈通天说:“不关你的事?今天就要关你的事!你要给老子端盆洗脚水来!”

肖老师说:“你掐死我,我也不会给你这种吹牛拍马、弄虚作假的人端洗脚水!”

陈通天说:“过去你瞧不起我陈通天也就算了;现在老子是乡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再瞧不起老子,那就不行!”

肖老师说:“你这种人当了皇帝我都照样瞧不起!”

陈通天更感到伤了自尊,就把肖老师双手抓紧反到背后,要她认错,不料她死活和陈通天对抗到底。陈通天忍不住火气,打了她一耳光。她挣脱双手从厨房里扛了把菜刀来要砍陈通天。陈通天以为她是做样子吓人,没想到发疯一样的肖老师真就朝陈通天一刀砍来。陈通天用手一挡,手就砍伤了。陈通天没有吓住肖老师,反倒把自己吓坏了,捂了流血的手,反过来一骨碌跪在肖老师面前说:“娘啊,我陈通天怕你了!你说要我陈通天现在怎么办吧?”

肖老师说:“离婚!”

陈通天说:“离婚?老子给你买了新房,老子当乡长了你还想离婚?你不怕丢人,我陈通天还怕丢人呢!”

肖老师说:“和你这种人过日子,那才叫丢人!和你离婚才是逃脱樊篱与牢笼!”

陈通天说:“什么翻犁牢笼,我陈通天听不懂!你别又來莎什么比亚,托什么斯泰,老子跟你谈大果实蝇你也听不懂!”

肖老师说:“我们互相都听不懂!分手!离婚!”

陈通天明白吓不住肖老师了,马上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了,莫吵!莫吵!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向你提要求。我陈通天要请个保姆来,让你什么事不要做,当乡长太太好好享福!”

肖老师说:“我一看见你就像受罪!和你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要么你立刻就走;要么我立刻就走!”说着就从电脑房里提了挎包出来要走。

陈通天伸出头看了看小区其他的门户,上下左右也都还没有人看他们的热闹,也就是说还没有在邻居面前丢人现眼,就说:“好啦好啦,我走我走!”陈通天拍拍下跪时粘在膝盖的灰土,捧着受伤的手出门往乡政府去了。

陈通天到卫生院包扎一下伤口,把在家里受的气都变成力气,和橘园里挖地施肥的民工一道干活。一天干到晚,澡也不洗就上床睡觉,连民工都嫌他身上怪味难闻。

陈通天这么坚持几天之后,就转到附近的乡村找了一位十七岁的姑娘,要带她到家里当保姆。这姑娘也姓肖,还读过初中,就是不肯说话,但不是哑巴;到外面打过工,但很快又跑回家来,再也不肯出去。陈通天见她做家务事还是很聪明,就跟她父母谈条件;月薪两千,包吃包住。父母不愿为这个怪女儿做主,就要肖姑娘自己决定。陈通天跟肖姑娘一说,她竟然同意了。父母感到特奇怪,就问她这是什么意思,肖姑娘说,离家近,她可以回家照顾父母。原来肖姑娘不愿离家,是要对父母尽孝。父母笑了,他们就这个独生女儿,原来这孩子这么懂事,这么实在,这么有孝心!真误会她了!

肖姑娘就跟陈通天走了。

到了陈通天家里,话没有说几句,肖姑娘就开始做家务,那扫帚和抹布的功夫真是丝丝入扣。陈通天见她做事手脚很是麻利,心里很高兴,就先给了她五百元。她不收,说:“我还没有做多少事!”

陈通天说:“这不是工资,只是见面礼!”就强行塞进了肖姑娘的衣袋里。

陈通天又交代她要如何对肖老师好,说:“我现在是乡长,肖老师就是乡长夫人。你不要让肖老师做事,要给她端洗脸水,端洗脚水。”肖姑娘都一一点头答应。陈通天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欣慰和成就感,觉得自己在这个肖姑娘面前才真正像男人,像乡长,像主人,有他陈通天想要得到的地位和尊严!陈通天放心地去了乡政府。

周末时,陈通天回家一看,小区大门口的菊花怒放了,肖姑娘和肖老师正像姐妹俩坐在花丛中学习湘绣,背景花卉已经绣完,正绣花丛中一姑娘撕扇。陈通天原来还怕肖老师容不下这肖姑娘,现在这个肖姑娘和肖老师处得这么好,他心情更是好得也像盛开的花朵。晚上,肖姑娘一回家,陈通天就拉着肖老师要和她上床。肖老师把脸一黑,推开陈通天说:“放开!不然,我喊人了!”

陈通天就狞笑着在房门口和肖老师撕扯了一阵,又终于把肖老师按倒,气喘吁吁地说:“你喊吧!让别人来看看你这个恶婆娘是如何处理夫妻关系的!”

肖老师说:“我和你不是夫妻关系!”

陈通天说:“有结婚证!你今天必须跟我陈通天同床共枕!”

肖老师说:“你打死我奸尸吧!”

陈通天越来越觉得这个斯斯文文的长辫子女人,骨子里却比男人还坚硬!他又只得软下来说:“你现在当了乡长夫人,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肖老师说:“我自己有脚有手,用不着你找人服侍我!”

陈通天拉了拉草黄帽,又装着嘻嘻地笑着说:“别骗我!你不喜欢肖姑娘帮你做事?你不是很高兴地和她在一起绣花吗?”

肖老师说:“人家肖姑娘没招惹我!她说了,她只是想在你这里做事讨生活,兼着照顾她父母,我为什么要和她过不去?”

这个女人总是有她的道理!陈通天还要想句什么话来回答肖老师,肖老师趁机一翻身将陈通天掀出门外,将房门闩上。

陈通天反扑上来推了推房門,没有一点儿松动!他拿钥匙开门,内里打了反锁。他的意志突然崩溃,往后一倒仰天躺在房门口的地板上,大哭大喊:“我陈通天在自己女人面前就这么失败?就这么失败?我在公司里当培植员天天扫厕所,我为了什么?不就是为自己有个出头之日吗?我陈通天费尽心机,当牛做马,作妖扮鬼,我为了什么?不就是要有个出头之日吗?现在我陈通天连乡长都当上了,别人打不倒我,自己的女人却这么作践我!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你睁开眼看看呀……”

陈通天哭喊一通,心里轻松许多,又把两眼睁开一条缝儿看看房门有松动没有。房门还是一点儿松动也没有。陈通天坐起来,既然肖老师对他一点儿同情都没有,他还是回乡政府去,过天回来再说。但一想,老子不走!就躺在这房门口!房里没有卫生间,你姓肖的总要出来大小便吧?只要一开门,老子就冲进去抱死你往床上压……

陈通天本想一夜不睡战斗到天亮,但什么时候睡着了,到底这些天工作得太累。

天亮时有人开门的声音惊醒了陈通天。陈通天坐起来一看,是昨天回家去照顾父母的肖姑娘来了。肖姑娘刚刚走得脸红眼亮,今天又换了一身合体的新衣服。陈通天盯着她两个奶子心里一动,说:“肖姑娘,你过来。”

肖姑娘非常听话地走到陈通天身边站着。

陈通天说:“你挨着我坐下。”

肖姑娘挨着陈通天在地板上坐下。

陈通天拉了肖姑娘的手说:“我陈通天待你好不好?你说真话。”

肖姑娘没说话,只微笑着朝陈通天点了一下头。

陈通天浑身躁热起来,他想摸摸肖姑娘的身子,但是,马上又缩了手,一是怕肖姑娘不同意,二是房里还有这个恶婆娘。于是,陈通天强制自己冷静下来,使劲地用脚尖顶了顶房门,房门仍是关着,这种门锁又看不出姓肖的是不是还在里面。陈通天想了想,就捶着门板说:“死女人,你出来,老子现在就跟你离婚去!”

肖姑娘被这突然的高声大叫吓了一跳。陈通天又温柔地摸摸肖姑娘的手安慰她。

陈通天静静地听了半天,房里没有任何动静。这才想起这个恶婆娘昨夜里一定是趁他睡着时溜走了。他摸出钥匙来一开门,门果然开了,里面没有人。陈通天走进房里看了看,一切仍像往日那样整齐而冷寂。他自言自语地说:“三更半夜溜走了?也好,省得你在这里碍事!”

陈通天回过神来拉了肖姑娘的手说:“肖姑娘,你要可怜我。我昨晚上就躺在这地板上过了一夜。”

肖姑娘果然就有了同情陈通天的眼神。陈通天抓紧她的手往房里拉了拉,她也不反抗。陈通天不再有顾虑,两手就把肖姑娘的胸前摸了一下。让陈通天惊喜的是,肖姑娘不仅没有任何反抗,还非常温柔地接受了陈通天的爱抚。陈通天还从未得到过这种享受!他全身燃烧起来,把肖姑娘轻轻地放倒在床上,然后把门关上,从从容容地给她宽衣解带。肖姑娘身子自上而下嫩亮得白玉一般,非常明亮而完整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抛开所有的怨恨,抛开所有的压抑和忍耐,放肆地走进了一个神魂颠倒的美妙世界……陈通天一边兴奋地亲着肖姑娘,一边还大声地喊着:“恶婆娘,你来看看,我陈通天当了乡长难道还没有女人吗?我陈通天难道还没有女人吗?我陈通天要气死你!我要气死你……”

事情刚要结束的时候,身后的房门突然开了。陈通天后悔自己一时过于激动忘了打反锁,但此时已经迟了。

肖老师站在房门口一声不出。

陈通天马上爬起来下跪说:“我的娘啊,你怎么又回来了?”

肖老师仍不出声,依然站着,像是惊呆了。

陈通天赶紧把肖姑娘用被子盖好,生怕吓着她。这让肖老师感到十分难受。

肖老师强自镇静下来说:“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陈通天马上站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慌忙说:“我的娘啊,有什么话你说吧!”

肖老师说:“还轮不到你跟我说话!我在跟肖姑娘说话!”

肖姑娘仍躺着不动,但她说话了:“肖姐,有什么话你说吧!”

这就让肖老师更加气得满嘴血腥味!肖老师本不想骂她,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花姑娘,不感到害羞吗?”

肖姑娘说:“害羞也没用!女人反正有这一天!”

肖老师说:“你告诉我,是他强奸了你吗?”

肖姑娘说:“我自己同意的!”

这个肖姑娘能如此说话,真让陈通天刮目相看。

肖老师说:“那好,你起来穿好衣服!我正要跟他离婚,你就跟他过吧!”

肖姑娘说:“我还躺会儿。”

肖老师憋足了气之后大声喝道:“陈通天!”

陈通天又一骨碌跪在肖老师面前说:“到!”

肖老师说:“我们离婚去!”

陈通天说:“是!”

肖姑娘听着两人的脚步响出门外,响下楼梯,她才慢慢地坐起穿衣服。她在想,以后,她就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了!这里离父母很近。

关于陈通天与肖老师离婚以及与肖姑娘的这些事儿,乡里、县里到处都开始传言。胡干事有理由相信这些事都是真的,但还是打电话跟谭石头进行了核实。谭石头说,都是真的,说陈通天和肖姑娘出事的当天,肖老师就找到乡政府办公室和他说过,并且坚决要求离婚。

于是,胡干事就找陈通天谈话,陈通天说:“那个姓肖的恶婆娘是个花岗石脑袋!我就是要这么做事气死她!”

事情闹到这个样子,陈通天和肖老师离婚就很顺利。但要和肖姑娘结婚又成了难题,因为肖姑娘没到法定婚龄。

虽没有结婚,陈通天还是把家都交给了肖姑娘。只要陈通天回到家里,肖姑娘也就不回娘家看父母。日子过得比和肖老师在一起时甜蜜多了。但这也并非全是好事,陈通天的工作积极性反而不像以前那么高。

不过时间不长,陈通天就醒悟过来,因为肖老师对他陈通天不好,他还能经常大把大把地给钱,现在肖姑娘待他陈通天这么好,他陈通天总不能反而没钱给了。

不久,谭石头打电话给胡干事,说他和陈通天还是闹翻了。胡干事问什么原因,谭石头说:“陈通天老毛病又犯了,现在又拿公款到处撒!我批評他几句,他就和我拼命。”

胡干事长叹一声,安慰几句谭石头之后说:“这是迟早的事!在陈通天的问题上,我也不能表什么态,最好是你自己去找找杜副。”

谭石头说:“找杜副?我还没患失忆症!”

谭石头年轻气盛,得理不饶人。陈通天也让他越来越无法驾驭,两人闹得下不了台,班子几乎维持不了正常工作。于是,领导们议了几个解决方案。第一方案是留下谭石头,把陈通天调走。这个方案杜副不同意,他认为问题应该出在谭石头身上,所以,要走的话,只能是谭石头走。第二个方案就是谭石头走人,干脆让陈通天干一把手。但这个方案县委书记和部长不同意,认为陈通天不成熟。第三方案就是两人都走。但其他领导又说,两个人都走会严重影响全乡工作的连续性。

领导们统一不了意见,方案被搁置起来。

不过几天,胡干事走进机关大院上班时,大院里正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胡干事不知道出了什么喜事,走近一看,只见一大帮村民扛着一面锦旗围在机关大院里,那锦旗上写着:感谢为民致富的好乡长陈通天。落款是月亮洲全体村民。

胡干事对这些村民似乎有些面熟,一问,果然都是月亮洲村的。胡干事马上打电话向月亮洲村的妇女主任了解情况,妇女主任说:“那都是陈通天自己制锦旗买鞭炮,开工钱请村民到县里造势的。”

人不要脸万事可为!还能说什么呢!胡干事看会儿热闹,回到办公室呆坐起来。

事情还真就按陈通天的意思运行了,陈通天主持全面工作,谭石头被晾了几十天。这几十天里,胡干事真是心如刀切!直到谭石头被任命为县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局局长那天,胡干事才顿悟过来,这是高人设计!

陈通天积极性无比高涨,趁上面要求招商引资之风,那个被谭石头看得一钱不值的乡办化工厂,又被陈通天抬了出来。废旧厂房的内外墙被刷得五彩缤纷,高大的反应炉被涂上红红绿绿的油漆之后树立起来,仓库里进了材料,招了不少农民工进厂。只要来了领导,陈通天就带去那里参观,说是引进的新科技项目,并描绘出无限光明的前景。陈通天又被需要典型的各个部门以纸质和电子版形式总结成发展乡村工业的榜样。于是,就有小道消息说,陈通天要到县政府机关工作了,分管乡企。

正在陈通天红得发紫的这个时候,杜副突然接到陈通天的电话。陈通天在电话里哭着跟杜副说:“杜副啊,你快带二十万块钱来解救我吧,我被人关在地窖里一个星期了!”

杜副以为是个诈骗电话,但听陈通天哭诉了一会儿之后,确认那些话不含一点诈骗味!他正想问陈通天关在什么地方,用什么方法解救最好,陈通天的电话突然中断。杜副想,肯定是被看守陈通天的人掐断。

或者迟几天,或者早几天,杜副都不会这样着急。这正是最为寒冷的大寒期间。杜副不得不停下晨练,转身往办公室里赶去。如果迟几天那就是过年之后的事,如果早几天那就可以处理好这事儿再过年,偏偏这个时候陈通天打来这么个电话!

杜副从来没有想过陈通天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尤其没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恶劣!这么难以收场!在杜副看来,陈通天可出不得问题!于是,杜副想好的措施是:马上组织解救人质和破案,把不良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

但事实证明,人言难灭!随着事态发展,不仅没人能控制,反而欲盖弥彰。

陈通天被人私下非法关押,这无疑已经是一起刑事案件,破案任务就毫无疑问地落到了公安局头上。

局里派的是最得力的刑侦队刘队长。杜副以为,这肯定是个很难找到作案人员的复杂案件,但在刘队长看来却十分简单。他找到杜副核实了一下留在他手机上那个陌生的手机号,很快就查到这个电话号所属区域和持机人姓名。

刘队长跟领导汇报说,通话手机的持机人叫朱三坡,是邻县石头村村民。初步查明朱三坡今年带着农民工队伍在湄湾化工厂打工,厂里拖欠农民工不少工钱,农民吵到乡政府要钱,但陈通天不仅不给钱,还出言不逊,大骂农民工无理取闹,要派出所抓人。农民工不服,深夜将陈通天用麻袋罩了一车子拖走,要拿钱赎人。

案子办到这儿,公安那边就说,最好是县里去一位领导同刘队长一起去接人。但这类丢脸的事,领导出面不合适,决定由胡干事协同公安去解救陈通天。

胡干事和刘队长坐车在雪峰山区跑了大半天,找到了朱三坡所在的村子。这是一个很大的古村落,到处残存着高墙和石大门,据说明朝时,这村里出过一位为民做主的大清官,现在这些人都是那位大清官的后人。

胡干事问斜靠在石狮上吃饭的一位大汉:“请问朱三坡家住哪儿?”

那大汉说:“这里就是!”

胡干事问:“那朱三坡在不在家?”

大汉说:“我就是!”

刘队长说:“我们要见陈通天。”

朱三坡说:“带钱来了没有?”

刘队长说:“我们要先见人!”

听说来人解救陈通天,很快聚了好些村民,他们坚持要先见钱!

胡干事是第一次出面解决这类问题,难免有些急切,想说几句硬话,刘队长不让,悄悄地告诉他,在异地办案,要特别谨慎,这种情况千万不能莽撞,尤其像这种文化发达的古村,现在很可能还有人在外为官,弄不好就有可能激化为更难处理的矛盾,让自己难堪。于是,胡干事沉默下来。

刘队长举重若轻,像是开玩笑地跟朱三坡说:“钱是钱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都不见哪里就能谈钱呢?农贸市上做生意也是见了货才能谈价嘛。”

朱三坡说:“你放心,陈通天杀肉也不过百来斤,卖一百块钱一斤,也赔不了我们的工钱!我们不要人,只要钱!”

刘队长说:“钱好办!”

朱三坡说:“那行!我带你们去见人!”

绕过一座山,再过一道弯,就到了一座荒山脚下,看到一个人字形茅棚,茅棚边有一个中年壮汉守着。

朱三坡说:“到了。”

茅棚中间是一个深深的土陷阱,朱三坡对着黑黑的深处喊道:“陈通天,有人赎你来了!”

“哎呀呀!我的娘呀——”胡干事听得出,这的确是陈通天的声音!

刘队长说:“那好,把人先弄上来看看!”

朱三坡说:“要是交了人,他欠的钱问谁要?”

刘队长说:“问我要!”

这时候,朱三坡打了电话,叫来了几十人,都是来讨要工钱的。

胡干事想,事情坏了,没有带钱来,肯定接不走人。

刘队长却不慌不忙,从内衣里像玩魔术般地取出十几捆票子晃了晃说:“钱,都在这儿!你们现在把陈通天弄上来,我要跟他说话!”

刘队长就是刘队长,总把事情预想得这么环环紧扣,胡干事一直不知道刘队长还暗里带着那么多的现金!

朱三坡将箩绳和筲箕放下陷阱,陈通天被拉了上来。

刘队长马上拍了现场照。

陈通天还是戴着那顶草黄帽。刘队长赶紧问陈通天:“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陈通天说:“还好。”

刘队长说:“能走路吗?”

陳通天说:“能。”

刘队长说:“那我们走!”

朱三坡他们几十号人马上围住说,不付钱不能放人!

刘队长说:“那好,你们把欠钱的证据都给我,我回去也要报账。”

刘队长以为他们拿不出原始证据,这样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可以领了人不付款。没有想到围上来的人都把那些欠条递给了刘队长,刘队长又转给陈通天看,问陈通天:“这些欠条是真的吗?”

陈通天睁开眼,认真看清每一张欠条都是自己写的之后说:“是真的!”

刘队长忍不住说:“你真是活该!”

于是,刘队长打电话请示杜副,说这边已经见到了陈通天,就是一定要付了所欠的农民工工钱才能放人。杜副回说:“救人要紧,只要真是欠了农民工的工钱,不付也不行,那就付吧!你把那些欠条带回来再协调处理!”

钱一付清,带人就顺顺当当。朱三坡还留刘队长、胡干事和陈通天到家里客客气气地吃了中饭,又还代表村民向陈通天道歉,说明他们只要自己的工钱,绝无整人的恶意。

回来的路上,刘队长问陈通天:“朱三坡他们打过你吗?”

陈通天说:“没有,他们的确是只要工钱。我的一日三餐也从未断过。”

胡干事忍不住对陈通天慨叹:“我想不到你会落到这境地。”

不料陈通天却说:“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胡干事说:“怎么就有我的功劳了?”

陈通天说:“是你最初把我推到这条路上的。”

胡干事说:“是你后来变了,没有走正道。”

陈通天鼻子里一笑,说:“正道?是的,我义务扫厕所的当年,的确是想走正道,但是,当权力和金钱把面前之路照得通亮之后,还会有蠢人去寻找远处不明有无的正道吗?”

胡干事说:“陈通天,你灵魂病了!病得很重!”

陈通天说:“灵魂?如果一个人的灵魂病了,那你可以怪我一个人;如果很多人的灵魂病了,那你得问问管理灵魂的上帝!”

陈通天不再说话,一路都不再说话。但胡干事非常明白陈通天还想说的是什么。

领回陈通天之后,上上下下议论纷纷,问题弄得非常复杂。最为棘手的问题是,为解救陈通天所付的那十多万元最后无人认账。接人的刘队长为了应急,当时是作为办案工具从公安局借出的。现在杜副要乡政府认这个账,乡政府的领导说,集体没有研究,班子成员都不知道这些事,欠条又都是私人写的,乡财政无法负责。杜副又要县财政局想办法解决,县财政局领导婉言拒绝,说是实在没有办法解决这类问题,财政吃紧得很,工资都难保,而且纪律很严,不敢担这个责任!

在钱的问题上,杜副也后悔自己当时因为急于赎人,还是想得过于简单,没有通过集体研究。

这样一扯皮,在局里借的钱还不了原,刘队长一气之下只有把陈通天写的那些欠条交到了纪检会。

正好纪检会在查办这个案子,负责此案的又正是谭石头。谭石头带人到银行、村里、乡里查账,已有近百万元资金在陈通天手里不明不白。这又让很多人着急,尤其是杜副。杜副找到县纪委,想在谭石头那里探听一下案子的走向,但谭石头不露一丝口风,懒得和他多说话,只告诉他,案子已交到了上级纪委。

于是,陳通天开始调动一切力量进行应对,从县里到上级一些部门,凡此前有点儿关系的,无论部门和职务,陈通天都找了,结果得到的答复都如出一辙:现在上面抓得太紧,不敢为这类与钱有关的麻烦事出面说情。

陈通天不仅调不进县政府,还连乡书记职务也被撤掉。

如果官职丢了级别待遇还在,也许陈通天能强忍下去,尤其还听人说要抓了他关起来,开除他的公职,他彻底绝望了。别的他都不说,特别舍不得的就是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对他特别温顺的肖姑娘!陈通天前后一想,把自己行贿的明细账本交给了纪委,跟纪委的人说:“我陈通天要将功补过!”

果然,一些与陈通天有经济牵扯的人开始被约谈。月亮洲村的村书记被约谈之后,人们再也找不到他。直到第二天,人们才在橘园中找到他的手机。开起手机看到了他发给陈通天的短信:陈通天你这个狗日的!我被你害得晩节不保,无脸见人,我只有悄悄地在这橘园里结束自己……

不过几天,杜副也在会场上被纪委来人带走。就在杜副被带走的当天黄昏,陈通天找到胡干事门上敲门。胡干事开门一看是陈通天站在门口就蒙了:他陈通天不是被纪委带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但准备关上门时,陈通天已经一脚插进了门内,门已无法关上。

陈通天说:“我是因为立功被暂时放了回来。你别害怕,我是来感谢你的!”

胡干事一看陈通天的脸色就明白这是说反话。但他强自镇静起来说:“别客气,有话好说。”

陈通天说:“我想问问你,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下场?”

胡干事说:“这个,你得问杜副他们!”

陈通天说:“杜副他们已经被关了,没法问。”

胡干事说:“最要问的还是你自己!”

陈通天说:“我自己弄不明白了才来问你!”陈通天一边说话一边解开手里的疑似炸药包。此刻,胡干事也弄不清这炸药包是真是假。他正吓得没有退路时,肖姑娘来了。他知道,陈通天深爱着肖姑娘,灵机一动,他亲切地喊道:“陈通天,你肖姑娘找你来了!”

陈通天抬起头,眼睛狠狠一亮,果然是瓷佛一般的肖姑娘立在他背后。他放缓了打开炸药包的速度,而就在陈通天催着肖姑娘离开时,胡干事悄悄报警成功。

几位干警很快赶到,陈通天束手就擒。

胡干事目送着陈通天的背影和那个疑似炸药包,想想今后举荐人才的事,他实在感到后怕,感到两脚发软!但当他想起自己与陈通天的关系清清白白,又立即抓住面前的栏杆往脚腕上使劲,终于能站直身子抬起头来如释重负地慨叹:“这该关进魔盒了吧!”

新年的早春二月,月亮洲村真的迎来了县里的第一批扶贫工作队。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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