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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埨之祸

2021-04-07李清源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权贵皇帝权力

李清源

朱元璋建立明朝,对臣属极不信任,于是封建诸子,镇守各地。结果死后不久,即发生靖难之变,燕王朱棣起兵夺权,登上大位,是为永乐皇帝。朱棣以自身之经历,对诸藩极是警惕,于是强化中央集权,剥夺藩王自治权力,“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清史稿·卷二一五》)。各藩王皆不得干预地方军政事务、结交地方官员,亦不得擅离封地,“但食租衣税而已,钱谷刑名各有所司,一概不得问也”(《豫变纪略》)。

成化二年,宪宗皇帝朱见深封其弟朱见沛为徽王,藩府设在钧州(今禹州)。是年七月,敕命少监孙振贵奉玺书来建王府。见沛虽封,但仍居京师,并未之国,直到成化十七年方到钧州就藩。(据《明史·英宗诸子传》、《明史·地理志》。民国《禹县志·疆域志》谓“成化十三年封徽藩于此,十六年建藩府”,皆误。)

藩王府内的编制与官员任命例由上宪负责,王府无权自置官吏。但徽王府承奉司却越权行事,自己任命了官员。此事被举报到河南左布政使徐恪那里。明代道统力量强大,遵奉道统的文官集团对皇权势力从不客气,倘若与道统理念不合,连皇帝也敢反对,而且普遍是硬骨头不怕死。徐恪听闻徽王违制,根本不管他是何身份,立即下令强行革除。徽王觉得被地方官欺负了,委屈万分,向皇帝哥哥上书告状。成化皇帝是清明之主,不但没有包庇弟弟,反而将他申饬一顿,告诫他王府私置官吏不合制度,徐恪照章行事,并无过错,

成化皇帝的批评令徽王朱见沛冷静许多,开始重新审视藩王与皇帝的关系,以及帝国宗藩制度的深意,对藩王在藩的行为规范和权力边界也有了清醒的理解和认知,从此之后深自收敛,直到正德元年去世,都没再闹出过惹人非议的事。他死之后,朝廷赐谥为“庄”,故又称为“徽庄王”。

徽庄王正妃无子,由庶长子朱祐樘继承爵位,成为徽二代。朱祐樘对钧州颇有贡献,在方志上很受推崇。嘉靖四年,朱祐樘薨,谥曰“简”,其子朱厚爝袭爵,是为徽三代。

朱厚爝是杰出的音乐家,尤擅抚琴,著有一部《风宣玄品》,为琴学经典之作。与所有艺术家一样,朱厚爝将艺术之道上升为做人之道,声称“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圣贤之状,令人倾倒。然而与弹琴和著述相比,朱王爷更擅长说一套做一套,接人待物以自私为本,心既不和,身也不正,甚至骄纵府吏,干犯王法。王府中有个琴工,恃宠自大,竟然跟知州陈吉干起来。陈吉还没找朱厚爝这个主子算账,朱厚爝却先上书世宗嘉靖皇帝,参了陈吉一本。朱厚爝圣眷正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嘉靖一道谕旨,将陈吉逮入诏狱。都御史骆昂、御史王三聘上书直言,为陈吉辩冤。嘉靖大怒,将骆昂廷杖至死,陈吉、王三聘皆流放戍边。士大夫们本来就对藩王没好感,此时更是群情激愤,皆谓徽王怙恩恃宠,不公不直。

嘉靖皇帝是个争议帝王,誉者谓之英雄之主,毁者谓之昏聩之君。有明一代,有两个帝王与文官集团关系最紧张,一个是万历,另一个便是嘉靖。万历是消极反抗,以不上朝的方式表达对文官的反感;嘉靖则是严厉打击,动辄雷霆万钧,以期摧折文官的犯上之心。在嘉靖统治期间,“海内贤士大夫被斥者众”(《明史·周延传》)。犯颜死谏的官员,往往会被他视为卖直沽名,更是讨厌,因此收拾起来毫不手软。至于官员讲的有没有理,暂且不管,先把态度端正了再说。骆昂、王三聘、陈吉等人明知皇帝宠爱徽王,仍然跟徽王过不去,岂不是故意与皇帝为难?指责徽王不法,就是指责皇帝昏庸,如此狂妄,岂能轻饶?

徽王朱厚爝与嘉靖皇帝朱厚熜平辈,但关系已疏,不似徽一代时与成化皇帝的手足之亲。嘉靖之所以亲幸这位热爱音乐的远房藩亲,是因朱厚爝投其所好,讨取了他的欢心。嘉靖崇信道教,痴迷于神仙丹房之术,希求长生不老。一些道士因此获宠,比如陶仲文和邵元节,身为宗教人士,竟然先后被封为吏部尚书,领一品俸禄,陶仲文更被加封为少保、少傅、少师。“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之世,惟仲文而已”(《明史·陶仲文传》)。

朱厚爝不仅精通弹琴,还精通搞关系,百般讨好陶仲文。老神仙对他的意图洞若观火,看在黄白之物分上,颇在嘉靖皇帝面前替他美言。朱厚爝以是得宠。如今朱厚爝惹了众怒,被士大夫们痛恨,忐忑不安,深恐有朝一日圣眷冷淡,士大夫们不会放过自己,遂不惜血本求助陶仲文,希望巩固皇帝的恩宠。老神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在嘉靖面前极言徽王忠君体国,敬奉道学,颇有修仙的资质。嘉靖大悦,赐给他一个道号,叫做“太清辅元宣化真人”,并赐金印一枚。

朱厚爝虽则品行有亏,但却无他大恶,因此得以在嘉靖皇帝的庇护下落个善终,顶着音乐家的光环名留青史。朝廷赐谥曰“恭”,故又称徽恭王。次子朱载埨袭爵,是为徽四代。

朱载埨生长深宫,不学无术,为人强横,私生活也极不检点,是典型的纨袴公子。他没有遗传到乃父的艺术才华,却把投机钻营、阿谀取宠的本领发扬光大。当上徽四代后,他进一步巩固了与陶仲文的传统关系,自称热爱道法,每日修炼精勤。皇帝叔叔很欣慰,特准其佩带赐给他父亲的那颗真人金印。

载埨觉得这样还不够,皇帝叔叔既然痴迷练丹,最好能搞到丹药进献,恩宠方可长盛不衰。于是广求方士与高人,寻觅炼丹之方。南阳有个方士,名梁高辅,自称怀有仙方,以之炼丹服食,可以延年益寿,因闻徽王招贤纳士,特来投效。载埨大喜。这方子原料众多,主要药材有两种,一为梅子,一为含真饼。此梅子非树上所结的梅子,而是用女癸(处女经血)炼成的一種东西。含真饼亦非糕饼,而是初生婴儿口中所含之血,且必须在婴儿开嗓啼哭之前取出,一旦啼哭便已无效。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正常人看到往往会感觉不适,丹房术士们却极是迷恋,认为有灵气,可以致长生,真是奇怪脑袋长出来的奇怪逻辑。嘉靖在宫中炼丹,也有这两样东西。他用的女癸,是从小宫女身上采集,为使女癸清洁,命令宫女只准吃桑叶饮清露。梅子和含真饼是炼丹通用之物,除此之外,梁高辅的方子想必另有秘密。丹药炼成后,载埨通过陶仲文的关系,派梁高辅入宫进献给嘉靖。嘉靖服用之后,居然感觉不错,龙心大悦,封梁高辅为通妙散人,留宫听用,另封载埨为清微翊教辅化忠孝真人,并赐金印。

有了皇帝的恩宠,朱载埨更加嚣张跋扈,欺男霸女,不在话下。斗鸡走马之外,他还酷爱运动,蹴得一脚好鞠。又热衷打猎,曾率王府卫兵捉到一只老虎,在府中建苑子养起来。无赖恶少年与亡命徒投入他的门下,官府便不敢过问。朱载埨还爱做一件事:拿弹弓打知州头上的乌纱帽,遇到知州出衙办差,便追逐彈射,以为大乐。有任知州比较倔强,不愿听他摆布,他发起火,几乎将知州打死。御史上表弹劾徽王无状,请求嘉靖处罚。嘉靖老毛病再次发作,疑心御史包庇地方官,不但不问朱载埨之罪,反而廷杖伺候,将御史痛打一顿。

圣上如此曲护,朱载埨若不坏得更彻底一些,简直对不住浩荡皇恩。于是钧州人遭殃了。朱载埨指使手下到处寻找良田美宅,占为己有。他要在王府后苑建造池塘台榭,以竹管架设水渠从颍河取水,渠桩所至,不管是谁家的田宅,都得拆房让地,否则便是一顿打,或者将田宅抢去。王府库官王章看不过眼,忠心进谏,被他大杖打死,从此再无人敢劝他一句。手下那些无赖同样嚣张,横行州里无恶不作。他们不学无术,却很喜欢戏弄读书人和士绅君子,一旦在街上遇到,必要大肆羞辱,以至于读书人和正派士绅都不敢出门上街。

几乎所有权贵恶少为非作歹的故事,都少不了强抢民女的情节,朱载埨也不例外。遇到稍有姿色的女子,便不由分说抢进宫,充当婢女。宫婢小有过失,即以大杖打死,将尸体丢入火中焚烧;或者将人丢进笼子里,让虎豹活生生吃掉;又或者锁入铁棺内,架火上烤死。婢女惨叫之声响彻市街,行人闻而落泪。

钧州有个叫耿安的,家有小女初长成,因为漂亮,招来灾难,被朱载埨抢进宫去,强行非礼。小姑娘不通人事,惊恐不已,反抗得厉害。朱载埨反复不能得手,一怒之下将她丢入虎笼,让老虎吃了。耿安痛失爱女,悲愤欲绝,豁出去要替女儿报仇。地方官视朱载埨如虎狼,以至于钧州知州成为苦差,在任只是混日子,盼望着尽快调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朱载埨不找他们麻烦便已谢天谢地,他们岂敢招惹徽王爷?耿安在地方上喊冤无果,便进京去告御状。耿安区区一草民,试图在昏聩之主面前扳倒得宠的王爷,在时人看来,无异是白日做梦,搞不好自己的命也要搭进去。但是耿安很幸运,到京之后,遇到了一个做京官的老乡。

这个老乡叫党以平。党以平,字守衡,正德九年进士,官至右副都御史,为人鲠直,不畏权势。朱厚爝在世时,党以平曾推荐了一个叫张鼎文的寒士,去王府做家教。朱载埨袭爵后,亦曾羞辱张鼎文。张愤恚辞去,将徽府罪恶悉数告知党以平。党以平以是尽知徽藩之事,久欲弹劾载埨,只是担心一击不中,反被所噬,所以暂时隐忍。他对耿安的遭遇深感同情,但他深知,嘉靖并不是个爱民如子的皇帝,奸杀民女、祸害百姓的罪名并不足以触动他的心肠,要激怒他,就得找个狠一点的罪名。而在皇权社会,最狠的罪名无过于谋反,这是任何一个皇帝都绝不容忍的事。党以平恰好得到一个情报:朱载埨曾经私出封地,与王府校尉杨懋德潜往凤阳,参观太祖皇帝龙兴之地;又曾假扮商人,溜到南京游玩,还跑到秦淮河去嫖宿。按照帝国宗藩制度,藩王不得擅自离开封地,也不准与其他藩王来往,没有皇帝允许擅入两京,亦按谋反论处。况且朱载埨还跑到凤阳观访太祖故地,更是犯了大忌,便说他心存觊觎,图谋不轨,也不为过。党以平教耿安不要只告朱载埨奸杀民女,还得揭发朱载埨意图谋反,以揭发谋反为主,状告奸杀为辅。

天理从来难昭彰,多行不义也未必会自毙。但朱载埨的好运,似乎也真的到头了,不仅被嫉恶如仇的党以平盯上,一个老朋友也开始拆他的台。这个老朋友便是通妙散人梁高辅。梁高辅攀上皇帝,自然不再把旧主看在眼里,对朱载埨逐渐冷淡,爱搭不理。朱载埨非常恼火。他当初之所以叫梁高辅去献药,而没有自己去,一来是藩王不能出封地,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违制,二来他修道是假,万一皇帝要跟他聊道术,马上就会穿帮。不料想却成全了梁高辅这只白眼狼。嘉靖把丹药吃完,要继续吃,梁高辅想起朱载埨那儿还有,便向他讨要。朱载埨没好气,生硬地拒绝,转而将丹药送给陶仲文。梁高辅怀恨在心,有事没事就在嘉靖面前透露一些朱载埨的事迹,包括私出封地去凤阳。嘉靖很是惊愕,但朱载埨已经在他心目中建立起乖觉印象,兼之知道梁高辅对朱载埨不满,讲这些话难说不是报私仇,因此并未认真处罚朱载埨,只是将以前所赐的金印收回,算是一个小小的警告。然而朱载埨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依旧为所欲为,结果碰到了一个不怕死的耿安。耿安在党以平教导下告御状,揭发徽王荼毒百姓,意图谋反。嘉靖皇帝听到“谋反”二字,想起不久前梁高辅的话,顿时警惕起来,派遣御史前往河南,与河南巡抚潘恩一起调查此案。

案子落到潘恩手里,朱载埨就在劫难逃了。潘恩,字子仁,江南上海人,嘉靖二年进士。在擢任河南巡抚之前,潘恩曾做过钧州知州。那时的徽王还是音乐家朱厚爝,他自己虽无大过,亲幸之人却已骄横不法,尤其是陈吉事件后,他们更加张狂,官府亦莫敢制。潘恩却不纵容他们,严行约束,无所宽贷。朱厚爝也怕再闹出事情,彻底激怒天下士大夫,没敢拿潘恩怎样。钧州人感其恩德,“为建祠,配公孙侨(子产)、黄霸”(《明史·潘恩传》)。史书里的描述多少有些美化,试想,以朱载埨小王爷之没人性不讲理,怎么可能老老实实被他约束?即使他果真约束住了朱载埨,想必也没少吃他的苦头。此时嘉靖皇帝要办朱载埨,潘恩公仇私恨一齐涌上心头,办起案来雷厉风行,很快收集到朱载埨无数罪状,将案子办成了铁案。作为官场老手,他与党以平一样深知皇帝最恨什么,因此在卷宗里详细记录了朱载埨擅离封地、潜游南京和凤阳之事,并在行文上巧妙处理,给嘉靖皇帝留下了巨大的遐想空间。

权贵在皇帝面前一旦失宠,欺压百姓的罪行就变得不可容忍。嘉靖皇帝看过报告,勃然大怒,立即下诏废掉朱载埨徽王之位,禁锢于王府内,等候进一步调查。诏书一到,朱载埨魂飞天外,手足无措,惶惶不可终日,问左右自己会判什么罪。左右劝慰:

“王无恐。王,国之懿亲也,幸不加刑戮,或废处金墉耳。”(邵大业《禹州志》)

大王与皇帝是至亲,不会杀你,最多把你关起来而已。金墉,即金墉城,位于洛阳城西北,魏晋时期,被废的帝王都幽禁于此,后世因以指代囚禁帝王的地方。朱载埨觉得有理,稍稍感到安心。但也有人故意吓他,骗他说:

“皇上行事,高深莫测,哪里是能猜得到的?而且皇上用法严酷,大王的罪太大,罄竹难书,皇上非常愤怒,说你是大不道,按律应烹。锦衣卫早晚就到,逮大王去受烹刑。”

载埨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主意,被这番话吓坏了,天天站在楼上往外张望,看有没有锦衣衛来。终于有一天,嘉靖派来查案的司礼少监会同巡抚登门了。朱载埨在楼上望见司礼少监的红板车,以为是来抓自己去受烹,肝胆俱裂,立即自缢而死。妃子们和左右亲信自料也难逃一死,纷纷自缢,前后达五十余人。

朱载埨死后,徽藩被废,朱载埨的子女也被迁至开封,由周王严加管教。朱载埨生前最爱欺负读书人,败亡之后,知州邱嶅重修学宫,缺少建材,便把徽王府拆了,拿去给县学造房舍,也算是报应。

明制,亲王爵位由嫡长子继承,其他王子则例封为郡王。因此,在钧州还生活着许多郡王,而以徽王为主体和中心。朱载埨自杀,徽藩废撤,其他郡王却并未受到牵连,依旧生活在钧州,只是行动受到严格限制,出城不得超过三里。明朝末年,李自成转战河南。分巡大梁道李乘云以兵少难为,与知州和士绅商议,建议由民间出人,郡王出钱,大家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民间纷然赞成,十七家郡王却没一个响应。不久之后,李自城攻破州城,十七个郡王或杀或虏,无一逃脱,钱财也被洗劫一空。

满清乾隆九年,邵大业出任禹州知州,主持编修《禹州志》。写到载埨之祸,邵氏颇是感喟,叹道:“入不离宦官宫妾之手,出不闻师保弼直之言,此载埨之所以败也。”

在邵氏看来,载埨之祸,完全是教育失败的结果。此论诚然不谬。然而古今中外,以乱法作恶而致败亡的权贵不知凡几,且因其家境优裕,绝大多数都接受过良好教育,知书达礼,明习经训,但却仍然不能阻止他们作奸犯科,欺压良善。而在这些人当中,受教育最好、也最全面的,无疑是帝王子孙,尤其是太子,整个帝国最优秀的教育家都在围着他打转,教育他一人。然而稽诸史册,真正贤明的太子寥寥可数,反而是乖张狂谬者不胜枚举。西晋皇朝的太子司马遹即是鲜活例证,而司马家那些残忍嗜血、视生民如草芥的藩王们,更是无比生动的注脚。

因此,载埨们的根本问题,不在于教育,而在于他们手中的权力和资源。在人治时代,律法永远从属于权力,坚硬的司法遇到更硬的权力,无不温驯地化成绕指柔。既然在权力的庇护下做了坏事也没事,那为什么不做?难道为所欲为不开心吗?欺男霸女不快活吗?是即载埨们之所以肆其恶也。换作一个无权无势的贫贱子弟,偷只鸡就投入大牢坐三年,看他还如何作恶?

而载埨们之所以败亡,则在于他们的恶行超出了他们所掌握的权力的边界。权力是分等级的,也是分场域的,律法也只在相应的等级和场域之下才会柔软变形,提供庇护。比如,县令及其子弟作恶,只能在本县得到律法庇护,一旦恶行超越县令的权力所能达到的司法边界,上级司法就硬邦邦地出现了,邻县司法也会毫不客气地提出警告。所以,在历史上,载埨们最终倒台,往往是触碰到了更大权贵的利益并引起反感,于是动用更大的权力予以教训。

在人类历史上,权力最早的出现,是弱肉强食的结果,强者凭借他们的暴力或智力优势,而建立起对弱者的统治。随着文明衍化,权力的形态和意义也与时演变,当国家出现后,权力遂成为统治的工具。它既是抽象的制度,又是具相的法司,更是国家意志的体现与等级体制的根基。国家是权力的总和,掌握了权力,也就掌控了国家。因此在专制时代,权力成为野心家们争夺的对象,并最终被物化,归统治者私有。统治者根据专制体系的权力规则,进行权力分配,构筑权力等级,最终形成复杂而严密的权力秩序。

而统治者推行律法,最根本目的在于维护权力秩序,保障等级威严。载埨们闹得太过,不管是试图谋反,或是激起民变,无疑都会对帝国权力秩序的稳定构成威胁,所以必须严肃处理。至于小民,在帝国的社会分工里,小民就好比蚁群里的工蚁,存在的作用和意义就是供养权力体系里的各级权贵。如果小民被权贵祸害得太惨,必将破坏供养体系的正常运转,并危及权力秩序的稳固,从而不符合帝国利益。因此,作为帝国的所有者,帝王往往并不乐见大规模践踏小民的事件发生,一旦造成民怨并有失控的危险,便会立即抛弃肇事的权贵,以平息事端。如果天真地认为帝王制裁权贵是为了公平正义、天下苍生,并且相信帝王爱子民胜过爱权贵,那就是表错情会错意,真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倘若帝王真心爱护庶民,最好的办法,无过于赋予庶民抗衡权贵的权力,使庶民被权贵伤害时可以经由制度赋权而自保,而不必再去寻找青天大老爷,或者进京告御状听候圣裁。但是很显然,帝国的权力秩序和体制规则绝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在帝国的体制设计里,庶民权益的理想边界,是让他们在最小的治理成本下,以最少的个人所得,为帝国的权贵统治提供最大的供养。

在这样的体制规则下,宣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成为帝王维持权力秩序最便用的武器。它一方面提供了阶级平等的幻觉,使小民对帝国的司法体系产生不切实际的期望,并对在体制内解决问题心存侥幸,从而放弃铤而走险。另一方面,又以万民之主的姿态告诫权贵势力,在帝王眼里,权贵与庶民并无不同,胆敢做出格的事,必将与庶民一样受到惩罚。

然而悖论在于,帝国专制体制的公权私有,必然导致权贵们的公权私用,并因制度设计之便,大规模进行资源掠夺和交换。司法体系作为帝国权力的一极,也不能自外于这种公权私用和权力寻租。而庶民在以权力为戈矛的伤害面前,又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反过来又激励了权贵更加肆无忌惮地作恶。于是,帝国的载埨们便源源不断地出现了。而公权私有,又使权力得以通过制度保护而世代传承,于是贵族永远是贵族,庶民永远是庶民,社会阶层之间的流动通道日益被堵死,社会也随之越来越失去活力,最终变成一潭看似波澜不惊、却可能吞噬一切的死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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