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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小说《游园惊梦》的音乐叙事与悲剧意识

2021-04-06钮芸

青年文学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白先勇悲剧

摘 要:跨媒介分析的方法为文本解读提供了新思路。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具有音乐与文学之间跨媒介叙事的特征,本文以文学为本位,从跨媒介的角度分析小说《游园惊梦》的音乐叙事。在内容层面,主人公蓝田玉受到了音乐精神的激发,由此产生生命流逝的悲剧意识;在创作层面,短句和重复手法的运用使意识流具备了音乐形式,形式即内容的表现手法强化了悲剧意识。

关键词:白先勇;《游园惊梦》;音乐叙事;悲剧

作者简介:钮芸(1996-),女,汉族,江苏苏州人,江苏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5-0-02

白先勇是当代著名的美籍华裔作家,其作品以糅合中国古典美学思想与西方现代写作技法著称,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因描绘了历史变迁百景图而广受关注,其中《游园惊梦》一文更以其细腻的文风、娴熟的手法、悲天悯人的情怀而成为中外学界关注的焦点。他们以不同的文学批评视域,从白先勇的生平经历、创作手法及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命观与历史观、作品影视改编等多个角度对这部小说加以阐释。用不断更新的理论与视域考察白先勇及其文学创作,深化研究,使其在社会历史大背景的演变中焕发出新的阐释意义。

白先勇从小受到音乐的影响,尤其热爱昆曲艺术,在他的小说中常见音乐的身影,作家本人在谈话、散文中也常提及音乐对他人生以及创作的影响。因此,以白先勇文学创作中的音乐叙事为切入点,为白先勇研究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李雪梅梳理了音乐在不同层面参与白先勇小说意义建构的表现,陆正兰指出音乐在白先勇小说中扮演了一种多情境符号,参与了文本中的社会文化空间建构。

白先勇曾说:“由于昆曲《游园惊梦》和传奇《牡丹亭》的激发,我便试图用小说的形式来表现这两出戏的意境。”[1]可见,白先勇有明显的“出位之思”,以文学艺术展现戏剧艺术的意境,在跨媒介中寻求情感形式之间的类似。本文也将从《游园惊梦》的音乐叙事出发,探讨小说文本如何在内容与形式上体现出音乐特征,并由此论证《游园惊梦》的悲剧意识如何从音乐精神中诞生。

一、“出位之思”:音与诗的跨媒介问题

关于文学、音乐的起源及音乐与文学的关系古今中外的相关讨论从未停止。古代西方著名理论家亚里士多德提出“摹仿说”,认为史诗与音乐都是模仿。我国古代文艺理论也认为诗、歌、舞、乐等各类艺术相互影响,有所联系。

当代研究者也试图从文学与音乐的本源上探讨二者的关系。在西方,叔本华、尼采等哲学家在各自搭建的世界观中论述了音乐的性质、音乐与文学的关系。叔本华尤其将音乐视为意志本身,道出了音乐艺术的高度抽象性特征。他的后继者尼采在此世界观基础上认为悲剧——被公认为文学艺术的最高峰——诞生于音乐精神之中。简言之,西方文艺理论认为音乐表现为意志,而文学受到音乐精神的影响而产生。国内研究中,龙迪勇以西方小说为例探讨小说的音乐叙事,认为一些小说家在创作小说时,“通过模仿或借鉴音乐艺术的某些特征,在‘内容或‘形式上追求并在很大程度上达到像音乐那样的美学效果。”[2]

作为当代华文文学作家,白先勇经常有意识地运用西方文学的创作手法,在他的作品中大量存在音乐叙事。叶维廉在《“出位之思”:媒体及超媒体的美学》中强调从不同媒体角度观赏作品以获得更加齐全完整的美学经验。因此,跳出文学中心论,从音乐的角度考察白先勇的《游园惊梦》是如何达到独特的美学效果、展现悲剧意识的,不失为一种“出位之思”。

二、生命之思:音乐时间性与悲剧意识

白先勇對昆曲的热爱始于童年时期,他的昆曲情怀在小说《游园惊梦》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文学与音乐得以完美结合。小说《游园惊梦》围绕着戏曲艺术展开,在文本中,与音乐有关的人物、一系列的戏曲行话、频繁出现的演出地点、反复引用的戏曲名篇名段,诸多音乐要素使文本形成了音乐文化空间,音乐精神激活了主人公钱夫人(蓝田玉)的自省。

蓝田玉的意识流进程与音乐的推移有关。蓝田玉在欣赏徐太太演唱的《游园》时,意识时而游离,时而回归。一段音乐在线性时间内是不断前进的,而意识回归的时刻具有随机性,这就导致蓝田玉的意识随着随机感受到的音乐幻象而产生混乱的变化。例如在徐太太唱“泼残生”的那一刻联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唱到“泼残生”的那一刻,发现了妹妹与心上人的恋情。蓝田玉的情绪片段在音乐的行进中得以拼凑,在意识游离与回归的撕扯中,过往的峥嵘岁月与如今的落魄失意形成强烈对比,生命的盛衰变化产生了巨大的张力。

整体而言,文本中蓝田玉的情绪和回忆是由唱词文本和音乐文本共同激发的,难以被读者直接感知的音乐文本对故事人物产生了巨大影响,昆曲《游园惊梦》唱段和器乐部分表达了杜丽娘的哀婉情绪并诱发了钱夫人的感伤情绪。就唱腔而言,魏良辅改革后昆曲形成了“水磨调”,扩大了唱腔的表现空间,<皂罗袍>是昆曲《游园》中的代表作,音调起伏、变化丰富、拖腔繁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句,“音色转为黯淡,与情词悲调相契合,……行腔低回,低音区真假混声”。[3]从器乐角度分析,《游园惊梦》常以笛箫筝胡为配乐,笛筝音色明亮、箫胡低沉婉转,在不同音色的配合中形成既轻快又低回的混合音效。“笛子和洞箫都鸣了起来,笛音如同流水,把靡靡下沉的箫声又托了起来”[4]184,黯淡低沉的唱腔音调与整体明快上扬的笛箫乐声形成对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乐与“奈何天”、“谁家院”之悲共存,以乐衬悲凸显悲凉凄美。

苏珊·朗格认为,每一种大型艺术都具有幻象,音乐生产出的首要幻象便是“由生命活动本身标示的时间”[5],在《游园惊梦》的演唱产生的幻象中,本应姹紫嫣红的鲜活生命已在断井颓垣之间消逝,如果说青春的消逝引起的还只是叹惋,那么美景无人欣赏而白白浪费引起的就更多的是痛惜,正如蓝田玉对自身本应享受爱情的青春年华被耗费而心生悲悯。《游园惊梦》从唱词、唱腔到节奏、器乐无不展示的是生命从绚烂逐渐到凋零的幻象,正是这幻象引起了钱夫人蓝田玉对自身生命历程的感伤情绪和悲剧意识。

三、创作之思:音乐形式与情绪强化

小说《游园惊梦》音乐叙事的第二个方面体现在形式上。英国唯美主义作家和理论家沃尔特·佩特认为一切艺术的至高境界是消除形式与内容的区分,而音乐的表达方式就是以形式表现内容,因此好的艺术应该向音乐艺术靠拢,有意识地追求音乐的状态。白先勇在谈及《游园惊梦》的创作经验时说道:“我想用意识流的手法把时空打乱来配合音乐上的重复节奏,……第五次写,就用了这个方法跟昆曲的节奏合起来,她回忆的时候,跟音乐的节奏用文字合起来。写后我把小说念出来,知道总算找到了那种情感的强度。”[6]白先勇的思路与佩特的理论不谋而合,《游园惊梦》的意识流部分在表达上达到了音乐叙事的效果,音乐形式强化了悲剧意识。

白先勇运用短句和重复的手法展现蓝田玉的意识流。例如“钱鹏公,钱将军的夫人啊。钱鹏志的夫人。钱鹏志的随从参谋。钱将军的夫人。钱将军的参谋。钱将军。”[4]185短句急促,节奏加快,增强跳跃性,犹如音乐中的快板部分,激发审美主体的紧张感,调动审美主体的情绪。以“钱”字引领的众多短句形成首字押韵,与不同词语组合反复出现,形成长短不一、强弱不一致的眩晕效果。以不同的称呼反复呈现三个人物,表意性缩减,以无序排列体现人物间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人际关系和情感纠葛。人物关系又以“钱鹏志”“钱将军”为主导,“夫人”、“参谋”附属于“钱将军”,左右游离,象征着后者只能随着前者而起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大环境下不具有主体性。不规则重复手法的运用带来了此起彼伏的强弱声效,营造出酒醉后眩晕的特殊效果。短句和重复将人物情感推向高潮,强化了钱夫人日常生活中被压抑的情感。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笛子声愈来愈低沉,愈来愈凄咽,好像把杜丽娘满腔的怨情都吹了出来似的。”[4]186音乐展现的幻象既表达了杜丽娘的“怨”,也诱发了蓝田玉的“怨”。钱志鹏、瞎子师娘、妹妹月月红和蓝田玉自己的简单话语杂乱无章地重复出现在意识中,钱志鹏宠溺、瞎子师娘惋惜、月月红讽刺、蓝田玉痛苦。瞎子师娘句中的“荣华富贵——”一词交织在各人话语中若隐若现,又不断被其他话语打断,像一个不和谐的单音无规律地反复出现在一段旋律中,干扰着正常的意识发展,正如蓝田玉渴望一段正常的恋情却不停地被荣华富贵的诱惑打断一样。短句不规则循环使蓝田玉的不胜酒力和意识混乱跃然纸上,也体现她在郑参谋与钱将军、爱情与富贵、认命与虚荣之间的矛盾挣扎。

一个整体必然由内容和形式构成,音乐以形式表达纯粹的情感,以淡化内容、突出形式的方式表达人物意识流动,能够增强情绪抒发。蓝田玉的意识流是其悲伤情绪的集中体现,过往具体的事件在时间的洗刷下已经不够具体,抽象为某种情绪,这种情绪在音乐产生的幻象中再一次被调动出来。以纯粹形式表现内容,体现出对实质内容的拒绝,也意味着蓝田玉对现实的抗拒,既不愿接受过去心上人被亲妹妹横刀夺爱的现实,也不愿承认当下的自己已经美人迟暮,是時候该退出戏曲舞台、社交舞台、人生与历史的舞台了。

四、结语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台北人》的题词表明,社会与历史在时代浪潮的翻涌中起起落落,个人的命运被浪潮裹挟前进,作为整体的社会与历史在个体盛衰荣辱的不断更迭中循环上升。唯有人类心灵中的情感是相似的,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们意识到了人类永恒的痛苦并加以表现,白先勇本着“希望把人类心灵中无法言说的痛楚转换为文字”的写作初心,用音乐叙事再现人类对生命流逝、世事无常的悲剧意识,使其在音乐精神中寻找到了寄托之所。

注释:

[1]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

[2]龙迪勇.“出位之思”:试论西方小说的音乐叙事[J].外国文学研究,2018,40(06):115-131.

[3]王婷.昆曲折子戏经典唱段赏析——以两支曲牌为例[J].北方音乐,2018,38(21):78+88.

[4]白先勇.台北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5]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滕守尧,宋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6]白先勇.树犹如此[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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