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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密者

2021-04-02杜璞君

阳光 2021年4期
关键词:庄周蝴蝶

作为一个灵魂,我属于这个世界的肉身已经消失。虽然时间对我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我的两个朋友,由于我的告密,导致了他们的不幸,这笔没能清算的债务,在这既没有白天也不会有黑夜的永恒黑暗中,让我无法从梦魇般的羞耻中摆脱。我周围除了一片死寂外,找不到一个听我讲述过去的灵魂。我将这副躯壳从坟墓里拔出来,安置到海底。我以为这有罪的灵魂在海水无情的冲刷下能洗净那难以言说又不敢触碰的羞耻。但这颗承载灵魂的头颅,经过海水的不断冲击,虽然表面完好无损,实际上已经留下岩石般的沟槽,在一波又一波的海潮中,重返时间的轮回,等待一只蝴蝶的出现。

一个雨后的清晨,叶尖上还垂挂着雨滴,那只在不同的历史舞台上演过不同角色的蝴蝶,在搜索历史的残片时,无意中发现了我曾亲手篡改过自己的一份档案,可能出于某种还原历史真相的情结,蝴蝶答应负载我的灵魂,跨越一道海天相接的彩虹,将我的灵魂带返人间,托付给我女婿庄周。

蝴蝶负载着我的灵魂身处庄周的梦境,庄周不知道梦里灵魂离开了肉身,与我的灵魂一起由蝴蝶引领,在空中飞翔。似梦非梦的庄周,显得自由轻灵。

他忽然奇怪地问我,岳父,你要带我到哪里,怎么一大群蝴蝶围着你上下翻飞?你差不多被蝴蝶包裹住了。

庄周的灵魂发着惊叹,在空中飘来飘去。我平静地对他说,那不是蝴蝶,是烧灼我的火焰。

庄周茫然了,说,不过我一点儿火光都看不到,岳父,你怎么变成了一只黑色的蝴蝶?咱们周围还有很多蝴蝶的影子在飞舞。

我对庄周说,蝴蝶把你的灵魂带到这陌生的地方,是想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这个寂灭的世界,我一直在找两个人的灵魂,按理他们应不在人世,不过我寻遍这死亡的世界,仍找不到胡卫东和曹圆的灵魂。

我活着的时候,与他们一起共过事。曹圆梳一条乌黑油亮的辫子,脸庞黝黑,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胡卫东说话磕磕巴巴。一天早晨,曹圆拧开水龙头洗脸,胡卫东刚好走过来。曹圆对胡卫东笑了笑,说了声,早。虽然我已不在人间,但在这个寂灭的世界回想起曹圆的笑容和歌声,还有她挂在脸上的水珠和那两个小酒窝,仍感到那么甜美。人世间的阳光总是让人向往的。

曹圆转身离开时,胡卫东像有什么话要跟曹圆说,赶上几步却又站住了,他痴痴地望着曹圆远去的背影。这情景正好被一个站在角落里的人看到了。他好像当胸挨了一拳,好几天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他左思右想,总拔不掉心里那根刺,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这分明就着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他连夜打报告检举揭发。

没多久胡卫东和曹圆被揪了出来。师范学校的红卫兵将俩人五花大绑,头戴高帽,胸前“通奸犯”的牌子打上黑叉,押着他们游街示众。胡卫东敲着锣走在前面,曹圆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紧随其后。锣声招来大批的群众。他们正好从那告密者面前经过。他望着曹圆悲苦扭曲的表情,心里虽掠过一丝恻隐,但很快仇恨的烈焰就捻灭掉了对曹圆丁点儿的怜惜之情。红卫兵把他们推上批斗台。两个人在人民群众声讨的呐喊声中变得麻木。告密者没想到,这两张在批斗台上被人民群众斗得完全绝望的面容,至死都没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他时常在梦中听到胡卫东敲响的锣声,惊出一身冷汗,他醒来不断重温人民群众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那一致投向这对儿狗男女的鄙夷目光,更给了他躲避良知审判的力量。他不时告诫自己,检举胡卫东和曹圆是向党和人民交心,不能有丝毫怀疑和动摇。

虽然现在仍在世的人都淡忘了师范大学三十多年前那场大火,这告密者也得以用另一个人的身份出现。不过他不可能想到,死神最终将他送到这个寂灭的世界后,在这无边的黑暗里,那场焚毁了一切证据的熊熊大火没有熄灭,他的灵魂在烈焰上挣扎,备受煎熬。

庄周,你醒来时,蝴蝶会带着你的灵魂回到你的肉身。蝴蝶会在梦的场景下,带着你寻找那份被告密者篡改过的档案。庄周,答应我,将那份被告密者篡改过的档案恢复它的本来面目。

蝴蝶驮着我和庄周的灵魂在梦中飞翔时,我感到了庄周肉身的沉重。但庄周一直没察觉,蝴蝶已经将我的灵魂交托给了他。

庄周打开当天的报纸,见顾淳没睡,随意问了一句,你父亲会不会有另外一个名字?

顾淳很纳闷地说,你在哪里瞎打听了,我父亲不是孙猴子,石头里蹦出来的,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名字,叫顾左。

原来这样,随便问问,你不是要办继承吗?公证处要将咱们与父亲的关系弄清楚,不然办不了公证。

树枝在风中响动,黑黢黢的树影摇来摆去。庄周望了望窗外说,估计台风要来了。他没觉察到顾淳不时用充满疑虑的眼神打量着他。

庄周显得心事重重。躺在床上的顾淳将一张打湿的面膜敷到脸上。庄周看了她一眼说,你又面具了。

顾淳纠正他,这叫贴面。嘴唇在盖着面膜的脸上动了动,女人不及时补充水分,很快要变成黄脸婆了。

顾淳微闭着双眼,忽然透过面膜上留出的两个洞瞥了一眼仍无睡意的庄周说,星期四那天你为什么不找黄友善医生看病呢?

好端端的,你帮我约诊那黄友善看什么病?

你不老说头疼吗?这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替你担心,让你检查一下,这还白操心了。

本来嘛。何况,我星期四……庄周说到这儿,没再说下去。

说呀,星期四,你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去查我老爸去了。他人死了,你为什么要翻查他的档案?那些传言真真假假,何况都是多年前老黄历的事情,谁有兴趣将“文革”发生过的事翻出来考证一番?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有这份心思,你为什么不多挣点儿钱回来。

没有的事,我是为办理遗产公证过户去查档案,不过……

不过什么?

那天是破日,我想挑个好点儿的日子去看病。

看个病都要查老黄历,你真有病。

星期四那天庄周没按顾淳的吩咐去看黄友善,他出门时,天暗下来,异常闷热,没走多远暴雨就襲了过来。他私下托人找关系,到我原单位查阅我的档案,终于得到领导批示,能进档案室,从电脑上调阅所有档案卷宗的名单。

庄周没有找到与“顾左”有关的档案,不过有一个叫“顾彤”的人的档案引起了他的注意。当庄周提出想调阅这份“顾彤”的个人档案时,管档案的说:你跟顾彤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能调阅这份档案给你。他走出档案室,听到后面有人嘀咕:这人是干什么的,来我们这儿查这查那的,他以为有上级领导一句话,他就想查谁的档案就查谁的档案,他跟我们单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是不是想学斯诺登,搞泄密呀。

我出殡那天,有一个陌生人给庄周送去一只蝴蝶标本的快件,还附言说有一份与顾淳父亲有关遗失了的档案交给他。约他到北京路永汉电影院看《少年派奇幻漂流》,到时把档案交给他。

庄周提前赶到永汉电影院。整场电影庄周不时回头留意身后,搜寻一个在找他的陌生人,但直到《少年派奇幻漂流》剧终,那个相约将一份档案交给他的陌生人也没有出现。他有点儿无奈地离开了电影院。

庄周为去赴约没参加我的葬礼。我不怪他。我有罪的灵魂若得不到彻底的清算,将那份亲手篡改的我个人的档案,还原它的真面目,我的葬礼是永远不会完成的。

回家的路上,庄周烧了纸钱给我,或许他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得到慰藉。黑暗中闪烁的火苗映照着庄周显得疲惫的脸,不过庄周看不到这熊熊燃烧的火焰让我感到多么恐惧。我没有勇气靠近噼啪作响的火苗,领取庄周带给我的这份心意。

火越烧越旺,一个告密者的身影借着黑夜的火光如此清晰地逼视着我的灵魂。我尚在人间时发生的一幕,竟然在这死亡的空间透过黑暗中燃烧的火焰,从我灵魂深处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九五七年春天的一个早晨,我凭借枝叶的掩护,透过集体宿舍的一扇窗户,偷窥着曹圆像新藕一样的小腿瓜。曹圆站在一个红色的大洗脸盆上,反复踩踏洗搓着衣服。层层泡沫翻卷上来,溅到她雪白的小腿上。我几乎能感觉到她卷起的裤腿下,小腿肌肉充满弹性的颤动。那个年代,女孩子都裹得很严实,难得露出那么一处肉色,我就像衣物上爬满了跳蚤,在那个饥渴的年代,那种瘙痒的折磨,使我几乎难以忍受。

曹圆不时将那条粗黑的辫子甩到身后。我全身都在颤抖。只要看见曹圆身边出现任何一个男人,她与他们多说两句话,露出迷人的笑靥,我就会遏制不住一个恨字从心底冒出来。

一个夜空晴朗的晚上,我们男男女女一帮年轻人,从市郊红卫公社的打谷场看完电影《柳堡的故事》,乘着大卡车回城里。天上布满了繁星,田野将春天的气息送了过来。大家迎着晚风,卡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大家都沉浸在一股难以抑制的春潮的萌动中。过了一会儿一个女孩子终于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哎嗨哟,十八岁的哥哥……”车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望着曹圆。她的歌声在晚风中是那么甜润。当她唱到“坐在河边”时,她的目光停留在胡卫东身上。胡衛东想避开这目光,但转眼间,他用热切的眼神望了一眼晚风吹起了头发的曹圆,又迅速移开了目光。卡车上的人,都在这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将青春和激情跟随着曹圆把歌声接了下去,“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哪,哥哥惦记着呀啊小英莲……”

胡卫东在师范学校当电影放映员,他掌管着学校的电影绞盘。他曾学过画画,学校搞宣传,就由他出墙报。他白天没什么事,偶尔兼一下学生的美术课,晚上负责放电影。学校曾有过传闻,说有人曾经看见他偷偷与曹圆溜进学校那间只有他有钥匙的美术室。

我咬着牙听着这些传闻。我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但心中偏就有那么一股恨意,甚至恨不得一脚踹开胡卫东的美术室,将他揪出来。我只要碰见曹圆跟胡卫东在一起,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但总是扑空。有一次我见曹圆往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河走去。河边有片小树林,因发生过强奸案,很少有人到那里。我尾随在曹圆身后,望着她走进树林。河中的沙洲除了偶尔飞来几只鸟以外,见不到一个人影。不久树林中有歌声传出来,是曹圆的歌声,她刚唱了几句,我就冷汗直冒。她分明在唱黄色反动歌曲。后来我知道曹圆唱的歌曲叫《深深的海洋》。我喉头发干,忍不住咳了一声。惊动了曹圆,她从树林里小跑着出来,沿着河边赶回学校。

曹圆穿着一身绿军装,那时候,穿军装是最时髦的打扮。军装穿在曹圆身上,加上她那条乌黑的大辫子,肩上挎着印有毛主席像、褪色泛黄的帆布军用挎包,使她全身散发出一股青春的活力。在我心里催生着一颗神秘的种子,最令我焦虑的是,我感到这种子就像野草一样,在我身边的人心里蔓延。

胡卫东那间本属于学校的美术室,后来成了他个人的起居室,那扇门终日紧闭。我总是抑制不住,脑子里浮现出胡卫东诱惑曹圆扒光了衣服,曹圆那白得扎眼的光身子,被胡卫东画了下来,偷偷藏起来玩赏。我痛苦得不自觉地摇晃脑袋。

有一天学校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电影放到女英雄被灌辣椒水的时候,跑片没到。大家催促胡卫东骑车赶回美术室取电影绞盘,但去了好长时间不见回来。我借故去找他,到了美术室门口,直接推门大步跨进去。胡卫东见我闯了进去,赶紧往柜子里塞着什么。慌乱中东西散落了一地。我趁机上前帮忙,他想阻拦,不过他可能做贼心虚,不好意思阻止我坚持要帮他捡东西,硬着头皮与我一起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十几本《人民画报》。我凭着丰富的斗争经验,迅速浏览了他的美术室的陈设和散落在地上的物件,并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

我不甘心,借着捡画报之机,随手翻了翻。有一本画报盖住了另一本画报掀开的一页,我敏锐地察觉到掀开一页的画报一角上的人物有异。我抢在胡卫东前面捡起这份画报,一翻是一本苏修的画报。画报掀开的那一页是一位苏联女工在车床前的劳动特写。

胡卫东脸一下就煞白了,他本来讲话就结巴,这时想解释,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他说,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你赶紧在这儿收拾,我帮你送绞盘,大家等你绞盘脖子都长了。胡卫东满脸感激,连声道谢。

他忙着收拾,慌乱中从其它画报上又掉落一些平时他搜集剪下的女民兵、女工人和女演员的画页。我显得很大方地对他说,有什么难为情的,这是你的工作。

我跨出门时,脑子里一闪而过阿尔巴尼亚女英雄被灌辣椒水的镜头,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涨得满脸通红、鼓着腮帮子闷头捡那些宝贝的胡卫东,我的嘴角忍不住掠过一丝冷笑。

有一个时期,只有通过一些特殊的途径才能搞到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内部放映的电影票。所以那个时候有资格看上这些内部电影的人,都有几分优越感。

胡卫东时常能搞到内部电影票,不过不管我们怎么磨他,他连票毛都没吐出过半张来。这种电影票就成了他讨好曹圆最难得的礼物。我每想到这些,心里就无法平衡。

日本电影《望乡》内部上映的消息,一下就传开了。有些看过这部电影的人,很神秘地说起电影的一些镜头:美国兵如何蜂拥进妓院抱起那些妓女……有些假装正经的还故意压低了嗓门,凑近你的耳边说,里头还有将女人衣服扒光了甩到床上……然后做贼一样瞅一下周围说,这片子太黄了,不说了。这下子可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胡卫东很自然就成了大家想方设法讨好的对象,都希望从他那儿搞到一张电影票,但他装聋作哑。不过,再狡猾的狐狸,又怎么逃得过我猎狗般的嗅觉呢?

有天晚上我打听到将在市革委礼堂放映《望乡》。恰好我碰见胡卫东找曹圆,我断定胡卫东搞到了电影票,他是送票给曹圆。我决心闯一闯。虽然市革委礼堂门前有好几个戴红袖章的人把守着,没票根本进不去。我对着镜子精心打扮了一番,头抹了发油,往后梳,穿上中山装。我这人脸膛还算周正,加上膀阔腰圆,长得不高不矮,颇有几分领导派头。走进市革委礼堂时,我正眼都不看验票的一眼,就一副首长派头、大摇大摆地从他们眼皮底下进入了礼堂。我挑了一个比较靠前的位置坐下,趁着电影还没放映,睁大双眼搜遍了整个礼堂,却不见曹圆和胡卫东的踪影。

一个雨夜,我借着雨声的掩护,偷偷摸进了曹圆住的集体宿舍,匍匐爬到了曹圆的床边。

我第一次离曹圆这么近,嗅着她身上洁净清爽的气息。她翻了个身,脸正好与我相对,我嘴唇几乎碰到她的嘴唇。我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忽然把头侧向了床里。我吓得后退了一步,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笼罩在一个女人肉体散发出的新鲜而又陌生的气息中,感到那么甜美,但又让人窒息。我的手颤抖着伸过去轻轻碰了一下曹圆的脸。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汗从我额头渗了出来。在这儿停留的时间越久,我的处境将越危险,稍微一个微小的响动都有可能将宿舍里的人惊醒。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像蛇一样,匍匐着离开了女教师集体宿舍。

第二天早上师范学校的宣传栏上出现了一张大字报。一只黑色的巨手从大字报顶端伸向下方一行文字:“揪出隐藏在人民内部的封资修流氓分子!”这行文字的后面用红色笔打上几个圈圈。引来了大批师生围观。

翌日清晨,人们发现大字报上几个红色的空白圈圈上,有人用毛笔歪歪扭扭赫然填上了“胡卫东”和“曹圆”两个人的名字,大字报旁还挂了双“破鞋”。

这张大字报在学校出现后,我就再没见过胡卫东和曹圆。对胡卫东,我不关心他落得什么下场,他罪有应得。而因胡卫东牵连上曹圆,这让我始料不及。想起曹圆,我难免有过一絲隐痛。不过既然我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况且,我揭发胡卫东的流氓行为,不牵扯到曹圆是不可能的。我在举报材料上将曹圆在卡车上公然唱过《九九艳阳天》这类黄色歌曲揭发出来,又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推断,曹圆自甘堕落偷偷与胡卫东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我还举报了胡卫东在学校美术室收藏了大量黄色画报,包括苏修的画报。最不可饶恕的是胡卫东竟然利用放映电影的便利,引诱曹圆观看黄色电影《望乡》。用如此下三烂的手段,引诱曹圆扒光了身子给他画裸体。这份举报材料上所列举的胡卫东和曹圆的种种犯罪证据,我一直认为都是我亲眼所见,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我心安理得地将这份检举材料呈送到师范学校革委会。

事实也证明我对胡卫东和曹圆俩人的检举揭发是正确的,我很快赢得了师范学校革委会的赞赏和嘉奖。他们甚至对我另眼相看,把我作为培养对象,入了党,且不久学校人事科副科长的位置对我虚位以待。组织上对我进行政审,一位革命多年的老同志与我谈心时无意中对我说过一句话:因为要对你进行政审,我们有权调阅你的档案,对你的过去,我们必须有一个全面的了解。我听了直冒冷汗,这意味着我的过去逃不过别人的审查。不过,幸运之神再次眷顾了我。现在无法查清三十多年前什么原因失火引起了一场火灾,将相当重要的师范学校人事干部的档案焚毁。我瞅准这个机会,借担任人事干部职务之便,伪造了我的干部履历。

当我以为幸运之神会始终守护着我的时候,却有人到处散播我住的碉庐街九号的六乾居庐是资本家的大宅。能住上这种大户人家的房子,足以证明顾左的父母解放前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还捏造我公然反对过三面红旗。其实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钢厂工人。我住在碉庐街九号的六乾居庐,是这家资本家房东,解放前逃到美国去了,而我父母曾是这资本家的仆人。我父母留下来住在这儿,是看守房子的。但这些传闻终于成了我的黑材料,我被罗列一系列莫须有的罪状。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冲进来将我捆起来拉去批斗,之后又送到清远劳改了十多年。

不过祸福相倚,锒铛入狱,却让我顺利躲过了粉碎“四人帮”后对“三种人”的审查。我还得到了平反,恢复名誉补发了工资。当我自以为所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的时候,我患了失眠症,头疼欲裂,总感到有人用鞭子抽我,鞭子不是抽在我身上,而是往我灵魂抽去。一个难以摆脱的梦境更令我苦不堪言。我被押上法庭。站在法庭上,我四处张望,但整个法庭却找不到我的位置。法官、检察官、律师和书记员都就座了,眼看就要开庭,唯独我站在一个周围空无一人的位置上。法官走过来厉声问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法庭吗?我说,我找不到我的位置。法官冷漠地向被告席一指,那就是你的位置。

蝴蝶在庄周梦里幻化了万千只蝴蝶,在一所老宅上空盘旋飞舞,庄周在梦中由我的灵魂引领着向一片即将消失的街区走去。

一个捡破烂的从他身边经过,单车上负载着大摞纸皮和回收来的旧书报。庄周反应很迅速,立即尾随他走进一条内街,街上见不到一个行人,原住这条街的人都迁走了。有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从窗户伸出头来向巷子张望,粉刷成鹅黄色的墙壁上,仅剩半扇雕花的窗户,不知另外半扇花窗什么时候掉了,半扇蝴蝶门虚掩着,坤甸木做的趟拢门早就被贼偷走了。

庄周估摸这是一间以前家境不错的人住过的房子,他问向街上张望的老人,碉庐街九号的六乾居庐在什么地方。

老人说,我与你一样也在找碉庐街九号的六乾居庐。

这么巧,这里的门牌号,都给贼人偷了。

我们是有缘人,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到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想找谁吗?

我叫庄周,听说我岳父曾在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住过,想来看看。

老人从屋子里走出来,显得很意外,兴奋地拉住庄周的手说,你是顾左的女婿?我叫胡卫东,曾与你岳父共过事。

你与我岳父共过事?庄周显出几分惊喜地张大了嘴,他说,我岳父不在了。他被人诬陷,蒙冤坐了十年牢。我来这是想找到老伯伯你这样相熟的亲友,了解了解他过去那段经历,看能否找到恢复事实真相的线索。

胡卫东老人沉吟了一会儿,虽然我不知这座房子是否就是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这么多年了印象总有些模糊,我们不妨进去看看。

他们穿过麻石板砌的门廊往里走,这座老宅年久失修,到处弥漫着一股霉味儿,除了楼下客厅堆放着流浪寄宿者的破烂外,几个房间都空荡荡的,门楣和房间角落结满了蛛丝。

胡卫东老人说,没想到你岳父比我走先一步,知道吗?年轻人,我曾经对自己说,在走入坟墓之前,我要向你岳父坦露一个真相,将我内心的羞耻和背叛都讲出来。老人说话产生的回声在人去楼空的房间里嗡嗡作响,庄周好像被老人的声音带进了布满尘土的历史岩洞。

胡卫东老人拨开挡在面前的蛛丝,他们继续往里走,穿过昏暗的长廊,走进最后一间房间。庄周看了一下这个房间,除了一面墙上依稀辨认出没有粉刷掉的“听毛主席的话”几个美术字,房间连一张纸片都找不到。胡卫东指着这句有点儿字迹模糊的话说,这句话对于我们那代人来说是深入到灵魂的。庄周说,我们在这里恐怕找不到有用的东西。长廊通往后面的是厨房,一缕阳光射进来,照见厨房的水缸边布满的青苔。

我这里有两份交待材料。胡卫东老人从口袋里拿出几页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当年是我把你岳父顾左供出来的。那时候,向党和人民毫无保留地交心,是我们那一辈人的信条。我写这份举报材料,说起来是迫不得已。起因是有人写了我一张大字报,诬陷我和一位女同志搞不正当男女关系。我们都被当作流氓分子揪出来游街批斗。当时的形势鼓励我们互相揭发,揪出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坏人。在一场接一场的批斗中,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为了能让专案组将我放了,因曾听说顾左住的那间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原是一个资本家的。我猜顾左能住上这么好的一座房子,肯定是资本家后代无疑,就从街坊邻里的传闻中七拼八凑,打听到顾左的父母在解放前逃到不知是台湾还是香港。根据这些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我捏造了一份材料告发了他。是我这份捏造的供述材料导致了顾左蒙冤坐牢。说来我是罪有应得,专案组并没有因为我的告发而放过我,依然将我列为斗争对象,跟顾左一样,我也度过了十年的监狱生活。

现在顾左走了,我把真相告诉你。这一辈子我不指望上天堂,哪怕进地狱,但对顾左那份愧疚,一直压在心里。这些材料交给你吧,我心里会舒服些。不过我不得不跟你说,你提到岳父给你们留了一笔遗产。你们继承的遗产,一部分是看得见的,一部分是无形的,那无形的是你们都不了解的父亲的过去。你为有可能揭示的真相做好准备了吗?

水缸里没清理掉的积水反射着阳光。庄周望着浑浊的水面,没有立即回答老人。过了一会儿,他望着老人矍铄的目光,点了点头说,我希望找到一些线索。

我离开了人间,现在只能靠这只蝴蝶,帮助我将我的忏悔告知庄周,让他找到我亲手篡改过的档案。我这有罪的灵魂还在焦急等待着庄周搜寻我丢失的档案时,想不到庄周和顾淳为搞清我的真面目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这让我更增添了几分揪心和懊悔。

莊周为去赴约没参加我的葬礼,顾淳却不放过庄周,庄周一进家门,她就向他咆哮,你就这么怕见我父亲,这最后一面都让你难为情吗?

庄周不吭气,随手拿起遥控器点开一张影碟。顾淳一脸怒气地冲进厨房,厨房不时传出铁锅、锅铲、碗碟互相撞击发出的刺耳声响,俨然是个战场。庄周不为所动,依然看着影碟。

顾淳终于无法忍受庄周的沉默,从厨房里又气冲冲地走到庄周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质问,父亲蒙冤的时候,所有人都抛弃了他。现在他走了,你连他的葬礼都不参加,你让我怎么向众多亲友解释?你不顾我的脸面,好,你有种,但你有没有问过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庄周没理会顾淳,不知是影碟有什么把他吸引住了还是要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庄周反复回放着影碟中一个没有意义的镜头。他一再切换视频,目的是重放那个没有意义的镜头。他无意中触动了另一个SD键。意外地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段视频上。

第一段视频:他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打开顾淳的抽屉翻找东西。

第二段视频,虽然有点儿晃动,但仍能看到自己沿着旧城区寻找富善西街九号的身影。

第三段视频出现时,庄周坐不住了,他羞得脸都快要涨破了。

视频中庄周正在偷看着A片。A片中日本女优与几个男演员在卖力地上演着群交,庄周的手不自觉地伸进裤裆……

他马上关掉视频,瘫软在沙发上。遥控器握在手里,不自觉地颤抖着。终于庄周控制不住,朝厨房大吼了一声:我要查,就是要查出你父亲告密的真相。

什么真相,我父亲早平反了,这就是真相,轮得上你来辨别什么真相,够格吗?你!

你父亲的灵魂没有得到安息,你知道吗?

心怀鬼胎的是你,整天一门心思窥探人家的隐私,活人你已经搞得不得安宁,还嫌不够,还要冒犯一个死人,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追问他的过去,看不出你这么阴鸷!

谁是那告密的,如果不弄清楚,你父亲这笔债就得不到清算。

清算什么,究竟谁欠谁了?如果我欠你,我马上就还,不拖到明天,但我不欠你钱,感情?我对你付出的还少吗?

不是我与你谁欠谁的问题,是岳父至死都无法从他是告密者的阴影中释怀。

谁告诉你我父亲是告密者了。我们家摊上你,真是遭了八辈子的罪,你竟然怀疑我父亲是告密者。他诬告谁了,你说?

顾淳在厨房里将锅碗一摔,哗啦一声,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碎了一地。顾淳冲到庄周跟前,双手一摊说,如果我父亲是告密者,那你拿出他告发的证据来呀!

庄周语塞了,不知怎么驳斥顾淳。他随手打开视频,想缓和一下气氛。但一摁遥控器,他非常丢人的一幕再次出现在面前。

这极大地刺激了庄周,他指着视频对顾淳说,你为什么要暗中偷拍我,这还不够,你还暗中跟踪我,你不也是用我的隐私来羞辱我吗?

顾淳一看视频,愣住了,已经没有台阶可下。她升高调门连敲带打,是你下作,你自己找的。庄周,别以为你老爷子给你起了庄周这么个名字,你真的就是庄周了。你哪怕扛着床头那本《古文观止》,不知天高地厚的将鲲鹏展翅九万里念得符咒一样,你身上都不会长出鲲鹏一样自由翱翔的翅膀。庄周,你真正的底蕴,我难道不比你清楚?歇菜吧——你,你充其量就是一条夏虫。

“嘭”的一声,顾淳甩上门出去了。

家,一下子恢复了宁静。天色逐渐暗下来,对面楼房的灯亮了。庄周望着楼对面的灯光,他没开灯,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望着对面的住户,有一家人安然地围坐在一起看着电视。

顾淳听说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要拆迁了,就回去了一趟。六乾居庐雕有灰塑的青砖墙后面,我和顾淳手植的桂花长得很高了,伸出了墙头,墙内有阵阵桂花香送来。我被诬告坐牢的时候,家就被红卫兵强占了,后来好几户人住了进来,我的家简直成了“七十二家房客”。我和顾淳窝在长廊最后一间房间,与这些陌生的闯入者共用着厨房,没地方上厕所只好跑到外面的公厕,现在这些外来的闯入者都不知去向了。

顾淳回到这个她出生的祖居地,喊了声有人吗?没有人应她,她沿着木梯上到天台,天台堆满了那些人搬走时丢弃的杂物,几盆花长时间没人浇水,叶子已经干枯发黄。

我还记得顾淳小时候总喜欢爬上天台,问她爬上去干什么,提醒她天台有青苔,怕她湿滑摔倒。顾淳问我,爸爸,在天台上面能不能看到江上的轮船?我说,我们家看不到珠江的,你不要上去了。但顾淳坚持说能看到江和船。尤其是过年时,我在家里忙着炸油角,不想走动,顾淳却执意拉着我上天台,那时候周围没有高楼,父女俩就在天台上观看焰火在天空绽放。

二楼和天台后来给一家人占了,这家人在天台养了很多花草,不过不喜欢我们到楼顶上来,我们再不能上去。我从监狱里出来时腿瘸了,我总是指着天台,想让顾淳带我到上面去享受一会儿阳光。顾淳趁那户人不在,抱着我一步一步挪到靠近天台的位置,但楼顶的门锁上了,她只好抱着我从楼上下来,楼梯下到一半,她问我,爸爸累吗?她用瘦弱的手臂扶着我,说,爸爸,你怎么像风筝?我有时很害怕你会飞走。我的身体都扭曲了,几乎抓不住任何東西,若不靠住顾淳弱小的身躯,很容易从楼梯滚下来。顾淳说,爸爸,我累了,但我会把你抱下楼的。她抱着我要歇上好几回才能把我送回床上。

透过楼梯口的门缝,天台上有一丝阳光照到我扭曲的脸上,我的嘴紧抿着,木然地望着上面的天台,一个字都没说。顾淳借着光线看着我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她曾对庄周说,父亲那张脸消失以前,他留给我的就是这个印象。

顾淳听到楼梯底有动静,走了过去,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泥垢的女人,将捡来的衣服穿在身上,蹲在昏暗的角落,顾淳靠近她时,这个女人从地上抓起一把剩饭就塞进嘴里。她抬起头,看了看顾淳,又看看四周,很神秘地说,你来听我讲岁月的。她咀嚼着满嘴的泥沙,一条菜梗挂在嘴边,泥沙在她牙齿间摩擦,咯咯作响,顾淳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疯女人伸过手去,想拉住顾淳,来呀,来听我讲我的岁月。

走开点儿。顾淳边说边本能地往后躲了一下。

顾淳没再理她,想转身离开,但疯女人仍在不停地说,我的岁月啊!她又抓了一把沙土,塞进嘴里,顾左是你告发了我,是你说我与人通奸,她撕扯着头上的乱发,顾左,是你说我是个贱女人。

顾淳马上回过头问疯子,你说谁来着,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

疯女人木然地望着顾淳,我讲给你听的是一个故事,我讲的不是一个故事,我讲的是岁月。你这个淫贱的女人,疯女人指着顾淳的鼻子,顾左说我很贱,是你说的。我干净,比谁都干净,她伸出满是泥垢的手,瞧,多干净。只有你顾左,是不干净的,你躲着我,怕我揭穿你的秘密,你把档案藏在这里,不想让我找到。疯女人凑到顾淳面前,顾左有一页怀着无限忠诚、毫无保留的检举材料,他告发我。但那一页给老鼠吃了,该死的老鼠,咬掉了顾左诬陷我是贱女人的那一页档案,我只能继续在这牢房待下去,讲我的故事,岁月啊!

顾淳说,我父亲就叫顾左,他和我原来就住在这里。

疯女人听顾淳这样说,一下子就乱了,她指着顾淳说,你,顾左,又指着自己,我,贱女人,又指着顾淳,你,贱女人,我,顾左。疯女人钻到楼梯底,翻找捡回来的衣物。在这儿,在这儿,手在空中抓了个遍,说,你看,这不是吗?老鼠真该死,咬得只剩半页,就连这半页档案,上面的年龄、身份、职业都给老鼠篡改了。

顾淳忙追问,谁?谁篡改了档案?

疯女人拿起一根棍子,你要找一个叫父亲的人,他叫顾左,他又叫岁月。你要找一个叫岁月的人,我知道,你不知,你父亲跟着那蝴蝶飞走了。疯女人傻笑着在楼底又蹦又跳。

顾淳不忍心疯女人吃夹带着沙土的饭菜,买了一盒鸡腿饭回来,但疯女人不见了。

顾淳从六乾居庐出来,到陶轮寺去看我。按惯例先到商场买了馒头和水果。寺里一个人也没有,很安静。我听到她一个人的脚步声。顾淳走上二楼,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过来。她喊了声,师父,在吗?没有人应她。僧人每天都在这儿诵经,反复吟唱的“阿弥陀佛”,让我感到不那么寂寞。顾淳错过了僧人诵经的时间,上一次她来,僧人刚念诵完“阿弥陀佛”,起身收拾,她想给几位诵经的老太太每人一封利是,但她们对她念了声“阿弥陀佛”,没收她的利是,就折叠好袈裟走了。

我的名字留在一个小柜子里,隔着玻璃望着顾淳。旁边供奉着其他陌生的往生者。虽然我的脸谱消失了,但还是希望顾淳的手能抚摸到我的灵魂。我能感到她心里存有太多的疑问,她很想与我说话,但她的声音无法抵达我所处的这片死寂的世界。她想走过来像以前那样抱起我,她甚至有一种渴望,若能跨过来,她会走进这个陌生的一片沉寂的区域。这时柜子传来一阵响动,顾淳不自觉地扭头看了一下后面,好像背后突然多了一个人。摆满经书的柜子不断发出声响,那响动越来越大。香案上的馒头滚动了起来,一溜烟往另一端跑去。顾淳吓了一跳,稍微定了定神,见一只老鼠从柜子里溜出来,从香案上偷吃了她的馒头,又迅速沿香案往另一端窜去,很快又钻回柜子里。

她走近我的牌位,合掌微闭双目。轻声对我说,爸爸,我今天碰上一个疯女人,那疯女人说的话是真的吗?你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那老鼠咬掉的是什么档案?

老鼠钻进柜子后,周围恢复了寂静。如果亡者突然发出声音,顾淳并不害怕,虽然四周见不到一个人影,安静得只剩下往生者的名字,但她似乎规避着一个躲在背后的目光。

顾淳离开陶轮寺时,找我生前常施舍的一位老太太。顾淳曾经問过我,为什么常带她来这儿上香?我说,上香时,我虽然不能跪下来,天地仍能感到我的忏悔,心里舒服些。顾淳没追问我究竟忏悔什么。我每次来都会留下水果和包子给那位负责寺里清洁的老太太。一次老太太拉住我说,先生,你能给我点儿钱吗?她伸过来的手颤巍巍的。我给了她一百元。她说,谢谢,先生,你心真好。我说,不用谢的,你拿去买点儿东西吃吧。这位老太太一直留在寺里,每天坐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嘴唇翕动着跟着僧人诵经,打发所剩不多的光阴。

顾淳走到老太太常坐的那位置,却不见老太太,这线索断了。

唯一能找到的线索,就是那个疯女人,顾淳在碉庐街拆迁前一天又去了一趟六乾居庐,但疯女人不见了。她向还没搬走的人打听疯女人的下落。邻居说,那疯女人一星期前被人杀了,她的尸体就在垃圾桶旁,早腐烂了,倒垃圾的从她腰间别着的一个包认出她是疯女人。邻居对顾淳补了一句,疯女人那破袋子里净是些一毛两毛的散钱,就这不到十块的毛钱,让她背后挨了一刀,要了她的命。

顾淳问那人,知道这疯女人叫什么名字吗?那人说,她叫曹圆,“文革”时以通奸罪被关进监狱,就疯掉了。顾淳这天回到家里,就梦见了疯女人,疯女人拍着腰间那打着补丁布满油垢的包说,这里有顾左隐瞒过去的全部秘密。顾左的罪证,就在我包里。顾淳从噩梦中惊醒,疯女人的笑声不仅回荡在顾淳耳边,而且那笑声简直是万把尖刀,刺向我的灵魂。

顾淳与庄周吵了一架后,有一个多月不和庄周说一句话。下班回来,庄周几次想哄哄她,顾淳看都不看庄周一眼,随手把房门一关,庄周只好把话咽回去,知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斜靠在他与顾淳睡过的床上。

庄周睡不着,偷偷溜进我住过的房间翻检我的遗物。他无意中发现了顾淳的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每天的天气状况,比如是晴还是雨,是多云还是间阴,但当天记下的广州天气状况与CCTV播报的天气预报有很大出入。庄周明明知道这天CCTV播报的天气是:雷雨,最高温度三十一度,最低温度二十六度,但对照顾淳笔记本上的记录,却是:晴,天蓝,有梦,最高温度六度,最低温度零下三度。翻看了几页,都是抽象的图表和数字,不过有一个地方是共通的,一年的时间,都记上“梦”这个字,有时还在梦旁写上“+”或“-”,伴随着这些“梦”的记录,顾淳还用坐标标示这些“梦”的波幅。

庄周琢磨不透顾淳为何对天气预报有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癖好。当CCTV《新闻联播》结束后,一到天气预报时间,顾淳什么都放下,仔细对每个城市的天气进行记录。要知道顾淳并非提出蝴蝶效应的洛伦兹,没有必要如此耐心细致地记录天气,何况现在互联网时代,随便点击一下手机、上网都能知道天气情况,但顾淳几乎对这些便捷的媒体工具提供的天气信息没有兴趣,她始终钟情于CCTV。我记得女儿顾淳与庄周结婚后,好像就有了这习惯。有几次庄周在CCTV天气预报时间转台看别的节目,惹得顾淳大为光火。庄周就与顾淳有了默契,天气预报成为他们两口子最为神圣的时间,不管什么情况,若错过了CCTV的天气预报,都必须得补上。庄周开始很不适应顾淳这种古怪的生活习惯,逐渐地庄周就默认和迁就了。

蝴蝶在梦里告诉我,与庄周重逢的这段时间,你女婿庄周跟女人在一起实在随性,更不喜欢受拘束,只要有感觉,说上就上,不管厨房还是客厅都要让肉身获得极致的满足。你女儿开始很迁就庄周,但女人骨子里总讲究情调,顾淳总要暗示庄周先将房间的灯光调得柔和些,再柔和些,空调温度二十五度不行,还要往下调,二十三度。房间里她会根据自己的心情播放不同的音乐。庄周生气了,说,你当这是奶牛场?顾淳也不恼,只说了句,我今天心情不好。就一个人跑到你原来住的房间睡。

只有到了雨天,他们很快就能随着雨点的滴答声干完那事。不过雨天总有结束的时候,有天晚上庄周实在熬不住,丢下饭碗,管什么情调,灯一关,搂住顾淳,说来就来,顾淳像钢板一样挺着,庄周草草了事。顾淳说,好了吗?我要登记天气预报了。撇下庄周像个傻子一样赤裸裸地站在身后,顾淳记录完天气,就看CCTV的《探索》频道。可能被什么镜头吸引住了,顾淳拉庄周过来,哄小孩似的对他说,你看那头犀牛。荧屏出现一群终身没有获得交配权的公犀牛,紧随钟情的母犀牛后面,饥渴地用舌头舔着母犀牛的牝。电视主播以标准的广播腔介绍说,这些公犀牛只有打败占有母犀牛的那头公犀牛,它们中的幸运儿才能获得交配权。

顾淳拍拍庄周的肩膀,你觉得我是这头母犀牛吗?

这一招真够狠,庄周服软了。他只好乖乖地按照顾淳安排的温度、湿度、体温和天气情况来安排俩人的性生活。顾淳对庄周的生活习惯和喜好进行了重新改造和训练,虽然生活过得像CCTV的《新闻联播》一样,几十年都是一种表情、一种腔调,刻板得有点儿程式化。

庄周合上笔记本,放回原处。他纳闷顾淳记下的那些神秘的坐标曲线、对梦的记录,还有不知所以然的“+”和“-”等符号,又是怎么来的呢?没多久庄周迅速打回原形,一进家门,往前一踢,鞋“嗖”一下儿不知滚哪儿去了,袜子东一只西一只,不成对儿。跟朋友喝酒聊天,不到半夜不回家。

顾淳倒沉得住气,压根儿就当没有庄周这个人,她竟然撇下庄周到海南玩儿了几天。没想到回到家,刚打开门就有几只蟑螂逃窜到她脚下,她发出的尖叫声惊动了邻居,而庄周仍旧喝着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顾淳平复了她对蟑螂的恐惧后,捋起衣袖,将堆满洗碗池的碗筷洗干净,清理掉长出了暗绿色茸毛的饭盒,打扫干净满地的烟头,不过从头到尾没跟庄周说一句话。

庄周偷偷溜了一眼额头渗出汗水的顾淳,顾淳偶然扫庄周一眼,既是挑战,又显得很不在乎。她眼尾的余光,始终统摄着视线所及的范围,按照自己既定的程式和步调做自己的事,既不难受,也不快乐。庄周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开始收敛他的放肆。

有一天顾淳刚一进门,庄周一个箭步跨上前,跪在面前,老婆,我送你的花。唰的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顾淳先是愣了愣,别过脸去,但还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庄周借机上前搂住顾淳说,你该罚的也罚了,晚上我想有人帮我掖一下被子。顾淳推开他,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下儿,我们还是分开睡。顾淳说完回房间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打开门,说,谢谢你送的花。

庄周望着关上的房门,有点儿不甘心,也没敲门就进去了。庄周突然闯进来,顾淳赶紧收起些什么,显得有点儿慌乱,她皱紧眉头,你进来怎么不敲一下儿门?庄周说,咱们不是夫妻吗?顾淳说,我要休息了。庄周见顾淳神色不对,知趣地道了声晚安,关上房门时,庄周透过顾淳床头那面镜子,瞥见顾淳不经意地对他瞟了一眼。

庄周望着那面将他和顾淳隔开的墙,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他干脆爬起来,又偷偷翻看顾淳那本秘不示人的天气纪录。很意外,怪异的图表和数字不见了。顾淳一个多月来的天气预报记录,与CCTV播报的是一致的,很正常,没有什么异样。

第二天顾淳从厨房里喊庄周,今晚蒸鱼吃,我在上面放了几片咸鱼,这咸鱼是我从海南带回来的,不知味道怎样,你说好吗?庄周似乎有什么心事,随便说了句,好的,好的,你就蒸吧。

那你还不过来帮忙,剁开这条咸鱼。

庄周对散发着腥味的咸鱼有着本能的厌恶,顾淳偏拿起这条咸鱼递到庄周鼻子前说,嗅一下,香吗?咸鱼晒得挺干的。

庄周赶紧推开。顾淳让他将咸鱼剁成几块,他以为挺轻松,不就那么几刀吗?咸鱼晒干后,肉质非常柔韧,庄周一刀下去,咸鱼身上只留下一道刀痕。庄周摸了一下刀锋,这是他从德国买回来的刀,坚韧锋利。他重新把刀架在鱼身上,拿起另一把刀,“嘭嘭”几下,拿来当锤子用的刀立刻凹了一小块,咸鱼仍完好地躺在案板上。他还想来几下,顾淳连忙制止,哪有你这样剁鱼的,顾淳拿来一根粗壮的木棒,在刀背上“嘭嘭”几下,咸鱼就剁成了几段。

庄周说,还是你行,以柔克刚。

顾淳说,我就想让你踏踏实实干点儿事。

你害怕了,害怕真相揭开,你无法接受。

我总觉得有一个人躲在你身后,但我看不清这人的脸面,我想辨认出究竟是谁,但我又害怕这张脸真的清晰起来。

十一

顾淳依然准时在CCTV《新闻联播》后登记每天的天气预报。台风天兔即将袭击广东,天气燠热异常,广州最高气温三十一度。她登记完天气,翻了翻这本庄周曾瞒着她查看过的天气记录,放回抽屉,就打开我生前与朋友来往的书信,但那些信都写于一九八○年后,顾淳没发现什么。她打开相簿,看到我们父女俩昔日度过的时光,泪水再也忍不住。她捧着相簿望着天花板说,爸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档案里有什么,那个叫顾彤的又是谁?有人冒认你的名字,篡改了你的档案,是吗?

她从另外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记下:梦,最高温度零度。坐标上,她画了一条从低谷呈上升趋势的曲线,顶端写了一个“-”,旁边标注了一行文字:“子非鱼,施之庄周的惩罚,没想到反作用于己,他开始报复。”一条标有“+”的曲线则缓缓往下走,一阴一阳两条线,一上一下,没有相交,分别滑向了不同的方向。

顾淳写了张纸条给庄周:“天气预报说这几天会下雨,我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庄周几天没有回应,倒垃圾时,顾淳发现这张纸条成了纸屑扔进了字纸篓。她还发现一个盛满了精液的避孕套,她轻轻揉搓了一下自己鼓胀的乳房,她不知隔壁的庄周这段时间经常一个人溜出去干什么,他总是很晚才回来。

庄周躲在房间里,敲打着键盘,摇动鼠标,他在网络的世界里穿行,透过这张无形的网,继续寻找着我丢失的档案,他百度、谷歌,走访各类网站,荧屏上呈现了无数集成电路组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路,这都是他要寻觅的路径。网络的世界没有堵车和红灯,他几乎畅通无阻,陪伴他的只有键盘的敲击声。他搜遍了寻人网和那些以匿名方式暴露隐私的网站。那些对身边的人無法公开的秘密、无处宣泄的情感、憋在心中很久的秘密,透过互联网呈现了一个梦境一样令人难以理解的世界。

庄周透过这个虚拟的世界,找到了宣泄口,找到了倾诉的对象。庄周不记得多少次输入顾左、顾彤、胡卫东和曹圆几个关键词,这个互联网的世界像一个张开了口的巨大档案,等着庄周走进去。这个虚拟的世界提供了敞开心扉的保证和可能。

庄周与陌生人在一起时,会不自觉地产生戒心,当他无法判断电脑的另一头的陌生人与他交谈抱着什么目的,甚至不知对方什么时候下线,或从此消失的时候,庄周就很小心地将自己加以掩护,躲避那些意图透过这张看不见的网对他人秘密进行狙击的目光。若有人对他做某种窥探性的试探,庄周马上像眼镜蛇一样警觉,与陌生人聊天时,与之周旋,敏锐地从字里行间不时弹出的表情符号,捕捉对方的动态、摸清对方的虚实,他才与这个新交的网友进一步交谈。

在一个叫“马槽”的寻人网站,庄周与一个网名叫“出关”的人反复试探后,判断出关有可能提供新的搜寻档案的方向,庄周就直接提出:我要找一个叫顾彤的人的档案,但不知顾彤与顾左是否是同一个人。

出关几乎没留给庄周思考的时间,就留言说:我们大多数人到死,都没有打开自己档案的权利。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要找的这份档案,包括我和你的,是否曾经有谁翻阅过,又会有哪一个人把你记录在案,是不知道的。

你看过A片吧,就像那些人在视频里卖力演出,但演得再卖力,究竟谁在看他们表演,他知道吗?

我现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笼罩着我,躲在背后的人哪怕能站出来,一刀将我撂倒,也比陷在这样一种无名的状态强。

不会有一个具体的人站出来,那是这个权力世界的意志的延伸,它透过迂回战术,从一个人以为丢弃的过去入手,像楔子一样,打进你的生活,但你却无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这张由权力织成的网是巨大的,你只有得到授权才能打开你想得到的秘密。

出关发了一张狮身人面像的图片过来。

庄周不解,反弹了一个带问号的图标过去。

你是否有俄狄浦斯的勇气。你打开一个人的档案,就意味着你掌握了一个人的过去,谁掌握了一个人的过去,谁就掌握了一个人的现在,这好比斯芬克斯之谜。

庄周,你在干什么?顾淳突然站在庄周背后,他与出关网友网上文字你来我往,竟然没发现顾淳站在身后已经很长时间。庄周吓了一跳,扭头看见朦胧的灯影下顾淳怨恨地盯着自己。

深更半夜,你到我房间偷看我聊天,什么意思?庄周不示弱,反问顾淳。

你觉都不睡,刨人家祖坟似的挖人家的隐私,你问过自己的良心吗?

你不问一下儿你,怎么像条毒蛇站在我背后,瞅准我不留神,蹿出来咬我。

庄周原来你是这么有城府的一个人。

我是给死者一个回答,让他得到安宁。

你吃错了药吗?我爸生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到死你也不放过,查他个没完,你疯了还是怎么着,像只老鼠,躲起来,查这查那,干什么,你?非得把我逼疯了,才了了你的心愿。

哎呀!

瞬间,随着顾淳发出的这声尖叫,全屋的灯熄灭了。庄周马上要冲过去,顾淳喝止庄周,別过来,漏电!他们俩在黑暗中谁都看不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庄周和顾淳伸出手想拉住对方,但又怕不小心碰到漏电的电源,只好分辨着黑暗中对方的呼吸,两个人都不说话。

你先别动,我去拿手电。庄周小心地摸黑退出房间。他拿了手电回来,检查了一遍房间,发现台灯电线有一处接口开裂了。他麻利地对漏电部位做了处理,重新打开漏电保护开关。

顾淳说,你今晚来我身边陪陪我。好吗?

有一束蓝色的光焰,扑闪了一下儿,瞬间又融入了黑暗。蝴蝶在梦中与庄周融为一体,庄周借着蝴蝶梦幻的飞翔,卸下背负已久的沉重包袱,他轻盈地托举起了顾淳,向云端飞去。庄周和顾淳在他们爱欲的梦乡里,点燃起火焰,旋起耀眼的蝶舞,不过很快化成了燃烧后的灰烬。一个巨大的影子,黑乎乎地不断膨胀,向庄周身上扑了过去。庄周挥动起拳头,连番追问蝴蝶,怎么会有人睡在身边,是谁?他像一匹领地被侵犯的狼,发出一声吼叫,到现在都令蝴蝶翅膀发抖。他从床上跃起,扑上去,挥拳驱赶这个进入他领地的陌生者。

顾淳轻轻拍了庄周一下,说,是我。

庄周坐起来,下了床,在家里梦游了一圈儿,他在梦中问蝴蝶,这是我的家吗?这家里的东西我都很熟悉,但为什么我感到这不是我的家,这个家怎么这么陌生?

他重回床上问顾淳,你这只蝴蝶,怎么睡在我旁边?

顾淳瞪了他一眼,庄周醒了。

顾淳问他,你刚才怎么了,老喊什么蝴蝶?

十二

庄周不知为什么这几天鱼缸里的鱼突然间都往外跳。他到芳村花鸟市场兜了几圈儿,没有找到合眼缘的金鱼。经过一德路,无意中看见石室教堂,他从侧门拐了进去。他昨天在微信上与朋友聊天,那朋友告诉他,她常去教堂告解。庄周问告解是什么。朋友说,是心中感到有要忏悔的事情,去找神父忏悔。庄周很敏感,追问了一句,那不是把隐私都透露给陌生人了吗?朋友说,这怎么会?每次告解后,我心里都很舒服的。

庄周穿过教堂的长廊,位于长廊旁的两座像大柜子一样漆上原木色的房间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有围栏围住,不让人随便进去,庄周还是偷偷溜了进去。这 “大柜子”空间非常狭小,仅能容得下两个人,中间用木板间隔开两个区域。互相看不到隔壁的人,沟通靠的是一扇小窗户。用一块黑色的布帘作为遮挡。庄周想掀开布帘偷看里头是否坐着神父,但手刚一伸过去,马上缩了回来。

一只黑褐色的飞蛾飞进了告解室,停留在那块遮挡住窗户的布帘上。庄周疑惑地盯着飞蛾,轻轻地说,岳父,是你吗?他想用手指捏住飞蛾的翅膀,飞蛾非常机警,一下儿就飞起来,打个旋儿,在门端的板壁上扑打着翅膀。不知是布帘后还是告解室外面传来几声响动。庄周紧张起来,手不自觉地碰了一下那块布帘。他捏住布帘一角,手不敢动了。很快周围又安静下来。庄周舒了口气,他跪下来,说,神父,我越来越感到有一个真相将要显露出来,但我越发怀疑,相对于那些告密者,我是否更具备道德勇气和优越感。我甚至产生了一种恐惧,不知哪一天我也可能成了告密的人。但布帘后静悄悄的,没有回答。

庄周回到家,拿钥匙开门,门打不开,摁门铃也没人应,他正要破门而入。这时木门开了,隔着铁门的栅栏,迎面冒出了一副面具,一个陌生的目光透过面具与他对视了一下。庄周警觉地问,谁?面具下的嘴唇动了动,是我,你老婆,吓着了吗?顾淳拿下面具。庄周说,装神弄鬼干什么?刚才目光相触的瞬间,顾淳迅速避开了他的目光,好像躲藏着什么。

庄周说,开门,打扮成这鬼样子,门都忘了开了。

顾淳说,半小时前,外面有响动,以为你回来了,打开门,一陌生男人站在家门口抽烟,拿眼睛盯着我。你不在家,我一个小女人,能不害怕吗?我马上反锁了门,想着戴副面具吓吓那色鬼。

是,回来晚了,你赶紧歇息。

这段时间你总这么晚回家,我习惯了,反正你不当这是你的家。

怎么会呢?你说哪儿去了。

顾淳从酒柜里拿出一瓶XO,反正睡不着,陪我喝杯酒总可以吧?

这酒后劲很厲害,我怕你喝不惯。

但顾淳已经把酒倒进庄周杯里,他们碰了一下儿杯。

不知是借了酒力还是顾淳喜欢突然来个单刀直入。她说,不知你从哪儿搞来的揭发材料,那告密的,是一个叫胡卫东的人,我看了他写的黑材料。我现在知道了是他当年将我爸送进牢里的。

庄周愣了愣,这份材料你没经我同意,私下翻阅,不太好吧?

顾淳好像想遮掩什么,抽出一支烟,吸了一口。庄周透过烟雾,看到顾淳那惯于管控别人的眼神,顾淳不时瞥一眼庄周,力图掌控谈话的走向。

顾淳说,搞了这么长时间,终于真相大白,这告密者终于浮出水面,可以还我父亲一个清白了。

庄周打断了顾淳,胡卫东也被人告发过,他也劳改了十几年。

顾淳立刻对庄周的说法进行纠正,他蹲监狱的性质跟咱爸的性质完全不同。他是一个真正的告密者,是他把我父亲送进牢里的,这在他的交待材料里写得一清二楚。你看他捏造事实到什么程度,说什么只要一个叫曹圆的女人出现,我父亲必定在后面跟着。他这样说,目的不是很清楚吗?他含沙射影我父亲是个流氓。而这叫曹圆的女人,我见过。

庄周惊讶地盯着顾淳,曹圆是谁,现在在哪儿?

她疯了,前天被人杀了。

庄周说,怎么就被人杀了呢?真是让人意想不到,难怪你父亲背着如此深重的罪孽感离开这个世界。

顾淳反驳说,胡卫东诬陷我父亲,你不去谴责,还替他开脱。你想想,像胡卫东这类毫不保留袒露思想的人,他又是如此忠心耿耿,怎么可能让他去坐牢呢?难道也有人诬告他吗?

庄周说,某种环境下,人人都可能成为告密者。

你会吗?

顾淳吸了一口烟,透过烟雾顾淳迅速而又犀利地瞥了庄周一眼。

庄周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把一个假设性的问题抛给了顾淳,我们假设,只是假设,你和我,还有父亲与胡卫东,包括被人杀了的曹圆,都面临枪决。唯一能免于一死的,就是把对方供出来。在这你死我活的处境下,你会怎样选择?

顾淳的锋芒一下儿收住了,她仰脖把刚倒的白兰地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一口,说,庄周,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让你陪我喝酒吗?是我感到我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人。父亲的档案仍尘封于某一柜子的暗格,没有人打开过。

庄周岔开话题说,你陪我一起去散散步吧。

庄周和顾淳在楼下的小区散步,突然庄周抄起一块石头朝藏在树丛里的摄像头扔了过去。顾淳吓蒙了,庄周,你干什么?

庄周不说话,又抄起一块石头向摄像头掷过去,骂道:砸瞎这些贼眼,整天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你疯了吗?

庄周抱着头说,我头疼得厉害。

顾淳扶着庄周赶紧回家躺在床上歇息。

庄周不再与顾淳说话,他沉默了。像是一个人很安静地待在房间,对着一面墙发呆,顾淳在身边,好像陌生人一样,他不吭不响。顾淳拿到房间来的饭菜,热的变凉,凉了又热,庄周好像碰都没碰过,顾淳越发担心,连她自己好像也不认识庄周了。庄周变得不知冷不知热,不知饱不知饿。

顾淳走到他身边问,饿了吗?先吃饭吧。

庄周站起来,走到一面墙前,看了一会儿,不知什么时候,他搞了几桶油彩回来,“唰”的一笔油彩刷到墙上,顾淳来不及制止。庄周又把油彩泼洒到墙上。庄周连续几天在墙上画画,不停地在墙上挥霍着油彩。

顾淳一天不下十次哄庄周说,我带你去看一下黄友善,做一次彻底的检查,不管什么病,及早治疗,都能治好。

庄周打破沉默说,我没病。你整天偷偷记录我的行踪,安了摄像头监视我,究竟想干什么?你把我的病历还给我,我不希望有人私底下篡改我的病历,捏造我是疯子。

这怎么可能呢,谁监视你了?你放心好了,你的医疗档案,医院会给你保管好,没有医院领导同意,病人和家属都不能翻阅你的医疗档案。

终于庄周的画笔停下了,他从房间的一端向画墙走去,那上面刚画了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他到了画墙前,退回来,又朝画墙上那条远方的道路走去,倒过来走回去,走回去倒过来。

顾淳喊他,庄周,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老婆。庄周似乎没听见,依然从房间的一端走向画墙的另一端。

顾淳冲上前抱住他说,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纠结,我这心好痛,我不想这样,不希望有这样的结局,但我又无法控制,我恨我自己,但我也恨你。我跟踪你的行踪,是我也想知道事实的真相,但我又非常害怕。不管父亲是不是曾经做过告密者,你把他的全部秘密挖出来,你和我能接受能面对那样一种真相吗?谁,由谁来承担这罪责?你能够充当起这个审判者的角色吗?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揪着我们父亲的衣领说,你是个罪人,难道就证明了我们的良知,我们就是圣徒了吗?顾淳全身发抖,捶打着自己,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冲过去抱住庄周,摇撼庄周,你是凡人,你只是一个凡人,不是那位圣者庄周,说话呀,庄周,你为什么不说话呀?!

庄周就像木桩一样,任凭顾淳摇晃他瘦削了很多的身躯。过了一会儿,庄周挣脱了顾淳,依然如故地向那画墙走去。

顾淳请来她信任已久的精神病专家黄友善,这位让很多精神病人得以康复的专家,走进庄周的房间。对于这位陌生的来客,庄周没搭理他,仍凝视着自己墙上的画作,再一次拿起笔修改。黄友善大夫走到布满油彩的画墙前,欣赏起庄周的画作。他摘下眼镜,拿起放大镜,跟踪一只在画面的大街上穿行、翅膀发出蓝紫光的蝴蝶。很快,他非常理性的逻辑判断发生了位移。他带着赞赏的语气对庄周说,你画的这蝴蝶很有名,叫作卡纳蓝蝴蝶。它的翅膀会发出海一样的蓝紫色光芒。

顾淳一再追问黄友善医生的诊断结果,黄友善大夫没有给顾淳明确的答复,只是笑笑说,他画的是他的图腾,你就让他画吧。

顾淳听了黄大夫这个诊断,第一次冷静下来,走到画墙前,忽然呆住了,说,你什么时候到过这里?

庄周终于说话了,这是你的家,碉庐街九号六乾居庐,我在那儿碰到曾经告发你父亲的胡卫东。

十三

顾淳不得不承认庄周精神出了毛病,经过多次向黄友善申请,终于让庄周住进了精神病院。我的灵魂悲哀地望着庄周走进精神病院的背影。庄周与蝴蝶最后一次在梦里相会,是进精神病院之前,他去寻找已成一片废墟的碉庐街和六乾居庐。这座中西合璧的双子楼和其它骑楼被拆后,在废墟上面铺设了新的马路。庄周望着滚滚车流从碉庐街和六乾居庐原址辗轧过去。庄周回到梦中,蝴蝶负载着他和我的灵魂,穿梭于现实与梦幻两个不同的空间。庄周的灵魂在梦中由蝴蝶负载着飞翔,显得自由,我的灵魂却一直感受到他的肉身是多么沉重,实际上庄周无法承托起我已经变得很轻盈的灵魂。

在病床上,庄周按时吃药,望着四面雪白的墙壁,他无法拿起画笔表达他内心丰富的梦的图景,不过那只纳博科夫寻找过的卡纳蓝蝴蝶翅膀上的蓝紫色光芒撩拨着他。他在梦里对蝴蝶说,蝴蝶握住我的手,带我重启一次非现实之旅吧。他把手伸向窗户,但精神病院关得非常严实的窗户和铁栏杆阻挡了他。

顾淳将庄周送进精神病院后的一个星期,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对方第一句话就问,是不是顾彤先生?

顾淳感到唐突,她原想告诉这女人,没有顾彤这个人,但这名字似曾相识。

那女人又问了一次,你是顾彤先生的女儿吗?

顾淳选择了沉默,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有一个自称胡谍的人将一份名字写着顾彤的档案交给她,托她转交给庄周。

顾淳把这份档案带到精神病院。庄周撕开这份档案的封条,顾淳没有制止庄周。

庄周翻开档案的第一页,名字一栏赫然写着:顾彤,原名,顾左。

庄周欲继续翻看这份档案时,顾淳的手伸了过来,摁住他的手。

庄周很奇怪地望着顾淳说,档案既然打开了,为什么不看一下记录了些什么内容?

顾淳摇了摇头说,我们可能都是有罪的。谁能保证,在残酷的环境下,能抵御到最后一刻,不出卖任何人呢?

顾淳将这份属于一个叫顾彤的,实际是她父亲顾左的档案重新放回档案袋中。走出庄周的病房,在門口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庄周说,你在这儿安心养病,等你病情稳定了,我就接你回家。

杜璞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粤海散文》编委,广东文学院第5届签约作家。在《青年文学》《山花》《作品》《散文》《百花洲》《广州文艺》《阳光》《延河》《作品与争鸣》《中州大学学报》《青海湖》《中华散文》《散文百家》《红豆》《海燕·都市美文》《文艺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和评论。作品曾获广东省第3届“九江龙”优秀散文奖,出版中篇小说集《月亮灼伤了谁》、散文集《窥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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