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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冒险

2021-04-01徐晓琦王芳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孤独

徐晓琦 王芳

摘 要:《绿帘》是美国著名女作家尤多拉·韦尔蒂的首部短篇小说集,不仅奠定了作者的文学地位,同时也体现出作者进行文学创作的初始情怀。韦尔蒂致力于对小人物个体的书写,孤独是贯穿整篇小说集的基调。集中同名短篇作品《绿帘》讲述了主人公拉金太太在经历了丈夫意外的去世后一系列的心理和行为变化,本文试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对此篇小说进行解读,以此探讨主人公的心路历程与作者的创作情怀。

关键词:尤多拉·韦尔蒂 《绿帘》 孤独

尤多拉·韦尔蒂被西方文学界誉为短篇小说大师,在美国当代文学史中占有重要地位。《绿帘》是其首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十七篇作品,“故事中的许多人物都是会令北方波士顿人说‘不愿意与之交往的那种”,他们乍看起来像是偏居于冷漠南方社会一隅的“怪人”,但在韦尔蒂笔下,他们和茫茫众生一样在人世间挣扎、寻求。对小人物的书写是现当代文学中小说创作的重要形式,韦尔蒂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具有别具一格的魅力,也得益于其细腻的人文关怀。本文选取了小说集中较少获得研究者关注的同名短篇小说《绿帘》,以文本细读的方法,在前人的理论基础上对这个作品做进一步的解读。

一、避世:一场精神围困下的孤独冒险

《绿帘》是一篇充满叙事张力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沉闷庸常的南方小镇:某个夏日,拉金先生如往常一样下班驱车回家,却在临近家门之时被一棵突然歪倒的巨大楝树压死,目睹丈夫死亡的拉金太太从此便如失去了灵魂的行尸走肉般,整日隐没在自家花园中劳作,肆意生长的花木稠密得像一道绿色帘幕,形若高墙,将她与外界隔绝,直到某一天,她在恍惚中将锄头对准了黑人帮工杰米的头颅……跌宕起伏的情节使得小说颇具“南方哥特”式风格,但作为一名具有深刻人文关怀的作家,韦尔蒂的创作意图绝非意在单纯创造惊悚或向读者展示一个病理学上的病例。

小说正文从故事的中间部分开始讲述,一开篇就塑造了一种打破平常规律状态的天气背景:这年夏季,拉金山镇每天下午两点左右准会落下点儿雨来,可是这一天都差不多到五点了,太阳依旧在空中炙烤着大地。小镇上的女人都坐在自家窗前,摇扇、叹气,等着下雨。在“等待”这样一个小说基调下,作者以拉金太太为主体,设置了三组处于失衡状态的冲突力量。

第一,拉金太太与花园植被。太阳的暴晒、雨水的滂沱都阻止不了拉金太太每日在她的花园中忙活,“任何花草,只要她能弄到的或从邮购目录上买到的,她都种上。她种得那样稠密,那样匆忙,那样不假思索,丝毫不在乎邻居们在养花俱乐部选种时的理念,比如如何构成合适的景观,或者达致令人惬意的效果,甚至于颜色的协调之类”a。 表面上看,拉金太太是花园中这些植物的主宰者,但对于其在花园中的状态,小说中运用了诸如“笨拙、矮小”“古怪而胆怯”“淹没”“神经绷得更紧”“纤细、莽撞”等类似性质的词汇来进行描述,另外拉金太太也甚少剪枝、移栽或者固定花木,因此无序疯长的植被日渐稠茂,甚至杂草也十分丰肥。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反而愈加衬托出人物生命力的缺失,随着阅读的深入不禁会让人产生这样一个疑问:在拉金太太的花园中,人到底是掌控着自然还是迷失于自然?

第二,拉金太太与自我主体。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拉金山镇是以拉金先生父亲的名字命名的,可以说拉金太太在小镇上曾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主流人物。但丈夫去世后,她对人们的探望“并不领情”,而是选择整日在自家花园中劳作,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好花朵朵,她自是一枝也没有给谁送过;任谁生病离世,她也绝不会送花致意”(绿,171)。小说在前半部分采用第三人称非全知叙述视角,并以小镇上邻居们的眼光对拉金太太进行“俯瞰”,将其塑造成一个逐渐偏离大众的边缘性人物。“每天早晨,或许都有人看见她走出白房子,迈着慢吞吞、几乎是怯生生的步子,罩着件邋遢的工装裤,经常头发飘散着,没梳到的地方还打着结呢”(绿,170)。这种不修边幅的形象与每日早上在卧室窗前精心梳头打扮的小镇女人们形成了性鲜明对比。“她的唇线轮廓分明。人们说,她从不开口”(绿,172)。自我意识和话语权的缺失,都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拉金太太主体性的丧失。

第三,拉金太太与黑人杰米。相比于拉金太太对小镇其他人前来拜访并不领情的态度,在这一带按日帮工收费的黑人小子杰米以“拉金太太也僅是偶尔容得下”的身份得以进入到其花园中。这一天,因为雨的迟到这样一个偶然事件,再次打破了拉金太太的规律生活,使她在持续的劳作中毫无预兆地回想起丈夫去世时的场景——这是她一直竭力试图遗忘的。记忆的闪回唤起她强迫性重复的本能,“生与死,她手握沉甸甸的锄头想道,如今生与死对她没有任何意义,生与死只是她一直被迫要用双手去实现的事情。她不住地追问:不可能去补救吗?不可能去惩罚吗?不可能去反抗吗”(绿,174),于是她举起锄头,对准了杰米无辜的头颅。至此,韦尔蒂通过一层层矛盾的堆叠,将故事之弦逐渐引向最大限度。

在韦尔蒂早期的短篇小说创作中,经常可以窥见原型批评中的漂泊原型,即主人公通过一系列冒险或探索经历达到自我发现的目的。在本篇小说中,与其说拉金太太主动选择了避世,不如说是被动地被看似偶然的外部力量抛入一场迷惘的探索之中。正如文中所提及:“某种程度上,她寻求的不是井然有序,而是多多益善,仿佛她特意要把自己的园中生活作为冒险进行得更远更深入。”(绿,170—171)冒险本是一种向外探索寻找、向内映照自我的过程,拉金太太却在“绿帘”的裹挟之下,将自己置于愈加逼仄的境地,在重重的矛盾之中,逐渐丧失了自我的主体性,从而走向精神的困顿之路。

二、和解:花园中人与各种力量的平衡

在现实生活中,“帘”是一种遮挡之物,人们可借之塑造特定的幽闭空间,这个功能使其具有了两方面的属性:一是保护隐私,赋予主体一定程度上的独立性和安全感;另一方面,它的隔离作用也限制了主体与外界的交流,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束缚、剥离的意味。这两种属性,一种是主体的主动选择,另一种则是选择之后的被动附加。在小说中,“绿帘”指的是花园中野蛮生长的花草绿植所形成的天然屏障,拉金太太在“绿帘”的庇护下暂时实现了与外界的脱离,忙碌使其免受创伤初期伤痛回忆带来的强烈感情冲击。但从前文的分析来看,她以自我麻痹来对抗死亡阴影的尝试是失败的。冲突是创作者塑造文本的基础,而对冲突的处理,才真正显示出作家的深层创作观念。

小说随着拉金太太高举的锄头达到紧张的高潮,就在这时,迟到了许久的雨滴开始落下来打在其手臂上,拉金太太小心地放下了锄头,静静站在原处感受着雨的轻柔。“雨光和太阳光不同,雨中万物都显得熠熠生辉,不是因为反光,而是从内里,从其本身无言的结构里放出光彩”(绿,175),一场雨仿佛把拉金太太的生命力从麻木的躯壳中唤醒,韦尔蒂随即转变叙事视角,潜入拉金太太的感观世界之中,一改小说前半部分沉闷压抑的氛围,用清新优美的文笔将拉金太太对身边自然景色的感受大段地描绘出来,细致地呈现出一颗被沉重的死亡阴影压抑许久的心灵慢慢得到释放的过程,“叹息着,拉金太太把锄头拿低,小心地放到地面上,不让它碰到生长中的花木。她静静地站在原处,挨着杰米,听着落雨声。雨多么轻柔。雨多么密集——这声音宣告等待终于结束”(绿,174),就像一直紧绷的弓弦慢慢松弛下来,拉金太太一头倒在花丛中,她终于获得内心的安宁:“无穷无尽之物,无可抵挡。”(绿,176)就像一场救赎,这场雨的降临使得太阳光和雨光、自然力与人的生命力、拉金太太和黑人帮工杰米,甚至是生与死的矛盾在这一刻趋于缓和,达到一种平衡。

拉金先生因门前的一棵大树丧命,这个看似偶然的事件树立了人与自然的一种矛盾冲突关系。巨大的楝树缓缓倒下,不仅夺走了拉金先生的生命,也象征着拉金太太精神世界的崩溃,强烈的阳光如同俯视众生的神明居于小镇上空,像镊子般揪住拉金太太笨拙矮小的身影,疯狂生长的绿植形若高墙隐没了其间主人纤细的身影,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作者似乎在有意把自然塑造成一种与人对抗的无情的毁灭性力量。同样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雨光”却在此处被赋予了一种滋润万物的“生命力”的意象,也阻止了又一场悲剧的发生,由此,原本作为“施害者”的自然也兼具了“拯救者”的身份。另一方面,当拉金太太将锄头高高举起对准杰米的脑袋时,身份也由原来的“受害者”变为了“施害者”。当拉金太太倒在花丛中不省人事时,只有杰米弯下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她动了动,差点成为“受害者”的杰米此刻也成了“拯救者”。相比于小说集中韦尔蒂一贯的冷静客观与写实风格,这种通过特定空间内循环式的自我消解达到各种力量的平衡搭配和对立转换,颇有些童话式的虚幻之感,这种取之于现实又超脱于现实的故事文本,流露出韦尔蒂本人的悲悯情怀。

三、短暂的治愈与普遍的悲悯

韦尔蒂笔下的主人公大都带有一种孤独、疏离的特质,实际上,对现代社会中人的那种陌生孤独、忧郁痛苦以及人性异化的书写也是现代主义作家格外热衷的主题。作为一名敏锐的作家,韦尔蒂不仅能够敏锐地观察到社会中人物的疏离状态,同时也以强大的共情能力敏锐地感知到人物的孤独内心,因此她的书写既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宏大视角,又在绝望处不经意间流露出悲悯的情怀。就像拉金太太,逃避、麻木、抱守残缺、缺乏行动力,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如果掌握不好,会很容易塑造得令人生厌。韦尔蒂将其放置于面对死亡的境遇中,把人物放到自然中描写,在大自然无法预测的毁灭性力量和旺盛的生命力面前,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终有一死的命运,人类是那么的无能为力与渺小。

值得注意的是,短暂的治愈并不是小说的结局。从三个方面来看:一方面,拉金太太脸色惨白地倒在了花丛里,这里的倒下与导致拉金先生之死的楝树歪倒暗合,有了死亡意象的关联,意味着拉金太太并非那么容易走出死亡阴影带来的创伤;另一方面,作为个体的人类能够体验到的各种痛苦情绪其实也是具有社会性内涵的,也就是说这些感受是人人可以体会并能够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交流的,但小说最后特意提到邻居们纷纷关窗并发出含糊的噼啪声,对应小说前半部分小镇居民们从窗户里冷眼旁观的态度;最后是黑人杰米,本来作为帮工是来帮助拉金太太移栽花木,卻在无意中经历了一场死亡危机,最后在惊恐中跑出了花园。

韦尔蒂敏锐地捕捉到创伤性事件给人类带来的三大后遗症:主体精神的失落、人与外部力量的悬殊对比,以及悲剧命运的蔓延。

可以说,韦尔蒂清醒地认识到拉金太太的悲剧是个人悲剧、社会悲剧,同时也是一种命运悲剧。除去特定的时代因素,以拉金太太为代表的人类对生死奥秘的探寻注定是一场孤独的冒险,亦包含着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韦尔蒂擅长以小人物来刻画芸芸众生,以小视角来探索人生奥秘,这位有着一双蓝色慧眼的女士,心怀着悲悯与热情,就像她放下摄影专事写作时曾说过的那样:“我的愿望,应该说是我一向的热望,不是判决式地按下手指,而是拉开帷幕,那落在人们之间无形的阴霾,那遮盖住对彼此的存在、疑惑、人生的困窘表示冷漠的屏风。”

a 〔美〕尤多拉·韦尔蒂,《绿帘》,吴新云 译,译林出版社 2012年版,第171 页。本文所引文本均出自这个版本,为了行文简洁,后文所引文本只随文注出页码,不再另行作注。

参考文献:

[1] 尤多拉·韦尔蒂.绿帘[M].吴新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2] 金莉 等.20世纪美国女性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3] 李杨.美国“南方文艺复兴”——一个文学运动的阶级视角[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作 者: 徐晓琦,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在读;王芳,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当代文学评论家,研究方向: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

编 辑: 赵红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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