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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老阿妈的汽车兵(报告文学)

2021-03-30木茜阿华

北京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酥油茶江海阿妈

木茜 阿华

如果人生的相遇,屬于特殊的礼遇,那么它定是宝贵的财富,能成就你人生的期许;如果人生的相遇,属于回忆的风景,那么它就是璀璨的烟花,可照亮你未来的路途。

江海已走过半个世纪的人生历程,不知不觉进入了知非之年。

今天的江海已事业有成,成为威海银河银洋集团的总经理。但他依然为人谦和,踏实稳重,从不对员工摆架子。不过无论是员工还是亲友,大家最喜欢听江海的笑声,因为他的笑声就像一路奔腾、浩浩荡荡的江水一般豁达。当然同他一起当过兵的战友会从他的笑声里找到别样的符号,那就是男人的大气和军人的豪迈。

江海的笑容虽没年轻时的拘谨、羞涩,但新兵入伍的身影,却时常在他眼前蹦蹦跳跳;老阿妈雪山之夜提着灯的模样,也会晃晃悠悠再现脑海。

江海当兵前学了一年木匠。打家具的主人,都希望手艺人把自家的家具打好,所以会拿出自家最好的饭菜和美酒招待他和师傅。20世纪70年代,家家户户日子都不阔绰,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饭菜,只是比江海自家饭菜油水多了些。因此这一年他个头蹿了些,白净且属于北方人的国字脸,也多了些肉,看起来比同龄人略胖乎了些。

江海不想一辈子在家门口转悠,他梦想高远,渴望海阔天高,因此报名入伍。他参军时,身体远不如今天魁梧健壮,个头也不如现在高,那时的他刚好一米七,但在北方同龄人的行列里还是略显矮了些。

他没想到从胶东威海,一走就走进了雪域高原,来到了遥远的西藏部队。

西藏的山是千峰入云,西藏的路是悬挂云端。江海面对这样的路,选择了学车这个危险的职业,成为一名“缺氧不缺精神”,常年奔波在运输战线的汽车兵。

现在的江海工作繁忙,时间宝贵,但他还是会经常挤出时间进藏,因为他热爱西藏,已经把进藏当成了回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若说江海对西藏的热爱,自然离不开高原当兵的经历,更离不开他一直都在寻找的老阿妈。

在西藏,当人们邂逅到雪,就收到了冬天的信息,雪就是冬天的最好指令。1984年冬天,当时的西藏已落了好几场雪了,雪将远远近近的山野全都覆盖起来,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以及灌木丛,伫立在积雪的山野,像一名名哨兵,笔直地挺立着,一动不动。

江海宿舍墙上的日历,随着新的一天,被一张一张撕掉了。日历越来越薄,大家也都知道,新年也越来越近了。

新年即将到来的日子,江海拿到了派车单,接到了连队派他明天去拉萨拉新年物资的任务。

凌晨四点,西藏还是属于夜晚。西藏的天空就像一顶巨大的帐篷,笼罩着高原,笼罩着军营,让人们看不到一丝丝光亮。风呼啸着,天寒地冻,部队营区除了哨兵,大部分人在屋里沉睡,江海却已经迎着寒风,开着他的“大解放”出发了。

汽车驶出连队,顺着拐来拐去的弯路到了山下,沿着雅鲁藏布江畔的公路开始行驶。

从师部到拉萨这段路况江海已经烂熟于胸,遇到险要之处,他就慢慢减下油门缓速行驶,为了早点翻过雪山,遇到安全的地带,他就加起油门猛跑。这一路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也没有停车好好休息,他就这样紧赶慢赶的,中午抵达了加查山。

藏语“加查”的意思为“汉盐”。相传文成公主路过此地时,把一块盐放在一个洞里,从此洞里流出了盐水,故得名。加查山海拔近五千米,路修得特别窄,而且弯子也非常多,有时候一个弯子要回四五次车。路的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悬崖,而且雪线以上的冰凌路段很多,所以路况非常差,每个汽车兵翻越这座大山,都是小心谨慎,都会经过一番艰难的考验。

江海考虑即将翻山,肚子也叽里咕噜抗议了,就停车喝着军用水壶里已冷了的白开水,啃了块压缩干粮,简单打发肚子,还特意下车检查了一下车辆,看车没有任何不妥,这才上车开始爬山。

刚爬坡的路被车轮碾轧得坑洼不平,在太阳映照下,积雪有些松软,车开起来也就难以平稳,非常颠簸。车渐渐越爬越高了,江海可以看到加查山上,昨晚又落了一场大雪,因为厚厚的白雪已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山坡。但他整天在西藏雪山峡谷中穿梭行使,偶尔还要在川藏线、青藏线上执行任务,已练就了胆大心细和过硬的技术,因此一路还是很顺利。

可是车爬到加查山北坡,即将到达山顶时,江海忽然觉得车不对劲,急忙停了车,下车一看,果然,一个车轮爆胎了,而且爆破的面积非常大。他看了看工具箱,火补胶仅剩下一贴,轮胎根本没法修补。一个人开着车,在这没有村落、荒无人烟的雪山上,没有任何联络工具,距离部队营地又是那么遥远,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这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等后面或者对面来车,帮自己捎信给部队或者兵站,或者等有补胎材料的车。

江海起初在车里很淡定,近两年汽车兵的经历,他已经领略到雪域西藏的特殊,他知道,此刻,你再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等待中仅有的一块压缩干粮啃完了,他居然没听到一声乌鸦叫,也没有看到一头牦牛,更别说人和车了。此刻,这里就是一座“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雪山,等待也就让人觉得异常孤独,非常漫长。

太阳开始向西飘移,最终,不管不顾江海的焦虑,很不负责地躲进了山后,去做自己的春秋大梦了。

气温越来越低,已经在零下三十几度了,光秃秃的北坡正是风口的阵地,强劲的西北风犹如两军对垒的天兵天将,带着千军万马,在肆无忌惮地征战厮杀。江海坐在平时很结实,看着也很威风气派的大解放车里,却能感到车此刻像一只小船,居然被风刮得有些晃动。

当大地陷入黑夜的包围圈时,江海已等了六七个小时了,居然没有等来一辆车,他内心开始着急了。

車在寒风中摇摆,人坐在车里越发感觉着冷,于是他干脆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了下来。

江海知道行走消耗体能,但他想用行走祛除身体的寒冷。西藏缺氧的缘故,人即使空手徒步行走也像背了四十公斤的重物。在这海拔五千多米的加查山上,缺氧更加厉害,人也就能感到身上似乎背负着更重的分量,所以不能蹦蹦跳跳,只能慢慢行走。江海围着车子转悠,但这种行走根本就不顶事,怒号的西北风,吹着山顶的雪,时不时地扑面而来,令他难以睁开眼睛,所以还是感觉非常寒冷。

年轻人吃饭本就没个饱,江海感到肚子里的肠子似乎一尺长二尺短了,可是无论怎么饿,兜里是一点干粮也没有了。嘴唇已经干裂了,嗓子似乎要冒烟了,可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不过他灵机一动想起山上的雪。他高兴地想,好在还有雪。可是吃了几口雪,嘴巴被冰麻木了,肚子也是透心凉,人也就更能感觉到什么是饥寒交迫。

他想,如果能下山看看有没有人家,找地方填饱肚子也好,可是车里还有部队的军用物资,作为一名军人,他必须保护好物资,那是他现在不能离开的阵地,所以这个想法也是行不通的。可是留在山上,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他皱着眉头边思索,边继续行走,大头鞋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孩童时喜欢踩雪,喜欢听这奏乐一般的响声,可是此刻听着格外刺耳,令他愈发地焦躁不安。

江海只好再次躲进驾驶室,他把穿着的棉衣裹紧,又把头上的皮帽使劲捂了捂,可还是改变不了又冷又饿的现状。他心想如果继续等下去,如果没有车、没有人,他不知道这个夜晚自己能否熬过去,会不会发生凶险意外?年轻的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时间在执着地行走,夜色越来越黑了,江海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胃不舒服了。身上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似乎都拧在了一起,开始收紧,他想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那些被冻成雕塑的烈士。江海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们”。

江海还想着在部队好好干,建功立业,将来有了出息,一定好好孝顺爹娘,可是没想到,车会抛锚在这么高的大山上。

“每逢佳节倍思亲”,江海这两年春节总会想家,甚至想得悄悄流过泪。

江海此刻也想家了。他想起了母亲,母亲皮肤很白,长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心地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善良。她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但谁家有困难,求上门,就会把自家的粮食大方地分给别人一些。由于父亲无法与人交流,家里大事小情,都靠母亲去跟人联系和沟通,所以母亲白天总是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江海小时候,母亲去哪里都会跟着,就像母亲的一个小尾巴。他最喜欢趴在母亲的后背上,看母亲一边干家务,一边给他讲故事,或者哼唱曲子,母亲的声音很甜很温柔,那是他可以迷恋一生、依恋一世的声音。母亲虽然很辛苦,但是从来没有跟他们叫冤诉苦。她总是说,人只要有一双勤劳的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江海想起了父亲,父亲是个苦命人,他一生无法用语言教育子女,但他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家。父亲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父亲也很勤劳,每天天不亮,要么下地,要么赶海,太阳不落不会走进家门。

父亲口不能言,但却用行动表达着对孩子们满心的爱意和欢喜。他回家总像变戏法一样带回酸枣和野果,或者带回大虾和螃蟹,让他们兄弟姊妹像见了宝一样拥围着父亲。

江海小时候父亲回家最喜欢抱他,喜欢用大手捏捏江海的脸,摸摸他的头。可是江海最不喜欢被父亲抱着,因为父亲为了一家老少能吃上饭,手上常年都是厚厚的茧子,那双手抱着他,像锉子在身上锉一样,很不舒服,为此他时常不高兴地躲闪。此刻,江海多么希望被父亲揽在怀里,他一定会紧紧依偎着父亲,乖乖的,不再躲闪。

快过年了,老家过年又该蒸大饽饽了。胶东大饽饽又白又香,一个足足有半斤,如果眼前有热气腾腾刚出锅的大饽饽,估计自己能吃四五个。江海想起了饺子,那是他最爱吃的北方面食。母亲过年包饺子时,总会多放一点花生油,他每次端起饭碗还没吃,那诱人的气味就能透过鼻孔香到心口里。他想起当兵那天凌晨母亲包的水饺,也是特意多放了点油,那顿饺子一家人都喊着好吃。江海一想起来,饺子鲜美的味道就会在舌尖打转,让他忍不住吞咽口水。

江海越想越饿,开始浑身打哆嗦,人像筛子上的糠,牙齿也是上牙叩响下牙,不停地打架。

江海的内心开始自责,如果安分守己,踏踏实实在老家干木匠,凭着他的勤劳,这一辈子即使不能大富大贵,但也饿不着。可现在,自己年轻轻留在这里,这活得多冤,多不值得。内心开始后悔,自言自语地埋怨自己:“江海啊江海,你说你当兵就当兵,干吗非当汽车兵?逞什么强?这下不用逞强了。”

高山气候非常残酷,也非常无情,江海感觉身上不是那么冷了,似乎有点发热,江海听老兵讲过,一个人忽冷忽热,就是身体到达极限了。可是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极限又能怎么办?

无助的江海,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自己睡在老家暖烘烘的热炕上,母亲正一脸温柔地望着自己。想到妈妈的面孔,江海没了任何信心,他觉得自己就要在这里报销了,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转。

就在他双手紧紧交叉抱着胸口,双腿也完全蜷缩在一起,整个人缩成一团,孤立无助最绝望的时候,他隐约看到了一束光。江海起初以为自己马虎眼了,这白天都空无一人的雪山,晚上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光亮?他怀疑是自己想看到人想疯了,想出来幻觉了。

他又使劲眨了眨眼睛,再看,果然,一束光亮正朝自己停车的地方缓慢移动。随着越来越近的光亮,江海看得清晰了些,那不仅仅是光亮,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真的有一个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江海非常激动,激动得已经感到内心在狂跳,这令他有说不出的惊喜。他不知道此人来的目的,也不知道这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他想,不管来的是什么人,总好过了没有人。

等来人越走越近,江海看清楚了,原来是一位身穿着厚重的氆氇,步履蹒跚的藏族老阿妈。老阿妈一手提着灯,一手还拎着一个壶。老婆婆走到车前,江海的腿却因为冻麻了,没法立刻下车。江海几乎是从车里滚落下来,老阿妈急忙将壶递到了他的手里,江海接过壶后,一股奶茶的清香立刻扑鼻而来,他闻出这是酥油茶的味道。

老阿妈嘴里说着江海仅能听懂“金珠玛米”(解放军)几个字的藏文。虽然言语不畅,但他从老人比画的手势中明白,那是让他趁热赶快把酥油茶喝下去。

酥油茶是用牛奶上面的奶油提炼出酥油,将适量酥油放入特制木桶中,佐以食盐,再注入熬煮很久的浓茶汁,用木柄反复捣拌,使酥油与茶汁溶为一体,才算制作成功的一种西藏饮品。酥油茶营养丰富,很适合补充身体能量。在寒冷干燥的西藏高原,酥油茶还有御寒润唇提神醒脑的作用。

由于酥油茶奶的味道太浓,再加上或甜或咸的味道,很多汉族人都不太喜欢喝,江海曾经和战友去牧民家里喝过几次,对酥油茶的味道,也不是很感兴趣。

江海又冷又饿,他捧着这壶散发着芳香的酥油茶,感动地想,如果上天真的有观世音菩萨,那给自己送酥油茶的老阿妈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如果真的有天堂,那天堂一定是这酥油茶的味道。他抱着壶,将一壶酥油茶,几乎没停气地喝了个一干二净。老阿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注视着江海喝完,眼神透着心疼和满足的欢喜。

酥油茶真是好东西啊!他干燥欲裂的嘴唇油润了,饥饿难耐的肚子不疼了,身体停止了发抖,似乎也有了很大的力气。

闻着酥油茶的味道,他感觉如果人世真的有天堂,那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芳香更诱人的气息了。他仔细打量着老阿妈,老阿妈满脸皱纹年龄很大了,看样子估计有八十多岁,但是她的眼睛很明亮,像西藏夜空中的星星,不,也像自己母亲的眼睛一样清澈。

江海想起刚才的绝望,如果没有老阿妈,没有这壶酥油茶,后果他真的不敢想象。望着老阿妈亲切温柔的眼神,江海眼窝一热,泪水滚落了出来。他感动得握着老阿妈的手说:“老阿妈,我太感谢您了,你今天救了我的命啊!”

老阿妈听不懂江海的话,但是她从他紧紧握手的举动里,他眼含热泪的神情里懂得了江海,她知道“金珠玛米”这是在向自己表达感激之情。

老阿妈比画着远处,江海顺着她的手势,这才看到离他两三里地的山下,居然有一束光从帐篷里透了出来,那里应该是这位藏族老婆婆的家,估计她在白天看他的车已在这里停了许久,看天黑了还没下山,知道车坏了,特意过来给他送来了酥油茶。

老阿妈指着山下亮灯的地方,拽着他的手,聪明的江海立刻领悟到老人家的心意,老人这是考虑山上太冷,让他去自己家里取暖呀。如果说起初思想还有波动,还有什么包袱,当喝下老阿妈送来酥油茶的那一刻,一切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江海不能辜负部队的信任,更不能辜负了老阿妈的心意,他知道自己更不能离开车辆了,就用手指了指车,冲着她摆了摆手。

老阿妈似乎明白了江海的心情,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转身回返了。

江海望着老阿妈的背影,生怕热量消失,于是重新上车蜷缩在一起,不一会儿打起了盹。

可是,就在江海朦朦胧胧时,忽然听到有人敲击车玻璃,还隐隐约约听到风中“金珠玛米,金珠玛米”的一声声呼唤,他忙抬起头,望向窗外。

只见,刚才的老阿妈又拎来了一壶酥油茶。

江海急忙下了车,这次他发现,老阿妈不仅给自己带来了酥油茶,还带来了一包糌粑。老阿妈一脸和悦地看着江海吃饱喝足,这才拎着桶,颤颤巍巍走了。

老阿妈行走在寒风中,风吹得身子歪歪扭扭,走路也是踉踉跄跄。江海没想到八十多岁的老阿妈,黑夜里能两次往返来看自己,他的眼睛再次湿润了。老阿妈的食物滋养了他的生命,也滋养了他的灵魂。江海认为做一名军人,无悔;做一名西藏军人,无憾!

他望着老阿妈即将消失的背影,笔直地站在雪地里,郑重而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晚,江海在车里做了一个温暖的梦,梦见一个人,他说不出是自己的母亲还是老阿妈,但是她们说话的声音都一样的温柔,都一样的亲切。

江海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當太阳的光芒冲破云层时,远处竟然也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江海发现迎面开来的是一辆西藏邮局的邮车,邮车司机看到江海的车,立刻停了下来,得知原因后,马上开始帮他修车。

西藏的司机都是这样,不管谁的车在路边出现故障,路过的车辆都会主动停下帮忙。他们知道,今天你在路上帮了别人,明天你遇到困难,别人同样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在西藏这高天厚土、人烟稀少的地方,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如果要与大自然抗衡,人与人就要互相帮助、互相团结。西藏高原的天地冷酷无情,但生活在西藏的人却都是温暖美丽的。

江海在邮车司机的帮助下,很快把坏掉的轮胎修补好了,两个人友好道别后,互相发动汽车,各奔东西了。

江海到拉萨圆满完成了部队交给自己的任务,又帮委托自己购买牙膏牙刷和肥皂等日用品的战友们,买齐了他们需要的东西。江海在购物中也想到了藏族老阿妈。

他想,马上就要过春节了,自己应该给老阿妈买一份礼物。于是专门去拉萨最大的商场转了一圈,平时花钱非常仔细的江海,一番仔细挑选后,居然花了二十七元钱,买了一条昂贵但却漂亮柔软的纯毛毛毯,又花了十元钱给老阿妈买了一顶厚厚且暖和的皮毛帽子,准备返回途中送给她。

三十七元现在也许很不起眼,吃不上一次肯德基,也吃不了一顿自助餐。

但在八十年代,这三十七元钱却足够农村一家五六口人,一年的开销了。这时你就知道这是一笔多么大的数目了吧。

这三十七元是江海平时津贴加开车补助,积攒了一年的钱,原本是准备过年邮寄给父母的。

江海觉得家人可以以后报答,老阿妈这份恩情还是要现在就报答的。江海觉得为老阿妈花这些钱应该,也是非常值得的。

他满心欢喜地带着礼物返回来了,他觉得老人家见到自己一定会非常意外,也会非常高兴,老阿妈一家新年一定也会因为自己的礼物,过得格外快乐……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很多。

可是他在路上想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想到老阿妈一家已经搬走了。

那时候的藏族百姓多是游牧民族,他们考虑保护植被或者牛羊生存等问题,在一个地方住一段时间后,就会举家搬迁重新换一个地方放牧。

江海返回加查后,山中那顶帐篷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曾经安放帐篷堆积的石头,只剩下篝火燃烧残存的灰烬。他站在飘着风马旗的空旷雪野上,看着曾经安放帐篷堆砌的石头,看着篝火燃烧残存的灰烬,内心的喜悦一下消失了,心好像从巅峰跌落进沟谷。他仿佛又看见老阿妈在风中步履蹒跚的身影,他似乎又听见了老阿妈亲切地呼唤:“金珠玛米,金珠玛米!”那温柔的声音在山野久久回荡,穿透了江海的耳膜,涌进了他的心里,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江海是个重情重义的爷们儿,也是一个非常执着的汉子,他认为自己只要用心,就一定会找到温柔善良的老阿妈。

从此,西藏高原广袤的大地上,就多了一名一直在寻找老阿妈的汽车兵。江海每次执行任务,开车来去加查山的路上,只要看见帐篷,就会停下车向藏胞比画着询问,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寻找,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来,江海逐渐扩大了寻找范围,他把从自己部队到拉萨路边游牧民族的帐篷都问遍了。可是,一直找到自己退伍,也再未见到老阿妈。

老阿妈送酥油茶这件事对江海的内心触动很大,他退伍时暗暗下定决心,将来一定要做一个有活动能力的人,这样才有机会继续进藏,继续寻找老阿妈,并好好报答西藏同胞的恩情。

江海退伍回到威海后,先是和几个战友在木工机械厂工作,开车跑长途。江海有了资本也有了经验,自己成立了汽车大修厂,任汽车大修厂的厂长,带着战友们一起创业。奔波忙碌中,江海始终没有忘记藏族老阿妈,没有忘记在西藏部队的温暖历程,更没有忘记内心的承诺。

1999年他特意随山东省援藏工作组去了西藏,当车行经江海当年车坏的地方时,他特意让司机停下了车,站在那里,对同事讲起了这段记忆犹新的往事。此行依然没有找到老阿妈,虽然没有圆梦,但江海却在西藏找了一些穷困失学的孩子,从此开始了结对资助。

江海事业越来越成功,时间越来越宝贵,但是他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带着财物进藏看看。只要进藏,他就会打听遇到的牧民。江海对西藏部队的感情,对寻找西藏老阿妈的执着,恰如仓央嘉措所写的诗词:“第一最好不想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江海是个很受老战友尊敬的人。这个世界的人,如被世人敬仰,那必是他们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努力。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江海第一时间捐助了22万元;当青海玉树地震时,他又伸出援助之手捐献了14万元。江海的企业每年都会向社会需要救助的地方慷慨解囊,他还会主动去帮助生活困难的战友。一个为国家分担风雨,为朋友分担忧愁,为人慷慨无私的人,怎能不受大家尊敬?

2018年,江海特地动员了王军、丛日良、邹积竹等西藏老兵,自驾车一路向西,回到了曾经当兵的地方。此次,江海与其他退伍老兵沿途去了西藏很多的学校,并把购买的书包文具和衣物等无条件地分发给藏胞孩子。

每到一处,江海都会把自己路遇老阿妈的故事,讲给学校的孩子,或者需要帮助的藏胞听。江海告诉大家:“我见老阿妈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了,我今生不知還能不能找到她老人家,不管老阿妈在不在人世间,无论我是否能找到她,我都要用这种方式延续我对老阿妈的感谢。我希望我们的藏族同胞也把老阿妈的爱和善良传承下去,继续发扬光大!”

江海还会进藏,因为走进西藏,回忆就会成为他没有尽头的路,他就能回想起与战友风华正茂的青春,就能回想起热血谱写的一曲曲“天路”绝唱,就会再次听到老阿妈亲切温柔的呼唤:“金——珠——玛——米——”

责任编辑 侯 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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