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以素食的名义？

2021-03-29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9期

关键词：丘克大脚警长

康慨

《糜骨之壤》

作者：〔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译者：何娟、孙伟峰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1月

定价：56元

我们到波兰去，探访一位古怪的素食主义老太太。

小说原名《犁头碾着死人的白骨前进》，出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的诗集《天堂与地狱的婚姻》：“播种时学习，收获时教导，冬天享受/让你的大车和犁头碾着死人的白骨前进吧。”作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小说的每个章节也都引了布莱克的诗作为题记。

主人公和叙事者名叫雅尼娜，1971年的全国链球亚军，前桥梁工程师，退了休，住在边境地带的乡村，平时教英语，工余研究占星术，冬天替人看护度假屋，还帮助她的朋友、警察局的一位IT管理员翻译布莱克的作品。有天夜里，她已经洗了脚（“每晚睡前我都得好好洗干净脚，做好半夜随时有可能被抬上急救车的准备”），上了床，思念着曾与她相依为命、如今走失的两条狗，邻居鬼怪（外号）跑来告诉她，另一个邻居大脚（也是外号）在家里暴毙了。雅尼娜和鬼怪翻动了尸体，大脚看来是被自己杀死的鹿的骨头噎死的。

老太太相信，动物出于报复而杀死了大脚，于是写信报官，但警长对她的理论不屑一顾。

雅尼娜不喜欢死大脚，因为大脚是偷猎者。她也不喜欢警长，因为警长也打猎——尽管是合法的。

很快，她和翻译家朋友在雪地里发现了死警长。尸体散发着酒气，头朝下躺在井底，周围是凌乱的鹿的足迹。

在到处宣讲鹿杀人理论的同时，一个昆虫学家走进了她的生活，也顺便钻进了她的被窝。没过多久，村里的大富农——同样是个狂熱的猎人——失踪了，几个星期之后才被人发现死在森林。无数的甲虫闷死了他，钻进他的嘴巴、耳朵和肺，从里到外，活活吃掉了他的身体。死富农的腿骨上留着诱捕动物用的圈套。

蹊跷的谋杀案，一桩接着一桩。但托卡尔丘克写的是一部偏离传统、难以归类的小说：

一个老太太住在森林边缘——童话;

她研究占星术——魔幻;

经常就社会问题发表离题甚远的评论——散文;

激进地认为兽命与人命同价——政治主题;

离奇的系列命案——侦探故事。

“她的村庄是宇宙的中心，地点即主角，”诺贝尔委员会在授奖辞中赞扬托卡尔丘克，“它种种独特的命运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寓言和神话的壁画。”没错，但我们满可以把体裁上的不确定放到一边，因为真正引起我们不安的，恐怕是某种道德上的不确定感：我们能否仅仅出于某种理念，就因为一种罪行而去宽恕、赞美，甚至实施另一种可能更严重的罪行？

在雅尼娜的眼中，“被屠杀的动物肉体每天像无止境的末日雨一样落在我们城市里，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场雨预示着屠杀、疾病、集体疯狂、思想的堕落与污浊”。

她指责肉联工业是一座座集中营，我们人人是罪犯，到处充满了不公。人大规模地谋杀并肢解动物，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新的不公：强者欺凌弱者，男人压迫女人，警察侮辱百姓。“动物能展现一个国家的真相，尤其是这个国家对动物的态度。如果人们对动物残酷行事，那么民主就只是空谈，毫无用处”。

终于，在圣于贝尔节那天（圣于贝尔是被奉为猎人守护神的猎人），当沙沙神父（还是外号）赞美如今有理有利有节的狩猎活动时，雅尼娜当场发起飙来，不用说，没过多久，沙沙也成了死沙沙。

无论看上去多么激进，书里的雅尼娜相信自己的判断。但托卡尔丘克本人也是素食主义者，而且较深地卷入了环保政治。如果她用黑色幽默、政治评论、动物权利、读者的内疚、无政府主义的天堂和两条狗的命运，成功地消解了杀人的罪行，使我们产生了超出同情范围之外的激赏和快意，那么，我不知道我们该不该为她高超的技艺鼓掌。

虽然是科班出身的临床心理学家，但托卡尔丘克对传统的心理描写无爱，只是偶尔用它来嘲笑一下老男人可悲的状态。“很多男性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患上睾丸素自闭症，它的症状是社会功能和社交能力的逐渐丧失以及思想塑造障碍。被这种疾病困扰的人通常会变得沉默寡言，似乎在沉思中自我迷失。他们会对工具和机械更感兴趣。吸引他们的只有‘二战和名人传记，尤其是那些政治家和恶棍的。他们阅读小说的能力几乎已完全丧失”。

残忍，但还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