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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跑步(中篇小说)

2021-03-26高玉宝

当代小说 2021年3期
关键词:布林垃圾场木木

高玉宝

赵盆也来了美国。

到美国的第一天,他当然找的是布林,布林在美国没买车,在上海时他买的那辆吉利,出国前送给了他的前大舅哥,估计如今早就当废铁卖了。来美国十年,布林已经习惯了坐灰狗,一大早,他就坐大巴去波特兰接赵盆,到机场时,飞机还差十分钟降落。乘电梯上候机大厅,远远地看到赵盆站在大厅中央等他。两人拥抱,赵盆梳了个小辫子,留了胡子,脸上的窄边眼镜换成了宽边的,显得很俏皮,而且还穿了流行的亚麻布中式衣裤,对排纽扣的衣服在冷氣下飘动,像欲飞的大鸟。赵盆只随身拖了一个箱包,布林问他就带这么点东西来的,他点头,笑着说:“美利坚呀,人来了,就什么都来了。”布林摇头苦笑。他知道赵盆和烦烦早分了手,赵盆将他在上海的老房子卖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出了国。他在电话里对布林说:“我不能再在上海呆下去了,人,生下来不是做一棵树的——总要四处走走吧?”

布林在电话里问赵盆来美国的计划,他说:“没计划,走一步看一步呗。”

布林本来是想劝劝他的,可是,话到嘴边了,他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表示欢迎,好像美国是他们家的,好像他在美国过得也不错。如今看来是不错吗?自从和琳达有了失败的那一晚,他们再见面时,彼此都感觉到了那种说不出来的尴尬。琳达沉着脸,很少看他。他向她汇报近期工作,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布林忽然感觉到他的工作快保不住了,他有些慌乱。

在这种时候,赵盆来了,在他家里住下。前几天,木木住到了学校去,因为布林对她私生活的关注——用木木自己的话说,简直是过分关注,她要疯了。她喊道:“我疯了!”说完,她扔下布林,将门一甩,走了。刚刚在美国呆了近一年的木木懂得了如何向布林发表愤怒。扔下布林一个人在客厅里,手里还捏着那个曾想跟琳达一起用的安全套。这个安全套是木木的,琳达在木木的房间“发现”了它!木木根本不在乎布林的追问,她耸耸肩——多么美国式的表达,她说:“我已经十八岁了。就这样。”

木木甩门而去,网球鞋在长长的公寓走廊里“噗噗”地响,每一声似乎都踩在了布林的心上。他颓倒在沙发上,沙发扑起一阵哈喇气——几天前,他竟想和琳达在这布满了哈喇子气的沙发上成事儿?真是可笑!

木木赌气走了,也许十天八天不会回来。布林担心她的生活费,她没钱的。他好容易在学校里找到她,当时她正在健身房里健身,周围有几个中国姑娘,木木的大长腿在跑步机上甩着,马尾辫也随着她的节奏甩来甩去,两扇屁股也像她妈妈邱若淘的屁股一样如切开的西瓜。布林一阵心软,将木木叫出门去。木木一脸的不耐烦,不停地用毛巾擦汗。布林将银行卡塞给她,她多少有点惊讶。布林不想说什么,转身走了。学校里高大的杉树开始发黄,这是俄勒冈州常见的树,他忽然发现自己对树木早就失去了耐心,他在山上的那十年,在梦中都不会梦到了。

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了,美国的冬天多少有些刺骨的乡愁。大雪封山时,以前在山上的布林会和玛佳一起滑雪,到冰湖上钓鱼,很多韩国人在冰上搭了小帐篷,布林与玛佳也学他们。往往会钓到好多 鱼,都是够尺寸的。在美国钓鱼是要办钓鱼证的,有时森林警察会来检查。特别是布林这样的亚洲人。

赵盆能理解这种感受吗?

从波特兰回来,布林买了菜,买了牛肉与金枪鱼,这都是赵盆喜欢吃的。起先赵盆嚷着要出去吃,来了美国了,还在家里做着吃,没劲透了,那样我们还跑出来干嘛,在上海呆着就是了。赵盆说:“走,我请客。”布林说,等过几天再请也不迟,第一天来,总得弄个仪式吧,我们住在东部,吃大餐得去西部,再说了,吃一顿大餐花去半个月的工钱,太不值得了。

赵盆睁大了眼,说:“布林啊,布老师,来美国几年,你变得让人不认识了。”

是啊,辞了大学老师的职务,在“天坑”里生活了近两年的布林,如今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俄勒冈州小市民。所有你能想到的小市民特征,在布林身上都能找到影子。这一点让赵盆直摇头。他说:“布林,你是往回过呀,经过这么多事儿的你,怎么还有这种观念?”

是的,他说得没错,他亲眼见过一个美国少妇将不满两岁的儿子扔进游泳池,小孩子在水里挣扎,一口一口喝着水,布林不顾一切地跳过栅栏,扑进游泳池将孩子救出来,却被那少妇用鄙夷的眼光盯着。她儿子在布林怀里一个劲地咳嗽,布林用中国古老的方法倒立起小男孩。孩子被少妇抢了下来,再次扔进水里,奇怪的是,孩子这次并未挣扎,小手在水里乱抓,竟露出了脑袋。她在以她的方式教孩子游泳。布林退了回去,觉得他们是没有进化好的人类,是天坑底下专挖陷阱的野人。

布林十分沮丧,这样的事儿,他是不能理解的。

布林想了想,还是将赵盆安排在木木的房间里,就两间屋,总不能让赵盆也和他一起挤客厅,睡沙发。赵盆将行李箱扔在门口,各个房间都看了,他对布林的近状表示惊讶。一个堂堂的前大学老师,竟住这么小的一间房子,不是美国的房子比中国的便宜好多吗?全是骗人啊。布林无奈地摇头。赵盆将他的诗稿从行李箱里翻出来,许多年没有读到赵盆的诗了,忽然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一切都变了。赵盆显得很无趣,为了他的诗没有引起布林的重视。布林举杯敬酒,跟他谈起来美国的工作。赵盆不屑一顾,工作总会有的,餐馆里洗碗,很自由。布林苦笑,为什么所有中国人都要到外国洗碗,哪来的那么多碗?赵盆刚到美国,这样看待美国是再正常不过。只是布林担心赵盆的语言,忽然就想到了地铁,那里几乎全是中国人,语言交流上不成问题,问题是,他和琳达的关系如今太过微妙,不知琳达会不会同意他举荐赵盆去那里工作。布林后悔当初和她有那么一档子事儿。

第二天,到了办公室,布林硬着头皮跟琳达提了举荐赵盆的事儿,琳达沉思了一下说,三号地铁出口那儿正缺一个管理员,明天可以让赵盆来上班。布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琳达真是太让人感动了,不计前嫌啊,多么无私的人!他表示二十分的感谢,琳达站起身来,推门出去了,走廊里响着她沙沙的脚步声,玻璃门上闪动着她穿着蓝制服晃动的身影。布林一阵羞愧。所谓的管理员可以说是整个地铁站里最清闲的一个工作,两面一共四个厕所,四个出口的楼梯,加起来不超过二百米的两节站台,卫生的清理很容易,加上平常的巡视,例如电路问题,突发问题,帮助一下行动不便的乘客上下车的问题等等,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安排,一周却可以开到三百美元。当然,管理员一天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是必须得干满的,一周工作五天,有事儿可以跟同事换班。可以说赵盆刚来到美国的第二天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真是让人高兴。

高兴过了,布林倒忽然意识到赵盆的语言是不过关的,只顾着高兴,他当时也没跟琳达提赵盆的语言问题。布林出了一身的汗,事已至此,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只能搏一下,以赵盆的聪明,也许语言不是个事儿。

傍晚下了班,布林兴冲冲地回到家,他打算晚上请赵盆到东部去吃美国的海鲜,甚至想好了要点一个西海岸的象拔蚌!这个钱还是要花的,一个为了正式给赵盆接风,一个也为了他有了新工作而祝贺。他打开门,屋里像遇了火灾,浓烟从屋子里鼓出来,熏得布林向后退了一大步。客厅里摆满了酒瓶子,赵盆怀里搂着一个女人,两人端着杯还在喝着酒。见布林回来,女人向布林举杯,赵盆向布林眨了眨眼睛,说:“来,我的大学老师,给你介绍一个诗人,食勺,就是她,她就是食勺。我们是一套儿的,她是勺,我是盆,我比她大好几圈。”

布林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第一直觉,这个女人是唐人街的站街女。细看,却不是的。来美国第一天赵盆就弄家里一个女人,布林不得不佩服。与布林打了招呼,俩人就不再理他,女人说等有空,会开车载着赵盆去看看惠特曼诗里的“栎树”,很美的。赵盆点头,朗诵道:“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见一棵栎树在生长,好!写得好!你不知道,我在牢里就背得过这首诗。”女人显然对赵盆坐过牢的事儿了然于胸,她沉思着点头,说:“惠特曼比你可怜,他坐了自己的牢——他瘫痪了,被上帝宣判了监禁!”布林不禁对这个女人起敬,同时也对赵盆起敬,就冲着这几句话的见识,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的不同,赵盆来美国第一天就认识了这样的诗友,说明他的能力远远超出了布林对他的判断。

布林知趣地退到女儿的房间去,床上很乱,地上扔着刚刚用过的手纸,布林用脚踢了,纸里包着的那薄薄的胶套露了出来——他们竟然在这里,在布林女儿的床上弄了这事儿?布林脸上一阵发烧,将门关了,赶紧打扫他们的战场。果然,床单上发现了几根可疑的体毛,几滴可疑的分泌物,房间里充满了可疑的荷尔蒙味道。布林摇头苦笑。

让布林更想不到的是,赵盆与这个女人早就认识的,确切地说,两个人早就在网上聊了很久,赵盆此次来到美国,不能不说是与这个叫食勺的女人有一定关系的。布林才发现自己的傻,一直以来习惯性地将任何事情都想得过于简单。他将给赵盆找的工作的事儿跟他说了,也把赵盆语言不通的担心说了,赵盆冲着布林笑起来,他向布林拱拱手,很江湖的样子。脸上忽然露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他说:“谢了。我才不去那个暗无天日的、被你称为工蚁的地铁站上班哩。为了到地铁站打个工,我来美国干嘛?”

这个问题让布林一阵发愣:对啊,只为了打工,用得着跑美国来吗?

赵盆仰躺在沙发上,抽出一根烟点上。他嘿嘿地笑着说:“布老师啊,你一定是忘了,我在上海时也是个正儿八经的铁路工人。我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铁路工人,跑到美国来给美帝国主义鬼子当地铁工人,你不觉得搞笑?”

是有点搞笑。也许当时布林选择了地铁站的工作,潜意识里是受了他赵盆的影响啊!当年赵盆在上海郊外的一个小火车站上干调车员的时候,布林是知道的。他也去看过赵盆工作时的样子——仿佛还在昨天呀,一晃,木木已经十八岁了,他们竟在太平洋的另一头、世界的另一头美国聚了面。命运无常。

布林有点犯愁如何跟琳达提出赵盆不来地铁站上班的事儿,这里不是中国——即使是中国,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儿也让人觉得气愤。一进办公室,正遇到总公司到他们分管的站点检查,布林和琳达跑前跑后,戴了安全帽到地铁站去看厕所,看厕所纸抽里有没有纸,纸篓里的垃圾倒没倒掉,看马桶是否都冲干净了,地面上有没有积水,镜子上有没有污渍,墙角上是否挂着蜘蛛网。又用手一个一个地去摸消防箱盖子上是否有积尘,工具箱里的工具是否摆放得整齐,工具橱后面是否有垃圾,橱子底下是否也用吸尘器吸过……布林和琳达在总公司的人面前像两只蹦蹦跳跳的猴子,究其根本,不知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布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总是弄表面上的卫生问题,和地铁运行安全有屌毛关系,他们又不是开保洁公司的。可是,见到他的上司琳达一脸的认真严肃,他根本不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在总公司面前表达错了一句,卷铺盖走人的事儿太多了,布林不傻。

布林的上任,琳达的上一个助手,就是因为解释一个错误数据而丢掉了工作的。这事儿琳达是无意中跟布林说起的,琳达的上一个助手是个葡萄牙人,会吹小号,下了班总会到地铁口演出,有一天晚上竟挣了二百一十多美元,他用这二百一十多美元买了一部手机送给了琳达,琳达的手机屏破了半年了,他说,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女士用这样像心脏一样碎掉的手机了!琳达很感动,不为别的,为了他说的“碎掉的心脏”。这个葡萄牙人用诗一样的语言刺激了琳达一下,那时琳达刚刚离婚,只有疯狂的工作才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如今,是她的助手给她委婉地提了一个醒,是得从该死的婚姻阴影里走出来了,人,不应该为了一段已经死去的感情买后半生的单!琳达感激她的这个助手。

没想到,总公司下来检查地铁线路维护,一个记录本上的公里數错了,总公司的人指给琳达的助手看,这个葡萄牙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嘿,这个小数点好淘气,一下子少了十公里。”说完,他就在那小数点后写了个加十。总公司的人愕然,琳达也愕然,没想到这个葡萄牙人缺根筋到如此地步。果然,总公司的人呼啦啦地进了会议室,琳达一个劲儿地表示她的这个助手绝对是吃错了药,这样的错他是从来没犯过的,但是,总公司的人并不听她的解释,墨菲定律呀!这怎么能放纵,任琳达如何坚持,葡萄牙人还是被当即扫地出门。

此次总公司突然检查,琳达是提前得到了消息的——她在公司已经工作了近十年,终归是有几个嫡系的。接到消息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值班的人刚刚下班,琳达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对他们的管辖区的卫生点进行突击,只好与布林一起上阵,四个卫生间,四个楼梯通道,二百多米的两条站台,布林发挥了一个中国农民的优良传统,确切地说是发挥了一个中国古法造纸术传人的优良传统,看上去是不紧不慢的,手底下的活干得却一点也不落下,凡是能想到的卫生细节,布林一一清扫过了,甚至水箱底下、夹缝中他都用吸尘器吸了。总公司来检查的人,这些细节果然都没有放过,而且还用强光手电照了。他们过于关注细节,以至于厕所过道上赫然横着一个没来得及清走的垃圾桶,他们都视而不见!布林与琳达相视而笑——倒不是为了心照不宣的小得意,而是,他们彼此都明白,总公司的人此次前来的目的过于明显,无非是想让琳达卷铺盖走人,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自从他们对所辖线路施行奖罚制度以来,总公司的人忽然发现,他们的线路质量是上来了,可是,工人的工资也上来了,且比其他辖段高得有点离谱。他们搞不明白原因,一查账,忽然发现琳达的工资原来比他们在总公司的一个中层的工资都高,这简直是不要脸!更让人觉得不要脸的是,因为琳达在线路维护上的改革,总公司竟然要将她调至安全部出任部长,这无疑引起了总公司中层的集体愤怒,他们的突然检查再正常不过。

琳达对此心知肚明,她知道总公司是些什么样的人物,她倒真不想去干那个什么破安全部的部长,事实证明,这事儿也是捕风捉影的谣传,过了没多久,一直空缺部长的安全部就由一个从纽约调来的新人接任了。一直惶惶恐恐的琳达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布林心里却明白这只是开始,琳达当不上那个部长了,人们倒可以毫无顾忌地摆弄她了,谁让你的工资比那些中层的还要高呢?果然,五花八门的检查一时间将琳达搞得焦头烂额,她自己都觉得快撑不住了,终于有一天趴在办公桌上哭了起来。

布林看着她双手捧着一头枯黄的头发哭着,忽然生了莫名的保护心。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琳达的后背,琳达转过身来,一下子将他抱住,泪水贴在他的肚子上,竟是冰凉的。琳达不知道布林曾经经历过什么,她不知道布林的内心已经比岩石还硬,在所有变故面前,布林已经是野人了。

上次因为琳达在木木的房间里找出了一个安全套,布林整个人一下子颓了下去,不是因为赤身裸体的琳达失了魅力,而是对这个安全套的“震惊”,他不知道木木什么时候就一下子长大了,什么时候就一下子能用上安全套了!他有理由相信,前些日子在他上夜班的时候,木木带人回过家,同学,还是刚刚认识的美国朋友?这些都是有可能的,这事儿在美国也许不算什么,可是,毕竟他们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一个大学生就这样随便,以后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状态?他质问木木,可是,木木的表现远比布林想像中淡定得多,决绝得多。布林面对眼前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亲人,忽然显得如此无助,直至是愤怒,最后是可悲,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可悲。他不再过问木木为何一个月要花掉一千五百美元的生活费,即使他想问,根本就见不到木木的人,只有她花光了信用卡,才可能给他来个电话要钱,有时五百,有时二百,数量不多,一个月总得一千五六百美元。布林加上房租,加上水电吃食,一个月不过六七百美元的生活费,木木正好花他两个的。布林清楚,他完全可以拒绝给她打钱,可以肯定,如果是那样,他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一个亲人也就真切地离他远去了。

赵盆对于布林的无奈很是不屑,他说:“中国人的自私真是深入骨髓的,你来美国已经十年了,怎么还是抱着那又臭又硬的老思维前行呢?”

他举起他的红酒瓶,仰头向嘴里灌了一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艳丽的酒汁挂在赵盆的小胡子上,让人看了浑身发痒。赵盆只在布林这里住了一个月,他就搬了出去,是食勺开车载着他走的,俩人勾肩搭背,很亲密的样子。布林极力挽留他——看起来不像是舍不得赵盆离开,却让赵盆觉得他是太怕孤单。赵盆拍了拍布林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你我都注定孤单,一生孤单!”

这让布林想起里尔克的诗:“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赵盆读过许多的诗,这首,他肯定是知道的。

赵盆看到了布林的走神,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布林的肩膀说:“好了,我得回去了,你保重。”

据赵盆说,他搬去了南部,布林知道那里有一座褚色的山,山后面就是哥伦比亚河,下面乱石林立,曾经有人在那河里捡到过金子。他的住处离那座山很远,坐地铁也得半个小时,赵盆自己说他根本不会坐美国的地铁,看不懂标识,但是,路他是认得的,他跑步前来,也用不了多久。

布林无法想像赵盆在黑夜里奔跑的样子——不懂坐地铁,显然是个借口。

第二天一上班,琳达早到了,她哭丧着脸,对布林说:“完了。”

布林以为她终是被人家挤出去了,心里竟不要脸地蹦了一下。但是,他马上否认了自己傻逼式的乐观,美国佬再疯,也不会疯到让他布林来主管这里。尽管他们一直要将琳达挤出去,那也是人家美国人的事儿,琳达的位置,与他这个来公司不到两年的中国人,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果然,琳达说,她尽了最大努力了,甚至为这事儿找到了公司的副总,正是副总点头,才努力到了这个结果。

布林听着琳达沮丧地说着,像是要咬掉她自己的舌头。最终,他终于听懂了:他被扫地出门了!主管助理这个职务根本就不需要,裁了!任琳达如何解释,不管用。最后,为了保住布林的饭碗,琳达将一直空着的三号线地铁口管理员职务推荐给了他。本来,这点事儿是她的管辖范围内的,如今,公司为了制约她的权力,招聘工人必须由总公司人事部同意了。是副总的举荐才让布林不至于失业。

琳达说:“你以为他们是针对你吗?他们这是先把你弄走,然后,才向我开刀!他们真是太坏了!”

事已至此,按说布林完全应该愤怒地辞职——就像当年他辞去大学老师的职务一样,昂首走出校门,直到今天,他布林也從来没有后悔过他的决定。不光是为了尊严,更是要用一只蚂蚁的力量,去搬动人们对于“实用主义”哲学处事的磐石!可是,十几年过来了,他搬动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搬动,反而还给自身搬来另一块“实用主义”生存的砂岩,是的,是砂岩,并不牢固,在他身上似乎随时都可能坍塌。这是他最后一丝尊严。

当天,布林就到三号线的地铁口上班,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休息间,墙面上挂着一溜拖布,拖布把上写着:站台、男厕所、女厕所、楼梯。原来这些拖布也是不能混用的,抹布也是,上面缝着标签,标签上写着洗手台、楼梯扶手、厕所门、广告厢、桌椅。一张窄窄的桌子顺着窗台放着,不用抬头也可以看到乘客从楼梯口下来,转向地铁站,有人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里,一些汁水溅到地上,他们似乎不在乎环卫部门的罚款。布林没有权力罚这些不在乎的乘客。他要马上拿起写着站台的拖把去擦,如果楼梯上有了污渍,他要先将擦站台的拖把放回去,取了楼梯的拖把,再回到楼梯。尽管他不知道为何非得如此界线分明,直觉告诉他,这是他必须遵守的规定。长长的过道里有流浪歌手,是不准他们在地上铺毯子的,可以放一个帽子,用来装钱。他们都很规矩。据说纽约的地铁不光可以铺毯子,你在地上大小便都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布林坐过几次纽约的地铁,尿气冲天,仿佛弯弯的穹顶上都布满了尿渍。那里曾经被马赛克贴出过精美的壁画,如今在昏黄的灯下像地狱里隐藏的眼睛。一百多年的地铁站让人生畏。曾经有过一个阶段,纽约地铁站里垃圾遍地,据说为了整治垃圾,他们没少想办法,最后,只好将地铁站里所有的垃圾桶都清理了,从此不再设垃圾桶,地铁站里垃圾遍地的情况才有了好转。俄勒冈的地铁由于是新建的,有些地铁中还铺了地毯,情况当然好得多。

第一天干管理员,布林捡了二百六十五个饮料瓶,他将这些塑料的、铝的瓶子装进垃圾袋里,还好,小休息间的储物橱足够大,可以装下这些东西。他站在玻璃窗前换衣服,将白色的工作服脱下来,站台上一个背着大编织袋的孩子正在绿色的垃圾桶里翻着什么,一个包扎过的汉堡包装袋掉了出来。他冲出门去,孩子抬起头来,是黑人女孩,八九岁的样子。布林的心里一紧,这个时间应该是孩子们刚刚放学的时间。他似乎看到了小女孩子胸前的校徽。小女孩向他扮鬼脸,远远地嘟囔着说:“没有的,没有水瓶。”

原来她也在捡水瓶!布林愣在那里,一脸发烧。在美国几乎没有人来捡这些廉价的东西的,如果不是在地铁里干起了管理员,布林根本不会想到要收集这些价值五六美分一个的瓶子罐子的。他知道有些超市后面会有写着“RECYCLE CENTER”(回收站)的小房子里,机器自动回收这些瓶子,超市会按照机器打印的小票给钱。今天,他大概捡了有二十美元的瓶子。

下午四点五十分,他钻出地面,夕阳正西,让他意识到已经是深秋季节,杉树已经泛黄,北风有了凉意。忽然想去看看赵盆,也跑步去,也许天黑前能和他一起吃个晚饭。他给赵盆去电话,响了很久赵盆才接,他听说布林要去找他,说:“当然好,我昨天刚买了两瓶红酒。来吧。”

美国的红酒很贵,真不知赵盆哪来的那么多钱买这些酒。

布林穿的是一双敞口皮鞋,用来跑步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他今天穿的是西装——今天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换了工作,还以为自己还是主管助理!他这身貌似白领的装扮,不知是否合适在街上奔跑。管他!我就要跑,谁管得着?

布林将领带塞进口袋里,衬衣的扣子解到第二个,紧了紧裤带,甩开腿跑起来。风在耳边吹着,干净的街道上汽车不多,草坪上有正在写生的姑娘,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也许他跑得太快了,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知道这样根本无法跑到南部去。天上的彩云朵朵,隐约可以看到那座山,感觉并不遥远。他调整自己的节奏,使自己看起来很像一个正在锻炼身体的有闲人。

穿过街道,一直向南,他只跑了两条街就不能呼吸了,冷风灌进肚子里,肚皮上凉意一片。他弯下腰去,公车在他身边驶过,慢得像老电影里专为拍摄的一个伤感的镜头。他咬咬牙,將上衣脱下来,用手拎了,继续跑。秋风吹在衬衣上,背上的汗也是凉的,很舒服。他一边跑,一边默念自己已经四十多岁了,好在身体还行,还没给他造成什么大的麻烦。如今的他是更不能生病的,生命中根本没给他留出生病的时间。他的父亲一辈子也没有生过病,他的一生只生过一次病,布林是亲自守着的,只是一场病,就带走了身体原本强壮的父亲。他想起那场大雨,手扶拖拉机的灯光照在雨幕上,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似乎一切都会重来。

泪水忽然就流到了脸上,也许是风,也许是心。布林终于跑开了,一下子将全身的所有关节跑开了。忽然就体会到了赵盆为什么总是在深夜里跑步前来的感受。他开始思念亲人,觉得自己的孤独可耻而可悲。他甩开腿奔跑,忘记了自己要去哪里,忘记了自己双腿的存在,脚掌踏在地面上,像是踩在云端,他似乎也在腾云驾雾。他只顾奔跑,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山下,按照赵盆所说的方向,他终于看到那座垃圾场。

垃圾场外的小木屋是有编号的,有人写着“BEAST”(野兽),有人在上面画了一张笑脸,而赵盆说,他的小木屋最好找,上面画了一双红靴子。也许赵盆希望自己跑得更快一些,或者希望自己坚持跑下去,誓要将一双冰冷的靴子跑得火红?

他不知道这里竟然这样干净,小木屋在灯下泛着桔黄色的暖光,光下开着蓝色的小菊花,鹅卵石小路,小小的草坪上放着两把太阳椅,玻璃窗很大,白色的窗帘后面似乎根本不会住着赵盆这样刚刚来到美国的中国人。布林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赵盆简直不是人类。因为跑步,他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头发也打了绺,汗水在风下变得冰凉,他这才感觉到双腿麻木后的疼痛。他喘着粗气去敲门,扶在门框上的手印在松木板上,松香散发出来,整个人都通透了开关,嗅觉、听觉像个敏锐的动物。

来开门的是食勺,他只见过她两面,如今在灯下,她的脸色苍白,口红鲜艳,小鼻子上冒着闪闪发亮的汗珠。那一刻,布林忽然想到了他的妻子邱若淘。食勺看到布林的狼狈相大吃一惊,她赶紧请他进屋去,说:“你和赵盆一定是都疯了,这么远的路呀!你们从丛林里来的吗?为什么?拒绝科技的进步,你们都要跑步回到蛮荒时代吗?”

赵盆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到布林疲惫的样子哈哈大笑,他说:“不得不承认,我们的食勺说得对,我们就是要跑步回到蛮荒时代。”

赵盆的客厅干净得像所有美国富人的客厅,而且全是实木的家具,超薄的液晶彩电,墙角上摞着一层一层的书——他哪来的这么多书?仔细一看,布林差点笑出来,这些书几乎全是英文的,有产品说明书,有宣传画册,甚至还有一本如何修马桶的工具书。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赵盆在垃圾场上捡回来的。

的确是这样,美国的垃圾场什么都有,如果你想捡,任何东西你都能捡到。

布林打笑说:“你来了美国首先学会了在人家的垃圾场上捡宝贝了。”

赵盆显然听出了布林的讽刺。他扬扬眉,说:“垃圾场与宝藏的确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我的大学教授!”

布林的笑容凝在脸上,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互相讥讽过,不知是什么,让他们变得如此刻薄。

布林不知道食勺对赵盆了解多少。他对赵盆又了解多少呢?包括那个烦烦。烦烦的表情现在还印在布林的脑子里,有时,他觉得自己的女儿木木,脸上会时不时地浮现出烦烦的表情——冷酷、世故、金钱至上!在美国,他很少遇见这样的少女,当然,不是说美国的女孩就是单纯的,而是,另一种味道在她们的脸上呈现得多一些:阳光、包容、坚决。

木木也来美国近一年了,难道她不这样认为吗?布林很想跟她谈一谈,好好地谈一谈。

不过,说到底,布林是佩服赵盆的。不为别的,为了他对烦烦的态度,烦烦说白了就是个野鸡,没文化,没教养,好吃懒做。几乎所有坏女人的“德行”她都有,包括可怜与可恨。烦烦还很年轻,如果她发誓要改变自己,从现在开始都不晚的。问题是,她会改变自己吗?有几个人改变了自己?

布林与赵盆的认识说到底是为了文学的。那时,布林还在大学里当老师,正在研究沈从文,只是没想到后来从沈从文转向了鲁迅。赵盆那时还是个铁路工人,一边干着调车员,一边跑着黑出租——如果他不去跑那黑出租,他还能认识烦烦吗?命运这事儿是不好说的。因为他拉了几次烦烦,仅仅因为五块钱,烦烦那次没带够钱,也许深夜里没有接到客人,总之,野鸡烦烦少给了赵盆五块钱的车费钱。赵盆将那五十块钱推回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出“弄”一次。没想到烦烦竟答应了。

两人在赵盆的黑出租里开始脱衣服,当时是夏天,因为深夜,风是好的,但是,赵盆后座上的汽油味还是让他觉得气馁。汗水爬到腮上,滴下来,不知滴到了哪里,烦烦木头一样半躺在车座上,头发盖着她的半张脸,廉价的香水味与汽油味混合到一起,车座上的灰尘扑面,让人窒息。

你可能不相信,那时赵盆还是个处男。

那时的上海远没有现在繁华,深夜里,过了十二点,街上的路灯熄了,吓了赵盆一跳。他解着烦烦的衣服,说:“这东西怎么解不开?”

烦烦推了他一把,说:“快点,快点,累死了。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能不能快点!”

赵盆早就沉不住气了,急得去撕她的衣服,她挣扎,用脚蹬他,说不弄了不弄了,下车。

赵盆可不听这些,他使着劲,汗水湿了全身。烦烦大喊大叫,赵盆说:“再喊,再喊扔你黄浦江里去!”

烦烦不喊了,喘着粗气,死了一样。

赵盆有点生气,又一想,就是五十五块钱的事儿,如果舒服了,也许会再给她一些,五十?不知够不够。心里杂七杂八地这么想着,他已经完事儿了。

烦烦将他推到一边,用脚蹬开车门下了车,她穿着裙子的,下了车,才从脚面上将内裤提上来,上衣卷在脖子底下,她也拉下来。赵盆赤身躺在后座上,看着身材颀长的烦烦忙着收拾自己。后座上还留着烦烦的香水味道,人离开这里,香水的味道淡下来,似乎不再那么难闻。

收拾完自己的烦烦甩甩头发,向赵盆伸出手去,她冷冰冰(有时赵盆觉得她在装作冰冷)地说:“拿钱!”

赵盆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钱。

烦烦说她弄一次二百塊的,除去车费五十五块,他还欠她一百四十五块。

赵盆被她逗笑了,他说:“妹妹,不值这么多钱吧?人家说,你这样的也就值八十。不要紧,我给你一百。”

没想到烦烦会骂人,纯正的四川话,很好听。

其实,赵盆不过就是想逗她玩玩,尽管弄一次二百有点多,他一天也挣不了二百块钱,但是,他愿意拿这钱,烦烦是有女人味的。他喜欢她。他觉得她不该干这行的,不错的女孩,怎么就干了这个。他倒心疼起她来。

不知为何,烦烦的嗓门忽然大起来,黑夜里,几乎快成了怪叫。

赵盆有点生气,迎面来了一辆车,车灯雪亮,赵盆闷着头穿衣服。汽车停了下来,是辆警车。

下来两个警察,用手电照着他的眼睛。

烦烦说:“他……他……把我强奸喽……”说的依然是四川话,却不再好听,惊得赵盆破口大骂。

一个警察在他的脸上拍了一巴掌,顺便就给他铐上了……

这事儿说起来就这么传奇,烦烦一口咬定了是“强奸”,人证、物证都在,任赵盆如何解释,不管用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这可不算冤假错案。

赵盆被判了五年。

布林曾到里面看过他,他们坐在对面,赵盆的眼光深邃,面色苍白,手指修长,眼镜快从鼻子上跌下来……在里面的赵盆更像个诗人。

没想到出来后的赵盆又找到了烦烦,尽管费了些周折,但是,他还是找到了她。赵盆对布林说:“在里面,我没有一个晚上不想她……我不恨她,没什么好恨的。为了一个你想了五年的女子,还有什么不值得的?”果然,他和她谈起恋爱。这就是赵盆的风格。

这些布林都见证过,他很同情他们,也佩服赵盆的真实与“大度”,也许爱情不能用大度来衡量?

不知食勺知道不知道这些,如今的赵盆,本质上还是当年的那个赵盆吗?

如今,赵盆来了美国,他竟一次也没有提起过他的过往,也许,他的确应该忘记这段历史。

布林干管理员的第五天里,琳达终于出现在站台上,她一脸笑容,似乎遇到了可以解决大家共同困境的方法。琳达说:“布林你永远是最聪明的,你说对了,如果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我们就彻底赢了。不光你会顺利地重新回到主管助理的位置,而且,你的工资还会再提,一周一千美金怎么样?”

几天前的夜里,布林跑步去看赵盆,他们喝多了,三个人喝了近三瓶红酒。在美国,一瓶赤霞珠也得八百块钱,他们一下子喝了三瓶!刚开始,他们只谈论各人的现状,赵盆与食勺的现状没什么可谈,俩人过得幸福且自由,白天去垃圾场捡垃圾,一天能捡两千左右的水瓶,如果有能用得着的东西,俩人就抬回来,例如七成新的洗衣机,例如消消毒依然可用的餐具。他们像寻宝人一样在垃圾场里行走,在这片褚色的大地上,他们像覆在炭火上的冷灰,从东跳到西,从西跳到东。赵盆挥着手说:“看看,这间我的宫殿,全是捡来的!”

布林在美国已经居住了十年,他知道美国严格的垃圾分类制度。美国家庭垃圾要定期回收,一个月只有几天市政部门才来垃圾车,在不是指定收垃圾的日期,不能将垃圾放到街上去,只能放在车库、地下室等室内,而且,垃圾要分好类,水瓶等东西要清洗干净,一切垃圾都要密封,违规者将会被罚款。赵盆来这里才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养成了垃圾分类的习惯,说明制度的严谨。在美国,靠捡垃圾发财的垃圾场老板很多,赵盆与食勺都应该是这些暴发户的工人。让布林感到惊讶的是,赵盆与食勺的工资似乎不是由垃圾场的老板来支付的。他们整天在别人的垃圾场上捡东西,难道就没人过问?赵盆狡黠地向他笑了笑,他推开窗,窗外月光下垃圾堆如鬼魅的身影,几只猫蜷在高处,夜鸟的叫声响起来。赵盆说:“这一片,全是我说了算!”食勺坐在角落里向他翻白眼说他不要脸。赵盆大咧咧地说:“好,算我不要脸,是我们俩人的,行了吧?”

食勺跳起来,她骂道:“你妈的,承包费我是比你拿得少,少多少?这个承包还是我谈下来的呢,不算股份?”

赵盆怒视着她,食勺继续嘟嘟囔囔,双腿交叉,黑丝袜里闪动着白花花的光,食勺的年纪应该不小了,可是化了妆,皮肤也白,不好猜她到底多大。据赵盆说,食勺出国已经快二十年了,一直单身,刚来美国选修的是拉丁文学,估计没拿到结业证书,就在这瞎胡混呗,你们这些出了国的人,再回国好像就多丢人似的,没人再愿回去!赵盆说:“一群大傻逼。”现在,喝了酒的食勺显然不想当大傻逼,她也显然是喝多了,她说:“操,你这几天拿着我们的钱喝酒,过不久,你他妈的就好拿着我们的钱去嫖女人了,美国女人呀!你自己亲口说的,好馋人!不要脸。”

酒桌一下子被赵盆掀翻在地,他的眼镜掉了,一脚被他踩碎了。他挥着拳头向食勺打去。布林赶紧将他们拉开,食勺哭叫着跑出去,布林的西裤粘着菜汤的汁液,脸上也溅上了酒水。他叹了一口气,又担心食勺,推开门去追她,身后传来赵盆摔东西的声音。来美国十年,布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激烈”的场面。

原来食勺是不和赵盆住在一起的,转过高大的垃圾场的堆放物,另一端又出现了几栋小木屋,布林才发现,原来垃圾场的真正入口是在那个方向。在美国,个人到垃圾场来送垃圾是要收费的,不同垃圾不同价格,普通的杂树杂草,一吨也得二十几美元,他们承包的垃圾场收费口原来是由食勺负责的,难怪食勺一身清爽,她根本不需要到垃圾场中间去捡垃圾。出了赵盆的家门,食勺不哭了,她在前面又是踢东,又是踢西,嘴里不知说些什么,布林护送她到了门口,桔黄的小灯亮着,门前铺了细细的水洗砂,狭小的草坪修剪得整齐如毯,门口编了花篮,种着红的黄的小花。她没有请他进屋,布林转身要回去,食勺推开门,说:“装什么逼,才来了美国几年,我不请你,你就不能主动进来了?”

这个是那个读惠特曼的女诗人食勺吗?

进到屋,迎头一溜密密麻麻的书摞满了墙壁。食勺将她的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纯棉小衫。她的胸好大。布林站在她的书墙边,食勺说:“随便抽一本,说出书名。”布林这样做了,是《德语课》,她说出了作者名,并说出了故事的梗概。这本书布林也是看过的,他又抽出一本,是本英文诗集,布林拼不出作者,食勺告诉他,那是洛尔伽的诗。布林彻底信服,读过这么多书的女人啊,怎能让人不尊敬!

食勺的怒火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她从酒柜里拿酒,竟是拉菲,一瓶顶了赤霞珠十瓶的价钱。布林摇着头说:“你还要指责赵盆花钱买酒。”

食勺摇着手说:“不要提他,一个强奸犯!”

布林忽然意识到,食勺是知道烦烦的。那个瘦得可怜、有些神经质的风尘女子。

食勺显然并不知道赵盆进牢的细节,布林对她说了,她不屑,说:“不值得可怜的一个人。”不知她是说赵盆不值得可怜,还是烦烦不值得可怜。人活在世上,似乎谁也没有可怜谁的权利。

食勺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酒杯,当着布林的面儿撩起裙摆,说:“他妈的,这条袜子太难受人了。”她踩在布林的腿上,将丝袜一点一点褪了下来,黑色的内裤很小,大腿白嫩。门外响起脚步声,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赵盆走进来,他眯着眼,眼镜碎了,近视使他看不清屋内的情形……

布林回家时又是跑步回去的,已经是深夜,风很凉,街上没有汽车,也没了行人,街灯孤独地亮着,布林放开步子,像参加一场一个人的赛跑。跑回家时,他用了近三个小时,汗水将外套都湿透了。他趴在沙发上動弹不得,没脱衣服,甚至没有脱鞋,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鞋子脱掉了,身上还盖了毛毯。木木回来了,他去她的房间看,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床上的被子叠得很整齐,一点也不像她的风格。他以为木木会给他留张字条,他找遍了可能放字条的地方,没有。她跟布林这个当爸爸的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木木不知道,布林现在一周只有三百美元的工资,而光木木自己的生活费就得一千五百元,即使加上布林一天捡二十美元的水瓶,他们不光租不起公寓,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夜里和赵盆一起吃饭时他提出让布林到他那里再盖一间小木屋,水电齐全着,花不了几个钱,住着绝对比你们那间“笼子”要好得多。说实话,布林心动了。好在他的公寓还有几个月才到期,可以慢慢建,如果真像赵盆说的那样简单。

几天的时间,布林开始习惯了地铁管理员的工作,美国人坐地铁比较安静,也懂得排队,不像在上海和北京,人们要将自己塞进车厢。在这里,人们坐地铁也是从容的,流浪歌手的歌声从地铁口的走廊里传过来,让人想起夜半歌声,特别是民谣的曲调,歌声似乎根本不是从人类的胸腔里发出来的。

每天下午他快要下班的时候那个黑人小女孩都会出现在站台上,他有时将他刚捡到的水瓶送给她,看得出她很高兴。她说,她要买一辆他们学校最炫的单车,现在还差几百块钱,到时候,她就不用来地铁站捡水瓶了,可以骑着单车去看她爷爷。她的爷爷住在北方的山上,山上的空气很好,有红色的小鸟和带着草味的空气。每一个假期她都会去陪爷爷一起住上些日子。他们一起钓鱼,一起放羊,爷爷能用树叶吹出好听的歌曲。他的胡子老长,说他自己也是一只老山羊。哈哈,女孩子笑起来,露出白白整齐的牙。

布林静静地听着小女孩子讲她的爷爷,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老了。这时,他才看到琳达从地铁口处走了过来,她向他招手,一脸笑容。她说:“地铁站上你们中国人多,你让他们弄个罢工玩玩吧?”她向他眨眼,布林一时转不过弯来,觉得她在试探他的深浅,他赶紧说罢工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要担官司的——不,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琳达收起笑容,认真地说:“不,不会的,我们只要两天的罢工,条件是涨工资,就这么简单,然后,他们得到了钱,收场还是你来收场,我来周旋,会成功的。”

布林这才意识到琳达早就设计好了的,她是认真的。她从骨子里就不是那种任人宰割的女人。可是,布林马上就意识到她的这个计划太过明显,明眼人一眼就会看穿她的用意的,因为本身他们所辖的线路工资就是最高的,如果再要求涨工资,是说不过去的。倒是可以先从别的辖区开始,这个不难,别的辖区也多是中国人在做,再说,这是为大家谋利的事儿,没有说不通的。别的辖区开始罢工,他们的人再一起跟进,这事儿就好办得多了。琳达张大了嘴,说:“我说你是最聪明的吧!这才是我们要的理想结果。”不过,这事儿有这事儿的难度,就是发动大家罢工容易,收场似乎不会太容易。琳达挥手:“管那么多,我们只要保证我们的人能收场就行,别人的地盘咱管不着。”地铁进站来,风吹起琳达的蓝色工作服,露出她苍白的肚皮,天气转冷了,她竟然穿得如此的少。

在美国,罢工也不是随便的事儿,布林当然清楚。不过,琳达会和工会周旋的,而工友那边,布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将他们“煽动”起来。事实证明,工友们的心是齐的,毕竟大家多数都是来自于大洋彼岸,有着共同理解的生活。

趁着大家闹罢工,布林到赵盆那里去建他的小木屋,他选择在赵盆的南面,那里是堆放废弃汽车的地方。汽车的尸体堆放得如同摩天大楼,顶上住着成群的麻雀,中部住着成群的猫,据食勺说每到发情季节,这里的猫叫声会在山谷里游荡,河水共鸣,大地抖颤。当然,布林来时,这里已经进入冬季,这种“盛况”他得待到来年的春天。布林对于食勺的夸张已经习惯,食勺永远也不会清楚布林都经历过什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少言的中年男子远比她想像中强大得多。他喜欢这里的静,没有人类的寂静。虽然有些偏僻,通往小木屋的路也很难走,但是,这里的安静是布林喜欢的。他在家里给木木留了一张条子,说他们就要搬家了,看到条子给他打电话。可是,木木的电话一直也没有来。他不敢保证她看到了他的留言。

让布林没有想到的是,垃圾场里有这样多的木板,冷杉、红松,甚至橡木板,赵盆说美国人喜欢过些日子就改造一下家居环境,这些拆下来的木板被成车地送到垃圾场来,垃圾场会定期焚烧,有些好的木板也会被人买了去,倒也不算浪费。布林除了买了七十公斤的钉子,他几乎没有再买过任何东西,垃圾场里几乎有他需要的一切。建造木屋的第三天,食勺竟给他送来一车纯橡木的地板,还有一个下方破了一角,看起来有八成新的抽水马桶。布林高兴坏了,内心升起亲人间才有的感动。

木屋足有七八十平米,没用三天的时间小木屋就立了起来,中式的顶子,却开了一个不小的天窗,玻璃是前几天一家装修公司送来的里面有几个气泡的钢化玻璃门,放在房顶上气泡是看不见了,只见蓝天上普照而下的阳光。赵盆说:“顶呱呱!过些日子再有这样的东西,我也一定弄这样一个牛逼的天窗。”

小屋建了两间卧室,都是朝南向的,两间卧室中间布林隔了一间书房,不用打造书橱,现成的板子一隔,放多少书都不成问题,与小木屋的格调也很搭配,又用松木板做了一张大大的桌子,可以铺一张六尺的宣纸。木木的卧室里还给她空出一块很大的活动区,将来可以给她买一个跑步机(也许在垃圾场里也可以捡到不错的半新品)。窗外是山下的山石,只走五分钟,就可以看到哥伦比亚河,那是布林最喜欢的景色,最喜欢的景色留给木木,他感到心安。赵盆看出了布林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你以为木木真能搬来和你一块儿住这垃圾场?”

布林怔了一下,说:“搬不搬来的,她总得回家,回家来了,不能没她住的地方。”

正说着话,闹罢工的工友打来电话,说是公司要召开罢工代表会,研究涨工资问题,问他要不要出面。布林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摆手说:“我就不要出面了,你们知道的,我出面就不方便了。”

赵盆对于布林的表现十分不满,他认为布林应该站到工友身边去,这是集体的利益,更不要说是中国人占了大多数的利益。他说:“这种懦夫精神一直跟随着你,从小林出了事以后,一直跟到你现在。”

布林没有想到赵盆会提到小林,他的心被谁捏了一下,血液一下子被挤住了,明显地憋在心脏里。他有些喘不动气,他不知道如何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退一步说,他的内心对于他的主管助理的角色还是渴望的,如果他真的出面公开站到工友那一邊,他的这个助理位置是想都不要想了。

罢工进行到第七天里——本来说好的两天的罢工,没想到总公司与当局都这么沉得住气,而且,也没想到其他分公司的一下子也搅进来,大家一起弄起了真罢工!布林感到可笑,估计无奈的应该是琳达。如今他顾不了这么多,这段时间正好可以用来搬家。他已经几乎快将公寓里的东西都搬进了小木屋,赵盆与食勺有一辆小货车,没用几趟,布林的东西就搬得差不多了,床本来是房东的,沙发也是,布林的一箱子书,和跟了他近十年的写字台是他的大件。公寓的房租并没有到期,留给木木的字条一直贴在她的门上,不知道她看到没有,布林的电话是一直没响的。他忽然想到上次接到木木的电话时,一次给木木寄了一千五百块钱的生活费,如果不出意料,她这几天应该向他要钱了。他感到心安。

第一天留在小木屋里过夜,赵盆不知跑到哪去了,他和食勺一起做了一顿饭,用食勺的话说:恭喜你乔迁!布林忽然一阵感动。窗外铁皮汽车棚上不知什么活物蹦了下来,发出咚咚的响声,小路上有着沙沙的跑动声。食勺看了他一眼,将她做好的鸡腿煲放到布林眼前的松木桌上。白天,布林看了一会儿书,旁边是他还没有整理完的《鲁迅传》。食勺弯腰看了几眼,发现布林的字写得很大,发灰的宣纸上留下了长长的痕迹。她转过身来,说,真不敢相信他曾是大学老师。

布林在超市里买了啤酒,他不敢买红酒,也买不起,倒是食勺从她家里带来了一瓶拉菲,用纸袋装了,里面带着开瓶器。单独和食勺在一起,布林忽然感到莫名的局促,似乎有些对不起赵盆。他给赵盆去电话,电话一直响着没人接。食勺向他挥手像是要将赵盆挥手打发掉,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不要理会他。

食勺将围裙解下来,将头发扎成束,很清爽的样子。不得不说,她是个美人。喝着酒,月亮从半山腰上爬上来,山石的形状清晰可见,食勺起了诗性,背了一首古诗,是王维的。但布林并不说破,不做老师以来,他已经改掉了好为人师的毛病,一切都只是一场昨日的梦。酒精使食勺的话语更慢,带着说不出来的忧伤。布林知道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几乎每一个来到美国的中国人都是个有故事的人。但是,故事似乎又都是一部伤心的故事,没谁愿意离开故土,就算不是一棵树,根却在看不到的地方蔓延。食勺曾在北京做过几年的文学编辑,一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工作,她在那里认识了许多优秀的文人,用食勺的话说,她在那里看清了那些文人的虚弱。可是,没想到,她爱上了其中的一个作家,俩人一个冬季都粘在一起,去哈尔滨看雪,去北戴河度假,甚至打算去趟三亚。结果作家的钱花光了,食勺本打算拿出自己的钱,不过是两张飞机票钱,到了三亚会有人接待他们。作家对此并未表态,食勺以为他同意了。没想到,当天晚上她去买机票,在他们经常去往的小饭店里,透过高大的窗玻璃,他看到作家与他妻儿坐在一起——她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但是,那一刻,她整个人崩溃了,泪水流了一脸,甚至不能自已。她发觉了自己的傻,发觉了这个虚假世界的肮脏。回到她租住的地方,她仍然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好感,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完了。

布林默默地听着她讲述过往,在心里说:这个故事,与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有一点关系。

第二天布林起了个大早,天色暗着,雾气从河流上方飘过来,他想到山上去。穿过高高的汽车堆,在山下,他发现了一辆八成新的自行车,除了车胎老化不能用了,其他的几乎完美,几乎就是为了那个黑人小女孩准备的。天亮以后,布林很容易就将自行车修好了,而且,他还为零件上打了黄油,他在垃圾场里骑了两圈,车子的性能很好。他感到高兴。他到赵盆的小屋去,发现他仍然不在家,不知这几天他都在忙什么。食勺在她那边忙着收垃圾车,赵盆不见这几天她明显忙不过来了。布林很识相地去帮她。昨夜她喝醉了,摔了一个酒瓶,最后搂着布林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他的肩,他的双手无处可放,头脑清醒得吓人。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总要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过往即是过往,明天才是重要的。”

这句话让她的哭泣就显得很傻。她果然就不再哭了,她放开他,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去看他,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布林不放心,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毕竟是她的地盘,没有任何周折,她找到了自己的家。

他幫她向垃圾堆上堆铁皮,她站定了,阳光从她的发梢穿过来,耀着他的眼。她说:“你是嫌弃我和赵盆?”

布林不知如何做答,也许吧,也许吧……我们都是中国人,传统的东西是不好讲的,我们的传统不是讲过这种事儿吗?

食勺冷笑,似乎是瞧不起他,也似乎是瞧不起自己。

忙了一上午,布林到自己的书房里写东西,忽然就想写东西了,一口气写了近五千字,抬头发现时间过得飞快,他赶紧骑上单车去地铁站——不知这几天他们的罢工怎么样了,也不知那个黑人小女孩还会不会去地铁站捡水瓶。路上他骑得飞快,冬日的阳光从山头斜下来,让人感动。

进了地铁站,他呆了,地铁站里的车流依旧,人流依旧,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罢工。他去往办公区,推门进去,看到赵盆坐在曾经是他的办公桌前,另一个角落里坐着的是琳达。他们对于他的到来显然并不意外,琳达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对布林说:“你的岗位我一直给你留着的,这几天一直是赵盆给你打理着。现在,他是我们的新主管助理了。”

布林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赵盆陪着布林去他的管理员室,路上俩人谁也不说话,似乎也没什么可说。进了屋,布林才发现赵盆这几天一直住在管理员室里,橱子下面的小盆里快装满了烟头。赵盆说,这几天刚弄完罢工,晚上还要与施工的工友们进一步熟悉,所以就没回垃圾场。他话锋一转说:“也许我不会再回去了,这里离那太远,我也要在附近租间公寓。”布林禁不住问他那食勺那边的事儿怎么办?赵盆说他和食勺本来就没什么,不是他布林想像中那么回事儿,如果他感兴趣,可以去那边干活,相信食勺一定会同意的。“但是,记住了,与女人做生意,千万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赵盆说,“说实话,这边给你的那几个钱实在是可怜你。他们现在给我开出的价是二千美元,一个周。”

布林的脑袋嗡的一声响。说实话,这才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儿。可是,他赵盆连英语都说不了,更不用说看懂英文的材料了。难道美国人傻了?

赵盆笑了,说:“你不会忘了,在国内我可就是名铁路工人,我们的管理,适合管理我们中国人。这里施工的工人,有几个外国人?”

布林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明白了当初为什么赵盆认为地铁站的工人是“工蚁”,而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

他将自行车放到管理员室的门外,垃圾桶还在那里,人流不绝,看看时间,那个黑人小女孩子应该就要来捡水瓶了。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等。赵盆走向地铁深处,布林不知这个时间他到地铁隧道里面去看什么。等了近一个小时,外面的天应该快黑了,那小女孩没来。布林将车子推进管理员室,出了地铁站。天空中流霞四起,寒风猛劲。他再次禁不住跑动起来,在俄勒冈的大街上,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内心空空荡荡。忽然那么想木木,一边跑一边掏出手机来给她电话,电话关机了。

跑起来,脑子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他忽然意识到赵盆转身走向地铁隧道里的表情,是冷漠的,不,是冰凉。他们的友谊难道来到美国尽了?为什么?布林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他到垃圾场去让赵盆感到不适,想想就是他小气了。不过觉得大家以前就是好朋友,凑在一起取个暖罢了。这个道理他赵盆怎会不懂?难道他猜疑布林与食勺的关系?多年以来,赵盆是了解布林的为人的——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人也是同理,难道他忘了邱若淘与画家杨盆之间的事儿?那么,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事来?

跑回垃圾场,实在太疲惫了,他冲了个澡,懒得吃饭,躺在床上睡着了。食勺不知何时进屋来,他被惊醒,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菜,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光着身子,赶紧裹了浴巾起身来到里屋去穿衣服。他将见到赵盆的事儿跟食勺说了,她并没有想像中的惊讶。她不知在他的小厨房里忙着什么,仿佛他们早就是一家人了。家?布林早就没了这种感觉。穿好衣服,食勺已经炒了三个菜,甚至还煲了一锅汤,是菠菜汤。美国百分之六十的菠菜来自中国,也算是吃上了正宗的中国菜。他俩人头一次吃饭没有喝一口酒,喝着汤,吃着她做的宽粉,加的是咖喱。布林不自觉地就向她说出了对木木的担心,食勺依然平静,她说:女孩子的心,你是拴不住的,让她飞吧。到了美国,你不适应美国人的心态,怎么活?

美国什么心态?

他一直坚持下午跑到地铁站去,到垃圾桶旁等那个黑人小女孩,等她来捡水瓶时将他捡到的单车送给她,好让她假期里骑着单车去找她山里的爷爷。可是,她一直也没有出现,也许,她已经买到了单车,不需要再来捡水瓶了。但是,布林依然等,下午等待一个小时,顺便将地铁站的楼梯及卫生清理一下,然后,傍晚时分,他踏着灯光跑回垃圾场。食勺在灯下为他们俩人做饭,小小的灯下,她显得清秀动人……

木木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她回了上海,她说:“对不起,美国目前不适合我,我和几个合伙人——中国合伙人,开了一家跨国物流公司,现在的生意忙得不行,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美国为我们开家代理公司,月薪5万,当然是人民币!想什么好事儿,美元的话轮不到你干。呵呵,好了,我这边太忙,电话不断,业务不断。过后说……”

电话传来忙音,布林觉得她其实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那长满了杉树的校园的某个角落里,女儿在和他开玩笑。

当然是国际玩笑。

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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