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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七砚(短篇小说)

2021-03-26鹏子

当代小说 2021年3期
关键词:侄女店面画像

鹏子

因收藏了七块上等的老砚台,朋友们送他一个雅号:宋七砚。他的真名宋小武,反而被人们彻底遗忘了。久而久之,宋七砚也默认了。这是美誉,是对他收藏老砚的一种认可和称赞,也让他从中领受到了无限的乐趣。

走在大街上,时常会遇见多年不见的熟人突然喊他宋小武的名号,宋七砚当时会一愣怔,那个他的“专属”名字,仿佛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了过来,如一滴过路的雨水击打在他脸上。过了许久,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叫他很久以前的名字,他便回头作揖、微笑,又向对方眯闪了两下眼,算是打了热情的招呼。

宋七砚有时遇见需要准备聊几句家常的老邻居,他也会静下心来,与老邻居面对面闲聊一会儿,然后就各奔东西了。不知为何,宋七砚总是望着分手后的熟人背影,摇下头,再哑笑一声。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哑笑是为了什么。

或许,就是习惯吧。

宋七砚祖上是古城书香之家,到了他这一代基本是没落了,但书香家族的余韵还在。他自小算是读了些孔孟之书,肚子里也是有些墨水的,不说昂头对空哼几首唐诗宋词,就是附庸风雅地诌几句古诗的意境与境界,他还是可以不乱平仄的。

这些雅趣,对宋七砚来说,是奢侈品,他享受不來的。

宋七砚要养家糊口。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他的专业上,为人画像。他画的不是纯粹的素描头像,而是为一些在世的老人和刚逝去的人画头像。二十年前,照像器材、设备和相纸不如现在这么普及,那时,古城里谁家老人过世了,就会拿着一、二寸的黑白照片找到他的画像店,让他几个小时内画出来,置放于殡仪馆用。事后,这些家庭把它挂在堂屋的正中条案上方,条案上再摆上鲜花和香炉。

宋七砚接了画像的“活”后,他会尽快把画像纸铺好,再把几支铅笔削得尖尖的,放在一边,还要准备几块橡皮擦置于案头。然后,把台灯移到画纸的上方,把准备的材料检查一遍没有问题后,方才开始坐下来,并把抽屉里的用松紧带固定的放大镜戴在左眼上。之后,先用放大镜对着黑白小照片扫上分把钟,才提笔在相纸上很细致地,用浅浅的笔意,把人像的额头、鼻子、嘴巴、下颌、耳朵及脖子的大概轮廓勾划出来,再来回数次地用左眼上的放大镜看一会儿后,睁开右眼慢慢把阴面、阳面一点点反复渲染,由浅至深。如此反复无数次,一幅比小照片大几十寸的画像才能完成。

宋七砚的这个画像绝活,在那个年代,其实解决了这个十万古城人家的大幅人像需求,也算是在做善事了吧。

宋七砚在画像专业上一点也不含糊。但一幅画像的完成至少需要五至八个小时,还是很累的。不过,这对于宋七砚来说,真不算什么,他从小就爱画画,特别对画人像有一种奇妙的入迷。

宋七砚有时候接的“活”,却让他极其为难。客户拿来照片时太晚,有的半夜来敲他家的门,而且要得时间又太急,他不是机器人,他也要休息好。有了精力,才可以把画像一丝不苟地画好,这也是对客户的负责。

八十年代初时,宋七砚的人像画店是极其简易的。在县政府招待所的大门西侧的一小块空地上,用几根角铁加几块大木板临时搭建了一个小屋子,凑合着就算是店面了。

当年,我正在上中学,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宋七砚的画像店。我所上的县三中就在县招待所的东侧斜对面,所以每次放学后走到他的画像店时,我都会走到近前看他店里悬挂的一些画像,每次都会在内心流露出对他的敬佩。有时,他也会抬起头来,对我友好地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有一天,他画店的左下方摆了一幅用镜框装裱好的青绿山水小品,特别是山脚下的石头与流水之间的相互撞击,让画面表现出了一种生命的律动。为此,我对他的印象更深了。我上小学时就喜欢山水,有一年看了本小画书,里面有一幅唐寅的山水画《落霞孤鹜图》,自此迷上了山水画。那个时代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买到宣纸,只能用一般的白纸,用铅笔去勾些山石结构。后来,我找母亲左磨右缠要了十块钱,从新华书店买了本硬壳的《芥子园画传》,才算真正对山水画有了最基本的认识。

后来,由于县招待所所长无意中死亡,在县公安局调查后认定是因情被报复所杀后,他的画像店也因此件事而被拆除。

不久,宋七砚在招待所的西侧百米外的繁华路段租了个十几平方的门面,算是有了个真正的店铺。

多年后,宋七砚告诉我:“老弟,你不知道呀,画像这碗饭可不好吃啊!一要静心、二要耐心、三要细心,三者缺一不可啊!”

那年,宋七砚新租的门面,正式挂上了“七砚斋”的牌匾。“七砚斋”工艺画像店开张后,不仅生意红火,其经营的一些工艺品和一些日用品也增加了店面的收入。为此,宋七砚在兴奋之余,对于店面的夜间安全也就放松了警惕。正因为他的大意和疏忽,造成了一起恶性事件,令他终身都不能原谅自己。

那天,宋七砚被一个朋友叫去喝酒,喝醉了,被朋友送回了家醒酒去了。不知为何,是他还是他媳妇就让他弟弟的女儿,十七岁的侄女临时帮着去店面看下店。

那天晚上,古城的天空仿佛开了水闸,暴雨不断。旁边的另一个看店的小伙子,因垂涎侄女的美貌,借口与侄女谈对象,把他那如花似玉的侄女给强暴了。

宋七砚的侄女不堪受辱,当天夜里就跳了古城东门外的护城河。

当他赶到医院的时候,侄女早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当晚,那个小伙子就被抓进了县公安局看守所。据说,这个小伙子的叔叔是城关镇里的张副镇长。

宋七砚在巨大的悲痛之际,找了律师,一纸诉状告到了法院。法院在半年后,才将张副镇长的侄子宣判了无期徒刑。宋七砚看到判决后,暴跳如雷。他知道这是张副镇长搞的“鬼”。他不服,就与律师一道将状纸告到了地区行署。

为了给侄女报仇,给侄女一个公平的交待,宋七砚狠下心,把珍藏多年的七块老砚全部拿出来,找到好友古玉斋老板老方帮他出手。

宋七砚对老方说:“方兄,这个事儿我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他张镇长的侄子告倒!否则,我无脸向弟弟交代,我更无法在古城混了……”

宋七砚拿了七块老砚换来的钱,到处找人找关系,最后在一位智者朋友的鼓动下,把状子告到了省城。同时,也有人给他支招,给省里的相关领导写举报信,这样才会有希望。

半年后,宋七砚无数次往返于县城与地区、省城与县城之间,一番折腾终于得到了回报。

张副镇长的侄子终于被押赴刑场,执行了枪决。

那天,宋七砚的眼泪,像一块块石头砸在他的心上,疼痛的过程极其漫长。

从此以后,人们发现宋七砚老了许多,还不到五十的他头发基本全白了,如同换了一个人,整日地无精打采,本来不高的个子,更有些驼了,两只浑浊的眸子里闪出灰暗的色块,也不太爱开口了,在街上即使遇见熟人打招呼,喊他问什么,他哈哈几声就快步地走了。

好在熟人们也不怪罪宋七砚,知晓是人遇到了这种事,都会变的。

没过多久,宋七砚又在县政府大门右侧三十米的对面租了个门面。虽说位置不如原先的街口附近热闹,但县政府大门的两边店面,毕竟是新开发的门面,今后肯定比原先的店面生意好。

宋七砚的新店面开了一段时间后,从来没有人注意到他店面门头的牌匾变成了“无砚斋”。直到有一天,一个从台湾回来的老先生路过他的店面,驻足下来。一是欣赏他挂在门边招牌画像框内的齐白石画像,二就是注意到他牌匾上的名字,不得其解,台湾老先生就进了“无砚斋”,很委婉地问了下宋七砚。宋七砚苦笑了一下,告诉台湾老先生:“我过去收藏了七块上等的端砚、歙砚和古城名砚紫金砚,后来因为打官司,都卖了……”宋七砚说着说着,泪水不由自主流了出来。台湾老先生可能见得多了,没有追问他为何事去卖古砚,安慰了一番宋七砚,并借机走了。

宋七砚的伤感,像一个大坑,总也填不满。好在他的性格里有種不服输的信念,始终在支撑着他坚强的筋骨。

在古城里做生意,宋七砚还是有一套自己的经营思路,毕竟整个古城里也就他一个画像馆。后来宋七砚又做了一个招牌,挂在古城十字街口一家钟表店门口的显眼位置,当时的钟表店还是县属企业,负责人是他好友的儿子。

宋七砚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宋七砚又干了几年后,他那松软的筋骨又立了起来。但危机也来了,画像生意不好做了,古城先后开了几家照相馆,照相馆也可以洗大照片了,价格也不是太高。再者,宋七砚由于多年伏案画像,不仅落了一身病,眼睛也早就看不清楚了。晚上出门上古城城墙上散步,他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走,怕看不清脚下的石子,把自己摔倒了。宋七砚着急了。

急了就要想办法,办法是琢磨出来的。宋七砚首先在他曾经住过的古城东街买了个老门面,之后扒了盖了两层小楼,给高中毕业未考上大学的大儿子开了间照相馆。

而他的“无砚斋”陷入了困境,生意渐渐少了。为了增加收入,他把“无砚斋”的牌匾摘下来,放在了楼上的卧室床下。

宋七砚逢人便说,唉,我老了,眼睛不好使了,画像这碗饭吃不了了。他开始做扎花圈、卖纸钱的营生。以前的画像不也是挣故去人的钱吗?况且他的店面离县政府只有几十米,县里的老干部过世后,县直各部门及各乡镇领导来订花圈的太多太多,他店里根本接不过来。

宋七砚发现这生意比画像好太多了,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也省心省力,就是名声不太好听。宋七砚又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善事,为那些故去的人送上一程,也是为自己和家人积德啊!

正是因为生意好,宋七砚遇到了两个对手,他们在他店面的斜对面和左侧十米远各开了一家花圈店。宋七砚立即釆取了措施。首先,他把店里的所有品种按成本价出售,有些小物件免费赠送,他要用赔钱的方式把另两家店铺挤垮,并让那两家知趣,尽快关门,换个地方也行,就是不要在他店面附近。宋七砚背后对老婆孩子说:“和我斗,他们太嫩了,真不是对手。”还不到半年,那两家店铺终于关门,盘给了别人做其他生意了。为此,宋七砚赔了好几千元钱,八十年代末,几千元不是个小数字呀。

为了打倒对手,宋七砚不惜血本。

这些年,听说宋七砚的生意还算一帆风顺,儿子办了婚事,女儿也有了工作,他每天溜溜城墙,走个亲访个友,日子倒也过得悠闲自在。只是他的双眼视力更差了,不仅画像的生意关了,连花圈生意也不做了,因为县委、县政府在五年前搬到了古城的南门外了。

今年春节回到古城,一天傍晚,路过宋七砚店面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店面门头上的无砚斋牌匾又挂上了。店里售卖的产品,基本换成了各种学生文具和少许工艺品,唯一没有变的,是无砚斋门外悬挂的《齐白石像》,白石先生睿智的目光和飘逸的白胡子,在渐渐黑下来的夜色中,比灯光率先亮堂起来。

此时,宋七砚在店里,久久凝视着墙上的一幅青绿山水画。他今年应有七十多岁了。

我知道,那幅青绿山水小品,是宋七砚画的。

责任编辑:孙孟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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