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 飞飞

一个桑比亚男孩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作出的。

伊塔博士走进会议厅，这位年过半百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像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主席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这是一个涉及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搖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然后卷成粗绳状，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

主席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100人，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20816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美国代表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逮捕他！别管什么豁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主席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对伊塔说：“博士，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主席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会议在美国代表的强烈建议下解散了。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像和照片。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21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东征桑比亚国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地轰击。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将军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舰长布莱尔。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决定召见伊塔。

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说：“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4万个个体注射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

“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有两万个个体，立刻把他们交出来。”

“菲利克斯将军您是个明白人。十多年前我们就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大学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伊塔真诚地说。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伊塔对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这没有意义，如果你们拒绝交出那两万个体，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伊塔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晃动，“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他的腰突然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天使时代”即将来临

天刚蒙蒙亮，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經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向岸上望去，黑压压的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冲锋枪怒吼着，像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士兵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在一片尘埃之上，人群飞升到空中，这支空中军队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军团作出了反应，首批舰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从现在的情况看，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2000个飞人。

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角度接近航母，最高能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笼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

不久后，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2000，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

现在看来，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飞人战士盯着菲利克斯将军肩上的四颗星，互相对峙着。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

菲利克斯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开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将很快成为合法的人，享有作为一个人的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象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的土地上，飞人军团正在夕阳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