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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冷血热·第25章他们曾经热血沸腾

2021-03-24张正隆

党的生活(黑龙江) 2021年2期
关键词:关东军熟地龙山

张正隆

土龙山暴动

由黑龙江、乌苏里江、松花江冲积而成的三江平原,丰饶肥美,是黑钙土中的上品,其中又以依兰、宁安、密山一带为最,而土龙山则为依兰之最。

土龙山原是依兰县的一个行政区,位于依兰、桦川、勃利三县交界处,因西北角有一龙形山峦而得名。这里是通往县城的一处门户,东北多山地,西南多平原,来才河、松木河、七虎力河、八虎力河横贯全区,土壤肥沃,河川秀丽,更是庄稼人的乐土,光绪三十年(1904年)即有人来此开发。在土龙山暴动前,全区40多个自然屯划为6个保,有居民7万余人,可用耕地约13万垧,其中开垦三年以上的熟地占一半左右,盛产大豆、小豆、高粱、玉米、谷子、粳子等农作物。

于是,日本侵略者就盯住了这里。

1936年,关东军拟定了一个《满洲农业移民百万户移住计划》草案,被日本广田内阁采纳,并将其定为七大国策之一,伪满傀儡政权则将其作为三大“国”策之一。

所谓“百万户移住计划”,就是拟在1937年到1957年间,从日本本土向中国东北地区移住100万户、500万人。当時预计,20年后东北人口将达5000万。而这500万人加上自然繁殖,日本人可占东北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左右。

自1894年甲午战争开始后,日本不断对外侵略,仅日俄战争的伤亡即在10万人以上,这些人几乎都出自农家。日本国土狭小、耕地有限,农村劳动力过剩。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弄出个“满洲国”,再弄出个“百万户移住计划”,许多日本人就开始漂洋过海“闯关东”了。

这本来就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移民,更不用说前期都是杀气腾腾的全副武装了。像1933年2月进驻桦川县孟家岗的“弥荣”开拓团,又名“吉林屯垦第一大队”,大队长是市川益平中佐。开拓团完全是日军编制,493户编为四个中队、12个小队,除每人配备步枪或手枪外,还有四挺重机枪、两门迫击炮。

鬼子的算盘扒拉得很精明——移民后,这些人不但可以解决自身的困苦,卸掉本土的负担,还能为“帝国”增产粮食,又加强了“满洲国”的警备力量。像第一批武装移民到达佳木斯后,驻防当地的一个日军大队随即撤走了。而向中苏边境地区移民,对于日军北进、防苏南下,更是意义非凡。待到“百万户移住计划”成功,连居民结构都会发生重大改变,那就是“铁打的‘满洲国”了。

被视为“开拓之父”、供奉于各地开拓团神社中的东宫铁男,是关东军陆军步兵大尉、“满洲国”军事顾问,任职于吉林“剿匪军”司令部,于1932年夏率司令部进驻依兰。松花江两岸的肥沃土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于是在“剿匪”之余,一个念头就萌生了——鉴于本土向台湾移民计划失败的教训,他极力主张集团性质的武装移民。

在这样的掠夺下,移民地区的中国老百姓怎么活呀?

且看1933年6月12日桦川县民众代表李东升等人《给哈尔滨日本总领事森岛的请愿书》:“桦川县永丰区孟家冈、霍家营、八里岗、永平岗四屯村民,共有官发地契的熟地1195垧,荒地4535垧,大房96间,小房150间,井26口,磨5个。本年贵国屯垦军到来,把我等四屯的土地、房屋全部归其所有。由于我等所购置的土地,及亲手建筑的房屋被屯垦军占据,多数村民将要失业,很多人会因为没有生活出路而离乡背井。我等以农为业,以生产五谷为收益,各户都靠此养育老幼,但现在这些土地已非我等所有。我等本来是有土地和房屋的,但被屯垦军占有,使得我们无土地耕种而不能糊口,无房屋居住又如何得以安身,若遇匪兵,欲迁往适当地域也无资金,这是何等困苦之境况。丧失土地,没有生产资本,我等就会饿死。因而,我四屯村民选出李东升、王经九等6名代表来哈,向总领事请求对贵国屯垦军占有的土地房屋发给相当的价款以示抚恤,仅防我等离散,以安民生。”

如果稍微有点儿人性,能拒绝这样的合理要求吗?

第一个武装移民点是桦川县孟家岗,第二个就是依兰县土龙山地区。

开拓团要种地,地从何来?低价收买。

为准备日后大规模移民,1933年10月,第10师团向关东军司令部提出报告,要在依兰、桦川、勃利、宝清、虎林、密山收买可耕地165万垧,占6县可耕地的60%。其中,依兰是35.5万垧,占75.5%。收买价格原来宣布熟地每垧10元,荒地每垧1元,但实际操作时却一律变成了每垧1元。而当时依兰土地的买卖价格,上等熟地每垧121.4元,中等熟地82.8元,下等熟地58.4元;上等荒地60.7元,中等荒地41.4元。

与这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圈地运动同时进行的,是收缴民枪。

1934年2月中旬,由关东军司令部、拓务省、第10师团和东亚劝业公司派员组成土地收买机构,派出特别工作班第二班来到依兰,谁家不交出地照,就闯进去翻箱倒柜。有时收地的这拨还没走,收枪的那拨又来了,闹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在东北,民间枪支早已有之,除了打猎,还用来看家护院、保护地面,九一八事变后散落的枪支更多。大年过后,4月就该忙活备耕了,你把地给抢走了,叫庄稼人指望什么生活?就算你想买、出10倍的价钱,那也得庄稼人乐意卖呀!

火上浇油的是,孟家岗一带的开拓团缺乏农具、牲畜,有的连种子也没有,就硬抢当地农民的,甚至到土龙山地区抢劫。

有老人说:祖祖辈辈只闻“官逼民反”,这回是让日本子逼得没活路了,“起哈子”了!

往年从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到二月二“龙抬头”,乡下的鞭炮声是不断的。可这年如果鞭炮声突然间响起来,人们就会心头一紧,赶紧看看是不是收枪收地照的人来了。

土龙山五保甲长景振卿、二保保董曹子恒,利用春节拜年访友,到大洼、来才河、双龙河一带串联,首先拉起一支队伍。

五保保董兼自卫团团长谢文东,表面不动声色,暗地里也在活动。

谢文东的形象,用王钧老人的话讲,身材短粗胖,像个地缸子似的,有些拔顶。

谢文东是奉天省宽甸县人,1887年出生,念过几年私塾,16岁当家,种过地,拉过脚,放过蚕,卖过牲口,因买地欠债,债主逼债,铤而走险绑票,被官府缉拿,携家跑到凤城县之后,又远走高飞到依兰县土龙山西太平屯落户。

谢文东力气大、有头脑,又广交各路人物,到土龙山第二年就当上了保董兼自卫团团长,九一八事变后,曾在李杜的自卫军任团长。1933年春耕时,被老百姓称作“屯匪”的孟家岗开拓团抢去八虎力农民的耕牛,农民来找谢文东,他让农民去县城告状。不久,“屯匪”又来抢劫,谢文东和景振卿武装自卫,打死了几个开拓团成员。

纵观伪满十四年,土龙山暴动前,大体可算摧毁张学良统治的基础阶段。日本人攻打义勇军,抢占大中城市,没收铁路、矿山、银行等,还未直接危及到一般的私有财产,特别是农村的有产阶级。为了收买汉奸,拼凑傀儡政权,日本人每占领一地,还会拜访当地名人、大户,说些抚慰的话。但它的侵略行径和既定方针,注定是要跟有产阶级的利益发生冲突的。第一轮是圈地,第二轮是归屯,而归屯也不无圈地的成分。

谢文东有房十余间,土地45垧,牛马20多头(匹),大车两挂。这在南满地区就是大地主了,而在北满地区连个中不溜的也算不上。可这个时候,不管你是什么阶级,都被日本人刀摁脖子了——要“收买”他的土地,或是要他归屯。如果不走,就一把火烧了他的大院套。

3月初,从县城传来准信,说日本人就要来土龙山收缴地照了。

“跟日本子讲理去,不讲理就反他娘的!”群情激昂。

3月8日,谢文东、景振卿带领人马向太平镇进发。一路上,不管种粮大户还是普通庄稼人,挎着匣子枪的,扛着步枪、老洋炮的,不断有人加入,会集了两千多人。他们要保卫土地,保卫田园,保卫赖以生存的命根子。

太平镇是仅次于县城的大镇。伪县长关锦涛闻讯,赶紧前来“灭火”,说這是上边命令的,希望乡亲们体谅他的难处。

暴动农民代表说:“这事你做不了主,让日本子来。”

3月9日上午,暴动农民占领伪警察署,关锦涛躲进同兴成烧锅大院,在炮楼里冲外面的队伍喊:“张学良的奉军都打不了日本人,你们不是白给吗?明天饭塚太君还要带兵来,别拿鸡蛋碰石头了,趁早回家准备缴枪缴照吧。”

这小子的本意是恫吓,结果等于送了情报,把第10师团63联队长饭塚朝吾大佐送进了鬼门关。

这是一场庄稼人打的漂亮的伏击战。

3月10日上午,天空瓦蓝,大地银白,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刺眼。太平镇西四公里左右的白家沟,一个正卡在通往县城的公路拐弯处的屯子,几百名暴动农民大清早就在那里等上了。土龙山地肥人富,只有十来户人家的白家沟,就有三个挺有名的大院套,一侧是“奉天杨院套”,另一侧是“大门曹家院套”“田矮子院套”,都有炮楼。公路两侧的其他制高点上,老洋炮、大抬杆和今天可办一次“万国枪展”的各种杂色步枪,都在雪地里支上了。

10点来钟,房顶上的瞭望哨喊“来了、来了”。前面一辆大汽车,驾驶楼上架着机关枪,后面两辆小汽车,最后又是两辆大汽车。车队驶上白家沟的后岗,顺坡下行到拐弯处时发现路障,车未停稳,枪声就响了。顷刻间,步枪、匣子枪、老洋炮的吼声就把白家沟填满了。

敌人以为是误会了,坐在小汽车里的伪警察大队长盖文义打开车窗大喊:“别打了,俺是盖文义。”

饭塚见势不好,立即指挥日伪军退到路边的一片坟地里顽抗。战后成了战利品的五挺机枪,要是布置停当,发起威来,暴动农民绝不会只牺牲一人。可第一阵乱枪,就把首车的机枪手打死了,饭塚的指挥刀还没挥舞几下就毙命了。

敌人向县城方向奔逃,暴动农民开始追击。这时,太平镇那边组织了200多人的马队赶来增援。周围老百姓听说跟缴枪缴照的鬼子打起来了,也纷纷拿着枪和棍棒铁齿什么的,往白家沟跑。

白家沟一战,击毙日军17人,伪军警除盖文义被打死外,全部活捉。

关于土龙山暴动的文章、资料,许多都用了“震动中外”四个字。美国的《纽约时报》当时就曾做过报道。

“百万户移住计划”出自关东军之手,关东军从一开始就把“满洲国”政府撇在一边,直接通过东亚劝业公司“收买”土地,引起伪满当局日本官员的不满。土龙山农民暴动,打死饭塚大佐(死后晋升为少将),这下子抓住了口实,纷纷指责军方胡来。勃利、桦川、宝清等县参事官,还派出代表去“首都”新京(长春)陈述意见。关东军对一些意见不肯接受,代表们便向伪民政部提出辞呈。一通撕咬后,正赶上第10师团换防,即将移民善后工作移交给伪民政部。伪吉林省总务厅长三浦武美亲赴依兰任依兰班班长,在进行军事“讨伐”的同时“宣抚民众”;大肆宣传普通百姓是上当受骗的,只要弃戈归田,既往不咎,仍是良民;并宣布新的土地“收买”政策——荒地、熟地平均每垧2至10元;对“屯匪”则严加管理、教育,以减少与中国人的纠纷、冲突。

对于缺少土地的日本农民来说,中国东北这片丰饶的黑土地,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土龙山暴动后,日本移民的热情不那么高涨了,已经移民的有些也离开了。第一批移民10万户的计划,实际上只完成了5万多户。

由于义勇军抗战失败,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尚在初始阶段,就在这时土龙山人民发出了愤怒吼声,其意义无论从哪方面讲,都是非同凡响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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