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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脂与火花

2021-03-19张戎飞

当代人 2021年1期
关键词:米汤火花纸币

拿起贾平凹先生的《愿人生从容》时,一点儿都不从容。

读书是为了陪伴某小孩。

开学第一天,某小孩的作业写到晚上十一点,面对一个九年级的学生,真是豆腐掉进灰里的感觉。

日子倏忽而逝,成天挂在嘴上的某小孩,个子已经超我一头。每天被人家俯身拥抱时,心里是千滋百味。每每这时,就会把目光瞄向坐在电视前,弓着腰身翻看报纸的老爸。显然,年逾九十,豁牙半齿的老爸无法再和英俊挺拔一词关联在一起,即便年轻时的他是真的英俊挺拔。明知这样的变化存在,恍然惊觉时,仍然无法接受。此消彼长,令人惶恐。

说是陪某小孩,实则已然赖在床上。拿着书本,装模作样。某小孩对于这样所谓的陪伴并不买账,总以万分理解又老道的口吻说:“瓜妈,你困了就睡吧。”在她口中,我是百变金刚,下一刻不知道会被冠以什么名字。

“不,妈妈不困,看书。”斩钉截铁的回答依旧。

背靠着床头,腰部觉得吃力,顺手拿了靠枕,没过一会儿,靠枕随着向下的力朝臀部运动,后背顺势向下出溜,头部离枕头越来越近。这样颈椎就悬空了,对于一个资深颈椎病患者来讲,实为大忌,索性把靠枕扔在一边,直接躺到枕头上。

书,还在有一眼没一眼地读,举书的胳膊略觉酸软,放下去歇息的时候,眼睛顺势也歇歇。

躺在床上的天马行空,往往无法无章。

由灯下苦读的某小孩,想到当年的自己。虽然那时被三座大山压迫——舅舅是校长,妈妈是教务主任,班主任是妈妈的学生,但学业从未拖过玩耍的后腿。扎到一堆课外书中,或跑到县武装部大院和值班干事打羽毛球,是常干的事。每次陪某小孩困得难熬时,就会怂恿她没写完的作业不写了,只要会了就好,却一次都不曾得逞。她会认真地说:“瓜妈,努力学习是我现在应该做好的事情。”

看她一板一眼地执着,也只好默默吞回冲到嘴边的长篇大论,平时滔滔不绝的我,此时毫无用武之地。人家说了,困就睡吧。人家也说了,现在的要务是学习。

我似乎多余。复又闭上双眼歇息。心里在翻江倒海。

八年级以来,某小孩吃饭、写作业、往返家和学校间可谓争分夺秒,就算这样,每天也得折騰到晚上十一点多才上床。对于原先从不熬夜的我来讲,无疑是严峻考验。每每想到某小孩很快长大,陪伴人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心里就激灵一下,困意顿消。从前自己学习的样子已经寻不到踪迹,看着某小孩,只当温习。

中年不易,少年亦不易。

看到书里的“米脂”二字,明知是地名,味蕾却活跃起来。仿若看到一滴浓稠的米汤呈水滴状欲坠还休,醇厚的,糯糯的,胶着又有玉的质感。贾平凹先生笔下的米脂古老浪漫,河边唱小调穿蓝布衫子的窈窕村姑和放羊男子的爱情长在茂盛的茅草丛中。我的米脂,显得烟火凡俗。触动味蕾的米脂,雪藏在邻家奶奶的火灶间。即便凡俗,也还是狠狠地畅想了一下。说是畅想,更是回忆。

写出“回忆”二字,老气横秋的味道不请自来。这个秋天,我离五十岁更近一步。邻家奶奶早已住进了天堂,不知道和妈妈是不是还做邻居。

我从小体弱多病,妈妈心软,没送我上幼儿园。于是,整个童年就和邻家奶奶黏缠在一起。妈妈请她看护我,让我称她“奶奶”。那时,亲奶奶已经离世,爷爷远在老家。邻家的爷爷奶奶成全了我对亲爷爷奶奶所有的撒娇依赖。他们娇惯我、恩护我,胜于亲生。

七十年代初计划经济时期物资匮乏,我这个爸妈“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凉着”的孩子也没受过半点儿委屈。爸妈的宠爱成就了我一意孤行的挑食。好在偏爱的吃食简单易得,只要有大米,就能满足。

现在想想,没有电饭煲的年代多么美妙。要吃米饭,就得做捞饭。做捞饭,就会有米汤。黏稠香糯的米汤啊,是一个孩子百喝不厌的琼浆。

在外面疯跑一圈回来,奶奶粗糙温暖的大手疼爱地擦擦我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和脸蛋上的尘土,往碗橱方向一指,我就乐颠颠地跑过去。踮起脚尖,视线才能超过柜顶,抬着胳膊,端起粗瓷大碗,看它被端出碗橱边沿,再轻轻放平脚丫,缓缓放下胳膊。现在想想,擎着大碗的姿势多么虔诚。

浅浅的粗瓷碗里,盛着浓浓的米汤。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米脂,浓得如浆似奶,米香味儿早就钻入鼻腔。小心翼翼地凑上小嘴,微斜碗沿儿,吸一小口。那层米脂随着漂到唇边,粘到撅起的嘴唇上,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把它舔到口中,空气也被一鼓一鼓的流动,凉凉痒痒的,不禁“咯咯咯”地笑。这一笑不要紧,紧贴着碗边儿的气流激起碗里的米汤,呈一个小小浅浅的漩涡,漩涡中心的米汤溅到鼻子尖儿上,索性放下碗,喊:“奶奶,奶奶,米汤欺负我。”

奶奶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情况,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转过身用围裙擦擦手,再轻轻擦去我鼻头上的米汤。我总是扬起小脸,告状似的让奶奶看鼻尖儿,残余的米脂还贴在唇上,小舌头一舔,收到嘴里。奶奶大手粗糙,擦鼻子尖儿的时候,却软软的像棉絮,轻扫过去,引得我“咯咯”笑。那笑声是从细细的嗓子里排着队挤出来的,一串儿。挤出来的笑声,格外有趣,有孩子的狡黠天真。

喝完一碗,还有一碗。喝着喝着,白发挤走了奶奶的黑发;喝着喝着,奶奶的腰身佝偻了;喝着喝着,我背起小书包……那之后,再也没喝过奶奶做好的米汤,也再没尝过米脂香。

老爸单位批了宅基地,搬新房后,离奶奶家远了。出来上大学之前去看她,她坐在炕头上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临走的时候,看到她眼里噙着泪花。泪花闪着光,闪着留恋与不舍。再后来,年迈的奶奶随孙子到了乡下,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每次回去,都会到她住过的低矮的房屋前看看。透过满布雨渍与灰尘的玻璃,空空的屋子让我心慌。去年,听说曾经的大院都已拆除,连同我们后来搬入的新房,都成了废墟。今后那里一定会盖起高楼,却不会再有我生活的气息。

感谢这书里的“米脂”,让幽微记忆重现,激活储存奶奶温情的密码。夜那么深,风那么凉,此时,只觉暖意在心间汩汩流淌。

贾平凹先生收藏了一堆古土罐,七七八八,堆得哪儿哪儿都是,视若珍宝,不准人进他的房子,怕不小心撞碎。土罐整天如环似抱地围绕着他,以至于疑惑组织上分配的房子是给他住的,还是给土罐住的。我想,大抵是因为罐子形态憨拙朴素,与他气息相通吧。而我那收藏纸币的朋友,就不好用“气息相通”来解释了。尽管我总戏称他为“钻钱眼儿”的,可也不能说他有“铜臭气”吧。

这个“钻钱眼儿”的朋友,在纸币收藏这行名字响当当,是不折不扣的专家级人物。

今天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儿,居然敢写下这些字。但愿他不要看到。又或许看到也未尝不好。假如他在盛怒之下,顺手操起手中正在修复的纸币向我掷来,岂不正中下怀。况且,经他鉴定过的,被他修复着的纸币,绝没有假。而且,这样的纸币也价值不菲,否则不值得花高价请他这样的高手修复。这样一想,心里竟然激动起来。

收藏,对我而言高深莫测,所以对“钻钱眼儿”的朋友钦佩有加。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曾沾过收藏的边儿,集个邮啊,集个火花、烟花、糖纸的。当时不算收藏,坚持到现在,就说不准了。可惜所有邮票都送给了大表哥,集的烟花、糖纸也在屡次搬家中难逃遗失的命运。如果可能,它们只好慨叹遇人不淑了。唯有一些火花,在爸媽的照拂下幸存着。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它们存在。直到妈妈去世,整理她的遗物,才从爸妈那儿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它们。幻灭的记忆星星点点复苏,它们还和当初一样保存在一个三十二开大小的集邮册里,挨挨挤挤地排着。有新的成套的,有旧的从火柴盒上撕下来的,从四川到北京,从内蒙古到沧州,从哈尔滨到秦皇岛,各地的火花摆满了整个集邮册。

这些火花被爸妈爱屋及乌地爱意加持,小心存放,没被光阴收复或沾染岁月痕迹。一如从前,是我收集它们时的模样。它们是对永恒的考量,与时间的对抗。以它们简单的形式存在着,笨拙而锐利,质朴又暴力。

火花还是从前的火花,我不再是从前的我。

当时还是从火花上知道了秦皇岛。这座充满历史厚重感集山海文化于一身的城市,对于迎着猎猎西风长大的我来讲,是诱惑也是向往。我相信冥冥中的缘分。火花一定是我把小岛作为第二故乡的缘起,在经历了一场将错就错的录取乌龙之后,踏上了秦皇岛的土地。自此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也笃定地认为,我与秦皇岛,是命途中设定好的相遇。而我只需要把安排好的命途走完,并且对这一安排极其满意。火花完成了使命,隐遁在我的视野。

再见火花,我已经在小岛生活了近三十年。

那些火花打开过往的记忆之后,又被我置于书桌抽屉深处,只是从一个房间换到了另一个房间,却也完成了一种交付。是爸妈再一次对我爱意的交付。其实,我宁肯没发生这种交付,宁肯它们还如从前那样,藏在爸妈卧室书桌抽屉里,宁肯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不知道那些收藏家们会以怎样的心思对待他们的藏品,我亦没问过收藏纸币的朋友。总觉得这是件私己的事情,不宜与外人道。或许他们会在夜深人静清风弄影之时,当风而坐,逐一将藏品拿出,清光流动间,古风徐来,眼神流转。有些藏品即使是片简残章,也自有气象。此时藏品不仅仅是藏品,是老友,是情人,是经历过风流云散仍能在一起的弟兄。

(张戎飞,笔名戎飞,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发表或获奖,并被收入年选。著有散文集《何以契阔》。)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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