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摆渡人
2021-03-19黄文军
黄文军
我是银河擺渡人，自从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
银河没有头，没有尾，也没有水。无尽的银河里，流淌着的是银白色的雾气和乳白色的柔光。
无论什么东西，一旦掉进银河，都会下沉。
黄金会下沉，白银会下沉，青铜会下沉，钢铁会下沉，就连木头和羽毛也会下沉。
如果不是由一千只永远不知疲倦地飞翔着的喜鹊，用一千根细长而透明的绳子牵着，我和我的船也会下沉。
任何人想要渡过浩渺的银河，都必须搭乘我的船，自从有银河以来，一直如此。
千万年时光匆匆流逝，但我仍然没有忘掉我的第一位乘客。那时的银河两岸一片昏暗，我无法看清他的模样，只瞧得出他的身体很胖，还背着两个比他身体还胖的大麻袋。
“我要渡河，去银河的另一边。”他的声音中气十足，非常洪亮。
“可银河的另一边和这里一样，没有任何东西。”看到他的身材，我不禁担心起自己的船儿来，心里有些犹豫，又不好意思拒绝。
“可我非去那里不可。”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一定要渡河，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必须留下一些东西，这是我的规矩。”我临时胡诌了几句。
“那就把这个袋子里的东西留下吧。”他将左边的肩膀一沉，飞快地卸下了一个麻袋，麻利地解开了袋口的活结，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玫瑰红、紫罗兰、柠檬黄、豆瓣绿……刹那间，无数颗熠熠生辉的宝石，仿佛夏夜的萤火虫般，欢乐地飞舞了起来。许久之后，才三五成群安安静静地躺在了铺满黑色砂石的河滩上，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河岸打扮得流光溢彩。
“现在可以登船了吗？”
“当然可以。”
起锚，升帆，撒一把金黄色的玉米与藤黄色的谷子，在一千只喜鹊的前方，那是它们最爱吃的东西。霎时，两千只翅膀一齐扇动，鼓起了阵阵轻柔的风，我的船儿缓缓开动了。
我一把一把地撒着玉米和谷子，船儿也一丈一丈地踽踽前行。很多年以后，我终于载着他来到了银河的对岸。
“看到了吧，这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连我都替他感到难过。
“既然如此，那我就回去吧。”他的语气里竟没有半分失望。
“回去？你开什么玩笑！”我差点在船头跳起来。要知道，我从来不敢在船上做任何剧烈动作的，万一跳断了一根喜鹊牵着的绳子，船儿就有可能沉下去了。
“哦！我知道你的规矩。”他又放下了另一个麻袋，把里面的东西抛了出来。
琉璃白、水晶紫、猫眼蓝、桃花粉……依旧是些闪闪发亮的宝石，把银河的另一畔也装点得绚烂夺目。
“我叫阿星，是宇宙第001号镶星人。”回来的路上，他把他的身份透露给了我，“你说得没错，银河两边确实什么都没有，可那是过去。现在有了，你瞧，一闪一闪的，多漂亮啊。嗯，你可以叫它们——星星。”
“星星？”我反复玩味着这两个从未听说过的字，整颗心都似乎温暖了起来。
很多年以后，一位衣衫褴褛、风烛残年的老者磕磕绊绊地上了我的船。两岸愈加明亮的星火，清晰地照出了他额头深深的皱纹，宛如我的船儿划过银河时留下的深色波纹。
“老人家，您……”我十分担心他的身体。
“我明白的，乘你的船，必须留下点什么，可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名字。”
“名字？”
“对，我可以给……这些一闪一闪的小东西们……起名字。”
“可它们已经有名字了，叫星星。”
“我还有……更好听的名字。”老者笑了，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指，“看到那颗……白色的……带着些湿润光晕的……星星了吗？我给它取的名字是……北落师门。”
“北落师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它确实好听极了。”
“还有那颗蓝白色的、橄榄形的星星，叫它轩辕十四，怎么样？”
老者并不想渡河，他说宇宙那么大，想到处走走看看。他让我驾着小船，沿着银河一路漂流，他则一路指指点点，说出一个个令我赞不绝口的名字：天狼星、牛郎星、织女星……好可惜啊！他到底没能坚持到给满天的繁星都起上一个美丽的名儿。当我的船儿漂到银河最宽处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他倚靠着我的身子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竟变得和银河里的轻雾与冷光一样寒凉了。我把他的身子轻轻放在了一片延伸进银河的缓坡上，任不断涌上来的薄雾与柔光拍打，听说那样做的话，会让他的身体永不腐朽，并发出与星星一样璀璨的光。
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戴花环的女孩儿。
“虽然你是个女孩，但你也得留下点什么，没有东西，南北也行。”天长日久，这还真成了我的规矩，不是我贪得无厌，而是因为这么做很有趣。
女孩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她忽然摘下了头顶的花环，用一个跳舞的姿势，将它掷了出去。我看到花环飞了好远，最后落在一颗完全不起眼的小星星上。没错，那是一颗很土的星星，而且就叫土星。
奇迹出现了，戴上花环后，那颗土得掉渣的土星瞬间变得清纯而优雅，简直就像眼前的小女孩。
喜鹊们越长越大，胃口也越来越大。渐渐地，我不得不把自己的伙食也匀出一部分给它们吃了。
一个异常黑暗的午夜，星星不仅变得比往日更亮，也比平日更多，多出来的，当然是因为我的饥饿造成的“眼冒金星”。
我隐隐约约看到河边晃着一个带了很多东西的男人。
“带吃的了吗？如果不是吃的，就算你给我留下金山银山翡翠山，我也不会带你渡河的。”我实在是饿得没有力气了。
“我不渡河，我是想在这里燃放一些孔明灯。”
“孔明灯？那是什么玩意儿？”
“它不是玩意儿，它是孔明灯，当然你也可以叫它流星。知道吗？当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你可以双手交叠，向它许愿。它很灵的，不管你许的是什么愿，只要你足够真诚，它就一定会帮你实现。”男人一边说，一边滑动手里的火柴，将一盏盏孔明灯点燃。这一回，天空中真的多了很多漂亮的星星。
“你点了那么多的流星，是不是有很多很多心愿呢？”
“不，这些流星，我是为人间而燃放的。”
“那你能为我燃放一盏吗？”
“当然可以。”
不久，属于我的那颗流星冉冉升了起来，美若黎明时的启明星。
“可以让我不再挨饿吗？”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地祷告。
等我睁開眼睛的时候，岸边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漂亮而高贵的白天鹅。
“可以让我渡河吗？我会留下些什么的，比如我自己。”
“你自己？”
在我重复着这三个字的时候，天鹅已经展翅飞起，用自己有力的喙，啄断了所有的一千根连着喜鹊的丝线。
“不，不可以——”我大声惊呼，我已经明显感觉到船儿在下沉了。
“别担心。”天鹅“咯咯咯”笑了起来，绝对是母鸡那样“咯咯咯”地笑，“没有了喜鹊，还有我呀，我一只天鹅就能顶2000只喜鹊，吃的还没有500只喜鹊多。”
天鹅娴熟地将一千根丝线拧成了一股绳，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坐稳啦！”天鹅的翅膀突然一收一放，被银河吞没了一大半的船儿，突然像被喷发的火山冲了一下船底那样，高高地往天上窜了起来。
哇！我的船儿飞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了。
更重要的是，我再也不用担心挨饿了，向流星许愿真的管用！
那位慈祥的老奶奶，我也是毕生难忘的。她渡河的时候，篮子里其实装了很多东西：又香又糯的年糕、又甜又脆的米花糖、滑稽可乐的皮影……“能不能留下一个故事？关于银河，关于这些星星。”
“容老身好好想想。对了，我想到了。从前，有个年轻的小伙子，他叫牛郎;有个美丽的小仙女，她叫织女。后来他们相爱了……”老奶奶一只手指着银河左岸，一只手指着银河右岸。
“不好不好，银河那么宽，没有我这个摆渡人，他们两个根本不能相见。”
“谁说不可能的？你看，那不是有座桥吗？”老奶奶指了指前方。
天哪！我惊讶地看到，寂寥的银河上，真的出现了一座桥，一座黑色的桥，由我曾经的那些喜鹊搭成的桥。
……
我是银河摆渡人。千万年来，我不是在银河上摆渡，便是在银河边等人摆渡。
我会感到孤独，也会感到疲倦，但我永远不会放弃，银河在，我就在。我没有骗你们，看到蛇夫座了吗？那就是那位微笑着逝去的老者。
看到翱翔在银河里的天鹅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