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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试图为你命名的人

2021-03-08闫红

视野 2021年3期
关键词:西门庆潘金莲雪莲

闫红

劉震云参加腾讯娱乐的“星空演讲”,说了几件“一句顶一万句”的事,其中一件是《水浒传》里的郓哥,就因为他多说了一句话,死了四个人,分别是武大、潘金莲、西门庆,还有王婆。

他的这个说法,让我心有戚戚焉。

看《水浒传》,远行归来的武松对郓哥和颜悦色,跟他打听武大的死亡真相时,也曾想,他就一点也不恨眼前这小子吗?如果不是他跑到武大面前学舌,各种激将,起码武大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捉奸。郓哥但凡懂点事理,就应该等到武松回来再说,即便到那时武松和西门庆有一场恶斗,武大总死不了。

对于武大的死,郓哥很难说没有责任,但是他跟武松讲述那前因后果时,没心没肺,无遮无掩,一方面因为他年轻,另一方面,只怕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就是对的,武大都戴上“绿帽子”了,怎么可以不带他去捉奸呢?

不管男女,配偶出轨都会令人感到蒙羞与痛苦,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这样,《奥赛罗》的悲剧正是由此而起,但和武大这档子事又有差别。

奥赛罗的愤怒,是他的感情结结实实地受到了伤害,他对苔丝狄梦娜因爱生恨。坏人伊阿古这样说:“本来并不爱他的妻子的那种丈夫,虽然明知被他的妻子欺骗,算来还是幸福的;可是啊!一方面那样痴心疼爱,一方面又是那样满腹狐疑,这才是活活的受罪!”他装作同情奥赛罗的感情,“忍不住”对他道出所谓“实话”。

郓哥则不同,他明明是自己在王婆那里吃了亏,一肚子气没处出,来寻武大当枪使,一见武大,却是满脸的道德优越感,笑话武大说:“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说他一向就是这样,郓哥进一步奚落他说:“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稃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奇怪了,他又不养鹅鸭,屋里哪来的麦稃?郓哥说:“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

这下武大听明白了,他是骂自己如同鹅鸭,暗指他老婆出轨。武大不干了,说自己老婆并没有偷汉子,郓哥便将真相跟他揭晓。武大还有些迟疑,待信不信,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去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大不去捉奸都不行了,不然岂不成了他人眼中“这般的鸟人”?

郓哥也不是存心要害武大,他大概以为武大作为受害者,占了个理字,西门庆就不敢把他怎么着。哪知道就算西门庆反应不过来,心里也许早已恨死武大的潘金莲,却知道怎么对付武大郎,挑唆西门庆一个窝心脚,将武大踢倒在地。

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很难收场,武大受伤在床,孤掌难鸣,只能任由王婆、西门庆、潘金莲摆布。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当时要是不立即去捉奸,就成了一个将“绿帽子”戴得很堂皇的人,他原本就因为丑陋矮小受尽欺辱,再将这顶帽子戴上,还怎么朝下活啊?

在我们这儿,被命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刘震云的另外一部小说《我不是潘金莲》,讲的也是一个命名改变了一堆人的命运的故事。

小说的主人公叫李雪莲,原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许多年前二胎还没有放开,她和丈夫商量着,先离婚,生下二胎再复婚。哪曾想二胎生下来,男人有了小三,不打算跟她复婚了。这还不算,面对李雪莲的指责,男人说:“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

他指的是李雪莲结婚时并不是处女。但是哪怕以最传统的是非观论,“非处”也比一个骗老婆辛苦生二胎,自己拍屁股走人另起炉灶的人道德吧?

他说这话是在一个乱糟糟的场合,周围有很多喝啤酒的人,李雪莲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成了潘金莲,在她自己心里,她是那个能让六月飞雪的窦娥。

李雪莲因此开启了她的“洗白”之旅。她到北京上访,阴差阳错地断送了某些官员的前程。她也曾遇到新的爱情,但她很快发现,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的目的之一,是劝她不要再上访。

她费尽心机,动用有限的智商,和比较突出的女性资源,要一个“不是潘金莲”的证明。可是谁能给她呢?只有她自己能给自己,但是,她被“潘金莲”三个字镇住了,像是被压在如来佛祖咒语下的孙悟空。表面上看,她走南闯北,动静大得不行,事实上,她是那么害怕这三个字,就像所有要脸面的妇人一样。

我想过做一个考证,考证在潘金莲这一形象横空出世之前,最典型的荡妇是谁。印象中比较能吓住人的,应该是春秋时候的夏姬,她不但与多位诸侯大夫私通,还跟她哥哥生了孩子,嫁过七回,当过三次王后,这赫赫履历,让风尘中人都感到不齿。

明末时候,有位名妓李十娘刻了个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男闺密余怀跟她开玩笑说:“美则有之,贞未必也。”李十娘立即就哭了,说她虽然风尘贱质,但并不是夏姬那种不知羞耻之人。估计那会儿,要是说哪个良家妇女像夏姬,她也能一时三刻就去寻死。

夏姬虽然作风惊人,但也因为太惊人,更像个传奇。阳谷县的潘金莲则更接地气,是寻常巷陌里的风流妇人,更容易被类比。女人一旦被比喻成她,会由不得感觉到被她附了体,成了一个肮脏歹毒无耻的人。

男人打击女人,一句“潘金莲”就能让她万劫不复,至于她是否冤枉,里面又有怎样的细节,并不重要,强硬命名,打得你毫无还手之力。这是男性世界治理女性的法宝,也是李雪莲惶惶不可终日的根由。

女人怕被以“潘金莲”命名,男人的噩梦,则是戴上“绿帽子”。一直觉得“绿帽子”是一个恶意满满而又莫名其妙的词。一个男人,妻子出轨了,不管他跟老婆有没有感情,他本人都是一个受害者,作为受害者,他可以就自己的利益做出申诉,其他人同情支持都可以,发明出“绿帽子”这个词给他戴头上,这不是二次伤害吗?

据说“绿帽子”一词源自元明时期,政府要求娼妓家的男人都得戴绿头巾。从那以后,就用戴“绿帽子”讽刺妻子出轨的男人。

对于那时候的政府行为,咱这里不做评说了,但靠女人卖身谋生的男人,跟妻子出軌的男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对于后者,也没什么好讥讽的,是天灾人祸,是际遇使然。就像武大,他好端端地在街上卖炊饼,他老婆出轨了,为什么他要接受被比喻成鹅鸭的羞辱?

细究起来,“绿帽子”和“潘金莲”是一回事,都显示出了男权社会对于命名权的掌控。将一个女人命名为“潘金莲”足以起到震慑作用,李雪莲的反抗,也正是这种震慑引起的反作用力。

“绿帽子”这个词,表面上是羞辱男人,但它是耻笑,是威吓,更是一种催逼。管好自己的女人,不给社会添乱,不给道德家添堵,是一个男人不可推卸的义务和责任,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这种要求,多过对于当事人私人感情和能力的考虑,郓哥虽小,也懂得这一点,所以他在王婆那里吃了亏,就理直气壮地要求武大去擒拿那对奸夫淫妇,武大死得真是冤枉。

在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他将“绿帽子”的威慑力写得更加清楚,无论是上篇里的吴摩西,还是下篇里的牛爱国,对于跟人私奔了的老婆,都没什么感情。她们跑了就跑了呗,对他们的生活并无实质性的影响。

但是,周围的人不这么看,吴摩西老婆的前公公跑来找他:“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牛爱国比吴摩西生得晚,差了好几十岁,他老婆跟人跑了之后,他姐也要他去找,牛爱国说:“这种破鞋,找她做甚?”牛爱香说:“找他们不是为了找他们,为了有个交代……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作声,咱们在沁源县没法混了。”

这种找,不是丢不下,离不开,它有一种报复性的意味在里面,找到之后呢,必然有一番羞辱,方不吃“哑巴亏”,以后也才有的混。

吴摩西和牛爱国没有办法,只好去找,他们一点也不想找,但是为了不把“绿帽子”戴得那么结实,就得去假找。在假找的过程中,一个把前妻的女儿弄丢了,另一个找到了真爱,这是更加结实的事,他们跟生活硬碰硬了,相形之下,那来自他人、来自男性社会积习的命名都是纸老虎,分分钟戳得破,无须再放在心上。

人活在世上,常常逃不过被命名的命运,也常常有命名他人的欲望。漂亮风流的姑娘,被视为“潘金莲”,优雅优秀的女孩,被鉴定为“绿茶婊”,不久前我还听到一个词叫做“岁月静好婊”,无欲无求也能变成一种罪过,命名果然是打击异己的好手段。

还有一种命名则是反向的,像徽州那些牌坊,用“节妇”这样一个名词,绑架了无数女人的一生,让她们搁置欲求,削足适履,哪怕鲜血淋漓,也要进入这种主流的命名。

强大的人拒绝被命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这种拒绝,不是据理力争,也不是像李雪莲那样上天入地地找个说理的地方,而是从心底知道自己是谁,面对的是怎样一件事,如何处理更加利人利己。

这样要求武大或是李雪莲,当然是一种苛求,但如今,面对那些试图为你命名的人,完全可以很有礼貌地跟他们说一声:“不好意思,请把你那些破烂拿远点。”

(孙少雄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我认出许多熟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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