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语

1

收到了清姐寄来的香菇干。

十来朵暗褐色的香菇，整整齐齐地码在旧报纸里，外面用粗棉线捆好。拆开后，用水泡开，原本干瘪的香菇干便立刻圆润、膨大起来，仿佛一团绵软的云，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无论是炖炒还是凉拌，味道都极好。

我发消息向清姐道谢，清姐回复得极快，说不客气，随后问我家里种的辣椒结实与否，如果已经结实的话，日后可否分一些种子给她。

我回过头，看见阳台上的几株辣椒亭亭玉立，枝叶苍绿，隐隐可见白色的花骨朵，宛如碧色沧海中的粒粒星子，遂拍下照片，发给清姐，告知她须再等等，但是上次收的花生仍有剩余，可以寄给她一部分。

放下手机后，我提起花洒，去给阳台上的菜畦浇水。说是菜畦，其实只是八个泡沫箱制成的种植箱，下面挖了孔洞，方便排水。箱内除了辣椒以外，还有小番茄、小葱与韭菜，甚至还有一小丛迷迭香，葳蕤葱郁，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小森林的错觉。

之所以会选择在阳台种菜，其实是源于一个意外。彼时，我刚刚养猫，听从宠物店老板的建议，买了猫草种子，种在阳台上。种子很快发芽，一片葱郁，我的猫却始终兴致缺缺，直到猫草从兴盛走向颓落，仍不肯尝上一口。

猫草虽然不在了，花盆却舍不得搁置。我试探性地往里面丢了两颗发芽的大蒜，它们很快便扎根发芽。恰巧那时，我的人际关系出现变故，心情郁郁，索性闭门不出，全心当一个老农。我试图营造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错觉——可我是寂寞的，一直都是。

从小到大，我好像一直与世界不合拍，仿佛有一层薄膜隔绝其中，以至于他人的笑与哭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与世界相处的方式和别人有一些不同，而正是这一点点的不同，让我觉得越来越辛苦。

所以我想要躲起来，像一株稗子，提心吊胆地躲进一片麦田的春天里。

2

种菜的第三个月，番茄苗不知怎地生了虫，频频落叶。我试了各种办法，仍是无效，最后只能上网求助，由此结识了清姐。

说是结识，其实彼此并不熟悉。我只知道她出身农村，年近三十，独居而已。而她对我也了解甚少，只知道我是某校的农科生，喜好写作，以及有点神经质。尽管如此，我们谁也没有去探听对方更多的私人信息，就这么清淡地来往，以菜交友，不期相逢。

这大概便是网络交友的益处。现实中的我，会将自身的价值全部依赖于他人的评价之上，因此总是过分敏感，战战兢兢地去讨好每一个人。读书时代，我帮半个班的同学带早餐，那些热气腾腾的包子、热干面窝在书包里，在黑暗里烫出一个又一个洞，而每一个洞里都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喜欢我呀……求求你们，喜欢我呀！”

毕业的时候，我像其他人一样，请同学在自己的校服上签字留念。一件校服从教室的一头传到另一头，像一条辗转的长河，最后落到我手上，变成一个湍急的、噬人的暗漩：不知何人在衣服胸口的位置用红笔画了两个醒目的圆圈——青春期发育的缘故，我并不像其他少女那样清瘦，尤其是胸部。我没想到有人会注意到这一点，更没想到他们会以此来嘲笑我。我烧掉了那件校服，在炽热的火焰中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后来，我依然会扮演人群中的“丑角”，依然会去努力讨好他人，依然会盲目附和人群的声音，只是在这些“盲从”的背后，是越来越干瘪的灵魂，芜杂的心事泼洒一地，变成被野鸟啄食的种子，变成心口厚厚的、丑陋的茧——我是有缺陷的，我无法得到爱。

慢慢地，与人的关系变得冷淡。升学，毕业，去另一个城市工作，认识新的人……每一次抽身而出，都像是从身体上蜕下一层茧，久而久之，我与他人的关系始终是若即若离，像是在植物园等一场花开，花开了，人便走了。

因此，当我认识清姐时，内心总有一种哀戚感，仿佛在春日预见了一场冬夜的别离。可植物是属于夏天的，它们欣欣向荣，像一汪碧色的海，融化了所有的防备与疏离。渐渐地，感情逐渐变得克制，仿若爬满院墙的牵牛花，朝开暮合，与世界的联系更为长久深厚，而那份年少时期动辄摧肝裂胆的情绪逐渐磨得平缓，到头来，我能和她分享的，不过是一些琐碎平实的小事罢了。

3

2020年新春，武汉封城，所有的物资都要靠社区团购。如此一来，物资自然称不上充足，人们只能尽量缩衣节食，努力熬过这个春天。而我，幸好可以靠着阳台上的菜地过日子。

刚入冬时，我便听从清姐的意见，在泡沫箱上搭了架子，盖了薄膜，种了好些蔬菜，还拿一个玻璃鱼缸种了点水萝卜，彼时正是收获的时候。生菜可以凉拌，小白菜可以清炒，韭菜可以剁碎切末，打两个鸡蛋进去，摊一个厚厚的韭菜鸡蛋饼……所谓四方食事，人间烟火，大抵如此。

由于一个人吃不完，我将一部分蔬菜分装到塑料袋里，挂在邻居的门把手上。当天晚上，我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门把手上被人挂了塑料袋，里面装了两盒牛奶和一袋小鱼干，是一种质朴的礼尚往来。

那是武汉最困苦的日子，大家都在艰难度日。古人常说“生死之外无大事”，我从前不理解，如今却在满目疮痍中渐渐明白了自己之前的愚蠢与浅薄——我总以为人际交往是一种赘余，其实不是的，我们都是在与其他人的联系中长大的。

那些联系或好或坏，或明或暗，如熄灭的暗物质，长长久久地影响着我们的“星轨”。而在一切明朗之前，所有的挣扎、逃避与自我怀疑都是有意义的，它让我知晓了自身的脆弱，知晓了我不能强迫自己去融入人群，知晓了我要下沉自身，像一颗种子，忍受寸寸苦痛，然后破土发芽，开花结实。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島，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

我想，人之所以如此渴望交友，不过是想找寻另一个自己。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芜杂、琐碎、幽暗与刚硬的情绪都被时间打磨，呈现出朴素、柔和、明亮和清简之气。最后，那份对好友的喜爱之意留存，回归于自身。

琴声消散，弦犹微振，从两人相遇的一刹那起，即是永恒。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