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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滋味

2021-03-08非我

苏州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煤炉炉子记忆里

非我

1980年代中,我还在读初中。寒假一开学,第一节语文课就要写作文,题目是《除夕二三事》。除夕能写什么?大概是勾引我们写年夜饭吧?我在描写了除夕下午的种种气氛以后,一到晚饭时间,只写了“饭罢”两个字,就直接过渡到除夕夜我干的另一件事情上了。结果反而得了个高分。

这样的省略,其实不是我取巧。那时物质仍旧贫乏,一个同学写了他家的年夜饭菜单,大抵可以囊括我们所有人的年夜饭。由此可见,即便作为富庶之地的苏州生活,在经历动荡年代以后,也不是一两天就提高到如今这样水平的。

日子一天天好了,食物极大的丰富。而我们却日日想念贫乏年代里那种浓浓的年味,感慨旧时的味道慢慢在消逝。有人叹道:哎呀,老味道哪里去了?

其实味道都在,只是我们匆忙于奔波,却没能静下心来,找一找我们曾经的记忆。

年夜饭,总有一盘如意菜。如意的名字好,吉利。其实就是一盘炒黄豆芽。苏州人炒黄豆芽,欢喜煸透,煸到水分全出,然后撒几粒盐,一定要放几滴酱油,炒入味,一把碧绿的青蒜末,弹眼落睛,增色增味。

如意菜真是如意,不仅仅是讨个口彩。吃了鸡鸭鱼肉之后,最最配一口年夜饭的,就是这一碗如意的菜。回母亲家吃年夜饭,我每次都要求她炒上两碗才称心如意。

小年夜的上午,是每家开始做熏鱼的时间。老苏州人家的熏鱼必须是青鱼,谁家用了鲩鱼,被隔壁好婆看见,一定会唠叨嘀咕几句,表示她的不满和不屑。

熏鱼,不是今天马路排档做的那种爆鱼。老苏州做熏鱼,一定是一早买来新鲜的青鱼,收作好,开好片,酱油糖盐葱末姜末绍兴酒等调制的卤,卤里不能有其他香料。鱼片先在卤汁里泡个半日。这一泡苏州人有个专门用字,叫“瀹”。

下午,瀹过鱼的卤,再加葱姜末,加糖,在一只炉子上烧开。另一只炉子上起大油镬,一片片鱼氽得透透的金黄色,氽透的鱼,立马就扔进烧开的卤里一渍,然后捞出来。木屑加上红糖,放到铁锅里,小火燃起,弄个架子,渍好的鱼排放在架子上熏上半个小时。如此重复,几大碗熏鱼就做好了,这样做出来的熏鱼,透味、松脆、粘带着脆香的葱姜末和木屑焦糖的味道,年夜饭送酒,一流。

过年做蛋饺

幼年,五六岁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是在小年夜的晚上,坐在煤炉边上做蛋饺。一把大的金属勺子,一把小的瓷质汤勺,一双筷子。炉子里烧着煤,火苗若隐若现,不能是新添的煤,所以没什么煤气,不旺,也不能太萎,这样才能把蛋饺做成金黄的颜色,没有一点焦的痕迹。堆起来仿佛一碗金元宝。

做蛋饺不能纯用鸡蛋,十个蛋里,应该有三个鸭蛋。大了,才知道这个比例叫作百分之三十。再大了,才想明白,多的和少的,某种状态下起到的作用是同样的,并不能以多或少来衡量,当它们调和并将成为同一只蛋饺的时候,缺一不可。

一口咬下去有汁的蛋饺,在我看才是一只完美的蛋饺。蛋饺可以咬出汁,那就不在我制作的功劳,而是母亲精心调制肉馅的结果。不知道有没有皮冻放进去,我至今都没有问过母亲当年的操作步骤。根本就是我不想问,我想让母亲的这一个步骤成为她的一个秘密,不因为我的提问而泄露。

我之所以在年到的时候喜欢做蛋饺,肯定不是因为懂得为忙碌的母亲分担家务。我好像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也从来不会把赞美爱护关心用嘴巴放大,那在我是件很尴尬的事。所以那时候的我更加是一个不会来事的人。但就在那样的年纪里,我还是懂,我懂得家的温暖。

父亲应该是在昏暗的灯下看书吧,不知道是什么书,那时候能弄到书是很不容易的。我就是在那样的灯光下,看父亲一晚上读完借来的《基督山恩仇记》,清早就去还给主人。第二天晚上开始,又在那样的灯光下听父亲把整个故事讲给我听。童年,基督山就一直是我梦想中藏着珠宝的天堂。

那么多生动有趣的故事。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时候的一只煤炉是多么的温暖,是所有温暖的中心。我因为做蛋饺就离这一中心最近。今天,我宛如站在一个高处,看着坐在煤炉前做着蛋饺的童年的我,忙碌的母亲,还有看着书的父亲。时间竟然可以如此压缩,压缩成我记忆里鲜活的画面,有着大师们也不能描摹的大美。

后来,许多年了,我一直都没做过蛋饺。煤气灶上也是可以做的,可我始终认为那不是我要做蛋饺的地方。母亲阳台上的煤炉也很多很多年没有燃起过了,铁皮锈色斑驳,我想想,约摸连古董也成为不了。母亲清理掉过很多旧物,却独独不愿意丢一只煤炉,也是应该舍不得围绕着煤炉的那些记忆吧。

也很多年没有吃蛋饺了。因为即使有得吃,也不是完美的蛋饺。有一年的春节,我在超市里看见一种品牌知名度很高的蛋饺。因为想念蛋饺而买了一盒,回来放在了冰箱里。第二年的春节,我在整理冰箱的时候把这一盒蛋饺扔进了垃圾桶。一年里我几次整理,居然都没看过这是一包什么东西。

日子在我看是很有意思的,虽然我很少记得一些节日。但我发现,我能记得的日子都和某一种食品有点关系,比如我和家人的生日,我就会想念撒着青蒜叶的阳春面,我不会想念奶油蛋糕。比如立夏,我会想念自家腌制的流着红油的咸鸭蛋,我不会想念冰激凌。而春节,我会想念蛋饺。

年又近了。冬天也没有记忆里的冬天寒冷了。家里也因为有了空调暖气机之类的电器而变得温暖。每天可以洗澡,也想不起早年冬天用滚热的水泡脚的美妙。看着电视,也不再有当年读书听故事的乐趣和收获。许多当年的梦想走进了现实,那么今天我们的梦想是什么呢?梦想看一场纷纷扬扬真的大雪?或者吸一口简简单单真的空气?

不再有手写的信,不再有邮递员叫你名字时候的激动。也不再有想念一个人时急切跳动的那一颗心。一个个人都变幻成一串串各种各样的号码或者信箱。所有的秘密也不再需要文字记述,而变成只需要输入的密码。不再有夜晚昏暗灯光下一杯清茶相伴的清谈,其实,清谈并不浪费我们的生命。

温暖与温度可以无关。梦想与梦境可以无关。生活与现实可以无关……

和我们有关的大抵是我们一时一刻内心最真切的感受:感动、感伤、开心、伤心、喜悦、痛苦、爱恋、仇恨、离别、重逢……而和这样的感受可以重叠接应的,大约只有我们记忆里令人陶醉的那些个小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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