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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故事

2021-03-03刘建超

广西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稻花水生老街

一条大河波浪宽

老街南有条大河,叫洛河。

洛河,又叫洛水,源头在秦岭龙凤山,从豫西熊耳山、伏牛山的崇山峻岭间奔泻,贴着老街蜿蜒而下,曲回折转在巩义汇入黄河。

老街有了这样一条大河,自然会有许多与这条大河相关的故事。

相传曹植在年轻的时候,看中了一位姓甄的姑娘,两情相悦。曹操却将此女指与二儿子曹丕。曹操死后,曹丕继承了王位。曹丕封甄夫人为皇后,后又娶了郭贵妃,对甄皇后逐渐冷淡,甄皇后在郁郁寡欢中去世。曹植怀念早逝的甄后,心神不宁。曹植走出老街,来到洛河边,对着西沉的太阳和滔滔东流的洛河水出神,才思泉涌,便有了流芳后世的名篇《洛神赋》。

有一条在城市间穿行的大河已经令人垂涎了,偏偏又有了诸多的文化搅拌着浪花,让老街人靠着洛河生艳,滋长些许得意与自负。

水生提起洛河就满身得意,张口闭口都是洛河的故事,不管别人听他讲了多少遍,只要说起洛河来,他那张老脸就眉飞色舞,愛听不爱听都要给你絮叨絮叨。

当年水生爹洛老大在洛河捕鱼,鱼还没有见到,却看到沿河上游飘下一些烧焦的船板杂物。

兵荒马乱的时期,洛老大估摸是有船只失火出事了。

一只木盆晃晃悠悠从洛老大的眼前飘过,木盆里居然躺着一个婴儿。

洛老大截住木盆,抱起了襁褓中的孩子,是个带把的男孩,脖子上挂着一枚如意玉佩。孩子看到洛老大,咧开小嘴笑了。

洛老大说,看来是咱爷俩有缘啊。

洛老大给孩子取名叫水生。

水生跟着洛老大在洛河上漂大。水生十六岁那年,洛老大告诉了水生他的身世,叮咛水生,这如意玉佩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好生收着,说不准他们来找你呢。

水生连连点头。

水生还真的把这块玉佩弄丢过。

九月的洛河秋爽鱼肥,水生和巴义划着木船在河上捕鱼。巴义和水生是光屁股长大的好朋友,巴义大水生两岁。

一条十几斤重的白鲢鱼落网,鱼挣扎得厉害,小网有点吃不住力,水生跳进水中,扑扑腾腾把鱼儿抓上船,却发现自己脖子上的玉佩不见了。

水生扎了几个猛子也没有捞到,急了,急得要哭。

巴义找了几个石头片,系上鱼线,抛入水中,看着石片下沉的位置,划出一个区域,说,咱俩分班,轮流下去摸,不能慌啊。

两人从晌午摸到太阳偏西,巴义手举着玉佩浮出水面。

两人筋疲力尽躺在河滩上。

水生说,这事,不能让家里人知道。

巴义说,嗯,不说。

水生说,巴哥,我欠着你。

巴义说,嗯,欠着。

河水在两人身边欢快地流淌,扯不住的岁月随水而逝。

水生划着木船,停靠在河心洲。

绿柳成荫的草坪上,巴义虎着脸在钓鱼。

水生不说话,挨着巴义坐下。

巴义盯着水面,我请你啦,脸皮咋恁厚呢。

巴哥,你不请我咋把竹墩儿都预备下了?

就你能,就你势张是吧?咱娃子的饭店你也敢去封?

巴哥,我就是在巡视的时候,看到河边水里有气泡冒出来了。我就知道肯定是有人又偷偷地往洛河里放污水了。我也是着急,就通知了环保。谁知道咱娃听说要停业就和环保动了手脚。

你就为了护住环保,脊梁上挨了娃一铁锨?亏不亏?活该不活该?

不亏,活该。

巴义从衣兜里掏出一瓶药,治跌打损伤的,祖传的,抹上两次就好了。

水生脱掉上衣,把背转给巴义,够不着。

巴义把药倒些在掌中,按在水生乌青的背上,轻轻地揉着,你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弄事咋还恁起急?你该先来跟我说说,我去找娃说道。再说了,咱娃做个营生容易吗?你给封了,他能不急?

巴哥,咱俩光着屁股在洛河里扑腾大、扑腾老的。咱俩当年在洛河里玩耍,渴了,咕咚咕咚灌几口河水,饿了,啃着干馍,捞几只河虾嘎巴嘎巴就吃了。现在的河水,你还能喝吗?你和我一样心疼着这条河呢,我知道。

巴义给水生穿好衣服,就你这老脊梁,还能扛住几铁锨?

扛到哪是哪吧,谁让咱是洛河人哩。

巴义收拾起渔具。

水生掂起网兜,好家伙,这几条鲫鱼够大的了。让嫂子烧个鲫鱼豆腐汤,我陪哥喝两盅。

巴义夺过网兜,你想的透美啊,我还请你喝酒?

水生说,我家稻花可是说了,今黑儿要是不在巴哥家混碗酒喝,就不让我进屋。

巴义笑了,娘们家都这德行,你嫂子也是说,要是不把水生兄弟带回家来喝酒,就不让我上床。

那还癔症啥,走。

走。

夕阳坠在洛河的尽头,给波光粼粼的河水涂了耀眼的金黄,几只鹭鸟在河面上嬉戏。

巴义哥,咱洛河老是美啊。

嗯,美着哩。

大河缓缓东去。

风吹稻花香两岸

稻花生病后,常常一个人去洛河边散心,坐在河堤上望着南岸,一坐就是小半天。

洛河从古城的中心穿过,古城分成了南岸北岸。洛河古时名雒水,其位居雒水之北,“水北为阳”,故名洛阳。自古以来,人们大都是在洛河北岸的老街居住营生,北岸变成了古城的繁华地带,南岸相对落后,居住的多是种粮种菜的村民和外地来的小商贩。

水生悄悄地跟着稻花,看着稻花被河风轻抚的银发,岁月恍然如梦。

水生十六岁那年伏天,洛河滩的石头都被晒得烫脚。洛河上有风,抵挡不住日光的刺蜇,水生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青春的光泽。

灾荒之年,连水里的鱼儿都躲得不见踪影,水生划着木舟几乎整日在洛河里漂荡。

八月里来是中秋呦,

小女子一双好白手呦,

想起了小情哥呦,

打死也要跟哥走呦。

水生可着嗓子在空阔的河面上吼着,划着木舟向河南岸游走。南岸有时会碰上小贩,换点粗粮青菜。

水生划着木舟沿着南岸缓缓行走,没有见到小贩,却看到一个人影跳到了河里,瞬间就被河水吞没。

水生纵身跃入水中,朝落水的人游去。

水生气喘吁吁地把落水人拖上岸边,半晌,落水人才倒过气来。

落水的是个姑娘,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水生只得将姑娘带回了家。

水生爹洛老大看到水生带回个姑娘,满心欢喜。

姑娘说自己名字叫稻花,再问其他的就只是落泪。

还是邻居老巴媳妇看出点端倪,对洛老大说,我看着闺女像是有身孕了呢。

老巴媳妇问稻花,闺女,救你的水生可是个好小伙子,憨厚耿直。看你也是遇到了难处,你愿意和水生搭伙过日子不?

稻花看看水生,低下头,不言语。

老巴媳妇说,俺看闺女是同意了,选个日子张罗着办事吧。

老巴媳妇剪了大红的喜字贴在门窗上,洛老大炖了一锅烩菜,街坊四邻围了一桌,热热闹闹把水生和稻花的婚事给办了。

家里有了女人,日子过得才叫日子。

稻花长得端庄秀气,一双细白的手巧得很。她从后屋翻出一台闲置了几十年的织布机,拾掇拾掇就织出了粗布,与别人家不一样的是稻花织出的粗布还带有红蓝相间的格子。稻花把织出的粗布裁剪成孩子穿的衣裤,拿到老街西边的大厂门口,和南方来的工人兑换成鸡蛋、挂面、白糖、红枣。

稻花挺着肚子,每天忙碌着,脸上有了笑容。

水生每天都要去洛河捕鱼抓虾,跑很远的路去南岸淘换粮食。

第二年春上,稻花生了个大胖小子。

水生说,稻花到了咱家,给咱家带来了快乐,孩子就叫乐乐吧。

稻花说,嗯,就叫乐乐。

乐乐在稻花的怀里在水生的木船里摇晃大,好像只是更换了个季节,乐乐就参加工作,进大厂当了工人,还谈了个女朋友。

洛河上新架起了两座大桥,洛河南岸也热闹起来,新开发的楼盘,新建的厂房驱散了南岸以往的冷清。

水生买了电动三轮车,为客户送些物料。

水生常说,稻花,南岸现在是日新月异了。我带你去看看吧,你肯定都认不出来了。

稻花总是笑笑,说,忙你的吧。

稻花从走进水生的家门,从来就没有去过南岸,也从不说起自己的身世。水生是往南岸越跑越多了,还给稻花说些南岸的事情。稻花静静地听,不插话。

儿子乐乐要结婚了,水生和稻花商量着孩子的婚事。水生说,我要通知的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你看你还有没有要通知的亲戚朋友。

稻花还是笑笑说,你通知到就中了,俺听你的。

水生也没啥说。

水生爹洛老大去世前,对水生说,稻花是个好孩子,到咱家几十年一心一意地对家里好,可是这孩子心里有苦啊。好好待稻花,好好待稻花啊。

日子是越过越有盼头,稻花却是精神頭不如从前了。去医院检查回来,水生装作笑脸说没事,稻花知道自己是害了瞎病,没多少日子哩。

中秋夜,水生搀扶着稻花坐在岸边。月,很圆,很亮,倒映在河水中波光粼粼。

你还是去南边打听我了。

嗯,打听了。当年你俩相爱,是家里非要逼你换亲,嫁给个半傻子,给你哥换傻子的妹妹当媳妇,逼得你离家出走,跳进了洛河。也是咱俩的缘分啊,相伴了几十年。我前几天去见了你以前的相好,他也算有良心,一辈子没有娶亲。他现在也是病重在床。我和他说了,稻花活着和我过了一辈子,对俺洛家有大恩。稻花百年之后,与你合葬,让她与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

稻花扭过头,看着月光下水生沧桑的脸,她把头靠在水生的怀里嘤嘤地哭了。

水生说,我当年就是放在木盆里在洛河上被爹拾来的。将来我老了,还把骨灰放在木盆里,随着洛河漂吧,哪里来哪里去,也算是圆满。

两岸稻田里的稻穗沉甸甸低着头,稻子该收割了。

我家就在岸上住

老街临着洛河。

旧时的洛河少有治理,洛河有波平如镜行船放排的季节,也有桀骜不驯河水暴涨泛滥的肆虐。尤其是秋季,雨水多,洛河黄水滔天,波浪翻滚,河水漫过堤坝冲塌屋舍卷走人畜的情况也有发生。

为了避免天灾,老街人都居住在离开河滩五六里地的上沿。

在河堤岸居住的人家并不多,大都是在洛河上捕鱼做河运的人。

水生家居住在洛河堤岸旁。

水生听父亲洛老大说过,洛家祖辈就驻扎在洛河滩旁。

那时的茅草房不知道被泛滥的河水冲垮了多少回,常年的家当就是一条木船、一口铁锅、一床铺盖。

水生爷爷跟着老街船队跑河运,积累下点家底,在河堤旁盖起了三间瓦房。瓦房比茅草屋结实了,也被咆哮的河水淹过,院墙浸泡塌陷了重垒,再塌陷了再垒。

洛老大掌家后,除了捕鱼种地,还做些小买卖,把三间瓦房扩建成了大小十六间的四合院,一辈子的剩余都折腾在木料砖瓦上了。

水生没有想到,河滩以前无人问津的毛草地,居然随着城市发展建设,成了大大小小房屋开发公司眼里的香饽饽。水生家里经常有房地产开发商来拜访,透露着想开发、要拆迁的意思。水生听都不听,扭头就走人,把来客晾在屋里。

邻居老巴的儿子巴豆,晚上拎着两瓶杜康酒来看望水生。

水生笑了,说豆豆啊,我想喝酒直接就去找你爹了,还用得着你孝敬啊。

巴豆说,叔,我不是刚找到个新差事,来给叔报个喜嘛。

娃子出息了,找了个啥差事,说来叔听听。

一家房地产公司,聘我当副总,每月给五千。

每月给五千?可不瓤。你会弄啥?

董事长说,我就负责给咱这一片签协议,拆迁。

我就说嘛,好事能轮到你娃子?他是雇你来拆家呢。

叔,人家说了,要盖河景豪宅,搬迁费够几辈子花销了呢。

祖辈用血用命换来的家当,那是钱能买来的?你爹咋说?

他说,咱这片人都听你的,你签,他就签。

呵呵,他就知道我不会签。娃啊,好好经营你的小饭馆吧,把咱老街小吃浆面条做地道喽。你那浆面条啊,总是差点火候,不专心哩。我还去河边转转,你赶紧爬走回家吧,跟你爹说,我在堤上等他。

水生和老巴坐在河堤上,两人叼着烟,皱巴的脸颊被烟火映照得忽明忽暗。

老巴说,水生,又在想稻花妹子了?人都走了两年了,放下吧。

巴哥,稻花的骨灰就撒在洛河里了,每次来河边就像陪着她散步呢。

我还能不懂?给你座金山也搬不走家。

那你还让娃子来找我?

娃那圪料脾气你还不知道?也就你能镇住他。你嫂子奶水不济,娃从小就在稻花怀里拱奶吃,他就听你的。老祖宗就给咱留下这点家业,能从咱手里败了?我可是打听过了,要搞开发的那主也不是个善茬,啥手段都会用上,你也当心。

水生还真是被盯上了。

水生骑着三轮车给南岸几个建筑单位送点小货,多少年的生意了。人家忽然就不讓水生送货了,问其原因,人家支支吾吾挺为难。

水生也就明白个八九分,货不送了,歇着。

水生摇着木船在河上捕鱼,有驾着快艇的年轻人在船边冲来冲去,差点把木船掀翻了。

水生拴了船,晒了网,在家里听戏、喝茶。

晚上就有人往院子里扔砖,丢死猫死耗子。

水生还就是不信邪,把院墙刷了白石灰,用红色涂料写上:我家就在岸上住,一百年不搬家!

有人把拍摄的短视频发在网上,水生家的院子成了网红打卡地,每天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听水生讲洛河的故事。

刚入秋,洛河边的夜晚已是凉意贴身了。

老巴的儿子巴豆,晚上拎着两瓶杜康酒看望水生。

豆豆,你娃子又要鼓捣啥事啊?

叔,这次你可要顶住啊,市里说咱这片是啥湿地,要规划着建保护区,说是人要搬走,留给鸟住。拆迁费给少了咱可不能搬,不能搬啊叔!

哪都有你娃子操心的事。爬走回家吧,跟你爹说,我在堤上等他。

水生和老巴坐在河堤上,两人叼着烟,皱巴的脸颊被烟火映照得忽明忽暗。

水生,你是动心了,真要签字搬迁?

巴哥,这洛河湿地是咱古城人的,是咱老街人的,不是咱自家的,是吧?

你就舍得搬走了?听说给咱换的地方可是离洛河老远,再看洛河不方便哩。

稻花说过,心里装着洛河,走到哪都是家。

巴哥知道,水生的根就在洛河上,当年是洛老大从大河漂下的木盆里把水生抱回家的。

月光下,河水平缓安静。

水生忽然扯开嗓子吼着:

八月里来是中秋呦,

小女子一双好白手呦,

想起了小情哥呦,

打死也要跟哥走呦。

老泪在水生、巴哥脸上肆意。

【刘建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八百多篇;出版有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没有年代的故事》《英雄传说》《只要朋友快乐着》等十一部。获第二届、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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