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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速递丰年锦匣

2021-02-28陈美者

文学港 2021年7期
关键词:晴川珠宝

陈美者

一、帝王绿

晴川第一次看见“帝王绿”,是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

她扎一头乌黑的高马尾,白衬衫收在细腰里,虽然是穿黑裤,裤脚却被她翻折两层,露出一节嫩白的脚踝,脚踝上戴着一根巧妙编织的红绳。

白衬衫黑裤子是她在售楼部上班时穿的。半年前,她从老家云浦村,一个海边的小村庄,来到福州市,进了一家房产公司。晴川入这行的时机不对,楼市已冷静,福州新开楼盘大多远至贵安或乌江畔,距离市区动辄一两个小时车程。房子嘛,地段最重要,花那么多钱还进不了城,大家就不愿意了。那时还没有地铁,许多有买房刚需的人考虑到小孩读书、自己上班,宁可咬牙买市区破旧的二手房,也不要江滨新房。公司的同事都在苦撑,梦想新一波抢房潮的到来。晴川也努力,只要进来的是个人,哪怕是连眉毛都不修、钥匙别在腰间的,也不敢怠慢。可惜的是她业绩惨淡,从未成交,每月只得一千五百块的基本工资,连街边那种贴满“江小白”广告的餐馆都去不起。真的很穷,却不知为生计发愁,终日笑得灿烂。她留有一张那时的照片,多年后看来,真是一种生命之初未惹尘埃的笑。

当时的晴川什么也不想,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也有客户会对她笑。一般来看房的,都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秦先生也是来看房的,晴川带他去看样板房的时候,拉开窗帘的一刹那,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关上大门一起走出去的一刹那,晴川都被一个个笑容迎接。

房子最后没有成交,秦先生临走前还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你脚踝上的红绳是你自己编的吗?”

问这话的时候,秦先生还笑。晴川不笑了,她低下头。小时候,阳光晴好的日子,她常常和妈妈一起在院子里编织渔网,编织发辫,编织蛋兜菜篮,那时妈妈还很年轻,还没有活在对爸爸的怨恨中,身上总是散发着肥皂的香气。后来,妈妈不编织东西了,她开始摔东西。晴川就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编织毛线,编织变成她的秘密,被秦先生这样一个陌生人忽然问起,她不知怎么回。

结果秦先生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他说晴川这名字真好,他说他的生意主要在杭州,福州的雅道巷那边也有一个小店,他说有空一定来喝茶。见晴川一直低头不说话,秦先生补充说,雅道巷就在三坊七巷边上。

楼市风平浪静,卖房不易,同事各显神通,互相争夺、防备和嫉妒。这比没有业绩更令晴川失望。坚持了半年,晴川在生日之前辞职了,她觉得自己的二十岁应该有个新的开始。尽管晴川并不知自己今后以何为生,她就是不喜欢做售楼小姐,便不做了。

生日那天,晴川依旧穿那套上班的衣服,因为这是她进城后买的唯一一套新衣服。就这样到了三坊七巷。果然是极热闹的地方。晴川不愿意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在街口望了一会,只进了马克西姆店,那是一家巧克力专卖店。晴川在店里转了一圈,正准备空手出来时,在柜台那看到有卖单粒的。她选了一枚心形的,十五块钱,算是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站在店门口,晴川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嘴里含着巧克力,心里却忽然想起秦先生的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笑呢?巧克力的甜腻香味中,晴川忽然领会过来,那是一种带着宠溺的笑意。

雅道巷虽然就在三坊七巷边上,但逛的人相对少,一下褪去喧嚣,晴川觉得这才是像样的繁华。此地实为街,青石铺就的大路,两侧是古时的“几字墙”房屋,被古榕树荫庇着。名为雅道,确乎都是雅店,两排店面一律只售寿山石、崖柏、沉香、岩茶、紫砂壶,还有翡翠。

秦先生所说的小店,就是主营翡翠珠宝的,挂牌“天瑜”二字。精雕细镂的大门紧闭,出入需要摁指纹,地方有两千多平方米,厅堂做了店面专柜,后厢房、花园则归秦先生自用、待客。

晴川眼看就要从那些高矮错落的独立柜台前走过,她还是忍不住折返回来,停在一对平安豆前。

“这是帝王绿,独立设计师的作品,苏州师傅镶的。”秦先生附在晴川耳边说,“试试。”

站在柜台边的女孩,早已戴好白手套,用一把金灿灿的小钥匙,打开柜门,轻轻地取出那对翡翠镶钻平安豆,小心地放在黑绒布的盘子里。

晴川默默地戴上,才戴一边,她就有一种窒息感,戴另一边时,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的。等两边都戴好后,晴川看到镜子中的那个女人,闪耀出神一样的光芒。这就是帝王绿呀,晴川宁可取下自己的耳朵,也不愿取下那对耳坠。

秦先生盯着晴川看了一会,笑道:“还行,勉强配得上你。店虽小,还是有点东西的。不急,先进来喝杯茶。”

那能怎么办呢?晴川一脸平静地将它们摘下,跟在秦先生后面,穿过亭台、假山、鱼池,逶迤进后厢茶室。

“喝什么茶?”秦先生微笑着问,用手示意晴川坐下。晴川便在一张款式古典的乌黑椅上坐下,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种木头是黑檀。

喝什么茶?晴川不懂。她见过她爸爸喝茶,爸爸是云浦村的小学老师,他似乎很喜欢喝茶,每次妈妈摔东西时爸爸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妈妈说他这样很残忍,但是晴川知道,爸爸自己也很受伤。哎呀,这想到哪里去了呀。晴川赶紧收回思绪,扫视眼前那几小袋茶叶,马头岩肉桂、竹窠肉桂、九龙窠肉桂……每一小袋的包装极简而讲究,看过去不可小觑。

秦先生体贴地说道:“岩茶有一千多种,市面上在卖的有两百多种。”他掂起其中一袋,说道:“肉桂嘛,力道足,但其实靠的是蛮力,略显粗糙,水仙又太艳,香味过了。”他起身,走到旁边一个立柜,从抽屉中取出一小袋茶,“今天晴川来,得喝这个。”那袋茶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北斗”二字。“岩茶因为是焙过的,大部分有焦味,北斗却是清甜的,实在难得。”秦先生耐心地说。

秦先生沏茶的手法行云流水,晴川第一次知道,一个男士泡茶的样子也可以是好看的。第一泡茶,秦先生既没有分给晴川,也没有分给自己,而是倒进公道杯中。待第二泡时,他先给晴川斟了一杯,又自己品了一口,脸上一下子就泛出喜悦的光:“你有没有喝到一种岩缝里流出来的清泉的味道,清甜清甜的,又有一股石头的分量?”

茶桌邊,乌黑修长的脱胎漆器花瓶里,插着三两枝绯红的澳洲腊梅。晴川看向腊梅,但心里想的却是秦先生的脸。晴川从未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心满意足的脸色,因为喜悦而闪耀的光亮,令他原本谈不上英俊的脸忽然有了几分气派。晴川不好意思看着秦先生,只是低头悄悄地笑,她为自己被这样尊敬对待而害羞,又笑自己,不过与秦先生第二次见面,怎么好像认识很多年了一样。

“晴川,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很有灵气。你很会编线,是吗?可以来帮我串珠宝。”秦先生说着,也不等晴川回答,将盖碗的盖子放在鼻尖闻了一下,又将盖子递到晴川鼻尖,说:“闻不到什么火气了吧,这个茶放了有些时间。”

晴川没有说话,她看着秦先生极有耐心地将盖碗里的茶汤滴干,听秦先生认真地说:“这最后几滴,一滴都不能剩。否则会影响下一泡的口感。”

“好,我喜欢这里。”晴川已经开始品尝到北斗的清甜了。

秦先生什么也没有多问。他为晴川续了茶,还是那么气定神闲,只有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欣喜,他边斟茶边说:“这是刚才第一遍的茶,也叫还魂汤。”

晴川第二次来到雅道巷“天瑜”的时候,妆容精致、乌发柔顺、穿桑蚕丝旗袍的店员迎接了她:“秦总交代过,你随时可以进来。”

晴川走进去,发现店里还站着三位有这等姿色的女子。她们看上去一律曼妙、温柔,加上妆容,晴川一时还分不清她们。相处久了后,晴川还发现,她们就连看向晴川的眼神,都有一种默契,似乎总在揣摩着什么。

秦先生亲自带晴川。

“天瑜”并非秦先生所说的小店,在福州的珠宝业中很有地位。总店还不是在福州,在杭州。秦先生说,福州这边得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一个他一手带起来的人。

他以喝功夫茶般的耐心,从最基本的教起。晴川开始明白,翡翠中的数字是指位数,五位数,六位数,七位数,小中大指区间,小是一到三,大是七到九,十万到三十九万都算小六。有时会用一开头,用小小或一开指代,比如小小六或小六一开,就是十一万到十九万。她还知道,刚玉除了红宝石和帕帕拉恰,都叫蓝宝石,所以粉色的叫粉蓝宝。热粉是粉蓝宝中级别最高的,相当于鸽血红和皇家蓝。两三克拉的顶级粉蓝宝,镶嵌后三百多万算正常价格。除了翡翠,钻石也是天瑜的重要经营。秦先生说,很多人挑钻石时经常会在要求净度色级后强调无奶无咖。奶指的是钻石的云雾状包体对光的散射产生的乳白色蛋白光效应。奶是包体的呈现颜色,对亮度和火彩都有影响,但是,有影响的会被归类到比较低的净度级别中。而咖,对应的是颜色分级,也就是说,如果颜色级别要求不高,就不要再强调不要咖钻。

秦先生教晴川时不仅懂得循序渐进,还总叫人从保险柜里把那些翡翠珠宝拿来,给晴川当教学实例。晴川看着这些人间美物、天地精华,虽不会像初见帝王绿平安豆时那般惊住,但总是常常心跳加快,以至于笑容绯红。

然后他开始教晴川更专业的知识,比如如何分辨红宝石与尖晶。秦先生告诉晴川,红宝石和尖晶的很多指标包括改色元素都很接近,在裸石时可以区别,镶嵌后不行。如果对颜色敏感,从侧面看,红宝石有二色性,尖晶没有折射率。二色性就是指转一转就能看到别的色,比如红色转个方向就能看到橙色,所以红宝石的切割很注意方向。此外,珠宝师虽然不动手镶嵌,但这方面也要懂,比如说辘珠边,辘珠边分古董珠边和现代工艺,现代工艺又分中西式,苏工都是偏中式的辘珠边。

在天瑜的茶室里,花香隐隐,水声潺潺,珠宝翡翠熠熠生辉,远离现实风雨,犹如幻境。晴川缓缓地斟茶,秦先生喝一口茶,笑道:“晴川在茶方面,已经可以出师了。”

晴川也笑,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螺钿工艺的珠宝盒,问:“为什么世人都迷恋珠宝呢?”

秦先生的回答令晴川震撼,他说:“除了美,珠宝实际上承载了人类对于永恒的幻觉。”然后秦先生换了下坐姿,慢悠悠道:“对女人来说,珠宝就是归属感。”

与秦先生认识以来,晴川总是感觉到安宁与美好,唯独这一瞬间,她在秦先生的话里嗅到了一丝危险。秦先生未免太懂珠宝,也太懂女人了。晴川透过竹帘,向前厅的方向瞥了一眼,那里似乎隐隐传来女孩的笑声。晴川忍不住揣摩秦先生与她们之间的故事。但她不敢过多想象,晴川告诉自己,秦先生待她最好,她必须自重,就像珠宝一样,拥有独特的光芒。

秦先生没到店里来的时候,晴川看书。她必须和店里的其他女孩不一样,证明秦先生没有选错人。她看故宫出版社的《CHAUMTE——始于1780年的巴黎珍宝艺术》,申柯娅主编的《珠宝鉴定》,大英博物馆馆长尼尔·麦格雷戈著的《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还有《诗经》《红楼梦》。在盈盈茶香中,晴川一张图一张图地凝视,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认真地做笔记。

来天瑜的客人不多,来要提前预约。

秦先生带着晴川,一起和客人喝茶。待客人走了,再告诉晴川他们的背景。天瑜的客人中,大部分是女的,有家族背景强大、出生即有好几处别墅的名流之后,也有靠自己打拼出来的上市公司区域总经理,晴川像第一次见到帝王绿平安豆那样,暗暗惊叹,这样才是女人呀。

在天瑜,每一粒宝石都有自己的专柜,高货通常不在前厅专柜,而是藏在后面茶室里。秦先生总是懂得给美尊严。晴川也渐渐明白,秦先生为何要选中她来培养。她何止有灵气,简直是天赋异禀。

幽闭的茶室里,那些身披铠甲或坐拥山河的女客人,一边喝着晴川泡的茶,一边柔声细语地说着女人之间的话。晴川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她也从不像店里其他女孩那样,一口一声“姐姐”地向客人贴近。无论是什么样的女人,在这里似乎总会变得柔软。她们说自己的故事,动情处甚至落泪。晴川对那些折磨女人的事,比如爱情、道德、母性,都看得通透,凡事她只有一个标准: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但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能这样麻利的,大部分人活在忍耐与不甘的死循环中,慌慌张张的,被现实打穿的精神缺口就用美物来补充吧。

茶香悠悠中,晴川从旁边的保险柜里,小心翼翼捧出螺钿工艺的珠宝匣。她轻轻打开匣子,宝石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人心的幽暗与隐痛,带来美好的幻觉。

至此,店里的其他女孩就不再揣摩晴川,她们只能嫉妒晴川了。晴川不仅给客人介绍珠宝,还很会和客人亲近。她们偷看到,晴川認真地用彩绳、银线为客人编串珠子,那些珠子经过晴川的搭配,愈发是独一无二的别致,客人人手后很得意。她们偷听到,晴川在茶室里对客人说:“包包是器官,香水是血液,细高跟是一地危险的温柔。珠宝则是你的眼。这一套马贝珍珠,极简、永恒、笃定,随意起来都那么有质感。日常戴惊艳,场合戴也不怯气,大大方方的,寓意是不论人间风雨,属于你的丰年常在。”

秦先生放心回杭州,当然,时不时也回福州探店。有次他回来,看见晴川为一对翡翠平安豆配文道:“云水遥遥,山川相隔,却又如何?你在那里,这世间就值得我奔赴。一串平安豆,一生的念想。”晴川对产品赋予的个人感受越来越强烈,他长叹了一声,认命地说道:“晴川,你可想好了?你知道,会付出多大的代价吗?”

“你可想好了?”晴川也这样问自己。她回想起第一次与秦先生喝茶时,秦先生问她喝什么茶,她也是这样自问了一遍,就开心地笑了。

秦先生说的代价,她自然心中有数。三年过去,晴川也不过二十三岁,离开云浦村也才三年,却再无以前痕迹。谁也不认得她了吧。她成了一个全新的女人。

她剪了短发,染成烟灰色,穿夏姿·陈的衣服,最喜欢戴一对苏工的冰绿翡翠镶耳坠,冰糯带色贵妃手镯,三点二克拉色标级皇家蓝宝石戒指,拎一个爱马仕的裸粉色小号铂金包。这个包她不同颜色买了三个,但最喜欢拎的是裸粉色,其余两个只用来她与客人闲聊时偶尔提及。她住在三坊七巷衣锦华庭二期,两房一厅,在十六楼,每天早晨拉开落地窗帘,就有一地阳光。酒柜里摆满各种牌子的红酒、威士忌。阿姨每个礼拜来做一次卫生。

“福州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去杭州?”秦先生吃着外卖小哥送来的寿司,配红酒。他勉强吃下一个金枪鱼口味的,“女孩子还是要多喝些热汤。”

晴川说:“不喜欢。”她自己却不吃东西,只喝酒。

晴川说不喜欢的时候,秦先生端起酒杯,认真地看着她。他知道,晴川的意思是她既不喜欢福州,也不喜欢煲汤。秦先生倒也从未想象过晴川煲汤的样子,他第一眼看到晴川的时候,想到的就是灵动、美好、自由这样的词,总之与人间烟火无关。晴川也的确如此,她把煲汤的时间都花在自己的脸上,每天早晚先用贝德玛卸妆液、芙丽芳丝洗面奶洗净,开始上悦木之源灵芝水、雅诗兰黛线雕精华、玉兰油烟酰胺祛黄小白瓶和雅诗兰黛白金级花菁萃紧颜焕活眼霜。眼霜是晴川极重视的,她眼睛大,担心将来有眼袋,每次上眼霜时要用无名指绕眼睛按摩三十圈。必须是无名指,力道刚好,其他手指的力道要么太轻,要么太重。面霜是悦木之源榆绿木塑颜霜,然后还要再涂两滴鲨烷美容油。每晚睡前敷希腊艾蜜塔的眼膜和面膜,雅诗兰黛钢铁侠面膜也行。

确定这样一套流程,是她买回各种品牌化妆品,像一个科学家一样,研究那些瓶瓶罐罐的成分,经过认真琢磨、试用,最终发现自己喜欢的。她一直都在努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想离开福州也是因为,晴川慢慢发现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秦先生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她一个人住会害怕,会惊慌,夜里总是梦见婴儿在哭。晴川不能告诉秦先生这样一个惊天秘密。她担心秦先生也会惊慌。她一个人捂着秘密活,物质条件越是精美,夜里越是睡不着。晴川在深夜琢磨,或者是因为福州距离云浦村太近了。她应该去更远的地方,去那可以天天见到秦先生的地方。

“也好,换个环境更容易成长。”秦先生与晴川碰杯,一口气喝光杯中酒。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也没有什么把握,但他愿意冒险。他到了这样年纪,事事笃定、时时从容,运筹帷幄,毫无破绽,却也少了惊险的趣味,晴川就是他唯一的疯狂。晴川想跟他去杭州,就让她去吧。天瑜总店的确是在杭州,但晴川不知道,秦先生也不是总待在杭州的。他还经常跑上海,上海淮海路上也有一家天瑜,秦先生除了去上海探店,也见他的太太和两个孩子。

走前,晴川没有与任何圈内人道别。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茶室,静静地待了一天。她泡了北斗,一个人喝,也不换茶。北斗这个茶实在耐泡,十来遍了仍然有味。晴川回想起那些不同形状的客人坐在同一个位置,对她说着各自的故事,傷心处还会流泪。她们哪里知道,那个听故事的人,笑容和珠宝一样可以抚慰心灵的人,也有自己的悲伤。那些越是活得精致的人,越是只关心自己。

晴川收拾行李的时候,还是决定打个电话给颂盈,当初一起在房产公司上班的同事。颂盈和她年纪相当,为了省钱,两个人那时租同一间房挤一张床,在一口锅里吃过酸菜煮的面条。晴川离开房产公司不久,颂盈也换了一份杂志社编辑的工作。也都还在福州,偶尔打打电话,颂盈说了很多次要一起吃饭,晴川总是没有空见她。

“离开福州,去哪里?”颂盈在电话里急切地问道。

晴川为她的急切语气而闪过一些感动,但不吭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我什么时候还可以见到你?”

晴川站在落地窗前,楼下传来轰隆隆咔咔咔的施工声音,福州要开始建地铁了,一号线已经动工。衣锦坊这里将会有一个站口,到时候秦先生名下的这套房子肯定要涨价。不过,这和杭州的繁华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尚还年轻的晴川望着屋里一地凌乱的衣服包包,轻抚自己手上的皇家蓝戒指,随口答道:“等地铁建好的时候吧。”

二、祖母绿

法国巴黎,梵克雅宝学院。

几个穿白色衣服的人,专注地看着显微镜,墙上挂着几件她们进门时换下的外套,还有手包,其中有一个是略有些旧的爱马仕裸粉铂金包。

这节课,法国老师带她们观察碧玺和蓝宝石在显微镜下的样子。穿白色衣服的晴川气质很好,看起来很像在做科学实验。她看了碧玺的贝壳状断口、愈合裂隙、平行管状包体,又看了蓝宝石的贝壳状断口、色带、双晶纹、内部包体,脸上的表情是清净与笃定的。

晴川喜欢这样,像一个科学家一样研究珠宝。她看到合成祖母绿在CCF下变色,也明白如何鉴别钻石。钻石火彩好,是因为色散值高。市场上有很多苏联钻和莫桑石,尤其是莫桑石,色散值超过钻石一倍多。通常,钻石只会有黄色蓝色橘色等火彩,如果转动时有五颜六色异常耀眼的火彩,就要考虑到可能是莫桑石。苏联钻是人工合成的立方氧化锆的商业名,最早由苏联人研制,和钻石是两种东西。

她来巴黎,梦想成为一名珠宝设计师,一个“用金子、银子以及珍贵的宝石作画的女人”。巴黎是晴川最喜欢的城市,梵克雅宝也是她最喜欢的珠宝品牌。这个品牌的设计总是很唯美。晴川发现,以动物造型来说,卡地亚喜欢展示它们的野性,梵克雅宝的生灵总是萌萌的。每个正经的珠宝品牌都有自己的一套设计理念和风格,梵克雅宝不过分强调宝石或贵金属,重视作品的整体气派,宏伟而浪漫。梵克雅宝还有号称“亚裔第一灵感”的设计师张春佳,那是晴川关于理想人生的最好想象。

没有课的时候,晴川到处看艺术展、逛博物馆,热烈扑向美。芳登广场里,晴川看到梵克雅宝20世纪后期的作品,除了常见的隐秘镶嵌和阿尔罕伯拉系列,还有很多其他的工艺和设计,焕发一种超越时间的美。塞纳河左岸的奥赛博物馆里,她站在塞尚的《缢死者之屋》前望了好久。与奥赛博物馆隔河相望的卢浮宫里,有一幅《圣母子与圣安娜》,晴川虽然不能理解,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秘的伤痛被唤醒。

心怀美好带来的感动,晴川学着动手画珠宝设计图。握着画笔的时候,她不会再感到惊慌,她已经很少想起云浦村,很少在梦里听到三个月大孩子的哭声。她每天都要画图,喜欢用法国拉斐尔红貂毛8404二号,还有西班牙笔皇1430。这款珍珠白东丽尼龙毛出锋好,不太软,有弹性,很适合她的运笔习惯,画1毫米内细节很好用,如果还想要更细的线条,稍稍压扁笔锋就好。

晴川设计一副多用款珍珠耳钉。她把这款耳钉命名为“美意”。在设计图下面,晴川写上了几行文字:“女人如珠宝,有光泽也要有质地。无论如何,生存都是自己的事情。身处荒野和万兽之中,迎风而立,莞尔一笑,赐予自己美意。”她设计小珍珠耳坠,二十一粒小珍珠串出倾泻之美,这款名为“皎皎”。晴川看着雪景,写道:“十二月的雪,无声落下,将一切骄傲的、绝望的、惴惴不安的、欲言又止的都盖住了。皎皎之光,赐我新生。”

此时晴川已经三十岁,却俨然已经过完前半生。

当年,她带着满满三箱的衣物,坐上动车去往杭州。一路上,她都在想象江南的美好。杭州的确美,天瑜总店坐落在西湖边,毗邻西泠印社。在这样一个飘散着龙井香气,街上摆满丝巾绸扇,放眼望去荷叶田田的地方,翡翠显得特别适合,一切看过去都是那么得体、完美。突兀的是晴川的到来。总店的女孩更多,原有八个,且个个高手。茶道、香道自不必说,弹古筝、跳民族舞、画工笔画、做漆器,最不济也会插花编串。晴川看着大家笑脸相迎姐妹相称的时候,心头就掠过一丝不好的感觉,她知道这里的每个人都不简单,玩不动声色玩得比晴川老到多了。这还不是晴川待不下去的原因。晴川最后离开天瑜,是因为她自作主张去上海喝了一杯咖啡。

咖啡馆里,坐在她对面的是秦太太。秦太太的衣服和包包都是普拉达的,眼角、脖颈一丝皱纹都不肯有。晴川一到上海,知道秦太太是天瑜的大股东时,就知道自己输了。

“妹妹,你知道现在的男人在想什么吗?”秦太太轻轻用玫瑰金的汤匙,搅乱咖啡的拉花,“他们不仅看女人的脸,还要看女人的钱。”

晴川想起自己初见秦先生时的局促和害羞。秦太太从容的气度,也令晴川惊慌。晴川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美妙珠宝,就有多少厉害女人。有钱的女人可以不怕风雨,永远底气十足。她低了头,不吭声。

“翡翠是看种色的,人也是分贵贱的。”秦太太说完,对晴川笑了一下,“妹妹,你到我这里来下。”

晴川就走过去,迎接她的是劈裂她灵魂的三巴掌。

秦太太还继续微笑,晴川也笑,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和人家称呼姐姐妹妹了。若是没有脸上那种灼热感,晴川会以为被打纯属幻觉。

晴川没有允许自己恍惚太久,她愣了几秒后,当即回敬秦太太一巴掌。瞬间,那张没有一丝皱纹,犹如贴着钢化膜的脸,被击溃了。晴川看着对方,忽然也笑出来,说:“你有钱又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活得自欺欺人吗?”

秦太太后悔当时没有带打手来,但想必过后经常诅咒晴川,否则晴川后来怎么就再也沒有遇见对的人?

她谈过一次正经恋爱,男的是一枚规规矩矩的社畜,禽流感爆发时,晴川有天深夜忽然咳嗽不止,就让他陪她去医院。男的翻身,背对她,继续睡,说这么晚了,明天早晨再去吧。第二天早晨他也不必陪晴川去医院了,晴川说昨晚我们就分手了,大半夜不好意思赶你走。

也有抓到好牌的时候,晴川后来被一个完美男人爱上,他有着优渥家境滋养出来的好品味,还懂得捕捉晴川的情绪。晴川问他对她确定是爱情吗,完美男人说当然,非她不娶。于是晴川就告诉他一部分过往的秘密,完美男人就呆住了。晴川没有想到,他的承受力如此薄弱,她还只是说了秦先生的部分,还没有说到云浦村呢。

晴川漂泊了几年,她不再做珠宝,也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正经上班一段时间,赚了钱,就去世界各地游走。可是,不管她走到哪里,她发现自己对周围男人的目光异常敏感,甚至觉察到微博上有人默默给她发的每一条动态点赞:芬兰海关的那个安检人员,深情凝视她:在德国遇到的那个中国留学生,执意要给晴川拍照,说好回国一定来找晴川。晴川甚至还被介绍和一个文保专家吃饭,专家有高额津贴,可惜貌丑还个矮。

晴川以为自己会忘不了秦先生,讽刺的是,她更忘不了秦太太。秦太太说“翡翠是看种色的,人也是分贵贱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晴川的脑海中,比耳光更带给她屈辱感。晴川也算是见过好东西的人,改变阶层,真的就不可能了吗?她不相信,花掉所有钱去巴黎进修。她要回到珠宝行业,还要成为一名独立珠宝设计师。三十岁,应该还不算太晚。在巴黎时,晴川还设计出两款黄金镶马贝,一款是绞花款,一款是圆圈款,名为“王者”。晴川不再想起那些丰年时光,她此刻想的是:“人间,有鱼丽时光,也会有,春日迟迟。为王者,纵徘徊低吟,亦翩然从容,惜羽待高飞,指点山河。”

结束在巴黎的短暂学习后,晴川回国,落脚深圳。

落脚深圳是因为深圳有中国地质大学珠宝培训中心,晴川希望可以继续考钻石分级学证书。租房很顺利,晴川与一个叫曼曼的女孩合租。曼曼也是卖翡翠珠宝的,微博主页上发各种豪奢生活秀、各种滤镜叠加出来的名媛路线自拍,有段时间还卖点翠。点翠是用翠鸟的羽毛来修饰金银,为了保证效果,要从活鸟上取羽,再将翠羽仔细粘贴在金属底座上。曼曼在网上还是一个颇有人气的主播。

曼曼租的房子在深圳罗湖区。晴川不介意地段,她并不打算上班,只要快递和外卖能到的地方即可。三房一厅,曼曼占了主卧,晴川租下客卧,外加儿童房,用来做工作室。她要承担每个月两千五百块钱的房租,并不便宜。

晴川也在网上卖珠宝。

她建了一个微信群,将所有老客户和潜在的客户通通拉进群。他们当中,有当年在天瑜时就结交的非凡女人,更多的却是普通人:在壮阔玻璃墙后的细密格子间上班的职业狗,丧偶式带娃的全职太太,从不用自己店里美容产品的美容师,胖乎乎的网络文学写手,每日晒一家三口合照深夜却独守空房的女人,不喜欢穿太多衣服拍照的跑龙套演员……晴川前些年的浪迹生涯,倒是为她留下了庞杂的人脉,对了,还有最开始一起在房产公司上班、舍不得晴川离开福州的颂盈。颂盈一直留在福州,结婚、生子,就连工作也没再换过。总之,这群女人来路和境遇各不相同,却都无法拒绝珠宝的美。

晴川的裸石卖得最好,因为价格相对实在。为了提高利润空间,晴川亲自跑到斯里兰卡收蓝宝,去缅甸挑翡翠,飞泰国买尖晶,再翻个两三倍的价,差不多就可以出手了。因为晴川知道,客人买裸石只是第一步。设计和镶嵌才是重点。晴川会根据每一粒石头的色泽和形状,结合客人的场合需要,进行设计。她有熟悉的加工商,只要把设计图发过去,厂里的师傅就会按比例镶嵌好,寄回。当一张张设计稿渐渐变成晶莹璀璨的珠宝现货,晴川更加认定自己的方向。

网上卖珠宝并不容易。晴川还需要花很多心思经营她的客户群。只有客人對她产生精神上的亲近和信任,才能发生交易。一有时间,晴川就在群里说话。不能只卖珠宝,而是像个闺蜜一样,与大家聊天。晴川告诉她们,买翡翠镯子的话,预算高一点,才不浪费。比如,三千块的镯子戴两年,想换三万块的,之前三千就白花了。因为手镯都是贴身戴的,自己不戴,只好送人。但是如果买戒面就还好,特别是小而精的那种。比如买五千的,后来想买十万的,五千的可以日常佩戴,还可以拆下当配石。晴川还告诉她们,托帕石,也就是黄玉,其蓝色几乎都是经过辐照处理的,如果放的时间不够,对身体不好。所以买回来的托帕石,最好放半年左右再戴。她向大家解释,什么是星光什么是猫眼。星光和猫眼是一种光学效应,星光就是俩猫眼或者三猫眼,而金绿宝石猫眼最优秀,直接被称为猫眼,其他有猫眼效应的得带前缀,要说某某猫眼。和网上其他卖珠宝的不同,晴川对珠宝的介绍很严谨。她说马亨盖尖晶指马亨盖出产的具有霓虹感的粉色尖晶石,其他的都叫马亨盖的尖晶。马亨盖的出产很少,按正常国际市场价,超过两克拉的在两千美金以上。

时日绵长,群里的女人对珠宝了解越多,对晴川的信任也越多。她们和晴川一起欣赏高货,鸽血红宝石、马亨盖尖晶、绝地武士、帕拉伊巴,无不闪耀美艳的荧光。晴川再发一些小精品时,价格三五千内,就很快卖出。

晴川也在渐渐了解她的客人,一万元以下,才容易被接受。卖得最好的是一款戒指。首先,晴川在情人节那天,放出几手小石头,翡翠、尖晶、蓝宝都是好货,只是尺寸均极小,不到一厘米甚至不到半厘米,特价出,群里的人几乎都来了,每个人抢着圈图、转钱给她。接着,晴川推出她的设计作品“小雅”,小宝石做主石,镶十八K玫瑰金,叠戴效果极好。晴川还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姑娘,叫小雅。一只狗养了七八年,一年谈七八次恋爱。她瘦长的手指,总叠戴着小小的宝石戒指,还夹着一颗烟。她喜欢用微笑的眼睛听你把话说完,然后,轻轻碰掉烟灰,说,就这样,挺好的。

没多久,前阵子卖出的小石头就都陆续又寄回到晴川手中,大家都想镶嵌成那款“小雅”。晴川留意到,在杂志社上班、从不在群里说话的颂盈,也定制了两个尖晶的戒指。晴川想了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要她加运费。

靠着在网上卖珠宝,晴川不需要出门上班。晴川的一天是从中午十一点开始的。这时候她刚刚起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刷手机,穿着睡衣走到客厅沙发,从一大堆五颜六色的包装袋中摸出可以吃的东西。五点左右点个外卖,这是她的第一餐饭。晚上她喜欢待在工作室,一边画设计图,一边听电子音读的《法医秦明》。夜里十点多,再叫个外卖,算是她的晚餐。吃完那些烤串砂锅水煮鱼,冲个澡,上床刷手机,大概要到凌晨三四点入睡。她享受这样的状态,自由自在,自给自足。

晴川的左手小指略有些畸形,那是长时间握着手机的缘故。在网上,她不停地和人说话,在群里说,在个人主页说,在不同社交软件说。而在现实中,她觉得不需要和人说话,真好。有时她一两个月只见到一两个人,不是室友曼曼,曼曼早出晚归见首不见尾,动不动就出去住好多天。曼曼租这个房子似乎是以备与她的那些男朋友们吵架时用的。晴川日常见到的人就是送外卖的小哥和顺丰快递员。生意好的时候,顺丰快递员一天过来五六趟,有工厂寄给晴川的,有晴川要寄给各地客人的,晴川一打电话,快递员总是十来分钟内就会出现,晴川这里不光包裹多,而且保价高。但就算如此相熟,晴川和对方也总是配合默契地签字收货、扫码付钱,彼此都没有多余的话。

晴川的话都在网上说,在网上她可以一天发布十来条动态。不论是吃一盆车厘子,还是煮一碗蟹黄拌面,一定是先拍照上网。她也养花,黑天鹅、彩叶芋、白羽凤尾蕨、猩红瓶子草、月季,买回来拍照上网之后,晴川就忘了它们,等到花草枯死的时候,晴川又可以拍张照说些带感叹号的话。现实中沉默寡言,可以一两个月不开口,而在网上则时刻絮叨。

那天夜里十一点,她在个人主页发了一个小视频,近六克拉的天然祖母绿,在自然光下闪耀着。晴川没有见到实物,像这样的高货,五点九三克拉,哥伦比亚产地,微油,包GRS国际证书,颜色饱和度很高,价格也不是平常人可以接受的,一般都是同行各自在客户群发图片发视频,待谁手上真的有客人定了,再请卖主寄出。

晴川在群里发完后,也不太敢指望真的会有人收。谁知,不一会儿,就有人来问价格。晴川那时正穿着纯棉睡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喝可乐,一边刷手机。她的客厅玻璃门上贴着“富贵肥年”“风生水起”的年画,每天坐在沙发上一抬眼就能看见,每天她都窝在沙发上刷手机。她的沙发和茶几上,都是触手可及的吃了一半或尚未拆封的良品铺子零食,甜辣鸭脖虾夷扇贝香辣小鱼仔葱爆鱼糕手撕风干牛肉干皮皮虾等。

看到有人问价,晴川坐直了身体,她打出了一个数字:“12300元。”她也不吃零食了,静静等待对方的回音。问价的这个人姓吴,在深圳开了十来家咖啡馆,晴川和他是很久前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当时晴川还笑称要他送些咖啡券。晴川是水肿体质,常常喝咖啡来消肿。吴老板当时就兴奋地说,叫我哥就好,只要晴川肯赏光,来他的小店只要刷脸,不用付账。晴川只当作一个玩笑听了,过后也没有真的去他店里。晴川习惯喝星巴克,且大部分点外卖送来。她现在很少喝茶,喝茶费功夫,以前喝茶主要是因为百分之八十的生意都是在喝茶时谈的。她甚至不记得吴老板也在她的客户群里,看来每个人都可以是潜在客户。

吴老板的回应是:“钱不是问题。我只想帮衬你。”他还主动转账五千元。晴川立即收下定金,开心地在沙发上蹦起来,这还只是裸石的价格,若是加上后期镶嵌,可以好好赚上一笔了。

等待卖主发货给晴川的那几天,吴老板每天早晚都给晴川发一大束大红玫瑰花的表情包。若是以前,晴川懒得搭理,吴老板圆脸圆身,看起来根本不像连锁咖啡馆老板,倒像厨师。但这时候,晴川心情愉悦,总是殷勤回复谢谢,还特意在群里说,她大概有二十多件货没画图,拖延症治不好了,明天一定开始画。

五六天后,快递员送来一个保价十万元的包裹。晴川验货后很满意,祖母绿的照片和视频难拍,实物比视频里还要惊艳,她也替吴老板高兴,这真是一件可以传家的珠寶。于是她通知吴老板可以转全款了。

吴老板很快就给她转账一万元,还说:“全款已付,请查收。”

晴川愣了几秒后,麻利地先收下钱,然后向吴老板解释:“一克拉12300元,一共是5.93克拉,全款是72939元噢。”

吴老板那边似乎也呆住了,他发语音来,说一直以为12300元就是全款,还特意多转了钱给晴川。既然是这样,那余款稍等再转。晴川就不再多说。这时不能着急,也不能用力过猛。过了几天,吴老板回话了。他说家族中有人重病,暂时不买宝石了,钱要拿去资助人家,定金按规矩不退,转的那一万块钱能不能退回。

晴川心里一阵冷笑,说好。

半个月后,吴老板还不肯放弃:“钱还没转啊,啥情况?”跟着是好几条教训夹带威胁的语音,瞬间撕破暧昧外衣,露出残酷真相。

晴川听这些语音的时候,还是穿着纯棉睡衣,坐在沙发上,刚好还瞥见客厅玻璃门“富贵肥年”“风生水起”的年画。她叹了口气,从支付宝借呗里借出一万块钱。刚转过去,就被吴老板秒收。晴川只看到显示转账已被领取,再无别的消息。把吴老板从通讯录里拉黑前,晴川还翻到一条聊天记录,前不久情人节,吴老板还在凌晨一点祝福她节日快乐呢,当然还顺便送她一大束玫瑰花表情包。

晴川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突然觉得好饿。

她想吃:麻辣小龙虾烤三文鱼烤多春鱼烤生蚝烤扇贝烤虾红烧带鱼鲳鱼梅童沙尖鱼蒲烧鳗鱼,烤鸡烤鸭卤鸡爪掌中宝小翅尖炸鸡翅,金枪鱼象拔蚌北极甜虾北极贝,菲力黑椒汁西红柿炖牛腩卤牛展切二两,糖醋排骨猪皮冻,椰子鸡煲仔饭金牌骨。想吃掉整个世界。

她打开冰箱,冰箱里只有三颗出芽的蠢土豆,两片来路不明的凤梨,不知何时喝剩的半支清酒。

凌晨两点,晴川站在秤上,吃那两片没有水分的凤梨。真正有心事的时候,她不能在网上说一句话。

三、抹谷红

晴川不喜欢每个月的九号。临近九号,她的心绪就变得有些烦躁。

九号是她交房租的日子。眼看又快到这个月的九号,这天中午,她起床时,一不小心把装化妆品的篮子扫到地上,其他瓶瓶罐罐倒还好,偏偏是那瓶全新的迪奥粉底液从中间碎成两半,晴川好像看见自己的钱从瓶身的贝壳状断口中流入了地下。

粉底液是前不久去香港看完巴塞尔艺术展后,冲到海港城买的。晴川自己在网上卖珠宝,但她并不敢在网上买化妆品。她大半时间都宅在家中,出门常常是两件事,看展和买化妆品。这在晴川,几乎算是一件事。她喜欢研究化妆技巧,有时为了发自拍特意化个妆,正经要出门看展,就更认真化妆。深圳本地就有很多展,她到益田假日广场看《夏加尔的梦幻特展》,《达利全球巡展》到深圳时她也去看;为了看展,晴川还去外地,逛北京国博、上海观复博物馆,还特意去了一趟江西南昌,就为了看《海昏侯成果展》。晴川总是一边看展,一边自拍,看展的过程就是不停地拍拍拍,滤镜效果讲究,以臻自然美境界,再发到网上,这样大家眼中的她,就是一个独立、优美的珠宝设计师。

是的,独立、优美,网友眼中,晴川过着自由不羁的生活,常常到处看展,不为生计所累,睡到中午,喝一杯星巴克冷萃当早餐,深夜还在玩自拍喝清酒,天亮道晚安——但很少人注意到“一个”。一个人的状态,全是晴川自己在支撑,一个人画图卖珠宝,一个人打车来回,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去餐厅,不停地和服务员对质:“小姐,你两位吗?”“不,一位!”一个人深夜回家。晴川夜里回来,从不敢走小区的中间绿化带,白天里赏心悦目的高大绿植,夜里很可能成为抢劫强奸犯的最佳藏匿点,而且她深信,就算她来得及喊“救命”,也绝对不会有人来救的,所以她宁可绕着围墙的大道走,进电梯时保持警惕眼神,到家后,麻利开门,迅速闪进,砰地关门,以防被人尾随,还要锁好两道锁。从不敢跟外卖小哥或快递员说多余的话,她害怕被现实中的任何人接近。台风“山竹”来袭深圳时,晴川在漫天风雨的包围中,一个人在网上搜索建筑应力等资料。平常不生病也都还好,生病高烧了,一个人带好家里的钥匙,下楼打车去医院挂号。一个人出门时,担心家中的那一匣珠宝,把它们锁进保险柜,时不时还要在手机上看监控。

这些其实也还好,晴川早已习惯。她习惯这样一个人的状态,孤独,却也自主,不会对人绝望,也不会被人嫌弃,家里光吹风机她就买了三把,冰箱主要用来放面膜和可乐,家里凡是可以坐的地方,都有大披肩、护手霜和各色零食。养的花总是不到一周通通变成空花盆,和那些快递盒子一起,堆砌在阳台一角。因为不需要面对现实中的人,晴川总是保持平稳的心境,就算遇到不好的事,她也尽量不动声色,或是给自己投喂零食,或者回到工作室戴上耳机,画设计稿。她就这样一个人活着,好像已经这样生活了很多年。如果要说这样一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成本高。也只有这件事,会让晴川心绪起伏。不同于别的单身女孩,她是真正地一个人在生活,没有任何依靠和指望,花出去的每一块钱,喝下去的每一口水,都必须是晴川自己赚的,外卖贵,二三十块钱也吃不到什么料,化妆品贵,每天光往脸上抹的那些精华乳液粉底还有面膜,折算起来就有一两百块钱,每个月九号,还必须交两干五百块钱房租,还有水电费手机费宽带费。

晴川不愿意看账单。微信有出收支周报,每次看周报时,晴川的心头就一阵惊慌:“我怎么这么能花钱!”这还不算支付宝账单。可是,如果要节约生活成本,凑合地活,晴川宁愿少活几年。这些年,她早已养成自己的生活习性,连纸巾也一定要用得宝的。她所谓下楼买个水果蔬菜,也一定要穿过天桥过红绿灯,去那家装修精美食材优选的生活灵感级潮店买。每个月固定一笔房租的压力,有时让晴川想起上海的那家咖啡馆。咖啡馆是工业风装修,一切线条都是极简的,泛着惨白的光。时过境迁,晴川心里知道自己当年错了,在那样一家时尚气息的咖啡馆里,居然说出“有钱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话。果然还是阶层问题,她体验过几年好日子,但毕竟出生于云浦村,而不是大城市。

晴川有时也会想起故乡,多半是味蕾上的想念。椒盐皮皮虾、烤多春鱼、带鱼煮线面、跳跳鱼煮粉干,新鲜螃蟹用手一掰就有嫩黄的蟹膏……云浦村的海鲜以顽固的记忆钻进她的舌尖、胃肠、脑壳,比爸爸妈妈带给她的记忆还要深刻。说真的,晴川不太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两年前,在晴川的努力劝说下,妈妈终于答应和爸爸离婚了。晴川一直劝妈妈,以前你老说为了我,现在还有什么理由不肯离?每个人首先是人,把自己活好了才是对别人最大的好,不要在孩子面前扮演牺牲者的角色,不要心怀怨恨然后每天等着男人来可怜。一番话说得太狠,妈妈听进去了,真的放手了,但也伤了心,后来母女俩视频聊天双目对视总说不了几句话。妈妈不知道跟晴川聊什么好,她老是问晴川生意好不好,这个月赚了多少钱,今年赚了多少钱,以及这些年到底赚了多少钱。

晴川收回混乱的思绪,将地上破碎的迪奥粉底液连瓶带残余的液体,一起丢到垃圾桶。垃圾已经好几天没倒,晴川用脚一踩,满桶的垃圾瞬间塌下去一半。一扔进去,她又后悔了,其实可以找个空瓶子把粉底液倒进去的呀,哎,算了吧。

她在垃圾桶边的沙发坐下,喝了几口可乐,吃了两根鳕鱼肠,开始她一天的正经事——用带畸形小拇指的左手握着手机,在群里发宝石的照片和视频,以及新画好的珠宝设计图。

她先发三十块钱红包在群里,分成一百个。等大家都进群领完红包后,晴川说一月一度交租日,价格比较低,有预算的闭眼入。先出场的是两个冰豆。左边大一万多,右边一万不到,错过等好几年。接着是一颗粉钻的小视频,晴川说,最近阿盖尔粉钻很火,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才听说,明年阿盖尔就封矿了,所以各位壕们把握机会,以后可能就價格特别高或干脆没有了。

发完,她放下手机,滴滴眼液。画珠宝设计图和天亮入睡总是很烧眼。玻璃酸钠滴眼液进入她的眼球,带来一种温润的舒适感,晴川闭上眼,好像看见群里是一条接一条的回复:“超甜,我要了。”“我收。”“买了它。”不到五分钟,晴川急切地去看手机,她看到群里人说的是:“贫穷使我理智。”“左边那个冰豆,群主晒了好几次。”“好看,没钱了。”晴川告诉自己不能炸。当然不能炸。就算群里几百个人都无视她的焦虑,瞬间转移话题聊起锅,晴川也还高高兴兴地掺和一句,涂层锅煎鱼什么的感觉不到火候,还是要买铸铁锅,后来有个人发了个AI面相研究的链接,晴川不打算忍,直言,不发广告行吗?

觉得饿了的晴川,查看账户余额后,也不想点外卖,她到冰箱里翻找,幸运地翻出一包鱼丸,下锅煮了。甚至还到阳台掐了一点葱。阳台养的花基本都死光了,只有三五棵葱,怯生生地探出脑袋,好像还在犹豫要不要来到这个危险的世界。晴川认真一想,这好像是日常陪伴她的唯一活物了。她小心地在每一棵葱的顶端掐了一小截。一碗加了葱花和醯官醋的鱼丸吃下去,晴川感觉有了在这个残酷世界生存下去的力气。她丢下锅和碗,就算只有一锅一碗,她也不愿马上洗。等到下一顿要煮时再说。她拿起手机,看到同行传给她新出的几件翡翠的图。晴川久久盯着那些高清大图,翡翠对她来说,至今都仍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令她有喘不过气的感觉。晴川坐在尚未收拾的乱糟糟餐桌边,同时到几个社交媒体的个人主页上发这些货的图,还配文道:“经验丰富的匠人,才有资格参与雕琢优秀的翡翠料子。珠宝之迷人在于,它令人类跨越了现实需要,寄寓灵魂与情感之美。”

做生意不能着急,越着急越做不成,客人是要靠养的,特别是做珠宝生意,特别是在网上做珠宝生意,信任与亲近才是第一。发完翡翠的图,晴川又走回沙发,进客户群跟大家聊天。她开心地说,看到直播开珍珠,从珍珠胃里掏出珍珠先不说,淡水珠的贝母掏出大溪地金珍珠不说,掏出的珠子是打好孔的,然后卖家大叫啊亏了亏了,一边从贝母的消化腺里掏出打过孔的珍珠。一堆人买,相当神奇。

这个话题很讨巧,引起很多人的共鸣。热爱珠宝的女人,不仅在晴川的群里看珠宝,也在网上很多地方看珠宝,看直播开珍珠,常常受不了诱惑就下手了。晴川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晴川值得信任。

晴川当然能捕捉到这种氛围,于是她又发了新出的两件。一件是胸针和吊坠两用款,缅甸矢车菊蓝宝石镶钻,叶片部分采用空窗珐琅工艺。还有一件是翡翠耳钉,晴川将它命名为“露珠圆”。“‘银簧调脆管,琼柱拨清弦。捧觥船。一声声、齐唱太平年。’——宋·晏殊。露珠点点,清甜生香,愿君采撷每一个瞬间的清欢。”六颗小翡翠蛋面,缀在叶片上,真的有一种清甜的美。

可惜的是,这么好的设计,这么好的货,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卖出去的。晴川认真琢磨过,这大概是因为大家只看见图片和视频,没有看见实物。等到亲眼见到宝石时,她们就会因为宝石的光彩而眩晕。每当晴川察觉到那些女人不开心时,她就热情邀请她们来深圳找她玩。

这样一来,晴川发现,现在的女人大部分都不开心,一结婚,一生子,都活得很委屈,压抑而不自知。所谓婚姻,不过是玻璃渣里找蜜吃,能撑下去主要靠自欺和欺人,经不起认真面对。觉得委屈的时候,大部分女人也总反省自己的不足。晴川觉得她们都被社会规训了,其实不是自己不对,而是世界错了。在晴川这里,她也不在意对错,活得越来越锋利,总之,再也适应不了去公司上班,更提不起兴趣与男人约会。还能有什么期待呢?无论多么甜蜜的暧昧,最后都会成为彼此的绝望和劫难。男人其实也很脆弱,和女人一样,也是一副皮囊在世间行走。有的风度翩翩品味高雅还懂得养生,但这样的人往往爱自己都爱不够,终究自私凉薄;有的早被生活刺穿了心,不过是把你当成苦涩现实的糖,只能笑给他看,见不得你皱一下眉头;还有的是高级老狐狸,花几年时间,靠着和你说情话,就想收拾你。

晴川邀请那些受伤的女人来住几天,用珠宝的光芒疗愈她们的伤痕。

颂盈也是其一。大概半年前,她就常常在夜里失眠时给晴川发信息。刚开始是因为,深夜只有找晴川是合适的,她永远都在网上闲着。后来聊得多了,就变成了习惯。

这天晚上十二点,颂盈又给晴川发信息:“在吗?”晴川马上知道颂盈一定是有事。果然,颂盈说她刚又和家里人吵架,快气疯了,可是除了狠狠地摔上房间门,什么都做不了,总不能半夜离家出走吧?孩子还在床上熟睡呢,长长睫毛,实在惹人心疼。她的心快要碎成两半了。

晴川劝了几句,还说,不行你就来深圳玩几天,住我这里,散散心呗。你不是早就说要来吗?

过了一会,颂盈发来一张成功购买福州往返深圳的火车票的截图。晴川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再过两天就是九号了。

九号那天,颂盈从福州坐地铁到动车站,坐五个多小时动车后,抵达深圳。

颂盈刚走进晴川的房子,才说两句话,晴川直接就进工作室,开保险柜,端出一个珠宝匣。她兴高采烈地告诉颂盈,这次来对啦,这两天新收的几枚尖晶是真绝色,都是缅甸的。除了马亨盖、绝地武士,还有一种抹谷红也出产于缅甸。这枚心形,还有方形那一对就是。

果然是要看实物的。只见颂盈小心翼翼地从奇光异彩的珠宝匣中,取出那枚心形尖晶,放在手心里,用手机的手电筒光照,还拿到阳台的自然光下看,晴川知道有戏了。颂盈一脸欣喜地说,在你这里买珠宝太靠谱了,抹谷红尖晶太美了,你如果不说,我还以为是红宝石呢。

晴川给颂盈看的这枚心形抹谷红尖晶尺寸不大,六点五乘以七毫米,一点二五克拉。她又介绍颂盈看那一对方形的尖晶,尺寸分别是六点八乘以六点二乘以三点四毫米、六点六乘以六乘以四点一毫米,刚好都是一点三五克拉,镶钻后设计成一对耳钉,一定很惊艳。她希望颂盈把这三枚都收了,成一套,非常拿得出手,各种场合都压得住呀。

颂盈说,她想一想哈,说话时声音很小,露出了一点疲态。

晴川捕捉到了,心想她坐了五个多小时动车,要缓一缓的。就灵巧地收起珠宝匣,放回工作室的保险柜,锁好。然后,她告诉颂盈把行李箱放到工作室去,晚上睡觉则和她一个房间。颂盈整理行李的时候,晴川就找出她的编织篮,里面放滿各种颜色的丝线,还有一些银线。晴川很快就编好了一条红绳,上面还挂了一个小小的翡翠平安扣。她把红绳送给颂盈,颂盈脸上泛出喜悦的光,说这一条可以卖不少钱呢,你对我这么好呀。晴川说,我们可是睡过的呀。两个人的笑声滚在一起。晴川很少这么开心地笑,颂盈让她仿佛回到二十岁那年。

下午,晴川教颂盈化妆。颂盈说,你太贴心了。晴川说,每个人来的时候,我都教化妆的呀。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转移话题:“第一步是涂防晒霜。很多人以为夏天出门时才防晒,其实不是的,防晒是一年四季,每时每刻的。除了阳光,还有室内灯、台灯等。防晒没做好,皮肤容易老。”

接下来是隔离霜、粉底液、眉妆、眼妆、高光、遮瑕。她们一根一根地画眉毛,先画眉尾,眉头浅,眉尾深。眼妆最难,上染眉膏、上睫毛膏、卷睫毛、画眼线、打眼影,最后是唇妆。颂盈包里有口红,她唰唰两下就涂好口红,却看见晴川慢条斯理地用右手无名指,轻轻地从两个不同颜色的胭脂盒里分别抹了一些上唇,她的嘴唇变成好看的烟熏玫瑰紫。颂盈看着晴川,打趣道:“真是个把美貌砸自己手里的人呀。”晴川也笑,对着镜子旋转:“就是,这么美好的肉体没人享用,真是可惜了。”

化好妆,两个人去外面吃饭,选的是一家杭帮菜。松子鱼、桂花糯米藕、芥菜炒年糕、西湖莼菜羹,还有一道“白富美”,菜上来时,两人也默契地笑了,原来是一块豆腐上点缀着一粒樱桃。颂盈趁晴川去洗手的时候,悄悄买单了。

深夜,晴川请颂盈喝酒。两人坐在沙发上,一人拿着一瓶酒喝。

“生存其实是自己的事。男人能给你什么呢?你平庸,他不会珍惜你,除非你变优秀,可是你那么优秀,自立自由多好,还要男人干嘛?婚姻对女人更多是伤害和束缚。”晴川披着披肩,抱着双膝,说的确实是她的心里话。

颂盈呆呆地看着晴川。她没说什么,因为她情绪的波动太大了,晴川的话令她有一种猛然间清醒过来的痛苦。她不光喝酒,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点让晴川意外,她看着颂盈熟练弹着烟灰,抽烟的颂盈居然有一种别样的迷人气质。颂盈说:“我每天下班回来,要上楼回家前,就躲在柴火间抽根烟。我可以不要婚姻,问题是孩子怎么办呢?”

晴川听到“孩子”两个字的时候,身体打了一个寒颤。晴川自以为一颗心早已和钻石一般,莫氏硬度是10,最坚硬。但或许是白天太开心,晚上酒喝多,深藏于心、从不被正视的伤痛,一下翻涌而出。当年高中毕业,她没考上大学,就在云浦村生子,结婚,很快又离婚,不到二十岁就完成人生大部分的事。孩子的名字还是晴川取的,叫家路。晴川离开他时,他才三个月大。那天,家路的爸爸拿刀朝晴川奔来,晴川望着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曾经逃学坐在他的摩托车上吹风的人。卧室里传来儿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晴川一把将刀砍在大门上,终于离了婚。她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给孩子取名家路,家路,抛下这个孩子,她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又或者,他还叫着这个名字吗?远在云浦的这个伤,比她想象中的要难以愈合。如果当初那一瞬间,她扔下刀,跑进卧室抱住自己的孩子,又将如何呢?又或者,时光能不能回到当初?那个天生丽质、满脸胶原蛋白的、一笑就停不下来的、跟在妈妈身边(那时妈妈还未活在怨恨中)的娇俏少女,不知人间何为伤与痛,好像活下来只需要一点阳光即心满意足。可是,人生很多事,不到那种份上,是永远不会懂得的。就像喝茶,晴川后来才明白,茶农取梗时是用手的,加上粉尘、农药,再好的茶叶也不是仙物,所谓“还魂汤”,第一遍的茶,最好不要喝。

颂盈带着怜惜的眼神望着晴川。她很想抱下晴川,又怕晴川独居已久,不习惯与人的肢体接触。她掐掉了烟,泪流满面,既为自己的婚姻不幸,也为晴川的坎坷命运,这么美貌聪慧的一个女子!

晴川又开了两瓶酒,一瓶给颂盈,一瓶给自己,說道:“你放心吧,孩子总会平安长大的,这是他的命运。是你的孩子,可那也是他家的孩子。他们会好好爱他的,只是不爱惜你而已。一个女人,在原生家庭中,永远都是外人。”这是晴川掏心掏肺的话,当年她就是这么想的,所以离开云浦去福州时,是怀着一种雀跃的心情,挣脱束缚,去开启全新人生,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颂盈接过酒,却没有喝。强烈的情绪波动、烟酒的刺激、伤心地流泪,加上很少这样熬到凌晨不睡,她忽然感觉到被困意裹挟,支撑不住,想要好好睡一觉。

晴川觉察到了。她低头刷了一会手机,然后对颂盈说,有人转钱来,要那个抹谷红心形尖晶,我要收吗,还是给你留?

颂盈的心一紧,她脑海里浮现出那枚尖晶的美,就对晴川说,要不,你再拿来我看一眼。

晴川早已扔掉披肩,敏捷地走到工作室,捧回珠宝匣,取出一个银色的小盒子,里面正是那枚尖晶。

颂盈握着那个银色小盒子,她说:“这颗心真好看呀,我收了吧,就当是我给自己找的一颗全新的心,今后,我要重新开始生活。”

晴川看到那个她热爱无比的红色转账方框,立即点击收钱,她很高兴,但还是不动声色地回工作室,她让颂盈先去睡觉。晴川戴上耳机,开始画设计图,她就是这样度过每一个深夜和凌晨的呀。唯一不同的是,颂盈忽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晴川摘下耳机,只听颂盈说:“我明天一早走,走的时候要不要和你告别?”

晴川下意识地拒绝:“不要!”她马上又补充道:“我肯定还在睡的。你要早点出发,深圳的动车站安检时间要比福州久,上次有个人出门半天了,又拉着行李箱跑回我这里。”颂盈点了点头,晴川便继续戴上耳机,颂盈轻轻地帮她掩上房间的门。

上午,颂盈醒来,迅速关掉闹钟,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衣,她探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晴川。晴川睡着的样子,看起来很瘦,也很柔软。颂盈在心里对她说了一声再见。

颂盈做好两人份的早餐,吃掉自己的那份,帮晴川把客厅、卫生间的垃圾袋换掉,然后进工作室,整理自己的行李,最后,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提着几袋垃圾,轻轻地出门了,尽管她很小心,但关门的时候,还是发出了一些声响。

听到这个声响后,卧室里,晴川立即睁开了眼睛。她第一时间冲到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保险柜也是开着的,空荡荡的。晴川用手机回放了监控,镜头里,颂盈只看了一眼敞开的保险柜,就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她还把晴川送她的那条翡翠平安扣红绳,放在晴川的设计稿边。

晴川回到卧室,从床底抱出自己的珠宝匣,拉开窗帘,阳光照射进房间,照射在珠宝匣。晴川掀开匣子。一瞬间,那些翡翠祖母绿尖晶蓝宝红宝珍珠,纷纷闪耀出令人眩晕的璀璨光芒,恰似少年时在海边看到的那一片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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