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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皮寮”中的章太炎

2021-02-27杨儒宾

书屋 2021年2期
关键词:赵老章太炎青草

杨儒宾

字画收藏曾是我工作以后主要的嗜好,在收藏的岁月中,与古董商赵中令先生结了一段不浅的书画缘。赵先生是光华古董商场的老前辈,我随俗称他为赵老。赵老鲁人,但北人南相,见人总是笑呵呵的,今日回想,竟仿若有些弥勒佛相。我与赵老交往近三十年,时日不可谓不久,但对他的生平不算太了解,因为他很少谈及个人往事。他谈得较多的人乃是余杭章太炎,他与章太炎有段师生缘。1935年,章太炎在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开班授徒,讲授国学,鲁迅讥讽他所谓“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者,大概指的就是此一时期的菿汉大师。章氏国学讲习会的规模似乎不太小,学子居然还有宿舍可住,外地来学居住者,据赵老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竟达十九省百余人。赵老即为其中之一,他和同乡三人成了“章氏国学讲习会”的第一期学生。

章太炎可说是中华民国的缔造者之一。章太炎生于太平天国灭亡后五年,左宗棠西征前一年,卒于西班牙内战爆发当年、全面抗战前一年,对于我辈而言,他可说是遥不可及的人物。他与我辈的心理距离,几乎与李杜苏黄、程朱陆王同在,没想到在台湾,居然可以遇到他在苏州开班授业的弟子。我对章太炎一些琐事的了解,即得之于与赵老在古董商场的“庄敬书画楼”中的闲谈。赵老的店铺不大,坐不了几个人,但对面清谈,尤其谈的是民国大佬逸事,这样的空间感却特别适合。这样的清谈当日只作平常,人散茶凉后,想再听当日的一言半语,却是无以为继。过了岁月即断了线,旧光华商场的古董时光,每一回想,直可视作太平岁月的胜事殊缘了。

趙老为太炎先生弟子,对老师的书法情有独钟,虽然身为古董商,总有买有卖,但他生前于太炎先生作品,只进不出。我在庄敬楼出入久了,在古董市场也头没头出了好一阵子,偶有机缘,会帮他一点忙。记得曾帮他搜得两副对联,一为篆书,一为行书。篆书字为“西山鸟没暮云合,南浦波平春水生”。章太炎的篆书很古拙,“暮”字和“春”字的篆书字形很像,相映成趣。落款的“麟”字的最后一竖,向左斜钩收尾,他签名的“麟”字常有这样的写法,颇现倔强之气。章太炎书法作品的落款多作行书体,连篆字作品的署名好像也是如此。他的行书作品风格颇肖其为人,既古拙苍涩,又显桀骜不驯。我代赵老收集的一幅行书文字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唐朝诗人王籍的名句。此幅作品十个字,每字的收尾笔画多作向左下斜撇状,特显孤棱险峭,其余笔画却又稳重匀称。两相对照,古奥之气直扑人面。

赵老收集的章太炎书画当有二三十件之多,部分藏品曾刊于《时代生活》杂志。没听说过章太炎有绘画才能,但赵老竟收有他的一张画,颇为怪异,外行如我者当然不敢妄赞一词。赵老生前收集的这些章太炎作品,除了常见的对联、条幅、横批外,尚有手札、拓片、文稿,品类可谓完整。可惜他过世后,也就散掉了。书画作品难聚易散,这是收藏家的常事,即使以赵老之拳拳服膺章太炎,结局也是如此。

章太炎的字不知师从何人,可能是“我书意造本无法”。但倔强之气,直欲破纸而出,观其字可想见其人。章太炎其人貌古心古,颈硬骨硬,与世寡谐,与人多忤。比之古人,大约如战国孟施舍、三国祢衡之流人物。孟子说:孟施舍为人,“恶声至,必反之”。章太炎可能更进一步,即使恶声不至,他也会先招惹人。马叙伦《石屋余渖》说及清末上海居时的章太炎已断发,但仍着旧装。夏天时,则“裸上体而御浅绿纱半接衫,其裤带乃以两根缚腿带接而为之。缚带不得紧,乃时时以手提其裤,若恐堕然”,完全是一副穷乡僻壤常见的乡村人模样。他又说章太炎对大众演讲时,不依阶登台,而是由前攀缘而上,颇像少年十五、二十时的嬉皮士模样,“演说不过数语,即曰:必须革命,不可不革命,不可不革命”。马叙伦为章太炎旧识,就他的叙述来看,章太炎的形貌大概就是如此。章太炎不讲究生活细节,家居湫隘简陋,衣着则是短发粗服,加上一口浓浓乡音,音节滚作一团。风霜的脸配上一副老式眼镜,透过近视眼所见,俗物皆茫茫。他有开国元勋革命豪情,却具备魏晋名士习性,行径既不合时宜,性情事功也不搭挂。比起胡适等衣着翩翩,谈吐清雅,可说是两种不同类型人物。

但正是这种与人多忤与俗寡谐的性格,他才可以顶住层出不穷的政治压力。1903年,他三十六岁,撰《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说道:“载湉小丑,不辨菽麦。”载湉也者,光绪皇帝之名也。正因犯了政治的大不韪,加上邹容的《苏报》案,他与清王朝在上海打了千年难见的皇帝告平民的官司,结果官司打败,被连累坐牢三年。1912,袁世凯有意称帝,先是收买他,赠予他红玛瑙大勋章,章太炎将此一勋章系于成扇扇头,当作饰物,招摇过市,并骂到新华门上去。袁世凯眼看利诱不成,乃将他软禁于京城。章太炎绝食抗议,有意继伯夷、叔齐、刘宗周之后,进入他所说的“饿死鬼”列传。他的绝食成了北京知识圈的公共事件,后在汤寿潜、马叙伦等朋友的劝导下,乃终止绝食行动……

章太炎一生不晓得开罪多少党国要人、割据军阀、舆论巨子,估计得罪人数之多,民国要人可以和他比配者大概不多。鲁迅说他:“三入牢狱,七被追捕,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这个纪录是够辉煌的了,章太炎有抝相公的气性,但体质不佳,似乎不太有掀翻世界桌子的本钱,只因个性使然,他很自然地被引到与当权者相反的这条路上去。

章太炎的怪不只怪在字体,怪在为人处世,他的怪还见于他的学术文字。章太炎的学术渊博,浩瀚无涯,这是没话讲的。他好用古字、典故,这是他蓄意追求的文字风格,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他的文字古奥之层次,远超过上述的等级。他的《訄书》、《齐物论释》被视为鼓动革命的一代名著,他在革命党人机关报上的名文《正仇满解》、《驳康有为论革命书》、《中华民国解》,据说还掀起风潮,强将一代舆论天骄的梁任公的气焰压了下去。但他这些文字实在不易读,黄遵宪即说他的文字是“文集之文,非报馆之文”,“文集之文”也就是小众文字的意思。牟宗三坦白多了,他说章太炎的《齐物论释》费解,说得还是客气了,章太炎的著作何止此书费解,他的任何书写文字很少容易理解的。章太炎当日的影响系数恐怕更大的因素是时势使然,清末知识阶层士子对清廷的不满情绪日渐高涨,却苦无发泄管道,所以只要看似气势澎湃的反清文字,即会未审先判,欢呼接受,这样独特的氛围替章太炎著作的流行先铺了路,未必他们曾从章太炎的作品得到多少理性的知识。从读者反映理论的角度理解章太炎的舆论效应,或许更接近实情。类似的观察也可用到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案例上去,此书的文字之涩与影响之大,也呈现极大的反差。

章太炎青壮时期曾去台湾,此事我是知道的,赵老生前,似乎还收有一张他在台住屋遗址的照片。但当年因为追踪不易,看过也就算了。前几年,偶过万华龙山寺旁的青草巷,此巷是北台湾青草铺的集散地,干湿药草、汉方成药、青草饮料充斥其间,穿梭里巷,颇可感受老台湾的气息。北台湾的青草铺集中在全台著名的万华龙山寺旁,桃竹苗地区的青草铺则集中在全台首屈一指的新竹城隍庙附近,大概青草救人和神明救人虽有救生命与救灵魂之别,但同样有闻声救苦的共相,所以两者会紧密相邻。台北的龙山寺与新竹的城隍庙附近都自然形成一圈庙埕生活区,除了青草铺外,香店、鼓乐队、相命摊、南管社团、地方小吃、游民,还有三三两两或聚谈或下棋的老人,共聚成一种独特的人文生态圈。龙山寺与台北喧嚣的西门闹区地铁才差一站,但这片区域与台北的都市文明竟仿佛落差了一个时代。行走庙埕区域,空气中沉浮着纸灰与炷香的混合气味,夹杂断续飘来的苍凉的泉州腔口语。

我当日穿梭过青草巷中一间间摆满川七、银根、石莲、金线莲铁罐的铺子,以及一摊摊卖青草茶、肺英茶、苦茶的推车,随之转向一排整治过的清代老街,街口说明“剥皮寮历史街区”。走在这条相对干净清爽的老街,日据时期的痕迹不时涌现,忽然看到“章太炎旅台居所”的标示牌。章太炎因避清廷颁布的“钩党令”祸,他以《台湾日日新报》记者的身份渡台,遁居于万华,前后超过半年,年岁刚好而立之年。章太炎这位民国的学术要角与政界闻人居然有新闻记者的身份,其情况和京都学派汉学领域开创者内藤湖南有近似之处,他们都在日据时期,即以媒体记者的身份,驻在台北,后来都成了学界一时风云人物。

我当日看到的剥皮寮历史街区,现已成为台北市乡土教育的文化教材地区。大喇喇的门窗一排接一排,红砖与洗石子地面参差展现,谈不上壮观,却保有清末、日据时期混杂的东西建筑之风。我后来有些机会走访几次这条历史老街,故意绕道拐进去的,为了浸润北台湾开垦时期的风华。一次经过章太炎旅台居所,看见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对着坐了两三排的幼儿园学生——估计都不出五六岁,讲解一府二鹿三艋舺的历史。她要怎么谈论章太炎呢?这些小孩如何理解百年前来过这里的大儒?这些小孩长大入学校后,要面对散杂跳跃的新课纲,他们如何整合这些历史知识呢?我伫立出神,思绪飘浮了几分钟,不敢打扰女老师的授课,快步移开了。

章太炎不知何故,竟會落脚在万华的“剥皮寮”地区。“剥皮寮”是战后的名称,清末及日据时期,此处称作“福地寮”、“北皮寮”。但龙山寺附近,特多游民、神女、零工等社会边缘人物,“北皮寮”和“剥皮寮”的闽南语发音相同,“剥皮”之名看来也是有本的,战后的名称在战前恐怕流传已久。但观章太炎《自定年表》说及他在台日子:“气候蒸湿,少士大夫,处之半岁,意兴都尽”,看来此地也不会是文教区。章太炎在台,似乎窝在“剥皮寮”的时间多,未曾远游,否则,台岛士大夫再少,也不会没有酬唱对象。他之前的唐景崧在台,以及他之后的梁启超旅台,都有与台岛诗人之交觥唱和,而且诗作的水平都不差。章太炎在台湾半年多,刚好处在他从改革派到革命派的转换过程当中。他在台湾,和岛内的士子互动的机会不多,未免可惜。但他对台民的处境应当是同情的,他所以在1899年6月不得不搭船东渡日本,正式步上他的革命志士的行程,很可能和他愤恨日本对台人的态度有关。

章太炎离台时的心情应当不是太愉快的,据说《台湾日日新报》的社长守屋善兵卫因为章太炎在该报上的文字惹了祸,受到“总督府”的斥责,他乃将怒气转到章太炎身上,呼斥他为草民,不懂人情义理,并宣布立刻将他解职。章太炎回屋后,越想越气,他随口骂道这家伙“名为善兵卫,实为恶兵卫”,这种口气确实像出自“章疯子”之口。章太炎生前能赢得“章疯子”之名,不是浪得虚名的,这口气岂能咽得下!既然主待客不以礼,他即打包,从基隆港直行神户去了,生涯翻到另一页。他的台湾旅居经验至此结束,但台湾的意义在他尔后的生涯中,仍会不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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