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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在母亲心中

2021-02-26阿宁

当代 2021年1期
关键词:大姑舅舅姥爷

阿宁

1

母亲把我的新羊绒衫拆了,刚缠好的毛线球滚到床下。

羊绒衫是我一个学生买的,五千四百元,还没穿过。那个学生毕业了三十多年,到北京开会路过保定,特意到家里看我。我看着拆了一半的羊绒衫涌起悲哀。母亲年轻时是个能干的女人,左邻右舍没不佩服她的。

母亲说,她想给舅舅织件毛衣。我的三个孩子,老大穿小的毛衣,母亲拆了给老二织,老二穿小了,织成老三的。再往前,父亲穿小的毛衣她拆了给舅舅织。舅舅还在甘肃,往甘肃寄一件毛衣七角钱,后来邮费翻了十几倍,她还这么寄。

她寄去的毛衣舅舅不穿,来信说:大姐,别给我寄毛衣了,我毛衣挺多,都是孩子们给买的。

母亲还寄。

我说:妈,你看现在谁还穿这种毛衣,机器不比你织得好?

母亲说:你舅舅爱穿我织的。

我把毛衣放到单位,骗她说已经寄了。过些日子她问:你舅舅收到了吗?

我说:收到了。

她说:收到了怎么不言一声?

我只好给二新打电话。二新来信说:大姑寄的毛衣收到了,我爸穿着挺合适。大姑这个岁数织得这么好,我爸说大姑能活一百岁。我把信给母亲,母亲一字一句地看。我在客厅里看完两集电视剧,她还拿着信一动不动,再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这还是上世纪的事,又过了十几年,舅舅突然要穿母亲织的毛衣,二新给他买了新的,他说:我穿你大姑织的。

二新说:大姑快九十了,哪还能给你织。

舅舅不说话,一个人发呆。吃过晚饭,又说:我要穿你大姑织的毛衣。

二新生气:以前大姑给你织,你嫌土,都扔了。现在我到哪里给你找?让九十的人再给你织吗?

舅舅说:我就要穿我姐织的,你不给,我不吃饭。第二天他真的拒绝进食。

二新发脾气:你要真爱你姐,就不该扔,当初问你扔不扔,你说扔,我看你不是爱你姐,是折腾你姐。你还说,你大姑小气,不寄钱,光寄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再这么闹,我就把你说的话都告诉大姑。舅舅听了,只好拿起筷子吃饭。舅舅是个任性的人,只有二新能治得住他。

吃了几口,他放声大哭,说姐姐小时候如何疼他,穿了一辈子毛衣,还是姐姐织的毛衣暖和,等等。二新只好给我打电话。我说:我回家找找,看还有没有我妈织的。

翻箱倒柜半天,竟然找出四件。四件都寄去,花了好大一笔邮费。

寄去后舅舅又不穿了,没事拿着毛衣看,有时抱在怀里,像抱着他的姐姐。二新看了跟着难受。

2

母亲和舅舅感情最深。

母亲一共有十三个弟弟,六个妹妹。现在听来不可思议。她跟别的弟弟妹妹来往很少,只对大舅念念不忘。母亲说,小时候家里被子不够,她就搂着弟弟睡觉。那时他们姐弟俩已经跟他们的父亲——我的姥爷失联八年了。

母亲有这么多弟弟妹妹,缘于姥爷风流成性。姥爷在保定一带几乎无人不晓。祖传岐黄之术,年纪轻轻就成了名。他的长辈只会看病,他除了看病还经商,保定、正定、张家口、天津卫都有他的药铺,最远到了沈阳。他的生活是流动的,各个药铺轮流住。

每个药铺都有他的徒弟。他坐堂接诊就是给徒弟上课,中医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徒弟们自然要孝敬他,笨的孝敬钱财,聪明的孝敬女人。那时允许男人纳妾,他坐上了最后一班车。他之后的男人本事再大也只能养一个老婆。

我母亲近二十个弟弟妹妹中,只有舅舅跟她同父同母。她老人家一辈子对这个弟弟念念不忘。姥爷最后一位妻子,据说是清王府一位格格,流落风尘挂了头牌。姥爷一见她就被迷住了,声称娶不上她就出家。被她迷住的还有别的好汉,一个是天津卫的督军,一个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天津的代办。最后冒出来的,

是一個刚刚从北平开进天津卫的旅长。那年月一个郎中敢跟官僚、军头、巨商争抢名媛,是不要命的事,姥爷竟成功了!只是从那以后他不敢在北方出现,旅长下了死命令,见到他不用请命,直接枪决!罪名当然不是娶了美女,是革命党要犯!姥爷连革命党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他眼里只有钱和女人。

这命令坑苦了他的六位妻子和那些孩子,他们天天以泪洗面。痛苦使姥姥去世得很早,为了排遣痛苦,她整天整天躺在床上抽大烟。

姥姥死后,母亲和舅舅跟着太姥姥生活。他们的成长以日计算,或者叫度日如年。解放后姥爷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台湾,还有人说在香港见过他,仍然是一个中医,只是没有了以前的光环。母亲深夜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衷心拥护共产党,认为不让男人嫖娼、纳妾就是最好的社会。

舅舅和母亲分开,是在太姥姥去世以后。当时母亲在一家纺织厂上班,舅舅初中毕业。那时初中毕业相当于现在的硕士,硕士有找不到工作的,初中生到处抢。

舅舅不愿参加工作,他想参军。

母亲披头散发地哭闹,声称舅舅要敢离开她,她就上吊。她不愿意舅舅当兵,是怕舅舅死在战场上。这想法只能在家里嚷,不敢到外面说。舅舅偷偷报了名。两名穿军装的工作人员来给母亲做工作,他们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怎么能不去解放他们呢?母亲笑着说:让他去吧,你们没来我已经想通了!就等着你们呢!工作人员都笑了。

母亲摇身一变成了优秀军属,她夜里不停地哭,只是背着舅舅。

舅舅参军时母亲心都揪出来了,舅舅在汽车旁告诉她,在外面也许能碰到姥爷。母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再流泪,她坚信能找到姥爷。

舅舅参军的地方是甘肃,在靖远县的一条山沟里,离香港远了去了。

母亲失望,舅舅也失望。

一场恋情断送了舅舅。女方是一个俊俏女子,拥军时看上了这位清瘦军人。舅舅身材高挑、清眉朗目,跟年画上的军人差不多。他们的恋情惊动了当地政府,因为女孩子未婚先孕了。要不是女孩子以命相争,舅舅就得受严重处分。

在好心人的提示下舅舅选择了退伍,留在了女方家乡。他回不来,成了母亲最大的痛。她叹气:我就这一个兄弟,再也见不着了!说完放声大哭。

那时从甘肃回一趟河北要坐好几天车,路途漫漫,差不多得用去几个月工资,天价的花费普通人根本承担不起,只能在心里思念亲人。

我记忆中,舅舅来过我们家三次,每次都风尘仆仆,大包小包提一大堆。蜜瓜、当归、花椒、黄花菜、腊肉等等他都带。他来一次,我们家五年不用买花椒。我母亲身体一不舒服就煮当归喝,当归什么病都治,只要是她的病。

舅舅有四个孩子。舅母第一次来内地满脸兴奋,还有些胆怯,想象不出她当时是怎么端着一缸子卤水,对部队领导说:你们要处分他,我就把卤水喝了!她对舅舅特崇拜,舅舅说西,她一定往西,还能说出西边的种种好处。这让母亲满意。可惜她死得早,舅舅后来没再娶,倒不是因为想念妻子,而是在他心里哪个女人也没他姐姐好。到了晚年,他脑子里回忆的都是跟姐姐在一起的情形。

他后来没来过内地,四个孩子都上班,没人陪他。

二新说他身体一直很好,血压、血脂、血糖都不高,只是有些帕金森,头歪向一侧,轻轻地摇,手也抖,不过倒不影响他拿筷子什么的。他的三儿子在单位加班,深夜里脑溢血发作死了,对他打击很大。从那时起他有些呆滞,别的没什么毛病。

随着生活条件好转,回保定看姐姐成了他心中的大事。他没事就逛街,看见什么买什么,只要觉得姐姐喜欢,不管多少钱都买。

有一次,他看见一个戥子,人家告诉他那是唐代的东西,一个中医世家传下来的。他问多少钱,对方说八千五。他说:我们也是中医世家。人家便说:那就优惠你,五千块。他当下就买了。

二新找人看了一下,根本不是什么唐代的,唐代还没有戥子,是河南一个村做的。他听了很不高兴,说:我又不花你的钱!

他说,他买戥子是想送给姐姐,当初家里那么多药铺,一个戥子没留下。他这份爱心二新怎能不感动?二新是县审计局局长,县领导答应换届提他当政协副主席,他兢兢业业地工作。换届时发现政协副主席的名单里没他,就决定带着父亲回保定。

二新带着舅舅做了全面体检,又到街上采购,以前每次到大姑家,大姑都给他们带好些东西,吃的穿的都有。他们觉得欠大姑太多了。就在忙着准备时,舅舅在街上摔了一跤,扶起来已经说不出话了。

在县医院住了二十多天,舅舅没落下后遗症,只是把二新累坏了。舅舅的另外两个孩子一个在银川,一个在成都,天天打电话,帮不上实际忙,累来累去只累他一个。他毕竟也快六十了,没混上副县级心情本来就不好。为防万一,他又到医院输了十几天液,来保定的事就这么放下了。

母亲天天跟我发脾气。

舅舅住院我们不敢告诉她,只说快来了,快来了!母亲怀疑我搞鬼,因为我以前说过:这么大岁数跑什么,还不够折腾的!

母亲认定我跟那边说了什么,舅舅才不来了。她愤愤地说:养来养去都是仇人,没一个靠得住的!我没法跟她解释。

以前她每天下楼晒太阳,身体一差,改为三五天下一次楼。舅舅没有如约来,她有气,下楼拒绝我扶她。她说:你少扶我,我要锻炼身体,去靖远看我弟弟。

我只好在一旁随时扶她,这样比扶着还紧张。有一次她从二楼下来,我略松了一口气,她就摔倒了!扶起来她放声大哭,说她再也动不了啦,见不着她兄弟了!弄得左邻右舍都围过来。

从那以后,我不敢扶她下楼。不跟人接触老得更快,有时她看着看着电视就睡着了,醒来却要吃早饭。我告诉她这是下午,她不相信。她尤其不相信我的话,对我女儿的话反而相信。

小时候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什么事都自己做主,现在她不知道自己老了,以为什么都对,她的任性放到任何一个子女身上,都是极大的负担。

3

有一天母亲叫我:大聋。

我意识到她不是叫我,是叫父亲。父亲在家时手不释卷,母亲说话他听不见,母亲叫他大聋。父亲的真名叫耿国瑛,是北京一位著名教授的学生。

母亲说:关上门,你看看我的屁股。母亲这么说,让我挺尴尬。她是想让丈夫看她的屁股,不是她的儿子。我想,大概她屁股上有什么毛病吧?她在床上脱了裤子,撅起屁股让我看,都到了这个岁数,她阴毛还很旺盛,在腿间探头探脑的,带着几分顽皮。我避开眼睛,看见离肛门不远处有一片癣一样的东西,发红,掉皮屑,大概就是这儿让她奇痒难熬。我找出药膏给她涂上,极力不看她的阴部。她穿上裤子时冲我做了个调情的表情,我猜想,这大概是她常跟父亲做的。她脸上飞起一道绯红,宛如回到了少女时代。

据她回忆,年轻时是她追的我父亲。父亲高大英俊,是个书呆子,二十六岁还没成家,在当时就是大龄男子,再大就得娶离婚的了!不过他家是贫农,算个优越条件。

母亲家是地主,姥爷开药铺挣下的钱除了玩女人都买了地,他的徒弟年年替他收租。这害苦了他的十几个孩子,他们家庭出身一律是地主。

收来的租金母亲没花过,却牢牢地戴着地主的帽子。母亲一心想嫁个红的,她不是看上了父亲的英俊,是看上了他的贫穷!她的那个调情表情,让我想到她少女时如何机敏,如何会吸引男人。谁能想到一个聪慧的女人,竟老到连儿子都认不出!我告诉她,我是她的三儿子,小名三胖,大名耿光辉。她有些不高兴,说:我知道你看上别人了!

我说:我爸一九七九年就死了!组织上给他摘了右派帽子,三个月后他走了。

跟母亲这么说有点残忍。平反是大喜事,压在我们家的阴霾顷刻散去。他是笑着走的,走得快乐,留给家里的悲痛却久久不散!我跟母亲提起这些,她竟没一点反应,反而问我:你那个学生,跟你是不是有那个意思?

她仍然拿我当我父亲,又说:她三十多岁还不结婚,不是等你是干什么?

在父亲面前,母亲其实并不自信。一个女工的叔叔在大学,家跟父亲的单身宿舍挨着。礼拜天,他们请单身的父亲到家里吃饭。母亲恰好去看望那个女工,在那里认识了父亲。

父亲梳着偏分头,高高的个子,略显苍白的脸,胸前衣兜上别着一支钢笔。这个形象让她迷醉。她本质上是个浪漫的人,這一点跟我姥爷有共同之处。她一看见父亲就下了决心:除了他谁都不嫁!

书生、贫农、大学老师,这些光环辉映了她的一个个夜晚。她托那个女工介绍,女工说:你别傻了,他怎么会看上纺织厂的工人。母亲又找到女工的叔叔,叔叔也不好打击她,说:我试试吧,不成你别伤心!

过了一个礼拜给她回话,说我父亲不想在当地找,想回北京。

母亲在父亲返回宿舍的路上等着他。那些日子父亲一直在躲,她硬是不罢休。不知道等了多少次,她跟他走在了一起。学校南院有一片树林,他们在那里一起散步,一起聊天。这件事在当时成了笑话,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他们最后真的结了婚。她跟那个女工的友谊也就结束了。

想想母亲那时的精明和现在的呆傻,我怎能不难过?

晚上我没怎么吃饭,女儿问我怎么了?我说:你奶奶傻了。

女儿说:不可能,我问她什么,她回得好着呢!

我说:她连我都不认识,不是傻了是什么?

女儿不信,走到母亲跟前问了她好些话,她都回答得清清楚楚,女儿对我说:奶奶跟你闹着玩儿呢!

我没言声,心里知道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少,糊涂时多,未来的日子她会越来越傻。我给二新打电话,建议他早点儿带舅舅来。

二新说他爸脑子也不清醒,高兴的事、伤心的事听了都笑。他笑的样子令人感动,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笑。

二新答应赶紧动身,说:让他们见一面就没遗憾了!

我说:是呵,这个年纪变化快,也许三天后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二新就这么带着舅舅来了,跟我再三道歉,说来得匆忙没带什么东西。他带得已经够多了,整整四个行李包。我说:你扶着舅舅,一路怎么提来的。他说:不管坐汽车还是火车,都有年轻人帮着,国家一惩治腐败,人心就变好了!

我走进母亲屋里,贴着她耳朵说:舅舅来了!

她不理我。

我又说:舅舅从靖远来了!

母亲把头扭向一边:少跟我说这个!

我让二新扶着舅舅进来,对她说:你看看这是谁?我骗你了吗?

母亲睁大眼看着舅舅,问:你是春旭?

舅舅说:大姐,是我!

母亲看了一会儿,挺大的声音说:你老了!

舅舅说:姐,我都八十六了。

母亲说:你没我老!说完不再理他。

舅舅坐在她身边想说话,说不出来,想拉她手,她手离得老远。舅舅的嘴不停地抖,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看着母亲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生气。我悄悄对二新说,她天天是这样,一个人待着也不说话。我们问她话,她也不理。

二新说:我爸出院也是这样。

母亲忽然问舅舅:你怎么来的?

舅舅说:坐火车。

母亲说:挺远的跑什么,再过两年我就死了!不知道她是客气还是责备。

舅舅有些尴尬。他大概想跟母亲解释什么,嘴唇抖了半天,却说出一句:我也快死了!我想咱妈,想咱爸,该去伺候他们了!

想象中的激动没有出现,倒有互相赌气的意味。想到他们的状况,我们也能理解。我自我解嘲说:你看看,这就是老年人,天天盼着她弟弟来,来了是这个样子。

二新说:他们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表达不上来了。

舅舅在母亲身边坐了半天,没话。又过了

一会儿舅舅打起了盹儿,他的脑袋偏向一侧,一直在轻轻地摇,一边摇一边往下垂,垂下去再垂下去,忽然猛地抬起来!他惊醒了!

母亲说:你歇着吧!

我们扶舅舅回到客厅。他在客厅里看电视,右手放在腿上,不停地抖。

我问二新:舅舅这是脑梗留下的后遗症吗?

二新说:是帕金森。

我问:没治?

二新说:治不了,用药只能减缓发展。二新一边说一边往外拿带来的东西,他拿出一样,我就感慨一句:这么沉,你怎么带过来的!

他又拿出一样,我又说:太多了,你想把改革开放都带过来呀?

二新一笑,他拍一下脑袋,说:坏了,忘了戥子,我爸又该不高兴了。

带来的东西需要放冰箱,我女儿把冰箱清空,放进舅舅带来的。舅舅在沙发上打起呼噜,我对二新说:累了,要不扶他到床上躺躺吧。

舅舅听见了,摇着头说:不累,不累。起身又进了母亲屋,母亲仍不理他。我跟过去,说:妈,你不是想我舅舅吗?舅舅来了,怎么不说话。

母亲气冲冲地说:有什么好说的!

她这个态度让我下不来台,为了避免尴尬,我对刚进门的二新说:咱们收拾东西,让他们慢慢聊。带着二新又回了客厅。

女儿把他们带来的东西分了类,当归、枸杞、玫瑰进了药箱。黄花菜、腊肉、腐竹进了橱柜。一大块牦牛肉放到阳台上继续风干。牦牛奶粉、羔羊肉、蕨麻猪肉、蜜瓜、苹果、条山梨统统放进冰箱,带来的两个西瓜我切了一个。我们把母亲和舅舅搀到客厅,母亲吃了两块,舅舅吃了一块,我不敢再引他们说话,人老了说话费精力。

剩下的时间我跟二新叙旧,舅舅和母亲在一旁听。我们说起了合作化、反右、三年困难时期,有的经历了,有的没经历,不过是在重复母亲和舅舅以前说过的话。比如“土改”,母亲那些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都想来投奔他们,他们一律吃好喝好再劝回去,据说这也是我太姥姥的主意。

从那以后,这些亲戚都断了来往,太姥姥死时也没通知他们。再比如,我父亲当了右派,每月只发十七块钱生活费,母亲给舅舅写信说,你姐夫每月工资七十多,你缺钱就言一声。

那年月七十块钱是高薪,舅舅便跟她说如何困难,舅舅四个孩子,家里只他一人上班,母亲每月从牙缝里省出八块钱,给他寄去。三年困难时期,靖远家家户户都挨饿,舅舅得了肝炎,母亲前后给他寄去十三斤红糖、八斤藕粉,不是这些东西,舅舅挺不过那场肝病。

说着回头一看,见两个当事人一脸漠然。母親皱着眉,舅舅心事重重。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不该这样冷淡。

我想起舅舅上次来,是因为母亲跟父亲出现了危机。父亲当时已经很有名气,教他的那位教授出席了国庆节的庆祝活动,消息登上了《人民日报》,学校一下轰动了。他的这位老师只跟他通过一次信,学校里仍然把他当成跟高层有关系的人。他跟着老师抬高了身份,一些师生常到家里请教他学术问题。

有一个工农兵学员常到我们家。她梳着一根黑油油的大辫子,明眸皓齿,肤色白皙,走路辫子在身后甩来甩去,很吸引人。她还学习超好,属于有天赋的,毕业时父亲想把她留在系里,说她是个好苗子,系领导也同意。

每次她来看望父亲,母亲都满脸不悦,要么训斥我,要么摔东西。她一走,母亲就跟父亲吵。她想起了她父亲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还想起她当年追我父亲的情形,认定他是个容易被感化的人。在她看来,男人就算真有不吃腥的,女人主动也会动心。她的这些想法,是我姥姥和太姥姥在她小时候根植到了心里,现在用到了父亲身上。为了不让姥爷的悲剧重演,她天天在家里折腾!

父亲很烦恼。他认为人是基因决定的。他说:你父亲风流成性,不能说明所有男人都风流成性。要是有风流成性,倒是你们家的男人最有可能。你弟弟不就是因为这个,才留在了甘肃吗?

母亲气得跳起来:你放屁!你们家才风流成性!

吵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把台灯摔了。母亲说父亲用台灯砸她,她趁机找到校长,声称不离婚有生命危险。母亲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远远比她的母亲、我的姥姥厉害。她要把事情闹大,让学校里人人都知道。果然,那个学生后来待不住,回到了老家的中学。

这件事让父亲想起来就痛心,觉得把一个好苗子毁了,他天天住在教研室,吃饭在食堂,坚决不回家。

我只好给舅舅写信,让他劝劝父亲。舅舅一个礼拜就来了,那时从靖远到保定极不方便,坐了长途汽车再坐火车,下了火车再坐汽车。中途换车连三轮都租不到,靠两条腿从火车站走到汽车站。

火车是慢车,几乎见站就停,他们在路上走了三天,当时他也带着二新,一路都是靠二新挤车占座,等走到我们家时累得精疲力竭。

我們家住平房,里边一间是卧室,外面半间做客厅还兼了厨房。我跟二新在外面半间聊天,里面舅舅跟父亲说话。母亲早躲出去了。不知道舅舅跟父亲说了什么,反正他们聊了以后,父亲跟母亲就和好了。为此不光母亲,我们一家都感激舅舅。

我想,我跟母亲说这些,她大概就能想起舅舅帮过她大忙。母亲果然说:不是你,耿国瑛早跟我离婚了!我故意问:舅舅,你跟我爸说了什么?舅舅不言声,脑袋只是轻轻地摇,过了好半天才说:你爸是个好人!

母亲说:他说把家里东西都给我,他要净身出户。

舅舅说:他比你妈脾气好。

母亲说:这么说倒怪我了?

舅舅说:其实姐夫跟那个学生没一点儿事,他是爱才。

母亲说:好,这么说都是我的不是!

这时舅舅突然说了一句:他也不是为那个学生的事。他生气的是你妈在“文革”时揭发他,为这,学校把他送到了“五七干校”。

舅舅的话把我和二新吓了一跳。我从来没听说过母亲在“文革”时揭发父亲。如果不是从舅舅嘴里说出来,我该以为这是挑拨,或者陷害了。我两眼看着母亲,见母亲把目光移向窗外,好像没有听见舅舅的话。

二新觉得非同小可,对舅舅说:爸,你糊涂了吧?哪有这回事。你是把别人的事安到了我大姑头上。

舅舅说:姐夫没跟别人说过,气头上告诉了我。

看来舅舅说的是真的。父亲没跟我们提起过此事,也没听他为此跟母亲争吵。他是个把心事放在心底深处的人。“文革”时子女揭发老子,妻子揭发丈夫,都算不上新鲜事。舅舅现在说出这事,一是觉得父亲已经逝去多年,没必要隐瞒;二是他真的老了,想象不出这事对我们冲击多大。

母亲忽然说:那时候谁不揭发!我揭发他,是为了护住家里几个孩子,不然这个家就完了。原来她什么都听见了。

母亲揭发了什么,舅舅没说。母亲在车间里当了二十年挡车工,“文革”时成了车间主任、厂革委会委员,后来又作为工宣队副队长进驻了父亲的大学,她的身份也保护了父亲。对父亲来说,能有一张读书的桌子就是他的福气,能让他上台讲课就是好运。这些,母亲都帮他做到了。既然母亲是工宣队,学校里谁还为难他?

凭良心说,父亲远比母亲善良、单纯。

贫农出身的孩子没什么心眼儿,脑子里除了学问就是进步,他眼里的爱情就是过日子,互相你敬我爱,就像民歌里唱的那样。

姥爷前前后后娶了七个太太,还不算那些露水姻缘,在这么复杂的家庭里,母亲见惯了心计、手段,她的性格有主动性,什么招儿都使得出来。她没有成为这个社会的负面因子,真该感谢那些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这些运动对社会是负面的,对她身上劣根性的限制未必不是好事。当然,你也可以从相反方向理解,是那些政治运动刺激了她身上的劣根性,因为她要保护自己。

父亲没她复杂。在他看来,爱老婆天经地义,不需要理由,就像老师应该爱护学生一样。他年纪轻轻就当了右派,一生自卑,总觉得给家里带来了灾难,对不起家里人。

母亲生下我弟弟后,他主动做了绝育。他去的那天跟母亲吵了架,母亲说:我一心嫁个贫农,结果嫁了个右派!

这话如一声霹雳,顿时把父亲打哑了,他低着头好长时间不说话。母亲发现说重了,不敢再往下说。她一边干活,一边偷觑父亲。父亲抽了好长时间烟,随后骑着自行车去了医院,回来他已经结扎了。

母亲瞪大了眼,说:我还想再生几个,你说都不说就把自个儿骟了!

父亲愤愤地说:一个右派要孩子干什么,大了也是右派子弟!他的话充满了愤懑与绝望。那时做绝育的都是女方,男的做绝育太罕见了。

我一说这些,母亲的脑子开始清醒,话也多了,她断断续续地说起父亲的一些事,比如,为了买一本书就去了一趟北京,路费比书费都贵。晚上有学生找他辅导,他还偷偷摸摸的,生怕让别的老师看见,说看见会连累学生。

临死时他一直在笑,乍一看是笑,其实是哭。那时他已经不会哭了,哭的样子跟笑差不多。他问母亲:一个学生也没来?母亲骗他说:来了,你睡着时进来的,看你睡着就走了!父亲笑了一下,咽了气。

母亲说这些是零碎的、断续的,说一句,下一句要等好半天,有时她忘了,我们还要提醒她。舅舅听了擦眼泪,对我说:你妈没傻!

对,她清醒着呢!她说这些事时不看舅舅,好像家里没舅舅这个人。舅舅也一样,沉默寡言地坐着,没有回忆时的激动与感慨。我想,他们已经老到不会激动了。

4

那天晚上我跟二新商量,让舅舅睡到母亲屋里,重温他们小时候的情景。从聊天的情形看,母亲清醒了许多。弟弟在身边她肯定开心,开心就清醒。我们在她屋里加了一张床,把舅舅扶到床上。

母亲看他躺在对面,觉得奇怪,问我:他在这屋睡?

我说:你不是说小时候常搂着弟弟睡觉吗?母亲有些不乐意,却没反对。那天夜里,我一直想这么做对不对,我以为乐意的事,母亲常常不乐意,我以为不高兴的事,她却没什么表示。

不管怎么说,只有这个弟弟是她同父同母的,血缘从来不只是血缘,还跟一个复杂家庭里的生存有关。他们的母亲死了,他们必须抱成团,这比血缘还有分量。有这个基础他们的感情就是牢固的,我不该担心。

第二天早上,母亲问我:他怎么在我屋里睡觉?

我怕舅舅听见,扶着她去了卫生间。母亲又说:让他走,我不要他!

我问:那是谁?

母亲也问:是谁?我不认识!

我说:那是你弟弟,我舅舅呵!

母亲又问:谁?

我说:我舅舅,你的亲兄弟!

母亲不说话了,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让生人在我屋里待着。

是我跟二新说让他们在一个屋,现在怎么跟人家说?昨天女儿跟我一个屋,二新在客厅。分开就得让舅舅跟二新在一个屋,我住客厅,女儿在奶奶屋里。我女儿不愿跟奶奶一屋,说奶奶常半夜里坐著说话,她听了害怕。

我对母亲说:你不是想你弟弟吗?

母亲斩钉截铁地说:我谁也不想!

一整天我都在犹豫,到晚上,看到母亲跟舅舅相安无事坐着,渐渐放了心。他们有时互相说几句话,大都是母亲问,舅舅答。有一次母亲问:淑英还好吧?

舅舅说:淑英死了。

母亲说:淑英死了?什么时候?

舅舅说:姐,她走了四十一年了。母亲不再问了。

二新晚上跟我聊天,说舅舅住院后身体大不如前,白天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夜里却总是醒。他常把白天当成黑夜,把黑夜当成白天。

我说:我妈也是,想过白天就过白天,想过晚上就过晚上。有一回半夜让我带她去公园,我说天没亮,她就生气了,自己穿上衣服往外跑。那时她还能到处走,我慢一步就找不到她了,急得报了警。天亮时她自己回了家,到厨房吃了点儿东西,脱下衣服就睡,一觉睡到了中午。你说气人不?

二新以前打电话,都说县里谁提拔了,谁攀上了大领导,大概也要提,等等。现在他说的都是老了怎么办。父母有我们伺候,我们老

了谁伺候?

我说,家家都是一个孩子,大家都一样。

经济发展了,国家强盛了,本来都可以唠,我们却觉得跟自己关系不大,退到二线就成了百姓,百姓关心的是眼前这点儿事。二新说起他为提拔找过一位领导,可是他什么表示也没有,其实他也想表示,舅舅那些日子身体不好,忙着照顾他就把这事儿冲了!

正说着,舅舅走到客厅。二新站起来:爸,怎么不跟我大姑待着了?

舅舅说:她不跟我说话。口气有点儿不满。

二新说:大姑不说,你跟她说呀!她老了,想不起话题来。

舅舅说:我累得慌!

我们只好听任他坐在一旁,心里很别扭。他这么远赶过来是看他姐姐,姐姐不理他,能说得过去吗?

过了一会儿,我把母亲从卧室里搀出来。母亲老大的不情愿,她眼睛不看舅舅,呆视着窗外。很难想象,他们是一直互相想念的姐弟俩,一个是年年为弟弟织毛衣的姐姐,一个是抱着毛衣哭的弟弟。

过了一会儿,母亲起身要离开,我问她为什么走。她说:烟味儿太大。二新急忙掐了香烟打开窗户,刚开了一会儿舅舅打嚏喷,我又把窗户关了。

睡觉时我征求二新的意见:让大舅还在我妈屋里吗?

二新想了想说:还是跟大姑一屋吧,别看他们不说话,心里明白。

我说:也是,老了表达能力差,心是相通的。我扶着舅舅进去,二新帮舅舅脱掉外衣扶着躺下,母亲没显出不高兴。我想,她大概接受了舅舅。他们虽然互相想念,毕竟几十年没在一起生活,总会有一些生分,时间一长,她就习惯了。

半夜,我听见母亲卧室里“咣、咣”地响,以为是哪个老人摔在了地上。我衣服都没穿跑进屋里,见母亲用拐杖敲舅舅的床,舅舅醒了,直往后面躲。二新也跑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

母亲说:让他走,让他走!

我说:妈,谁走?

母亲说:让这个男人走。

我说:妈,这是舅舅,不是你的亲兄弟吗?

母亲说:我屋里不要臭男人。

我哭笑不得,看了看二新,二新说:算了,还是让我爸来这边吧。我们把舅舅扶到我们屋,把床也搬过来。母亲仍然怒气冲冲,问:他凭什么在咱家?!

这时候跟她解释没用,我索性不理她。她不光不给舅舅一家面子,连我的脸面也没了。想到这是一个老人的痴傻行为,生气又有什么用?舅舅来到我们屋后,气得呼呼地喘粗气!二新对他说:爸,没事,没事啊!

舅舅说:你大姑打我。

二新说:大姑老了,她傻了。

这边母亲听见了,大声地说:你说什么?谁傻了!说着要起身。

我急忙摁住她,说:妈,他们说别人呢!

母亲说:他说谁?

我说:他说外面的人。

母亲又说:他是干什么的?来咱家干什么?

我扶母亲躺下,说:妈,睡吧。没事了,没事了!母亲躺下,仍然不停地骂,她有时骂外面的人,有时骂我父亲,还有的话是骂一些说不清的人。骂着骂着,她渐渐睡着了。

安抚好母亲,我又回到二新屋里,看到舅舅还坐在床上。二新让他睡,他不睡。右手不停地抖,脑袋不停地摇晃。他显然激动了,甚至有几分伤感。我说:舅舅,我妈傻了,她认不清人了!

舅舅难过地说:她不是傻,是跟我生气,嫌我不来看她。

我说:不是。她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以前跟我爸发脾气时说的。

舅舅说:我早就想来,我不是忘了她,就这一个姐姐我怎么能忘了!

舅舅自责的样子,让我倍感心痛。他有什么错!我对二新说:别难过,人老了终究有这一天,咱们注定要承受。

二新说:我能不明白这道理?我爸大概说得对,大姑是生我们的气。她老了,让她把火发出来好受些。他这么说,我眼睛一陣阵发

酸,什么是亲人,亲人总是想办法理解自己人,不会觉得愤怒、委屈。我了解母亲,年轻时她跟父亲也是这样,脾气说来就来,想怎么发泄怎么发泄,父亲在她面前委屈了一辈子,从没跟我们抱怨过。

第二天,我跟母亲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提醒她,舅舅一路受了许多累,他刚住了一次医院,现在风尘仆仆地来看她,冒着很大风险。母亲一脸漠然,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中午吃饭时,她忽然对舅舅说:吃吧!

舅舅像得了特赦似的,感激得泪都要流出来,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连菜也夹不起来。二新帮他夹,他却执拗地非自己夹,说:我不给别人添麻烦。

母亲说:你是说我吧?

我急忙岔开话题,对舅舅说市里新建了两个公园,一个植物园,一个生态园,里面还修了一些文化景点,下午带你们去看看。二新说:算了,你们挺忙的,哪有时间再陪我们,不去了。

我说:这算什么,我女儿新买了凯旋,法国车,让她拉着咱们去!

舅舅说:好,我去。他知道我在转换话题,在配合我。

母亲却拉住我的袖子说:别去,还得烧咱家的油!她以为她压低了声音,其实桌上人都听见了。

我怔了一下,说:现在油价可低了,能花几个钱?

母亲说:谁挣钱容易?我这一辈子挣的钱都给别人花了。不知道的以为她在故意这么说,好像伤不透舅舅不甘心似的。

我低声对二新说:她又糊涂了。

二新强打着精神说:大姑老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爸能理解!

下午我们出去时,母亲起身到门口送舅舅。我问她去不去,她说走不动,不去了。还对我说:陪你舅舅好好看看。

这话很给我面子,我故意问:你说什么?

她又说:陪你舅舅好好看看!我扭头扫了一眼,见二新和舅舅露出了笑容。上了车,二新说:大姑明白过来了。

那天下午舅舅和二新都很高兴,舅舅眼睛看不够似的,满眼是好奇,他对二新说:还是保定好,当初听你大姑的就对了!他是说当年不该离开保定。我说:你现在回来也不晚嘛,我妈不定怎么高兴呢!说这话时,我有些不自信。

舅舅不说话。我猜他这两天肯定伤了心。过了一会儿他说:再好的景也不能常看,常看就失望了。我觉得他说的不是景点。

舅舅累了,回到家在床上躺了半天,二新也有些打不起精神。那天,我女儿做了丰盛的晚餐。本来不用做这么多,我们感觉出来舅舅想回去,便想用美味挽留他,母亲这几天实在太气人了。

我把家里最好的红酒拿出来,舅舅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他喜欢白酒,我不敢给他喝。二新喝了一口:说,好酒,这酒市场上得一千多。实际上那酒两千多一瓶,我没有说,只说是朋友送的。我怕说出来舅舅更不喝了。

甘肃没有海鲜,那天我弄了一桌子海味。半斤一个的棱子蟹,里面黄子满满的,我女儿给两个老人剥蟹,演示如何把蟹腿两端用钳子剪开,嘬出里面的蟹肉。舅舅嘴漏风,怎么也嘬不出来,二新帮他嘬。

母亲有些不高兴,我极力打岔、掩饰,无奈舅舅实在是太开心,不停地说着保定公园比靖远的好,又说:这么好吃的海蟹靖远也有,只是运到那里太贵,吃不起。

我说:想吃你就来,走时再带些过去,现在超市里给装冰袋,拿回去也坏不了。

我这么说时眼睛一直瞟着母亲。果然,母亲沉了脸,吃了一半儿说肚子不舒服。女儿扶她到卫生间洗了手,她便再不吃了,嚷嚷要回卧室。我只好把她送回卧室。舅舅和二新有些扫兴,热烈的饭桌瞬间冷清了,我使出浑身解数想把气氛带起来,舅舅还是说:吃饱了,吃饱了!

我扶舅舅回到屋里,然后又到母亲这边安慰她。家里一直以母亲为中心,舅舅成了中心,她大概不适应。

我坐到她身边,她问:他们怎么还不走?

我压低声音问:你想让舅舅走?他才来了三天,你就要赶他们吗?她不说话了。我真的很生气,这跟我以前的母亲不是一个人,她在

车间里当了二十年劳动模范,一生都是爱子女,爱兄弟,爱亲人,对同事对邻居很友善,从来没见她这么自私过。这还是我的母亲吗?

我的严厉大概震慑了她,她不再说话。舅舅和二新还在旁边屋,我也不好多跟她说什么,便起身离开了。想不到我刚离开,她便踱到舅舅那边问:好吃吗?

舅舅说:姐,好吃。

母亲说:这是我儿子给我做的。

舅舅不知道怎么回答,待着不动。我赶过去,问她有什么事,扶她回自己屋。她扭过头又对舅舅说:我儿子给我做的!我拉着她回了自己屋,低声斥责了她几句。她突然大声嚷道:我没对不起他!

我压低声音说:别说了!别说了!

她又说:我没对不起他!那会儿我工资才多少,留下家里用的都寄给了他。我给我妈修坟没让他花一分钱。他的孩子结婚,我哪一个都不少拿。这几十年我得他什么好了?他不就来看过我三趟,每一趟走时我都给他拿不少东西。

她说的声音那么大,二新和舅舅不可能听不到。说的事情又那么具体,谁能相信她是糊涂了,她明明是装糊涂。我气得直哆嗦,如果她不是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人,我真想一摔门离开。

听见这边吵嚷,女儿赶过来哄道:奶奶,你怎么了?

母亲说:别管我,我看谁都不顺眼,都离我远点儿!

女儿问:你看谁不顺眼了?谁惹你生气,我替你说他们。

母亲说:谁都不顺眼,你们一个一个都不顺眼。我没亲人,没儿女,没兄弟,谁也别理我!

女儿说:奶奶,你看我也不顺眼了?你不是最喜欢我吗?

母亲看了看她,扭过身不再理睬,也不再吵嚷。二新走过来,把我拉到客厅。我本来怕他和舅舅不高兴,想不到他反而宽慰我,说:你别着急,人老了就是这么回事。人家都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你不知道我爸在家里,有时也气得我们不行,任性着呢!

我说:二新,多亏你脑子明白,我就怕舅舅伤心。

二新说:他伤心什么?他才不伤心,他来是干什么的,就是想让他姐姐撒气的,他在家里常跟我们说,这家里对他最好的就是姐姐,年輕时他不懂事,现在回想总觉得对不起姐姐。

我说:舅舅不难受,我就能安心些。

二新说:放心吧,我爸绝对不难受,说到底这是他们姐弟俩的事,他们心里最明白,咱们弄不懂他们。

我对二新满心感激,他是舅舅的好儿子。小时候舅舅嫌他不爱学习,如今就是这个不好好学习的孩子,成了他最孝顺、最明事理的儿子。我拉住二新的手说:舅舅这一生,人品没得说,你是最像他的。咱们也别说了,赶紧看看舅舅去!

我们两个进了卧室,看到舅舅呆坐着。二新说:爸,你没难受吧?

舅舅说:我挺好。

我说:舅舅,别往心里去。

舅舅问:怎么了?

二新说:没什么,没事儿。

舅舅又问:你大姑刚才说什么了?那么大声儿!

二新说:没说什么。

舅舅说: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说:没有,她就是脑子坏了。

舅舅说:我听见她说,她后背疼。

这就是舅舅,凭我这两天的观察,母亲的话他听得明明白白,故意装没听见,他这是想让我安心,想让二新好受。他的样子跟母亲以前对我说的舅舅完全一样。我难过的是,母亲怎么变成这样。好在第二天她又明白过来,主动走到舅舅跟前说:咱俩一个妈。

舅舅说:我有姐姐,他们都不如我。他说的是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母亲拉着他的手说:你一辈子不容易!

舅舅说:姐,你更不容易。

母亲说:我老了,该死了!

舅舅说:姐,你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就活着。

母亲叹了口气。

我觉得她叹得有些夸张。她是想弥补之

前的过失吗?她起身离开舅舅,在家里各个屋到处转。她的眼睛不停地在各个角落张望,我问:妈,你看什么?

她说:嘘!我看他藏了没有。

我问:藏什么?

她说:他把咱们家的好东西藏起来了。

我哭笑不得,又不敢离开她,生怕她摔倒。

她压低声音说:他以前来咱们家,每回都丢东西。

我说:妈,你累了吧?快回去歇着吧!

我女儿正在厨房做菜,她走到跟前,附到我女儿耳边说:别做这么多好吃的!有几个菜就行了!

女儿笑了,说:奶奶,你不想让你弟弟吃呵?

母亲说:他来了白吃白住,我一辈子欠下他了!女儿吃惊地看着我,我两只手在空中做一个停止的动作,不让她再往下问。女儿要是再问,母亲不定说出什么难听的。

即使我不停地打岔,母亲仍然说了许多出格的话。有时甚至当着舅舅,当着二新。那些话她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我们都装作没听见。

5

舅舅住到第四天,邻居来电话说他们家跑水了,水从五楼流到一楼。二新让邻居撬开门修理,邻居不肯,说已经把总闸关了,等着他回来。

舅舅和二新要走,看我难受,他们解释说:不回去不行啊!一个单元吃不上水,咱不能对不起邻居。

我疑心根本没跑水,是二新遥控出来的事故。我也理解他,母亲这个态度人家怎么待得下去?

我提议让二新回去,舅舅留下,住一两个月我们再把舅舅送回去。二新不同意。我便让女儿上街,买给他们带的东西。本来是想让他们住半个月的。

我把舅舅要走的消息告诉母亲,母亲装没听见,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说:舅舅伤心了!

她说:该给他找个老伴儿!

我说:都是你弄的,舅舅再不来了!

她说:让人给他介绍一个!

到了晚上,她跟我要信封,还有纸和笔。我问:要纸笔干什么?

她说:我写封信,让他带给你爸!

我出了一身冷汗,这话太不吉利了!回身看了看客厅,二新正扶着舅舅从厕所出来。幸亏他们没听见,这话简直是咒舅舅!

我压低声音说:你又瞎说。

母亲说:不瞎说,我老看见你爸一个人在屋里哭,我对不起他。

我说:你怎么对不起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说:我不爱他!

听她说出“爱”这个词,我觉得挺新奇,他们这个年龄一般都不说爱,只说些过日子的话。她大概的意思是,当初结婚她没有看上父亲,不过是为了父亲的贫农成分,后来父亲成了右派,她总是对父亲抱怨。我说:你说的什么话,舅舅来了这几天,你天天胡说。

她又说,她也不爱这个兄弟。

我问:为什么?你不是最心疼你弟弟吗?

她说,因为她恨父亲。

她说,小时候她总看见姥爷背着药箱,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艳妆女人。女人涂着厚脂粉,脸白得没有血色。她站在姥爷身旁冷冷地看着他们一家。姥爷对姥姥说话时,她从身上抽出一块手帕掩着尖尖的鼻子。姥爷流了泪,从口袋里掏呵掏呵,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不大的梨,看着母亲伸过来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把梨递给母亲,而是递给了舅舅。

姥爷走了,母亲把梨从舅舅手里抢过来,扔到地上。舅舅坐在地上大哭。母亲说,她想把这个兄弟掐死。

我不让她再说下去,在她那里爱和恨说不清楚,她那么怨恨她的父亲,骨子里却是几十年的企盼,对舅舅未尝不是如此。

我离开她,又走到舅舅屋里,想跟他们说一些挽回面子的话。我再三说,希望他们还来,只要能见上一面就是母亲最大的满足。

舅舅说:我明白,别看你妈生气,那是想我。

我说:你算说到根儿上了。你们是一起患过难的,她心里只有你。我虽然这么说,心里

明白舅舅早伤透了心。

回到靖远,二新用微信发来图片,是卫生间自来水崩了,整个家成了金山寺。我心里轻松了不少。看来舅舅没动摇他对姐姐的感情,二新也没有,他们相信大姑老了,糊涂了,她说的那些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不那么想。临行前一天,舅舅要求到母亲屋里再睡一晚,我怕母亲不高兴,先跟她商量:妈,舅舅明天走,他今晚想在你屋里睡,行吗?

母亲脸上闪过一道笑容,却故意问: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早听明白了,又说:让舅舅来你屋里睡一晚,行不?

母亲说:我屋里有尿臊味儿,他不嫌就来吧!

二新扶着舅舅进来,说:大姑,我爸天天想你们小时候的事。

母亲说:有什么好想的,都是快死的人了。

二新说:看大姑说的,你们聊吧,我们不听。你们姐弟俩好好聊。

母亲说:聊吧,他说,我听着。

我说:你也说,你不是天天想你兄弟吗?

母亲眼睛看着别处,好像没听见我的话。我知道她这是不想听我们说,便和二新离开了。不过我不放心,站在门边听他们说话。我听见舅舅说:姐,妈天天叫我。

母亲问:怎么叫?

舅舅说:我一睡下她就喊,我腰疼,没人管我。这两个没良心的。

母亲说:岂止没良心。

舅舅说:姐,都怪我。

母亲又说:爸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去了台湾好些也回来了。

我知道她又在说姥爷的事,剩下的话就没再听。姥爷是他们关心的事,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关心的是母亲。这是舅舅在我家最后一夜,再来的可能性不大。母亲只要不犯糊涂,就是平安的一夜。

没想到天快亮时,母亲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人在客厅里来回走,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碰倒了餐厅的椅子。我从睡梦中惊醒,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问:妈,怎么了?

母亲说:走,走。

我问:谁走,让谁走?

母亲说:我走!

我问:去哪儿?

她说:回家。

我说:这不就是家吗?

她说:我要回自己家,这儿不是我家。

舅舅也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我们劝母亲时他睁着眼睛听。母亲穿上衣服,拿起拐棍往外面走,我和二新拦着她。母亲突然发脾气:我要回家,谁不让我走我就打谁!说完举起拐棍冲我们挥舞,就在我们手足无措时,舅舅忽然说:姐,你别管,我回家!

母亲说:你是谁?大聋?不对,我不认识你。

舅舅说:姐,妈的事儿交给我,我伺候妈!

母亲松了口气,她放了拐棍,问:几点了?

我说:妈,凌晨五点。

母亲说:我要睡觉!说完她躺下就睡,不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我们哭笑不得。

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二新买了早上七点去北京的高铁,在那里换乘去兰州的特快。吃过早饭,女儿开车把他们送到火车站。临行时舅舅到母亲床边看了看,母亲还在睡,我要叫她,二新不让我叫。舅舅冲着熟睡的母亲摇了摇手,跟着我女儿离开了。

他们走后不久,母亲醒了,问我:你舅舅呢?

我说:走了。

她又问:你怎么不送他?

我故意说:你不喜欢舅舅,我不送了。

她说: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说着她又哭了。

我解释说:我送他,留下你一个人在家怎么放心?你孙女送他,跟我送一样。

她不再说话,一直抹眼泪。后来一整天她安安静静地坐着,就像一个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孩子。我女儿说:奶奶真乖!

我心想,她可能是真傻了,却傻得恰到好处,正是她想要傻到的那个程度。这一切只有她心里清楚!

舅舅返回靖远那天,她忽然问我:你舅舅该到家了吧?

我说:你还问,你把人家气走了!

母親笑了笑,没有往下说。

到下午,她又说:他们这会儿该下长途汽车了。我还没答话,二新的电话就来了,说他们已经安全到家,他爸爸身体很好,这一趟见了姐姐,很高兴。

我说:我妈糊涂了,招待你们不周。

二新说:我爸逢人就说姐姐家好,保定好,说以后要回保定买房呢!

我把这话转告母亲,母亲说:我没对不起他!他让我惦记了一辈子!说完拿起毛线针又织,一看就是给舅舅织的!

我正要转身,听见她厉声说:你走!你走!我这辈子没得你什么好!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跟我没关系!

她的样子是凄厉的,眼睛凶狠地瞪着,声音像石头在玻璃上划过,尖利又粗粝,她说:这辈子你没听过我一句话,过不去了才想起你有姐姐。你找的老婆,面都没让我见就结了婚,一看就是个痨病鬼!

我说:妈,又怎么了?刚才你还说,你只有一个弟弟。

她一把推开我,好像推开了想象中的舅舅:本来能回保定,你非要在靖远成家。为你结婚,我把攒的钱都给你寄去了!那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我哪点儿对不起你了!

说完她回到卧室里乱翻,我跟着她。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两个孩子,男孩眼神茫然、不安,女孩儿眼里满是警惕!

我认出那是母亲抱着她的弟弟,照片上写着日期,屈指一算母亲才七岁,她抱着五岁的弟弟惊惧地看着镜头,一道弧光让她头皮发紧,照相机就这么留下了两个孩子的惊怵。母亲把照片摔给我,说:看看你姥爷留给我一个什么弟弟!

说真的,我没觉得舅舅不好,从来没觉得。想想两个失去父母的孩子,一路颠沛,穿过重重惊惧、重重凄苦走到现在,堪称是奇迹!母亲是领路者,她领着弟弟一路走过来,其间经历了多少困苦,留下了多少创伤?种种怨愤不跟亲人发泄,又跟谁发泄?

照片上舅舅的不安都写在脸上,他坐在母亲腿上的样子很别扭,好像要跳起来逃跑,母亲死死抱着他。这个姿势大概就是他们一生的姿势!

又过了几天,二新打电话问我:我爸包里多了八千块钱,咋回事?

我说:不可能,你数错了吧?

二新说:没错,钱装在牛皮纸信封里,外面还套着皮筋。我想起母亲跟我要过纸、笔和信封。舅舅走的那天,她凌晨五点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我以为她是老年痴呆,其实她没有痴呆,一切都是她计划好的。

我说:让舅舅花了吧!

二新问:大姑放的?

我说:大概是,一会儿我问问她!

放下电话我问母亲:你是不是往舅舅包里放了八千块钱?

母亲笑了一下,说:我忘了!

母亲笑得顽皮,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

一年多后舅舅去世了!是在凌晨心梗发作走的,出了很多汗,脸憋得青紫。据说他死时看着二新,对二新说:我看见你大姑了!

母亲那天醒得很早,对我说:你舅舅来咱们家了。

我说:去年来的。

她说:不是,刚才来过,你们看不见,我能看见。

我女儿听了害怕,说:奶奶,别说了!

母亲又说:他去伺候你姥姥,顺便也去找你姥爷。你姥爷的魂还在外面飘着,一直找不着家!他去把那个孤魂领回来!

我把这些跟一位同事说,同事告诉我,这种事不新鲜,好些人都遇见过!

我说:你说的跟真的似的。

同事说:你以为你妈傻了,她心里清楚着呢,人到了这岁数比我们想象的清楚,所有事她都要为自己安排好!

我问:她为啥这么对我舅舅!

同事说:她是故意的,至亲至爱才会这样,她是怕你舅舅走了以后想她。人家说,一个人要是心里有你,死前一定要气你,那是怕她死后你心里放不下她。这一回不过是弄反了,是你舅舅先走的!这才是她搞错的地方!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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