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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语

2021-02-21王先佑

雪莲 2021年1期
关键词:香味儿稻花栀子花

王先佑

花儿们里面,最容易被忽视的当然是稻花,最不起眼的也是稻花。那么微小,那么细碎,除了这些,你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用一些词语或者是句子来描述它。颜色呢,是白色吧,也许还是浅黄,总之,是一点也不张扬,一點也不鲜妍的那种色调。既然是花儿,当然是要有香味的,不然,诗人怎么会写,稻花香里说丰年呢?不过,稻花的香味,从城里来的人一般是闻不到的。城里人就会念几首古诗,比如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什么的。他们闻惯了白米饭的香味,但是一到了乡下,他们的鼻子简直就派不上用场,仿佛只是个摆设。但好像也不是这样,因为有些气味,他们的鼻子也是能够闻到的。我五叔家曾经接待过一批城里来的客人,他们是五妈的远房表亲领来的,都在城里的学校教书,想趁着暑期来农村体验一把原生态的农家乐。头一天,五叔忙得屁颠屁颠地,领着他们到处转悠,看天看地看山看水,也看人和庄稼,到晚上,甚至还按照他们的要求,在打谷场上支了凉床,让他们躺在凉床上看星星月亮听蛙鼓虫鸣,但是第二天他们就吵着要走,说是原生态的农家乐和他们的想象相去甚远。比如说,乡下的山也不高,水其实也不绿;原野上并没有稻花的香味,村子里却充斥着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的臭味和人们身上的汗酸味,所以,他们有些失望。村子里有牛,有羊,还有鸡猪猫狗,村街上,田埂上,当然少不了一些它们的屎尿;乡亲们一天到晚在田野上忙碌,身上一定是有汗味的,但城里人就是闻不惯。听他们这么说,五叔很内疚,临走时,他们留下了两千块钱,五叔说什么也不肯要。非但如此,五叔还把家里蓄养多日的两只大公鸡宰了为他们饯行。那顿饭他们吃得很好,并且终于给我们的乡村做出了一个稍稍公正一些的评价。他们说,这鸡肉,很香。

稻花虽然就这么不起眼,但她却是村子里男男女女共同的情人。这么说吧,在稻花绽放的那段日子里,人们的眼睛里,每天看到的就只有她,每天晚上在梦里出现的,也还是她。稻花的香味儿,他们怎么闻都闻不够,晚上,他们要么睡在打谷场上,要么是睡在门前的树下,倘有睡在屋里的,索性连门都不关,敞开了胸怀来呼吸稻香。要是哪一年,在她们应该盛开的时节,她们却姗姗来迟,人们便一个个都忧心忡忡,像是得了相思病一般,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在这样的年岁,稻子注定是会减产的。天气越是炎热,稻花开得越欢,香味儿也越是浓郁,人们也就越是有盼头,这当然与丰收在望有关。说来说去,稻花总是寄托着乡村的人们那种最为朴素的希望。

棉花有两种,一种是传统意义上的花朵,黄的,白的,红的,紫的,有时,一棵植株上面,开着好几种颜色的花儿。乡村里,稻子和棉花是人们在自然界最主要的伙伴。它们的栽种和收获季节差不多相同,连生长期都很接近,当稻子开花的时候,棉花也不甘示弱地开放了。棉花不像稻花那么低调,一开起来就不管不顾,姹紫嫣红的一片,把远远近近的蜜蜂和蝴蝶都吸引了过来。不仅如此,各种各样的虫子也闻香而来,它们钻进棉花的花蕾和花蕊里,东叮一口西蛀一口,拼着命地糟蹋这些花儿,直到把花儿们作践得花容失色,刚刚长成的小棉桃也一个个地从枝上脱落。乡村的人们当然不能容忍虫子们这样嚣张,他们买回农药、背上喷雾器,要和这些虫子们打一场花儿保卫战。虫子们怕药,花儿们可不怕,虫子死了,花儿却开得更加娇艳。喷药的农人们站在棉田的中间,身上穿着密密实实的棉布衣服,戴着厚厚的口罩,只用眼睛和花儿们做着交流。花儿呢,自然也听得懂农人在说些什么,药雾喷上去,花儿就抖一下身子,仿佛在说,嗯,我听见了。

棉花的另一种花,其实是从成熟的棉桃里炸出的棉絮,雪一样的白,虽说也叫棉花,但它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花儿,但是父母们比喜欢任何一种花儿都更喜欢它们。上小学的时候,逢上农忙时节,我们干不了地里其他的活儿,摘棉花就成了最适合我们的工作。下午放学,一回到家里,我们就把书包里的书和本子都倒出来,把空书包斜挎在胸前,下到地里摘棉花。几个小小的人儿,只在棉花棵子里露出头来,待到胸前的书包装满了棉花,便钻出棉田,把包里的棉花倒进田边的大篓里,然后又挎着空下来的书包钻进棉田,就像一尾鱼儿游进大海,直到暮色四合,母亲唤我们回家吃夜饭的声音在村头响起。摘下来的棉花,被喂到镇上的机器里吐出籽粒后,要么是被父母们送到供销社换成钞票,要么就是让那些技艺娴熟的弹花匠们弹成一床床柔软暖和的棉胎。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看匠人们弹棉花,我觉得弹花匠人身上背着的那张大弓,简直就是世界上最为神奇的乐器,总能奏出在我们听来无比美妙的音乐。现在,已经很难再在乡村看到弹花匠人的身影了,但是,我一看到棉花就会想起他们,就如一听到美妙的乐曲就会联想到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一样。

花儿当中,与我最亲近、最有缘分的,当属栀子花,所以她曾经不止一次在我的文章中出现过。一年四季,栀子花树安安静静地呆在院子里,我一出门就可以看到,甚至不用出门,只消在屋子里一抬头,就能和她相视而笑。栀子花盛开在初夏,我的生日也是在初夏,就是说,在我出生的时候,她就把花开好了,立在枝头静静地等我。母亲常说:你是在栀子花的香味儿里出生的。母亲说这话时,我常常闭了眼睛去想象那样的场面:初夏带着甜香味的风儿轻轻吹着,院子外老洋槐上的喜鹊吱吱叫着,院子里那两株羞羞答答的栀子花温柔地开着,绿荫掩映中的一户农家小院,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

栀子花的花骨朵是绿色的,花朵却洁白无瑕。她花香浓郁,但却害羞得很,总喜欢在一早一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开放。与我笔下出现的其他花儿相比,栀子花有些不大一样。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她只能供人欣赏,花儿凋谢以后,不能像别的花儿们那样结出各种各样的果实和谷物,供人们吃喝穿用。在乡村,只有那些爱美的妇人才有侍弄她们的闲心。母亲爱美,姥姥也爱美,姥姥家院子的天井里,也种着好几株栀子花。我小时候被爸妈寄养在姥姥家好几年,每到栀子开花的时节,我总喜欢在小姨辫梢上插满栀子花,姥姥的鬓角也被我插上好几朵。我还把姥姥积攒在厨房里的空油瓶洗干净了,灌满清水,每只瓶里插上几朵花儿,再把这些瓶子分别放在外公姥姥舅舅小姨的房间里,于是我们每晚的梦里都是栀子花的香味儿。栀子花开得太茂盛了,任我怎么样变着法儿用,总也用不完,姥姥就差我送一些到村子北头的秀奶奶那儿去。秀奶奶以刺绣为生,她爱干净,爱美,自然也爱花儿。我去的时候,秀奶奶一般都是在绣花儿的,我喜欢看着秀奶奶绣花儿的认真样子。秀奶奶说,佑仔,等你长大了,我来教你绣花好不好?我嘴里说着好,心里却在想,哪有男孩子成天坐在屋里绣花的?如果每天绣花,岂不是没有玩儿的时间了?离开的时候,秀奶奶通常会给我几粒水果糖,我不要,她便硬塞进我的口袋,嘴里还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栀子花虽然不能结出谷物和果实,但却依然有她的实用价值。初夏的早晨,逢了墟镇的集日,必有那提了篮挎了篓的妇人或是孩子立在街边叫卖,那篮里和篓里装着的,也必定是一朵朵沾着露珠的栀子花,一分钱五朵,或是十朵,生意总是好的,一篮子花朵儿,不消多大一会儿就能卖完,待到从集上回去的时候,那些篮子里篓子里,便会装进一包盐,或者是一瓶醋。乡村里,再美的东西都可以与柴米油盐的日子拉上关系,栀子花也不例外。

春天里的乡村,总是有各种各样的花儿一茬接一茬地开放,起先是桃花,接着是梨花,然后就是油菜花。这几样花里,梨花的香味清雅一些,桃花的香味儿比较浓郁,而油菜花的香味儿则来得更为强悍。她开得很冲、很野,隔了老远便强行钻入你的鼻孔,馥郁得让人有些窒息。油菜花还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在仲春的乡村,一眼望去,一大块一大块的金黄就像原野上随意铺开着的毯子,你的眼睛想躲都躲不过。我曾经建议五叔,让那批到他家里来过一次的城里客人们赶在油菜花开的时节再来一次农家乐,这样,不管他们生着再怎么迟钝的鼻子和眼睛,也应该不会无视油菜花的存在。五叔却憨厚地摆摆手说,这会儿他们都在城里的学校教书呢,再说,今年鸡喂得少了,你让我拿什么招待他们啊?

在我们乡村,荷花是一种爱情之花。在乡村,从春到夏再到秋,总会盛开着無数的花儿,为什么单单只有荷花与爱情有关呢?这是因为,除了荷花,其他的花儿都太容易得到,你看那漫山遍野,一片一片,一株一株,随处都是,随手可得,但荷花就大不一样,她除了品性高洁,要想得到她,还需费一番气力和心思。年轻的后生要是对哪个姑娘动了心思,往往会在夏日的某一天泅渡到水的最深处,穿越那些密密麻麻的荷叶,不顾荷叶茎秆上那些硬刺的阻挠,去采下水中央他早就看中的那朵最大最美的荷花,再一路呵护着,去送给他的心上人。而要是哪个姑娘看上了某个小伙儿,也会要求他去为自己采一朵荷花,以此来检验小伙子的气魄、能力和忠诚。我相信,这么说,别的花儿们是不会嫉妒的,她们都知道,我不会疏远任何一种花儿。

提到荷花,我就会想起洪湖,想起那个“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所在;一想起洪湖,我就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唱起的那首歌《洪湖水,浪打浪》。母亲在唱那首歌的时候,往往是在灯下纳着鞋底,或是在梭机上织布。那时,母亲还很年轻;但是现在,她却一下子老了。老了的母亲不再唱歌了——或许也唱,但肯定是唱得少了,至少,我是没有亲耳听到过。母亲不再唱歌,但这却并不妨碍她听歌。电视机里,偶尔也能传出《洪湖水,浪打浪》优美的旋律,每到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专注地看着画面,听着歌儿。我看得到母亲的嘴唇在一动一动,但却听不到声音,我想,这样的歌声,一定让母亲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过往的那些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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