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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图识器:论《清·孙氏绘〈红楼梦〉画册》中的家具设计

2021-02-09许军杰

中国艺术 2021年6期
关键词:家具设计造型选材

摘要:在《清·孙氏绘〈红楼梦〉画册》中,画家以细腻真实的笔法描绘了贾府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场景,其中对种类繁多、造型优美、工艺精湛的家具的刻画尤为值得关注和研究。本文将其视为一部“图像—设计”论的文本,参以原著,借图识器,并从选材、造型、工艺三个方面对画册中的家具设计加以讨论,旨在沉浸画意当中,读懂造物之道。

关键词:孙氏画册 红楼梦 家具设计 选材 造型 工艺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无疑是透视明清时期社会文化与生活情状的绝佳窗口。书中对贵族物质生活的描写细致入微、活色生香,因此被称作“贵族文化的精读本”[1]。家具是贵族文化极具代表性的载体和缩影,拙文《从〈红楼梦〉看明清贵族家具文化》[2]通过爬梳小说中的家具描写,归纳总结了《红楼梦》中的家具所体现的时代性、地域性、阶级性、多样性、技艺性等特征,以及对于不同功能空间的塑造意义。

《清?孙氏绘〈红楼梦〉画册》[3](以下简称“孙氏画册”)是现藏于辽宁大连旅顺博物馆的国家一级文物,共计24分册230开画面(其中一册为空白页)。它以宏大的篇幅和细腻的笔法全景式地描绘了《红楼梦》中的诸多情节。2004年9月,孙氏画册在中国国家博物馆首次面向公众展出,引起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值得重视的是,孙氏画册除精心还原了文本的故事情节外,还对场景、陈设等进行了尤为细致的刻画,正如范景中先生所言:“大至亭台楼榭、池馆廊阶,小至屏几桌榻,书画文玩,以及花木水石,酒肴香茗,活脱脱一部晚清《长物志》。治园林史、工艺史或物质文化史者,大可翻援?次,参古互今,独举所知,编为印证。”[4]本文将孙氏画册视为一部“图像—设计”论的文本,参以原著,借图识器,并从选材、造型、工艺三个方面对画册中的家具设计加以讨论。

一、家具之选材

明清前,髹漆家具多使用软木制作,到了明清时期,硬木成为制作家具的主要材料。明代隆庆以降,“海禁”大开,大量不同种类的优质木材涌入境内,为明清家具的繁荣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在《红楼梦》里,贾府所使用的家具多取材于紫檀木、花梨木、楠木等名贵木材,辅以石料、玻璃、藤条等其他材料。如黛玉初进荣国府在穿堂所见“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及在荣禧堂所见“大紫檀雕螭案”和“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贾母珍藏的“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秋爽斋正房内的“花梨大理石大案”、宝玉庆生所用的“花梨圆炕桌子”及挨打后抬他回房所使用的“藤屉子春凳”、粤海将军赠予贾家的“玻璃围屏”等家具,无不彰显着“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雄厚财力。

孙氏画册中描绘的家具之选材亦相当丰富多样,这在《贾政游园同归书房》(图1)中有较为集中的体现。此幅画作描绘的是贾政、宝玉及清客一行人为刚建成的大观园各处景点题拟匾额时,来到怡红院正房内的场景,原文作:

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内满架蔷薇、宝相。[5]

此处浓墨重彩地介绍了居室空间中多宝格隔断墙、古玩墙、玻璃大镜门、碧纱橱等内檐装修,却只字未提陈设的家具。但通过孙温的笔端,我们能够对居室空间中的家具陈设想象一二。在《贾政游园同归书房》的画面中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众人身后的拐子纹大条案,其上陈设着青铜鼎、冰裂纹无颈瓶等物,两侧各摆一把拐子纹束腰扶手椅,墙上则悬挂着山水中堂、条幅、古琴,又嵌放着荸荠扁瓶、如意、灯笼瓶等物。顺着众人前进的方向看,有一天然木罗汉床露出一角,其对面是一座嵌云石云纹大座屏,过道则摆放着马蹄足方桌、藤编绣墩。通过笔者仔细辨认,这幅画作中至少出现了五种家具用材,下面进行逐一分析。

首先是两种硬木。中国传统硬木家具用材主要有黄花梨木、紫檀木、红木、铁梨木、鸂鶒木、乌木六种,其中又以前三种最为著名,它们分别在明万历至清康熙、清雍乾、清末至民国三个时期形成主流家具用材。由于孙氏畫册里描绘的木材相互之间区别度不高,因此无法一一具体指明每件家具的实际用料,只能通过其颜色对用料种类做大致判断。如扶手椅、座屏与条案相比,前两者若颜色深沉,当为紫檀木、鸂鶒木一类;而后者若颜色较为明亮,当为铁梨木一类。紫檀木质地致密坚硬、色泽沉穆怡静、纹理纤细浮动,变化无穷,在明清时期是宫廷家具的首选良材,同时也是名贵的药材。鸂鶒木又名“鸡翅木”,因其纵切面有紫褐色深浅相间的蟹爪纹,富于变幻,酷似鸡翅而得名。它成料较难,相较黄花梨、紫檀木等更为奇缺,一般用于制作小件家具,故而受到世人珍重。而铁梨木质地坚硬且沉重,初为黄色,用之则黑。在硬木树种中,铁梨木长得最高大,直径达丈许,因其料大常被用于制作大件家具。

其次是天然木。天然木家具又称“根艺家具”,是“精选老根、古藤、树瘤等天然材料经过创作者妙想巧构才产生的陈设性家具,其实用功能与审美价值具有同等重要性”[6]。在中国早期的绘画作品中,天然木家具出现不多,多见于表现僧人、罗汉等题材的画作中。经过宋元两代的发展,天然木家具的审美意象逐渐转向世俗化,开始用于表现高士、贤人等题材的画作中。到了明清时期,天然木家具在绘画中出现的频率极高,尤其在清代,“一般的绘画中也常有出现,特别是一些具体人物的肖像画中也大量出现了此类家具”[7]。如在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改琦名作《元机诗意图》画面中,人物坐在玲珑别致的藤瘿椅上,形象显得愈加文静娟秀。在孙氏画册中天然木家具并不少见,除了怡红院里这件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罗汉床外,还出现过天然木制作的圈椅、南官帽椅、方凳、花几、茶几等。《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中,作者描绘了栊翠庵房内的炕桌、香几、磬架三种天然木家具,这自然是为了呼应妙玉的尼姑身份而精心设计的,它们是为适应人物塑造的内在逻辑需要而出现的特殊器具。天然木家具所独具的简素质朴、自然超凡的美感完全迎合了僧人的审美意趣。

再次是石材。石材是传统家具中常用的镶嵌装饰材料,又以大理石使用最多。大理石因花纹如同云浪波涛,故得名“云石”。明代著名文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介绍大理石:“大理石,出滇中,白若玉,黑若墨者为贵。白微带青,黑微带灰者,皆下品。但得旧石,天成山水云烟,如‘米家山,此为无上佳品。古人以镶屏风,近始作几榻,终为非古。”[8]出于观赏需要,大理石在古代多用以镶嵌屏风,在明代及清代早期开始应用于桌案面板、罗汉床屏芯及橱柜门板等处,此后使用更为广泛,椅、凳、几、榻皆囊括其中,孙氏画册中甚至出现了用其装饰的脚踏。中国赏石文化源远流长,在明清两代臻于鼎盛,如天然图画一般的大理石成为朝廷贡品,变成身份的象征。明代李元阳有诗盛赞:“丹青为骨白如肌,压倒人间老画师。”大理石与硬木在家具中的组合相得益彰,使得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为之倾倒。

最后是藤条。与硬木家具的坚硬、沉重相反,藤类家具是柔软、轻便的代名词,它的历史非常悠久,最早可追溯到战国时期。因藤条具有外形天然质朴、触感柔软舒适,且便宜易得、经济耐用等特点,藤类家具成为民俗家具中不可或缺的一类,其中尤以藤墩为重,在古代画作中经常出现它的身影。但纯藤类家具毕竟难以长久保存,工匠们或将藤篾编织成藤席作为椅、凳、床、榻的坐面,称之为“软屉”,相当舒适透气;或直接用木材仿造捆绑藤编的造型制作家具,这在明代早已有之。

怡红院是大观园中作者着墨最多的一处院落,后来成为贾宝玉的居所,可谓“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孙温如此煞费苦心地设计、描绘了怡红院内奢华富丽的场景及陈设,除了出于对主人身份的考量外,还因为这是怡红院的首次亮相,其重要意义不言而喻,仅从孙温对家具考究的选材便可窥探他的一片苦心。

二、家具之造型

《红楼梦》创作于康乾盛世,正是明式家具向清式家具转型的关键时期,这一时期两种风格的家具混用,成为一道风景。曹雪芹虽在小说开篇交代了“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却也在后文的字里行间中不经意地呈现了这一明清官宦贵族生活纪实。我们知道,明式家具以造型简约典雅、线条刚柔并济、结构流畅明朗、装饰繁简相宜的特点见长。而到了清代盛期,社会稳定、经济繁荣、手工业发达、满汉文化交融等原因促成了清代家具逐渐向豪华贵重、繁缛富丽的风格转变,形成了独具面貌的清式家具,并发展出京作、苏作、广作三大地域流派。[9]

坐具作为“家具中的原点,决定了其他诸如承具(桌案)、庋具(柜架)、卧具(床榻)、杂具(屏台)等家具的走向”[10]。孙氏画册中对于形制各异的坐具的描绘是尤为精彩的,亦同样呈现出时空交错的特征。经笔者统计,孙氏画册中共有圈椅、罗汉床、官帽椅、清式扶手椅、醉翁椅、靠背椅、绣墩、杌凳八种类型。观复博物馆最先注意到了这些家具图像的艺术价值,在2009年举办的“座上宾——中国古代坐具展”中,除了集中展出了百余件(套)馆藏明清两代各式优良坐具外,还精心挑选、喷绘了孙氏画册中的数十开画面,布置为背景展墙,这样设计的特殊之处就在于画面细节能与坐具实物高度对应。像这种画作与家具隔空对话的展陈方式使观众耳目一新,颇有穿越之感。无独有偶,在今年广东省博物馆举办的“红楼梦文化展”的展厅,同样借鉴了这种类似复原场景的展陈设计。

明式坐具与清式坐具的造型语言多有不同,在腿足做法上有较为显著的区别(图2)。明式坐具中,腿足有膨牙鼓腿、三弯腿等经典式样,足饰多用内翻马蹄或外翻马蹄,线条流畅自然,即使是直足,侧脚也有明显的收分。而清式坐具为了强调稳定、厚重的气度,腿足则线条平直,多用直角回纹马蹄。坐具这样的造型演变可以在孙氏画册中得到印证。

圈椅被誉为“最经典的明式家具”,由交椅发展而来。具体而言,圈椅的上部沿袭交椅的椅圈,下部以四足替代了交叉腿,背板则根据人体脊椎曲线设计为“S”形。圈椅整体造型圆婉优美、丰满劲健,上圆下方、外圆内方的设计也暗合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乾坤之说与君子外柔内刚的处世之道。人就座时,肘部、臂膀一并得到了支撑,十分舒适。孙氏画册中的圈椅出镜率极高,或成套陈设在堂屋正中方桌左右,或单独使用。在描繪黛玉初进贾府的《接外孙贾母惜孤女》《林黛玉初至荣国府》中,在贾母上房及荣禧堂中都放置了圈椅并搭配了椅搭。另外,在《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图3)中,还出现了一种造型更为别致的圈椅,其靠背板高出椅圈,设计有卷书式搭脑,同时下承托泥,配以脚踏。这样的设计糅合了清式风格,凸显了使用者(邢、王二位夫人)的尊崇身份。

孙氏画册中最体现礼节性的坐具是清式扶手椅,其体态宽大、敦厚稳重,是清式家具中最为流行、传世数量最多的一个品种,故被认为是清式家具的代表。不少人喜欢将其称为“太师椅”,这个称呼其实不够严谨。太师椅是以官阶命名家具的一个特例,该名称由来已久,但在不同时代却具有不同的含义。如在宋代,太师椅指带有荷叶托脑的交椅,到明代发展为圈椅,到清代则变成清式扶手椅,指“一种风格稳重、尺寸稍大的扶手椅”[11],因此“太师椅”不适合作为坐具的分类名称。从清式扶手椅的结构上看,是由屏风式罗汉床与宝座演变而来,上下可以分为独立的两部分,即由束腰杌凳连接了屏风式的靠背与扶手,中间用走马楔连接,靠背、扶手、座面均互相垂直,式样庄重严谨。而在画作《贾政夫妇亲侍汤药》里,作者描绘了六把款式一致但造型、用料都比较特殊的扶手椅,其特殊之处在于整个靠背为攒框嵌藤编屉面,且顶部呈卷书式。在扶手椅的常见造型中,只有当背板呈三屏风式时,中部才会有卷书式搭脑突出。笔者学识谫陋,遍寻各处未见与此画作中相似的实物或其他图像,此当为罕见造型。清式扶手椅的造型最能体现封建礼制的约束,其设计原则是舒适让位于尊严,社会功能优先于使用功能。它在厅堂中“往往是不轻易挪动的固定性陈设,适合于宾主礼节性会见、正襟危坐之用”[12]。

官帽椅同样是明式家具中的经典类型,一般分为四出头官帽椅与南官帽椅两种,其区别在于搭脑两端与两个扶手前端是否出挑。南官帽椅的四角都做成了软圆角,这种设计样式在南方为文人所钟爱,因此得名“文椅”。四出头官帽椅大气,南官帽椅秀丽,孙氏画册对于这两种形式的官帽椅皆有描绘(图4),但前者出现的次数要远少于后者,且仅出现在孙允谟的笔下,这样的现象显然与画家的个人喜好不无关系。另外,画册里还出现了几件搭脑出头,扶手不出头的两处头官帽椅,这种椅型尚有实物存世,十分少见,堪称特例。清式官帽椅与明式官帽椅有着明显的区别:明式官帽椅腿足带有少量侧脚收分,靠背板多为曲线形,且向后弯曲形成一定的背倾角,使人坐起来更为舒适;而清式官帽椅腿足没有侧脚收分,“背倾角较小,有的根本没有,全部呈90度直角,后背的稳定与否全靠两个扶手牵制着”[13]。在笔者看来,孙氏画册中的官帽椅很好地反映了这一时代的特征。

在画作《王熙凤恃强羞说病》中,孙温描绘了一种特殊的坐具——醉翁椅,整套画册仅此一件。醉翁椅实际是一种交椅式的直靠背躺椅,又称“逍遥椅”。使用时,人的状态介于卧和坐之间,还可以前后摇动,较之其他坐具,可以使人更放松、享受。在唐寅的《桐荫清梦图》、仇英的《梧竹草堂图》等画作里,也都可以见到这种椅子。明代《三才图会》记述“今之醉翁诸椅,竹木间为之,制各不同,然皆胡床之遗意也”,即其认为这种椅子是由胡床(马扎)演变而来。孙氏画册所绘的这件醉翁椅为贾母小憩所用,配有椅搭小褥和软枕,画中只见她半躺椅上,仰面闭目,双臂轻搭扶手,神情安闲自得。醉翁椅传世数量极少,收藏大家王世襄先生曾花费四十余年寻找实物,目前全球可查的也仅数件而已。

绣墩和杌凳是孙氏画册中经常出现的两种小型坐具。它们体型轻便,使用场合和方式也没有特别的规定,实用性较高。绣墩亦称“鼓凳”,其坐面在明代多凸起,在清代则为平面。孙氏画册中的绣墩多以冰裂纹、云纹、海水江崖纹的陶瓷材质出现,铺锦披绣,华美非常,其造型有开光与不开光之区分,开光则有圆形、椭圆、海棠等形式。杌凳有方形、圆形、六方形、海棠形、扇面形等形状,前两种较为多见。画作《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描绘了贾府众人在中秋佳节团聚宴饮的场景(图5),贾母与儿孙围圆桌落座,贾母、贾赦、贾政为长,居中坐圈椅,而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贾蓉、贾兰及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属孙辈,坐的是杌凳,坐具的不同显示出长幼尊卑有别。而作者特别将杌凳设计为圆形,并用一架十二扇山水大折屏围抱于众人身后,加之圆桌、圈椅等物,都是为了呼应团圆主题、增添节日气氛而有意设计的。

三、家具之工艺

王世襄先生曾指出,“大体朴素,只有少量装饰”的简约型风格并非明式家具的全貌,“雕饰富丽秾华而仍有很高艺术价值的也为数不少”[14],因此可以用“淡妆浓抹总相宜”来形容明式家具。而清式家具由于在造型中强调稳定、厚重的雄伟气度,家具的总体尺寸较明式家具要宽大许多,部件用料也随之加大,为装饰工艺提供了充分的发挥余地。清式家具注重装饰性,设计者与制作者为了实现绚丽多姿、千变万化的装饰效果,几乎将可利用的材料一网打尽,在手法上更是殚精竭智、力求新奇,常用的三种工艺是雕刻、镶嵌和漆饰。

雕刻在家具的装饰手法中占首要地位,清式家具的雕刻技艺达到了我国历史传统家具雕刻技艺的顶峰。雕刻包括技法和图案两个方面,技法主要包括毛雕、平雕、浮雕、透雕、圆雕、线雕、综合雕七种,图案涵纳的题材极为丰富,不一而足。家具表面上雕饰各类花纹,目的在于使器物具有观赏性,提高其文化品位,在视觉效果上予人以享受的感觉。每种纹饰图案皆富有具体的吉祥寓意,它们既是物质载体,又饱含精神内涵,同时还是鉴定家具制作年代和流派的重要依据。孙氏画册中,家具最常见的纹饰是拐子纹,在坐椅、条案、屏风、床榻等家具上都随处可见,其他诸如云纹、蝙蝠纹、卷草纹、缠枝纹、折枝花卉纹、回纹、如意纹、方胜纹、百吉纹、冰格纹、福寿汉字纹也都可以在孙氏画册中找到对应器物。拐子纹的特点是硬角拐弯,与夔龙纹十分相近,可以从有无龙头来区分两种纹饰,有龙头称夔龙纹,无龙头称拐子纹。拐子纹被认为是典型的清式纹饰,但其实在青铜器、古玉器上都早已出现,在明式家具上的使用也有很多实例可寻。以画作《悲远嫁宝玉感离情》中出现的这件雕刻繁复、略显笨重的内翻马蹄足束腰扶手椅(图6)举例来讲,其靠背板整体皆系透雕而成,中心是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又以云纹与四周相连,波浪形搭脑与扶手上沿系一木连作,攒拐子作框式扶手,牙条浮雕卷草纹,腿间安四面平底枨。

镶嵌,指“以金石等贵重之物钉入木器或漆器上,组成各种各样的纹饰或图画”[15],其应用于“大而屏风、桌椅、窗槅、书架,小则笔床、茶具、砚匣、书箱,五色陆离,难以形容”[16]。镶嵌分为平嵌和凸嵌两种形式,前者是所嵌之物与底子表面齐平,后者则是所嵌之物高出底子表面,隐起如浮雕。明清家具镶嵌材料种类虽多,但以螺钿为最重,珐琅、木雕、玉石、骨牙、陶瓷、金银等次之。原著在第三十八回描写藕香榭柱上挂着黑漆嵌蚌的对子,以及五十一回提到的螺钿小柜子,都是镶嵌工艺深入人们生活的明证。孙氏画册中家具使用最多的镶嵌材料是石材和瓷板,其他几乎未见。从绘画角度考虑,应当是因在较小尺幅里,这两种材料相较他者更易于描绘,且表现效果更好所致。

漆饰家具有上千年的悠久历史,品种多样,装饰精美,工艺高超,其装饰手法主要有剔红、剔犀、描漆(油)、填漆、洒金、戗金、描金。漆饰常与雕刻结合,如剔红、剔犀、填漆、戗金等雕漆工艺实则都有赖于雕工的高低。明清两代的雕漆器物各有侧重,明代雕漆工艺主要使用在盒、匣、盘等小件器物上,到了清代,为了满足帝王之家更加奢靡的需求,雕漆器物开始用于大型器具,出現了雕漆家具。《红楼梦》中既有雕漆痰盒(第六回)、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小茶盘(第四十一回),也有梅花式、荷叶式、葵花式、海棠式、方或圆的雕漆小几(第四十回)和雕漆椅(第五十三回),后者正是从清代才开始出现的雕漆器型。在《戏彩霞贾环烫宝玉》的画面中心,作者绘制了一架放置在玻璃罩里的彩漆描金西洋自鸣钟(图7),该钟顶部有一西洋人手持望远镜造型的鎏金铜饰突出罩子之外,整体尺寸有一人多高,巨大非常,十分惹眼。透过玻璃罩,我们会注意到这架自鸣钟不仅在表盘周围有描金花纹,上部还用彩漆和油色描画了群青为底衬托雍容华贵的牡丹花。这些细节都显示出它的价值不菲。《红楼梦》第四十回写到婆子们捧着的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图8),它在孙温的笔下得到了较为忠实的描绘,只是颜色并非五彩,而是大红。

四、结语

在照相术尚未被发明出来的时代,绘画是记录衣、食、住、行的首要视觉手段。我们所处的空间中几乎无一不需要家具,家具是与人类生活关系密切的器用。绘画与家具自古以来就密不可分——绘画描绘了各式各样的家具,家具上则饰有形形色色的绘画。可以说,家具是形象的历史,绘画是无字的史记。家具作为绘画的语汇,反映了绘画创作所处时代的时代环境、风俗人情以及人们的生活细节,从而绘有家具的画作成为研究古代家具发展、人们起居方式演变的重要档案。

《清 ? 孙氏绘〈红楼梦〉画册》以细腻真实的笔法描绘了贾府穷奢极欲的贵族生活场景,其中对于种类繁多、造型优美、工艺精湛的家具的刻画尤为值得我们关注和研究。为此,本文通过画作对明清家具设计的三要素——选材、造型、工艺进行解析,旨在沉浸画意当中,读懂造物之道。丹青为证,画册中对少见器型的描绘尤为珍贵,为相关器物的研究提供了具象可靠的资料,弥补了少见器型文献与实物匮乏的不足。透过孙氏画册,我们可以更接近那个时代,更接近红楼儿女的生活,更接近那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世界。

注释:

[1]侯会.物欲《红楼梦》:清朝贵族生活[M].北京:中华书局,2016:3.

[2]许军杰.从《红楼梦》看明清贵族家具文化[G]//赵建忠.红楼梦与津沽文化研究.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213-223.

[3]笔者从孙氏画册的著作权归属、画面的创作数量、画册的创作底本三方面进行辨析,认为其命名为《清·孙氏绘〈红楼梦〉画册》较为妥帖。参见:许军杰.从孙温、孙允谟合绘《红楼梦》画册的命名谈画册的著作权问题[J].曹雪芹研究,2021(2):140-151.

[4]范景中.序言[M]//旅顺博物馆编.梦影红楼:旅顺博物馆藏孙温绘全本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1.

[5]曹雪芹,无名氏.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200.

[6]韩国荣.根艺家具古今谈[J].家具,2009(S1):62-64.[7]屈峰.古代绘画里的天然木家具[J].中国书画,2020(06):11-15.

[8]文震亨,胡天寿.长物志[M].重庆出版社,2017:80.

[9]“明式家具”指制作于明至清前期的具有某一种特定造型风格的家具。“清式家具”指出现于清康熙年间,盛于乾隆时期,具有典型清式工艺风格的家具,与“清代家具”概念不同。参见:田家青.清代家具[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19-20.

[10]马未都.坐具的文明[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28.

[11]陈增弼.太师椅考[J].文物,1983(8):84.

[12]同[9],第53页。

[13]胡德生.故宫博物院藏明清宫廷家具大观[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6:92.

[14]王世襄.明式家具研究[M].北京:生活·讀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58.

[15]胡德生.中国古典家具[M].北京:文化发展出版社,2016:285.

[16]钱泳,孟裴.履园丛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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