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岚熙

我们只是想要在一起

人们很难想象，在以自由平等为荣的美国，直到1967年才宣布“黑人白人通婚无罪”。当时，在弗吉尼亚等南方诸州，不但“民政局”不予办理异族夫妻的结婚事宜，在其他较为开明的州结婚后，再来弗吉尼亚州居住者，还会被判有罪入狱。法官甚至在判决书中说了这样一段话：“造物主创造白人、黑人、黄种人及红种人（印第安人），并将他们放在不同的大陆，本意就是希望保存不同种族之异，而不希望不同种族互相混合。”

半个世纪前，美国“黑白通婚”构成犯罪

改变了这一切的，是1967年6月12日宣判的“拉文夫妇诉弗吉尼亚州案”。这对夫妇的姓氏“Loving”恰巧有“深爱”之意。拉文夫妇中的丈夫是白人理查德，太太是黑人米尔德莱德。他们生活在弗吉尼亚州的卡洛琳郡城，两人坠入爱河。1958年，18岁的米尔德莱德受孕，两人想结婚却发现，弗吉尼亚州法第20章57节“婚姻无效令”载明：白人与有色人种的婚姻，一律无效，且不得给予离婚证。其实不只是弗吉尼亚州，当时全美三分之二的州均是如此。直到1963年，全国民意测验结果显示，仍有59%的民众相信黑人与白人通婚应属非法。

在友人的建议下，拉文夫妇驱车150公里前往华盛顿特区。首都风气开明，已经解除异族通婚禁令，为他们办理了结婚手续。费尽波折终于领上证的二人高兴地返回家中。然而未过数周，警察于凌晨闯入他们家中准备逮捕他们。州法第20章59节规定如下：“白人与有色人种通婚，构成异族通婚罪，可判处有期徒刑1年至5年。”拉文夫妇赶忙出示华盛顿特区颁发的结婚证，证明自己不是“非法通婚”。警察早有准备，祭出州法第20章58节：“本州白人与有色人种居民为规避本法，前往他州结婚后返回本州以夫妻名义居住的，以本法第59节（构成异族通婚罪）论处。”

蜜月没过完，拉文夫妇就吃上了官司。此时拉文太太还怀有身孕，也一并被押上法庭受审。大陪审团一律由本地白人组成，竟一致支持检方观点，同意签发起诉书。1959年1月，拉文夫妇承认有罪，请求法官从轻发落。一审判决很快出炉，拉文夫妇被判有期徒刑1年，缓期执行，条件是接受流放的命运，25年不得返乡。拉文夫妇只得离开家乡，前往华盛顿特区居住。丈夫做砖匠养家，妻子在家从事家务，两人育有三名子女，生活颇为窘困。他们的家人好友均在弗吉尼亚州，两人却再也不敢回到家乡探亲。

这一情况直到5年后才有了转机。1964年，美国国会通过《民权法案》，禁止餐厅、戏院、公车及公立学校基于肤色将不同种族的公民隔离开来。一言以蔽之，法律严禁种族隔离。久别家乡的拉文夫妇向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發去信件，询问新法颁布后是否意味着自己有机会翻案上诉。他们并未抱太大希望，因为自己穷得连律师都请不起。这位肯尼迪部长却十分重视，将求助信转交给公益组织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后者邀请著名律师伯纳德·科恩提供免费的法律援助。科恩律师欣然应允，冷静分析形势后，决定协助这对苦命鸳鸯在弗吉尼亚州提起诉讼。

法庭之外，媒体风向也已转变。全美媒体纷纷报道，大多为声援拉文夫妇。尽管如此，弗吉尼亚州最高上诉法院仍然“坚守初衷”，于1966年作出驳回重审申请的裁决，该法院不但坚称法律合宪，还强调婚姻为“州法”事项，联邦不应当横加干预。弗吉尼亚州最高上诉法院的利昂法官在判决书中写道：“维持公民的种族完整性，避免血统混同，防止混血公民出现，避免丧失各种族自尊，无一不是州政府的正当目的。”他还专门指出：“婚姻事项向来属于州的权限，依据美国《宪法第十修正案》完全由州立法决定，联邦政府无权置喙。”

判决作出后，代理拉文案的科恩律师对媒体表示，弗吉尼亚州这一法律已严重违反美国《宪法第十四修正案》“平等保护”条款，构成对不同种族恣意的区别待遇。此外，该法也与宪法中正当程序条款南辕北辙。州法侵犯夫妻二人人身自由，同时侵害民事上夫妻财产及继承权利。宗教界人士也表达了自己的异见，从教义的角度，指出圣经支持信徒自由选择配偶，并不禁止异族通婚。一时间，拉文诉弗吉尼亚州案成为全美最热门的案件，也为联邦最高法院（当时首席法官为沃伦大法官）有意改变“黑白隔离”现状、促进各种族平等提供了“法官造法”的良机。

婚姻不归州管，也不归联邦管，而该个人决定

对于“违宪”的指责，弗吉尼亚州不以为然。他们表示，该法对黑人白人同样适用，黑人嫁娶白人，白人嫁娶黑人，同样依法惩处，并未独厚白人，歧视黑人。当年国会通过宪法修正案时，没有废除各州禁止异族通婚的法律。而且，在1955年的莱姆案中，联邦最高法院在面对该州内的婚姻案件时，选择了回避争议交给州权处置，一定程度上至少是默认了州法有关异族禁婚的规定。州法院表示，婚姻不是自然结合，而是一种社会关系，应当受法律与权力的制约。他们认为，州权与州法有充足的理由来做出干预黑人与白人成婚的“正当之举”。

听到这一辩解，沃伦大法官分外生气。他认为，正是因为十年以前联邦最高法院在莱姆案中回避了事，导致禁止异族通婚的白人至上理念又更深重。对此，沃伦大法官深以为耻，私下告诉法官助理：“该案（莱姆案）判决纯属胡说八道。”他决定以拉文夫妇案为契机，确立新的里程碑。他在判决中指出：“结婚系人的基本民事权利之一，与我们的生活和生存息息相关。弗吉尼亚州以种族这样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依据，剥夺人们选择和谁结婚的权利，实为不当干预。此外，该州法律未经正当程序，就否定拉文夫妇的结婚自由，也构成对《宪法第十四修正案》的违背。在我们的宪法中，与异族结婚或者不结婚的权利属于个人，各州无权干涉。此前弗吉尼亚州的有罪判决应予撤销。”

紧接着，联邦最高法院认为，弗吉尼亚州的婚姻法构成“基于种族而分类”的差别歧视，应该接受“最严格的违宪审查”。沃伦大法官更是在判决中强调，“禁止异族通婚的法律，只是为了维持白人至上的种族优越主义而存在，因为法律只限制白人跟其他人种结合，却不限制其他人种彼此通婚。”在弗吉尼亚州，白人跟任何有色人种都不得结婚，但是黑人与黄种人、黄种人与印第安人结婚却不受限制。法官们都认为，这个“独尊白人血统，歧视其他种族”的立法明显违反平等保障条款，应当被认定为违宪。最终，联邦最高法院以9∶0的判决宣布拉文夫妇无罪且胜诉，得以返回家乡，还宣布弗吉尼亚及另外十五州禁止异族通婚的法律均构成违宪，自此无效。

有趣的是，沃伦大法官的判决书中，两次提到了宝嘉康蒂的名字。她是电影《风中奇缘》中的角色，更是现实中存在过的一位传奇女性。她出生于1595年，是波瓦坦酋长的女儿。波瓦坦是二十几个印第安部落的联盟，其地盘就是现在的弗吉尼亚州东部。波瓦坦印第安人在此生活了近千年。他们种植豆类、玉米、南瓜和甜瓜。宝嘉康蒂作为酋长的女儿，对殖民者十分友好，不但救过探险家史密斯的命，在白人们挨饿的时候带来玉米，教会白人种植烟草的方法，成了殖民者和父亲波瓦坦酋长之间的重要纽带。后来，她嫁给了白人商人罗尔夫。这一婚姻也被弗吉尼亚州法认定为“唯一允许的例外”——该州禁止白人与有色人种结婚，而且任何人只要祖先的血统中曾混合了非白人的血统，即使只有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都一律会被归入“有色人种”，除非他/她是宝嘉康蒂的后裔。沃伦大法官两次提到这位传奇女性，诉诸建国者们的早期历史，给异族通婚找到了“古已有之”的合法正当之源。

案件终了，拉文夫妇得以于1967年回到弗吉尼亚州家乡居住。然而不幸的是，8年之后他们被一名醉汉驾车撞倒。拉文先生死亡，太太则失去了一只眼睛，从此半盲地独立抚养三个年幼的孩子长大。一直到2008年过世为止，后半生她病痛缠身，活在窘迫之中。他们的婚姻在家乡获得合法承认只有短短8年，甚至不及他们被迫迁居到华盛顿的9年时间。可拉文夫妇之名却被作为“婚姻幸福”的代名词，他们获得胜诉的日子，也被视为美国人的婚姻节日得以庆祝。然而拉文太太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却只是平静地说：“我们并没有想要改变历史，我们只是想要回家，想要在一起。”正是这样简单的愿望打破了种族隔离和偏见，成就了今天人们在择偶与婚配时的自主与自由。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