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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边缘

2021-01-19郑朋

小说月报 2021年11期
关键词:叔叔母亲孩子

我从梦中醒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太阳不再炫目,铅色云层堆积如山,看样子一场大雨正蓄势待发。窗外一片辽阔的原野,不断闪过波光粼粼的水塘、稻田、屋舍和黄牛。几个光屁股的顽童在河中游泳,手持荆条的妇女站在岸边暴跳如雷又无可奈何。火车很快掠过他们。进入洞庭湖平原,就很难看到山了。我望着窗外碧绿的原野,发了许久的呆。我又梦见了她。隔着玻璃,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像默片一样,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什么也听不见。我用力捶打着玻璃,玻璃像墙壁一样厚实。醒来的时候我看了看手掌,一片青红。我渐渐回过神来。我睡在下铺,斜對面的中铺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正搂着五六岁大的小女孩。

小女孩正看着我。一双玻璃球似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我发觉她的时候,她下意识躲闪了一下,将头埋在她母亲的臂弯里,一会儿又忍不住探出来,继续望着我。对视的那刻,她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红扑扑的小脸蛋,额头上汗津津的,粘着一缕头发。我假装瞪她一眼,朝她扮了个鬼脸。她又是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她说,叔叔,刚才你做噩梦啦?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得意起来,说我看见你使劲拍打床沿,拍得砰砰响!我脸一红,正想向她道歉,她母亲这时笑了,抚摸着女儿的额头说,你这个妹子怎么一刻都不消停呀,你看都几点了,还不午睡?!扬起手,佯装要打,小女孩小泥鳅似的又钻进母亲臂弯去了。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继续望着我,朝我挤眉弄眼。

我起身去车厢吸烟处抽了根烟。手上的印痕已经消退。天色阴沉,成片的稻田在乌云下呈墨绿色。雨还没落下,风却大了起来,吹得禾苗波浪形起伏。几只黑鸟一字排开,蹲在电线杆上,像几个乡村老汉蹲在地上闲聊。南方的风景纷纷从眼前倒退,记忆的潮水劈头盖脸地向我涌来。我情不自禁地再次想起女儿。我靠着车厢缓缓蹲下,用手捧着脸,掩饰着崩溃的情绪。火车哐当哐当富有节奏的响声,一下下地击打着我的心扉。

列车员推着小推车朝我走来时,我想我已经缓过来一些了。我要了两罐啤酒,一袋花生,一份报纸。列车员离开的时候,我又叫住她,加了一罐汇源果汁和一包大白兔奶糖。回到下铺,我将东西放在小搁板上。小女孩正在给她母亲编辫子,她母亲假装已经睡着,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在努力憋住笑。她看到了我的报纸,歪着脑袋,好奇地问道,叔叔,这报纸写的什么呀?我瞅了眼说,过几天,香港就要回归祖国啦!她开心起来,说,我也听说啦,电视上都在放,我以后就可以去香港啦!她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只小皮球似的弹来弹去,终于将母亲弄醒了。她母亲说,你再不午睡,都下午啦。她说,我一点也不困呢!她母亲叹口气说,宝呢,我眼皮都睁不开了。她赶紧趴过去,用指尖撑开她母亲的眼皮子,说,妈妈,你的眼皮睁不开啦?她会不会是沾上胶水了?说得大家都忍俊不禁。她母亲也笑了。

小女孩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开始不断向我发问,叔叔,从这里到香港坐火车多久?我回答说要两三天呢。她马上接着问,那坐汽车呢?我说坐汽车就更久啦!一个星期都有可能。那轮船呢?……

总有一堆五花八门的问题在早早地等着我了。我很快被这个小机灵鬼弄得焦头烂额起来。她母亲批评她,你可消停会儿吧,不要影响叔叔休息了!说完朝我歉意地笑笑。这时我才知道,她们是长沙人,她是一所医院的妇产科护士,利用暑假,带女儿去探望在北京协和医院进修的爱人。她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烫了头,戴着一只浪琴腕表,看起来比我的妻子秋怀显得年轻和时髦一些。

我们一路闲聊着,打发漫长的旅途。她问我出差还是旅游,我说出来散散心。是在北京工作吗?我说我的工作在非洲。我是一名外交官和翻译,驻塞内加尔四等秘书。她一下被我的职业提起了兴致。那这次是回来探亲?我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像所有最初知道我职业的人一样,她也开始向我打探一些非洲的气候、族群、饮食、语言等问题。我望了一眼这位妇产科护士,她不知道,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我知道,她没法给我答案。

我是半个月前回的国。归国的原因是妻子即将分娩。我在电话里听得出秋怀表露出来的焦虑和不安,她一再强调已经有了早产的迹象,肚子这几天总是阵痛,催我快点回国。我当然不能错过孩子的出生,这是我生命的意义所在。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踏上了回国的旅途。飞机腾起的那一刻,一抹耀眼的朝阳穿过舷窗,光束中旋舞着无数金色尘埃。一个梳着小脏辫的黑人小女孩坐在我左侧,她的皮肤看起来像蜜蜡。她朝我笑了笑,一口整齐的白牙。她用法语向我问好。我的心情像她那口牙一样好。飞机腾起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即将成为人父的巨大喜悦中。

那天飞机一降落,我从首都国际机场直奔医院。正赶上早高峰,路上拥堵得厉害,上午十点我才赶到医院。徐医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薄薄的嘴唇,我看到镜片背后闪烁出的笑意,她向我道贺,剖宫产,是个女孩,体重一千八百四十克,母女平安。岳父有些埋怨说,你这个大忙人,总算回家了,好在一切顺利,秋怀已经苏醒……我明白他的潜台词。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傻笑。巨大的喜悦击中了我。我提出能不能看眼孩子?徐医生解释说,因是早产,孩子得先在儿科新生儿室过渡几天。看我失落的样子,她打趣说,看你急的!第一次做父亲吧?应该很快就能接回家了。徐医生走后,我站在走廊上,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内心此起彼伏的情绪。阳光透过走廊的玻璃,我感觉身上暖洋洋的。窗外的草坪上,一个护工正推着轮椅在陪老人散步。一群年轻护士轻言细语,正说笑着从医院长廊尽头走来。医院外边的街道隐约传来的汽车嘀嘀声和小贩的吆喝声,这些声音如此熟悉动听,我感到美好的未来正向我敞开它温暖的怀抱。是的,这天早晨起,我不再是一个人,我已为人父。我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爱。

三十七岁那年,秋怀终于怀上了我们的孩子。那个时候,我们的婚姻其实已经出现了某些尚未察觉的裂痕。因为工作的关系,我长期驻守国外,秋怀则留在北京教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我们才能相聚。秋怀不喜欢非洲,塞内加尔炽热的阳光让她吃不消。她也适应不了西非炎热的气候和饮食。每次来都水土不服,会生场病,等身体好不容易适应过来,假期也接近尾声了。她不懂法语,更加不懂本地方言,沟通是个问题,也很难交上朋友。这边慵懒的生活节奏和落后的基础设施也让她感到烦闷。她已经习惯了北京,习惯了大型的购物商场,习惯了地铁出行。这里看起来就像原始社会。她不止一次提出让我尽早调回北京。

我倒是很快适应了塞内加尔。我不怕热,甚至喜欢炎热的气候。时间一久,我越发觉得这儿自有她的迷人之处。大西洋逶迤的海岸线,永远充沛的阳光,玫瑰湖那抹亮丽的色彩,当地淳朴的民风……都让我着迷。他们最初对我还有些敬畏,某次我负责一项援建项目的监工,当我光着身子和当地人一起走进浴室时,所有人都望向我,周围的目光让我感到有些尴尬,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他们对我的善意。我是第一个和当地人在公共浴室坦诚相见的外国人。第二天早上,我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当地人送来的各种热带水果。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塞内加尔野生浆果,味道有些发涩,他们教我撒上胡椒和盐,味道果然好了很多。他们亲切地叫我“树”,合影的时候,将手搭在我肩上。头顶篮子的当地女人远远朝我投来羞涩的笑容,露出盐一般洁白的牙齿。

当我和当地人打成一片的时候,意味着和北京也越来越远,离秋怀越来越远。后来我忍不住这样想,我热爱这儿,恐怕是因为这儿离北京足够远吧。那些年,我渴望离开北京,离开熟悉的街区、熟悉的朋友,逃离我熟悉的一切。

一九九○年,我北京的朋友圈像桌上的台球,突然被命运的球杆击得七零八落。大家纷纷找机会离开北京,往世界去。柏林、巴黎、伦敦、纽约、洛杉矶……我最好的朋友蒙鸣放弃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教职,去了巴黎。洪壮则去了柏林。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也都在蠢蠢欲动。

相比那些繁华的城市,我“去”得更彻底。当他们知道我选择了塞内加尔时,都显得有些惊讶。为什么要去那么偏远落后的地方?我没有解释。他们不知道荒凉和孤独正好是我喜欢的。离家万里,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我可以完整地拥有自己,拥有一个个不受干扰的静夜。我在那些安静的夜晚读书,翻译,或者沿着荒芜的公路散步。大西洋带来凉爽的夜风,吹得路边的杧果树窸窣作响。有时我走很远,一直走到天色发白,才返回住处。我像在刻意惩罚自己,将自己流放在这个贫穷落后的热带国家。之前熟悉的北京生活,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和秋怀一个星期会通两三回电话。只要她还在北京,家就在北京。她委婉地提醒我这一点。我没有反驳。她会在电话中向我诉说生活和学校中的琐事,单位的人事关系,办公室政治,女人们私下较劲的服装和化妆品品牌,北京街头新近的变化,等等。无非是些琐细的日常生活,后来话题越来越寡淡。我能感觉这份感情在时间和距离面前的无力和脆弱。有一次,她像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可惜我们没有孩子。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想象着秋怀那张熟悉的脸,想象她当时的表情,她的神态……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敷衍着和她聊了些别的琐事,草草挂掉了电话。是的,我们结婚快十年了,依然没有孩子。之前两次都因为宫外孕流产了。医生说她这辈子可能都怀不上了。如果有了我们的孩子,很多话题就可以围绕孩子展开。关于孩子会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话题(当然,一旦有了孩子,恐怕问题会更加复杂化)。一种无形的沉默笼罩在我们心头。有時刚说上几句,我们就陷入了尴尬之中,好像一切都乏善可陈。她说,那就这样吧。我心里说,好的。我能听见她挂断电话时发出的轻微的叹息。我沉默着。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无声坍塌了。是爱情吗?我不知道。有时我忍不住会想,当初为什么要结婚?我们真有那么深爱对方吗?我相信她一定也想过同样的问题。属于我们的那些柔情蜜意,在时间的长河中被无限稀释了。我甚至不知道是否还爱她。

孩子是我上次回国探亲意外怀上的。

回塞内加尔两个月后,秋怀才告诉我消息。她问我,这次要还是不要?这个问题相当棘手。秋怀已经三十七岁,因为宫外孕,流过两次产。我当然知道这个年龄怀上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沉默了一会儿。她为我的沉默感到生气,她说,你好好考虑一下,不行明天我就去医院打掉。我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孩子当然要的,我们最后努力一次吧!我说了一些安抚她的话。这件事的确打乱了我们的计划。电话那头,她罕见地哭了。秋怀在我面前一向表现得很坚强,有时过于倔强,甚至少了点女人的味道。她很少在我面前哭。那晚她非常情绪化,泣不成声,我说了一大堆安慰的话,好不容易才将她安抚好。我相信她已经隐忍很久了。

孩子的到来,某种意义上充当了我们婚姻的黏合剂。那一段时间,我们似乎又恢复了恋爱时期的亲密状态。她每天给我打电话,发邮件,分享她身体新的变化。这次妊娠反应比往常更为强烈。上课的时候她只能拼命忍住,生怕学生看出来。关于这些,她越是轻描淡写,我越发感到歉疚。我甚至动了调回北京的念头。我知道她希望我能尽快回去,回到她身边。像其他有孕在身的夫妇一样,晚饭后一起牵手在公园散步,畅想未来的孩子。

秋怀已经醒来,还有些虚弱,见我回来,她松了一口气。孩子还好吗?我用力点点头,说一切都很好,你放心。孩子的名字想好了吗?她的手汗津津的。我说,想好了,叫何塞京如何?塞内加尔的塞,北京的京。她勉力一笑说,还好你没给她取名塞北。我也笑了。心里莫名一阵柔软。那种感觉好久没有了,既熟悉又陌生。我忍不住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她的眼睛透出一丝诧异,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

那些天,我不断往返于家和医院。这种忙碌让我充实和快乐。我相信自己能当好一名父亲。我很快就会学会换洗尿布,给孩子喂奶,逗她开心,哄她入睡。这些让人皱眉的事情,一旦孩子降生,马上变得意义非凡。我甚至为之前的自私和愚昧感到可笑。每天我早早赶去医院,用保温杯给秋怀送去粥和汤。然后透过儿科新生儿室的玻璃,观察我的女儿。多数时间她乖乖地躺在那儿睡觉。有时小手在空中乱舞,大声啼哭,那一定是饿了或者不开心了。我在一旁守护着我的孩子,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几天。

徐医生说,孩子各项体征正常,呼吸不错,胃口好,挺能吃。虽然曾出现皮疹和黄疸,但用药后情况明显好转。她的话让我悬着的一颗心逐渐安放。我期盼早点抱上我的小宝贝。每天去医院前,我都会刮净胡须,我担心胡须扎痛她稚嫩的小脸蛋。徐医生说,婴儿体重超过四斤了,再过一两天就能接回家了,让我做好回家的准备。

我特意去了一趟家乐福的创益佳店,买回了育婴所需的用品,婴儿床、推车、尿不湿、进口奶粉、奶嘴、衣服、玩具等。我花了一个下午,将家里布置停当。添置了这些东西,整个家焕然一新。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我想象孩子嘹亮的哭声和粉嘟嘟的笑脸,想象她第一次叫我爸爸的样子,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这不是梦,是事实。

五月二十五日下午,我接到了医院通知,让我第二天上午九点前去办理出院手续。我的孩子终于要出院回家了。这个消息让我无比振奋。我打电话向远在湖南的家人报了喜讯。老人家都高兴坏了,恨不得当天就赶过来。全家都沉浸在孩子降生的喜悦中。

坏消息是晚上传来的。当时我刚从医院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水,电话就响了。是医院新生儿室值班大夫打来的,通知我紧急前往医院。我说出什么事了?电话那头很焦急,说孩子出了点状况,让我赶紧过去。

天快要黑了,起了凉风,挺拔的白杨在晚风中簌簌作响。我看到电线上栖息着几只黑鸟,一字排开,羽毛凌乱。等了许久,出租车迟迟不来。我设想了最糟糕的情况,孩子发烧感冒了,或者药物过敏。

徐医生不在,值班医生是一位姓祁的年轻医生。他简明扼要地说,孩子出现了高烧和感染,经过紧急抢救,刚才情况稍微缓和。我问是什么病菌,他沉默了一下说,目前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病菌感染所致。我说,新生儿室不是有严格的消毒隔离措施吗?祁医生说,理论上是这样,但您也知道医院是公共空间,人来人往,要百分百做到消毒隔离不太现实……他的话让我感到莫名的忧戚。祁医生匆匆说了几句就进抢救室了,让我先在走廊等待进一步消息。我坐在走廊座椅上,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漫长。除了祈祷,我什么也做不了。

晚上十点,祁医生把我叫到医生办公室,脸色沉重地告诉我,孩子可能不行了,感染发展得太迅猛,所有措施都采取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未能挽回孩子的生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他时刻注视着我表情的变化。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一块块巨石,朝我压来,让我感到窒息。我的膝盖有些发软,我缓缓蹲下去。我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肩膀,试图安慰我。我一下跳了起来。我在走廊愤怒地号叫、咆哮,用拳头击打着墙壁。他们死死抱住我,安抚我。那些话多么苍白无力啊。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动不了,只能号啕大哭。整栋楼回响着我绝望的呼喊。然而这些无法挽回我的孩子。准确地说,当晚十一点半,医院正式向我下达了孩子死亡的通知书。我的孩子出生仅九天,我还没来得及抱一抱她……我没法接受这样的打击。我的世界坍塌了。

小女孩将脑袋探出床沿,下巴尖贴着扶手,朝我扮鬼脸。我偶尔回应她,扮成小丑的样子,惹得她咯咯咯笑个不停。她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可爱。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响亮地回答道,我叫曾泱,今年五岁了。她母亲说,哦,也晓得自己五岁啦,别人家的小朋友五岁都好懂事呢,从不惹妈妈生气。她捂着耳朵,故意装作没听见,大声问妈妈,妈妈你刚才说什么了?我什么也听不见呢!我从床上坐起来,问她们是否需要下来休息,年轻的母亲谢绝了。她说,今天很奇怪,小曾泱一向有些怕生,但和您一见如故,好像亲人一样。我说,是缘分吧。孩子非常乖巧,我也很喜欢她。

叔叔,我要去洗手间,小曾泱说的时候已经伸出了手臂,做出搂抱的举动。我顺手将她从中铺抱了下来。你能带我去吗?她抬起头望着我。我愣了一下,她母亲躺在中铺,正准备下来。我说,你下来麻烦,我带她去吧。她望了我一眼,对小曾泱说,让叔叔带你去吧。

从洗手间回来,年轻母亲表示了谢意。她的眼神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我能感觉她对我的信任度在提升。那种陌生人之间的戒备、客套、敷衍无形间消解了。小曾泱像只小兔子似的,一会儿钻到车厢前头,一会儿冲去后头。她母亲喊,曾泱,你给我回来!小曾泱嘴里答应着,又小兽似的跑远了。后来她母亲已经放弃了努力,索性睡了。小曾泱耍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见我坐在过道的凳子上,跑过来对我说,叔叔我累了,一骨碌就爬我腿上,让我抱她。她母亲斜躺着,像睡着了。我犹豫了一下,将小曾泱高高举起,旋转了一圈。整个车厢回荡着小曾泱银铃般的笑声。她命令我举再高点,再高点。她在我头顶旋转,欢笑。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曾泱就是我的女儿。我想塞京如果能长这么大,一定也像小曾泱一样惹人疼爱,我会将她高高举起,将她搂在怀里。她就是我的一切。

我将大白兔奶糖和果汁递给小曾泱,她母亲并没制止,说还不快谢谢叔叔?小曾泱甜甜地道了谢。我刮了刮她的小鼻梁,说不用谢。那个下午,小曾泱都偎依在我身旁,甚至忽略了她母亲。她让我不停地给她讲童话故事,我搜肠刮肚,把能记住的童话故事一股脑儿讲给她听。她母亲笑着说,树先生,您有孩子吗?我摇摇头说,没有。当我说出“没有”时,内心像出现了一个窟窿。她兴许也察觉到了我神情的变化,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我是在石家庄下的车。石家庄有我两个大学关系很好的哥们儿,他们得知我家里的消息,邀请我无论如何也要来石家庄散散心。那时小曾泱已经睡着了,我将她轻轻放在下铺上,正准备下车时,她突然惊醒,大声地说,树叔叔,你要走了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惶惑和不安。我说叔叔快要到站了,我们下次再见了。说出这句话,我就有些后悔。这是一句成年人的谎言,下了车就再也见不着了。我不该向她撒谎。她说,叔叔家不是在北京吗?我说叔叔在石家庄有点事,过几天才回北京。她说,那我等你回北京,我们北京见!我说好的,北京见。她说,那我怎么联系你呢?我再次感到羞赧。我说,你过几天给我打電话好不好?我掏出纸笔,留下了我家的座机号码。收到了我的承诺,这下她开心了,清脆地说了声好。像是要表达自己的决心,她又大声说,我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哟!我刮了刮她的小鼻梁,下了车。小曾泱把小脸蛋紧紧贴着车窗,依依不舍地挥舞着小手向我告别。火车徐徐开走,离我越来越远,不知怎的,我的心一阵空落,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萦绕心头。

我在石家庄待了两天,天天喝得烂醉如泥。只有喝醉的时候,我才能暂时忘掉过去。在承德的同学得知了我的不幸,邀请我去承德避暑,我也答应了。只要不那么快回北京,回到那个让人心碎的城市,去哪儿都行。于是我在承德又待了几天。我回到北京,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了。

刚到家,秋怀说,这几天有个小女孩天天给你打电话。每次都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下就想到小曾泱了。我以为她一到北京,见了父亲,去了游乐场,准会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呢,没想到她一到北京,当天就给我电话了。秋怀说,每天都打,有的时候甚至一天打好几次电话。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讲,听说你不在就挂了。我说,她留了电话号码没有?我给她回过去。秋怀说,没有留,但我猜一会儿准还会来电话。

如秋怀说的,不一会儿家里电话就响起了。果然是小曾泱打来的。听到我的声音,她兴奋得哇哇叫起来,树叔叔终于回来啦!然后埋怨道,你怎么才回来呢?我都等你好几天啦!我向她道歉,说叔叔临时又去了趟别的地方,所以耽误了。我说请她去吃肯德基,带她去游乐场,她才高兴起来,电话那头一阵欢呼雀跃。

我们约在周末在西单碰面。这次见面,她爸妈都来了,一家人凑齐了。小曾泱非常开心,一见到我,就从她爸怀里跳下来,张开手臂让我抱,再也不肯下来。大家都笑,开她玩笑说见到树叔叔,亲爸都不要了。

那是非常愉快的一次见面,我们在肯德基坐了一下午。我才知道他们是医学世家。一家人都从事医学有关的工作。小曾泱的父亲是湘雅医院神经内科医生,爷爷是骨科医生,开了一家私人诊所,奶奶曾是著名的妇产科医生。我打趣说,你们家包治百病啊。小曾泱的父亲非常健谈,和我一见如故,邀请我下次有机会再去长沙,一定上他家坐坐。他问我这次去长沙去过哪些地方,品尝了哪些著名的小吃。我说不上来。我连著名的火宫殿和岳麓书院、橘子洲头都没去过。他们都表示了遗憾,取笑我去了一个假长沙,什么都没感受到。表示下次来一定帮我补偿。我答应了。在长沙这些天,我每天都恍恍惚惚的,行尸走肉一般,我的世界没有了声音,也没有了颜色,漆黑一团。

小曾泱一家返回长沙后,很快将她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她还是和往常一样,每天都会给我打电话。今天吃了什么呀,新结交的小朋友呀,遇到了什么新鲜事情呀,等等,事无巨细,都要一一分享给我听。我以为等她的新鲜劲过去,很快就会将我遗忘。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但令我惊讶的是,小曾泱坚持了下来。要是碰上我不在家,她一定会向秋怀刨根问底,树叔叔去哪儿啦?什么时候回?或问树叔叔回来了吗?一天打好几次电话。秋怀说,你赶紧回电话过去吧,她要听不到你的声音就不肯睡觉,谁都拿她没辙。

孩子意外去世后,秋怀就再没去过学校。她本来睡眠就不好,这事之后,她经常彻夜不眠。不开电视,也不开灯,在黑暗中默默坐着。也很少吃东西,手脚冰凉,脸色憔悴,那样子看着让人揪心。我劝她想开点,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是孩子和我们的缘分不到,生活还得继续。她望着我,摇了摇头,眼神衍生出非常古怪陌生的神情。她的眼神让我有些害怕。我倒希望她能哭出来。哭出来心里就好受一点。她越是这样,我越担心她承受不了这个打击。我替她向学校请了长假,很快获批了。

医院最终的解释是感染了儿童肺炎,准备接下来协商赔偿。朋友们给我出了许多主意,比方找媒体曝光,给医院施加压力,或者打官司,争取更多的赔偿金,等等。医院的解释让我感到愤怒,这是新生儿室,不是普通病房。病菌怎么进去的?为什么就我的孩子被感染了?受感染后,医院到底有没有尽到应尽的职责?围绕着这些问题,那些日子我来回奔走,心力交瘁。

没有真相。这个世界或许压根就不存在什么真相。即使打赢这场官司又能怎样?再多的赔偿金又能怎样?也挽回不了孩子的生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一刻,我对北京的厌憎到了极点。

某天夜里,我已经入睡。秋怀一把摇醒我,说,我看到我们的孩子回家了,她正站在门口。秋怀惊愕的神情吓到了我。我说你做梦了吗?秋怀坚决摇了摇头,我真的看到她了,穿着粉色的小凉鞋,系着天蓝色的围巾,她还叫了我妈妈。秋怀终于哭出声来。

我将家里所有的婴儿用品全部做了处理。家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终于看不到一丝关于塞京的痕迹了。我心里也空空荡荡的,这些新添置的东西只保留了很短的时间,但在我心间牢牢占据了位置。处理完这些,我钻进小酒馆,要了一瓶二锅头,几杯酒下肚,发现四处都是女儿的身影。我还没来得及熟悉她,亲亲她,甚至认识她,她就离开了。这样想的时候,我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来。

我学会了烹饪。秋怀心情好的時候,我陪她去看画展和话剧。我们的生活在努力重建中。又恢复到了之前的老样子,两个人的世界,波澜不惊。吃饭的时候,我们绝口不提小孩的任何字眼,电视上的育儿节目、奶粉广告都是敏感雷区。我们小心翼翼回避着小孩的话题,生怕一不小心又会揭开那道伤疤。

十月底,秋怀提出回学校上课。我想她应该缓过来一些了,于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小曾泱依然每天给我电话,告诉我她做过的五彩纷呈的梦,给我寄她新画的水彩画,向我介绍她新认识的小朋友。我给她寄去在西非采集的标本,一只色彩斑斓的非洲凤蝶。这年圣诞节的时候,给她寄了巧克力。距离并没有淡化这段特殊的情感,它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坚固。因为小曾泱,我们两个家庭走得更近了些。我们邀请小曾泱一家有时间来北京玩,他们也邀请我们去长沙走走。

我能感受到秋怀对小曾泱的爱在日渐增加。她不时给小曾泱寄去衣服和玩具。也许她在小曾泱的身上依稀感受到了我们自己孩子的影子。有一次吃饭的时候,她突然说,要不我们认小曾泱当干女儿吧?我吃了一惊,哑然失笑说,我没什么意见,但这个我们说了不算啊。

那年春节,秋怀提出去长沙玩一趟,其实是为登门拜访小曾泱一家。看似无意之举,实则做了精心准备。她给小曾泱和小曾泱的爷爷奶奶准备了京八件和烤鸭。两家人都聚齐了,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团圆饭。我们的造访让他们非常惊喜,尤其小曾泱,一会儿钻进我怀里,一会儿又让秋怀抱,忙得一头汗。老太太说,你看她高兴的劲,亲生父母都没你们亲呢!小曾泱母亲说,上辈子小曾泱一定是你们的闺女。秋怀顺着她的话说道,那我可要认她当干女儿了!她母亲就笑,说小曾泱,你答应不?没想到,小曾泱毫不犹豫地说好!她大声地叫了我们干爸干妈,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大家愣了一下,都笑起来。我很久没见秋怀这么开心了。她当场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玉镯摘了下来,无论如何也要赠予小曾泱。他们推辞,说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敢当。秋怀说,都叫我妈了,这个就当是妈给的见面礼,等她长大戴,一定要收下的。小曾泱显然不懂玉镯,对手中的玩具熊更有兴趣。

那天爷爷奶奶都来了,老人家七十多歲,均已退休,但闲不住,都被返聘了。老太太一头银发,戴着珍珠耳环,举止优雅慈祥,很和气。老太太说,看得出来,树先生和夫人都喜欢小孩嘛,难道你们没想过自己要一个吗?是啊?很快有人附和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们身上。目光充满了困惑和些许的意味深长。

秋怀扭头痛苦地朝我看了一眼。显然她感受到了什么。刹那间,她脸色苍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下,眼神顿时暗淡下来。我察觉不妙,解释说,我们正在努力中,赶紧岔开了话题。难道你们没想过自己要一个吗?老太太的话一直在我耳边环绕。在回北京的路上,秋怀闷闷不乐。她不说我也知道,我们不可能再有机会了。秋怀这次怀孕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之前两次都是宫外孕,医生曾告诫她永远都做不成母亲了。

回北京后,小曾泱依然和我们保持着电话联系。她依然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天使。她童真无邪的笑声能照亮我内心某处黑暗的角落。我将她的照片放在书桌醒目的位置。照片是她五岁生日那天拍的。小曾泱站在橘子洲头的草坪上放风筝,和煦的阳光沐浴着她,她穿着漂亮的小花裙,笑容那么清澈、动人。除了这些,我也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失去了控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

我逐渐有些失眠,很难入睡。即使好不容易入睡,睡眠也很浅,经常做梦。都是一些奇怪的梦。我几次梦见一个黑人小女孩,穿着浅蓝色的牛仔裤,梳着小脏辫,骑在一头小象上,从草原深处朝我走来。我困惑这个陌生的黑人女孩为何频繁地造访我的梦境。醒来后我会怅然若失,会想起遥远的西非,想起塞内加尔耀眼的阳光和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大西洋。我开始怀念那种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无拘无束,所有烦恼和忧愁都被丢进记忆的垃圾桶。

这年春天,我的失眠症变得严重起来,我需要服用安眠药才能入眠。我想起小曾泱的父亲是一名神经内科医生,也许这方面他能给予我一些帮助和建议。

电话是老太太接的,那位退休的慈祥和蔼的妇产科医生,一听到是我,声音立马热情洋溢起来,她说今天正好在儿子家,她早就想着和我打电话了。她起先问候了一通我和秋怀的近况,然后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树先生,咱们两家难得有这么层缘分,你要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和我说……你也晓得,我虽然是妇产科医生,但遇到这种不孕不育的例子可太多了……不瞒你说,这方面我经验丰富,我有独特秘方,很多这方面有障碍的夫妻都来找我……我保准你们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我几次想打断她,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沉默着听完了。我相信这也是他们一家人的看法。在这样的年纪,我们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太不正常了。老太太满怀热情地挂断了电话。她说期盼我们尽早来趟长沙。我坐下来,连抽了两根烟。秋怀去上课了,空荡荡的客厅只有我和萦绕而起的烟雾。窗外是北京柳絮飘飞的春天,白杨已经泛绿,四处生机勃勃。这时我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我有一种一跃而起飞翔的冲动。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就能从二十楼上空飞起来。

我试探着问过秋怀,愿不愿意跟随我重返西非。她深深看我一眼,仿佛早已知悉我内心的想法。她没有说话,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饭。那晚她罕见地喝了两杯红酒,然后说,你去吧。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尽量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一个毫不重要的决定。我们不再说话,房间的风扇传来单调的风声,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我们的灵魂。我们碰了碰杯,清脆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碎了。我将红酒一饮而尽。一阵疲惫感袭来,让人无力抵挡,我意识到,一切都结束了。

那年春末,我重返西非。我给小曾泱寄去一只陶瓷小象。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握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我告诉她,等你长大了,叔叔就回来了。

我再也没见过小曾泱。我后来又梦见了那个骑着小象的女孩,她从草原深处走来。那是一个干旱的下午,耀眼的阳光下,草原像张无边的金色地毯。她在我跟前停住,是个熟悉的身影。我抬起头,一个蒙面的小女孩骑在象上。

原刊责编    杨晓澜

【作者简介】郑朋,笔名郑小驴,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专业硕士。出版有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痒》《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儿》《天花乱坠》,随笔集《你知道的太多了》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南海文艺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等奖项。多篇小说被翻译成英、日、捷克、西班牙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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