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2018年，云栖·虾米音乐节开幕。因为对待音乐认真，虾米音乐汇聚着一批乐迷。

视觉中国❘图

卫琳聪、张玥　❘　资料梳理　梁淑怡　❘　制图

★这款名字取意于“虾米吞巨鲸”的音乐产品最终在阿里大文娱的体系内消亡。

“我们有一阵觉得中国最懂音乐的这帮听众全在我这儿了。”

“失去虾米对在线音乐市场没有损失。在线音乐市场未来只会被资本和算法统治，小而美的音乐和审美，自求多福吧。”

2021年1月5日，虾米音乐官方微博宣布，将于一个月后停止服务。这款上线12年的音乐产品正式迎来死亡倒计时。截至1月12日，这条微博下聚集了近3万条评论，充溢着怀念与惋惜。

关停当天，网友涌进高晓松的微博的评论区，大喊“还我虾米”。高是前阿里音乐集团董事长、现阿里娱乐战略委员会主席。

虾米音乐团队发布的“告别信”中承认，他们错失了一些关键机会，“在音乐版权内容的获取上，没能很好地满足用户多元化的音乐需求，这也是我们最大的遗憾。”

一款汇聚着五亿多张歌单的App，为何会失守版权大战？

中途换将

2013年，上线五年的虾米音乐被阿里巴巴集团收购，随后与天天动听合并组建阿里音乐，归入阿里巴巴文化娱乐集团（下称“阿里大文娱”）旗下。

8年后，这款名字取意于“虾米吞巨鲸”的音乐产品最终在阿里大文娱的体系内消亡。它曾经的假想敌——巨鲸音乐网，一度是中国最大的在线音乐网站，也早已在2013年关闭。

“音乐这么个东西，包括整个阿里大文娱，对于阿里集团来讲都太小，他不可能重视的。”熟悉虾米音乐的资深音乐人宁一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虾米音乐投身阿里巴巴前，已是版权纠纷不断。

多年来，在线音乐市场盗版横行。虾米音乐有时也“先上车后补票”，将未经版权方授权的音乐上线，用户付费下载，等版权方找上门时再与其分成。这一做法招致不少音乐人不满。2010年与2012年，均有独立音乐人公开号召抵制虾米音乐。

投身阿里巴巴后，这样小打小闹的版权纠纷不复存在，但更严酷的版权大战随之而来。

2014年，腾讯与两大唱片公司华纳音乐、索尼音乐分别签订版权协议。同年，音乐版权公司海洋音乐收购酷狗、酷我两大音乐平台，整合业内5家公司成立“海洋音乐集团”，获得9家唱片公司音乐内容授权。

大战之中，获得阿里巴巴支持的虾米音乐也于2014年斥资3000万元买下了《中国好声音》第三季的音乐版权。

2015年，国家版权局发布通知，要求各网络音乐服务商停止传播未经授权的音乐作品，版权大战再度升级。QQ音乐拿下《中国好声音》第四季独家版权，百度音乐与太合音乐集团合并，网易云音乐以合作方式从QQ音乐处获得150万首音乐版权转授。

阿里音乐对版权也持续投入，2015签下德国音乐公司BMG近250万首曲目版权，并获得滚石、相信音乐、华研等公司音乐内容授权。

但大战正酣，阿里音乐突然换将。2015年6月，阿里大文娱副总裁、虾米音乐负责人刘春宁因在腾讯工作期间涉及商业受贿被捕。一个月后，高晓松、宋柯走马上任，分别担任阿里音乐董事长和CEO。

虾米音乐前员工赵大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时虾米音乐与天天动听刚合并，处于业务整合、寻找方向的磨合期，但人事变动频繁。“合并以后，还没做什么，天天动听负责人黄小杰就离职了。接着刘春宁就被调查，大家都等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赵大宝说，原有的虾米音乐团队氛围很好，而刘春宁突然被查，团队“群龙无首”，高晓松、宋柯上任后，带来了一些自己的老部下，团队氛围也发生了变化。

高、宋上任后，阿里音乐在版权上的争夺戛然而止。2015年，宋柯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既然音乐版权谈不下来，“那就先不谈”“如果只是玩版权，我和高晓松就不来了”。

宁一扬说，在高、宋两人到来之前，阿里音乐在版权上的争夺已落下风。很难了解阿里最高层是如何看待音乐平台的。管理者也许从概念上知道要在文化板块里有音乐这一块，但要花多少钱是没概念的，只能走着看。在阿里版图里，这样一个即便在细分领域是“独角兽”的产品，可能仍然小到忽略不计，版权大战动辄上亿，它能向上拿到多少资源？　高、宋也许是在这个局限下说“不玩版权”。

陨落的“阿里星球”

2016年，版权大战进入最后阶段。当年1月，QQ音乐与酷狗、酷我签署协议，授权超100万首音乐版权。7月，腾讯斥资27亿美元，收购中国音乐集团（即原海洋音乐集团）约44%股份，成立“腾讯音乐娱乐集团”，成为音乐版权最大占有者。

在腾讯攻城略地时，阿里音乐这一年却鲜见版权采购，转而推出了“阿里星球”。

这款由天天动听升级来的App囊括粉丝应援、明星直播、音乐制作等多种服务，原本的听歌入口隐藏在繁复的功能之中难以发现。

在阿里星球筹备阶段，宋柯曾与宁一扬进行探讨。阿里星球想做打通音乐全产业链的互联网平台，把作词人、作曲人、鼓手、吉他手、歌手、演出商，甚至唱片封面设计者都汇聚在一起，这里是一个像农贸市场的集散地，大家可以根据需求下单。这无疑能提升行业效率，初衷令人为之一振。

“这是一个很‘阿里的东西。一个音乐版的阿里巴巴，甚至不是淘宝，就是1688（阿里巴巴采购批发网）。很难说这是高、宋的想法，还是阿里自己的高层拍脑袋想出来的，然后高、宋负责执行。”

宁一扬自己也注册过，但很快发现这条路不通。因为音乐行业感性、依赖人情，不是标准化、工业化可以解决的，做一首歌要不停地沟通，没法简化去交易，“过去二十年，我亲历的歌手录歌，没有一丝一毫是可以量化的，一首歌录到什么程度算满意，没有标准。”

至于虾米音乐，作为一款播放器，在这个“星球”自然是被边缘化的，更无缘进击版权大战。

在阿里音乐转向时，虾米音乐的创始人王皓（人称“南瓜”）2016年调任阿里巴巴钉钉事业部。在离职时发布的朋友圈中，这位既组过乐队也做过阿里巴巴系统分析师的虾米音乐创始人称“不想干音乐”。

与王皓相识多年，在宁一扬看来，被收购之后他就没有多少话语权了。“阿里的架构是一层一层的，不管你是我收来的还是我控股的，最后都要按照我的文化、我的体系去管理，在那种状态下，南瓜更像是一个打工的。”调离后的王皓“真的就变成一个阿里的普通员工了，像一块砖搬到这、搬到那”。

此后“阿里星球”果然证明“此路不通”。2016年12月，推出仅8个月的阿里星球宣布停止音乐服务，随后关停下线。宋柯和高晓松于2016年9月分别调任阿里音乐董事长和阿里娱乐战略委员会主席，之后分别于2018年、2019年卸任。

2016年王皓也曾回归虾米，宁一扬回忆，“那时他还跟我聊了很多想法，心气儿挺高的”，招聘了得力员工，在北京新建办公室，让业内好友集思广益，力图挽救虾米。“不管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或遭受了什么，他没有理由拒绝去拯救他的孩子。但这时候版权大战已经早就追不上了。”经过短暂的努力后，王皓再次离开。

作为虾米员工，赵大宝至今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做阿里星球，“就这样硬上了”。

中途换将后，阿里音乐CEO仍变动频繁。企查查显示，在宋柯之后，阿里音乐CEO一职先后由大麦网CEO张宇、合一集团(优酷土豆)总裁杨伟东、大UC事业群总裁朱顺炎等人兼任。2020年11月，因受贿罪，杨伟东被判有期徒刑七年。

“其实没那么爱音乐”

第一次离开虾米音乐时，王皓曾在朋友圈表示，“我投身这个行业已经八年了，初衷是想让这个行业跟上时代，但是行业现状已经荒诞到令人发指。”

谈及这种荒诞，宁一扬感慨：“我在这个行业二十多年，最大的感受是其实中国人没有那么喜欢音乐，这是所有问题的基础。”

一位在互联网企业从事音乐版权工作的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高昂价格购买版权的各大音乐平台并不能靠会员费抵消成本，而要通过广告、版权转让等多种途径获益。相较国际市场，目前国内各大音乐平台每月的会员费仍然较低，同等数额下将单位换成美元才是正常水平。

艾瑞咨询发布的《2019年中国数字音乐内容付费发展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付费用户规模仅4772万人，付费渗透率6.3%。相比之下，美国主流数字音乐平台Spoti-fy2018年付费渗透率达到46.4%，是中国市场的近8倍。

在宁一扬看来，“我们国家有十几亿人口，但不是一个很大的音乐市场。只是人多，并不是听音乐的人多，真正每天离不开音乐的人特别少。”

成立之初，虾米音乐致力于抓住这帮爱乐者。通过用户参与的方式，建立了权威专业的歌手和专辑资料。其官网介绍显示，虾米仅曲风流派分类便超过1000个，被乐迷称为“音乐图书馆”。

宁一扬回忆，在当时的酷狗、酷我、QQ音乐等平台，一张唱片中的歌曲顺序往往被打乱，按照头字母顺序机械化排列，唯一能够尊重唱片原态的只有虾米。“因为王皓自己是一个酷爱音乐的人，所以他肯定很明白，不可能让一张唱片那样乱来。”

凭借专业的曲库资源和精准的个性化推荐，虾米积累了忠实用户。2015年接受采访时，王皓表示：“我们有一阵觉得中国最懂音乐的这帮听众全在我这儿了。”

但乐迷没能解决虾米的资金问题。王皓向媒体透露，由于投资出现问题，2010－2011年间虾米已濒临倒闭，之后阿里的注资延续了虾米的生命。“不卖当年就死了，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阿里的支持让虾米音乐拿到了版权大战入场券。赵大宝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投身阿里后，虾米获得的最大支持便是资金，与之相应的限制则是必须要有回报。“这个回报不能是单纯情怀的，一定是用户规模或者商业收益。”

乐迷并没有撑起虾米足够大的用户规模。艾瑞咨询发布的《2015年中国在线音乐行业研究报告》显示，2015年1-8月，虾米PC端日均覆盖22.3万人，在8款主流PC端音乐产品中排倒数第一。虾米App日均覆盖64.9万人，在10款主流音乐App中排倒数第三。

阿里星球失败后，阿里显然来不及通过版权大战培育虾米了，它换了模式。2018年，阿里音乐先是与网易云音乐达成版权转授合作，随后阿里巴巴、云锋基金以7亿美元战略投资网易云音乐，占股约20%。

2017年，网易创始人丁磊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自己是“音乐发烧友”，网易云音乐能成功和他的个人喜好密切相关。

站在阿里的角度上，互联网巨头的强强联合，自然比扶持“小而美”更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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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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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一扬回忆，原来资金所限，虾米这样的平台只能购买小部分版权，需要专业化、垂直化，对唱片品质精挑细选，王皓甚至会亲自挑唱片。“但腾讯杀进来以后，就根本不选了，它是高举高打的另一套玩法，我要全，要足够新，要与世界同步。”腾讯音乐娱乐集团迅速壮大，不仅合并了海洋音乐集团，还于2018年在纽交所上市。

在宁一扬看来，腾讯音乐采用的是一种完全工业化的模式。版权采买注重爆款和流量，对于音乐的处理是流水线式的，甚至对唱片、歌手等介绍都由机器翻译完成，大量优秀唱片因挖掘不足而沉没在App的角落里。

工业化运作却带来了成功。2020年第三季度，腾讯音乐财报显示，其在线音乐付费用户达到5170万，在线音乐订阅收入同比增长55%至人民币14.6亿元。

在这14.6亿元中，流量的贡献不容忽视。2020年12月8日，QQ音乐官方微博称，王一博数字单曲《熹微》上线当日销量突破百万。以每首3元的价格计算，仅这一首歌单日便为腾讯音乐贡献了至少300万营收。

“这些公司主要的营收基本上还是指望流量，而不是指望着音乐。”宁一扬说。

虾米音乐官网介绍，最早虾米网并不叫虾米网，而是EMUMO，取的是EARN MUSIC&MONEY（既赢得音乐，又赚到钱）的意思。十二年后的今天，音乐和钱都不复存在。

“我对虾米的感情非常深，这是职场中为数不多的几年，理想和现实可以结合的时期。之后的工作中，很少再有了。”赵大宝感叹，“失去虾米对在线音乐市场没有损失。在线音乐市场未来只会被资本和算法统治，小而美的音乐和审美，自求多福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宁一扬、赵大宝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