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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半的地铁

2021-01-13李萍萍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1期
关键词:母亲

李萍萍,80后、作家、编剧,安徽省电影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安徽作家班学员。发表小说作品若干,参与创作影视剧作品若干。

夜色裹挟着人流,在入口斑驳的光影中,逐渐形成一个规则的队伍。最后的一班地铁,通往终点站的女声在地下两层的空间回荡,检录的女工作人员打着哈欠举起手中的检录棒,滴滴的声音在匆忙的脚步中穿梭。穿着一身西装、白色板鞋的俞晓,黑色的衣服下夹着一个人造皮革的包裹,包鼓鼓囊囊地凸起,像是即将临盆的孕妇。女工作人员斜着眼睛望着慢吞吞走向安检门的俞晓,扯着不合时宜的嗓门:“最后一班,最后一班,关门了。”人流加快了流动的速度,女工作人员放下检录棒,开始收拾桌台上的文件。俞晓将包放进安检机的传送带上,举起双手。仪器发出滴滴声,优美的旋律瞬间打破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女工作人员拿起一旁的手机,“好,马上就好了,还有一个没有做完。”俞晓熟练地拿起包,从包上方的口袋里掏出公交卡,选择最近入口刷卡进入。女工作人员小跑着拦住了正要通过的俞晓,露出职业性的微笑,“您好,先生,请您打开包中的水杯,喝一下。”

俞晓费力地拉开拉链,包中的物品散落一地,水杯顺势滚一边。俞晓拎着敞开的包,追着水杯。水杯是紫色的商务用杯,细长的杯身在地上匀速地前进。

“快了,你等等。”女工作人员黑色的高跟鞋敲打地面,俞晓从地上捡起水杯,打开杯盖,在女工作人员双目注视下,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水是放了一两天的,冰凉的液体进入到身体里,俞晓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初春的季节,街头上已经有爱美的女孩光着腿行走,俞晓西装下罩着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漫长的冬季似乎在他这里还显示着不可一世的主导权。

最后一班列车呼啸而至,俞晓忙乱地抓起地上散落的物品,从台阶上飞奔而下。在地铁门即将关闭的一刻,以最快的速度冲进了车厢。车子缓缓启动,俞晓找到空座位坐下,手中紧紧攥着包,包中放着封面破损严重、字迹全然模糊、只能从残存的字迹上读出的一本顾城的诗集,一沓厚厚未处理完的工作资料,以及加班夜宿办公室时洗脸用的发黄毛巾、牙刷、商务水杯,这几乎是俞晓的全部家当。

天微微发亮,一股冷气在夜色中潜伏,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俞晓从裹紧的被窝中伸出一只手,胡乱地在床头柜上搜索着目标,铃声不停地响着,俞晓侧起上身。“啪”的一声脆响,混杂在铃声中,柜上的水杯跌落在地上,杯中的水肆意地在地板上逃窜。

“妈,一大早打电话,什么事情?”

“俞晓,妈提醒你,今天的相亲你一定要去,女孩我见过了,挺好的一个姑娘。”

“知道了。”电话那头话音还未落,俞晓便挂断了电话。

俞晓从床上起身,走出房间,拿出一块抹布开始擦拭地板上的水渍。

“俞晓,大早上制造噪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隔壁房间一声粗暴的声音穿透墙壁。

俞晓试图开口辩驳两句,“那么大声干嘛,睡覺。”尖锐的女声以绝对的权威压制了清晨短暂的骚动。

俞晓与别人合租两居室,隔壁房间是小两口,俞晓住在背阴的小房间。不足五平米的空间,放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简陋的衣柜后,再也容纳不了其他的家具。

俞晓收拾完地上的水渍,看了下手机的时间,已经是早晨六点。俞晓从衣柜里翻出最近刚买的一件蓝色的衬衫,裤子是牛仔裤。衣柜里还叠放了一套西装,是俞晓毕业时为面试特意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准备的,只穿了几次,就被搁置到了衣柜的最顶端。

俞晓瞟了一眼叠放整齐的西装,套上了圆领T恤。手机的电话铃声又乍然响起,俞晓快速地按下接听键。

“俞晓,要穿正式一点,这次一定不要搞砸了。”

二十五岁的俞晓是母亲眼中的大龄剩男。瞅着别人家的孩子都已经结婚,生子,一家几口享受天伦之乐,母亲就开始到处张罗着帮俞晓相亲。俞晓相亲的对象是母亲拿着照片在小区相亲角上筛选出来的。母亲像是一个精明的侦探,总能挑选出自己认为比较好的女孩,待到与女孩的家长谈过以后,更加确信了女孩各方面的条件都符合自己对未来儿媳妇的要求。

俞晓大学读的是理工科,理工科清一色的光棍。偶尔有一两个女生,早已名花有主。俞晓只有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才感觉自己上的是一所综合性的大学。

俞晓对女孩产生懵懂情愫是在一天早晨。他在食堂窗口打饭,一位女孩忘记带饭卡,在窗口旁急得团团转,俞晓热情地帮女孩解决了危机。女孩主动要了俞晓的微信,约好了下一次早饭她请。

俞晓如约在第二天早晨早早来到食堂,那天,他穿上了他学生时期最好的衣服,甚至还向室友借了领带。

俞晓远远地看到穿着红色衣服的女孩,如蝴蝶般沐浴在晨光中。俞晓提前打好了早饭,女孩嗔怪俞晓不给她机会。

俞晓约女孩一起晚自习。女孩愉快地答应了。

俞晓一个人在课堂上偷偷地发出了笑声。同桌发现了俞晓的反常,在同桌的步步紧逼下,俞晓吐露了与女孩相遇的经过。

俞晓的恋情意外曝光,瞬间成为班级最大的新闻,他迅速进入班级脱单前五名。

与女孩一起进晚自习教室的,还有一个男孩,女孩大方介绍男孩与俞晓认识。相互认识的三个人并排坐在自习室的最后一排,女孩一直低头与男孩窃窃私语,俞晓坐在两人旁边,胡乱地写着微积分的公式。俞晓借口出来打电话,仓皇从自习室逃了出来。从那以后,宿舍室友在一次次帮俞晓带早饭过程中,总是要揶揄一番。俞晓迅速地从脱单榜单下来,滑落到班级单身最后一名。

俞晓这一段恋情的迅速萌芽与毁灭,让他一直保持单身的状态。大学毕业进入工作状态后,俞晓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俞晓选了一双板鞋。在母亲导演的这场相亲活动中,俞晓是男主角,故事剧情的演绎是按照母亲的剧本发展下去的。

俞晓挂断了母亲第三次打来的电话,隔壁的声音刚响起又落下,俞晓走出门口时,故意大声关上房门。关门的声响又引来了房间里的一阵骚动。

天色尚早,俞晓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一股清凉的气体缓缓进入到体内。三月,空气里少了冬日的苍凉,多了些春日的暧昧。

俞晓从早餐摊点上要了一份手抓饼,摊点的老板忙着应付其他的顾客,俞晓站在一旁看着忙碌的老板在热气腾腾的雾气中露出一张肥胖的脸,问站在俞晓旁刚来的女孩需要吃点什么,女孩要了一份包子和豆浆,转身走掉了。俞晓从原来的位置往摊位的中央挪了挪,用手把滑落的带子重新放到了肩膀上。他双眼注视着摊点的老板。又走过来一个购买早餐,也是一个上班族。老板殷勤接待了他。俞晓抬起手腕,看右手的手表,自己在摊点上站了五分钟的光景,似乎是透明物体一般。俞晓提高了声音,对着站在里侧的老板喊道:“我已经等了五分钟了,手抓饼呢?”老板的脸上呈现恍然大悟的表情,急忙对着俞晓道歉。

刺啦刺啦的声音响起,老板从摊点的下方拿出包装好的冷冻的面饼,放在浇上油的温热铁板上,面饼很快变了颜色,慢慢蒙上一层焦黄,老板再在面饼上放上生菜、火腿。俞晓盯着整个制作面饼的过程,并牢记在心里,俞晓开始在心里打起小算盘,自己如果从网上购买成品的手抓饼,成本价只有十分之一。这样一个月下来,光是早饭也可以省下不少。心里算计的俞晓,在老板递上手抓饼时,用手机扫支付码支付了四元的费用。正欲离开的俞晓,被老板叫住,加火腿的手抓饼是五元,还差一元。被咬出凹字形的手抓饼露出半截火腿,像是证据确凿,不容置疑。俞晓又支付了一元。早餐超出了每日的预算,俞晓对多花了一元的手抓饼难以吞咽。想到以后可以自己做早饭,节省一大笔费用,心情顿时又变得轻松起来。

母亲又打来电话,说是忘记告诉相亲的地点,让俞晓拿笔把地址还有女孩的手机号码记下来;母亲甚至告诉了女孩的微信号,再确认俞晓把告知的信息都详细记住后,才挂断电话。本来打算骑共享单车上班的俞晓,突然想起锁在车棚里搁置很久的电动车。

自从城里开始有第一辆共享单车时起,俞晓将跟了自己几年的电动车锁在了小区车棚,电动车曾陪伴着他在城里的大街小巷穿梭。

俞晓驾驶打工赚钱买来的电动车,在班级里一群单身同学的羡慕下,成了他们口中第一个拥有“私家车”的人。车子载着很多同学往返学校与网吧,有时也被同学借走成为约会的交通工具。临近毕业,俞晓的电动车不再是班里的唯一,有同学在家中的资助下,开起了四个轮子的小轿车。毕业后的俞晓,把简单的行李放在电动车后座上,从学校的大门口飞驰而过。

俞晓与别人合租的房子在顶楼,电动车充电便成了一大问题,找到工作的俞晓会把电动车骑到单位充电。电动车风烛残年的外表似乎隐藏了很多故事,在一帮人的好奇追问下,俞晓总是会不好意思地回答,车子旧了点,就是不怕偷。

俞晓的话音落得太早,电瓶第二天就被偷走了。偷电瓶的人剪断俞晓锁在车上的两把锁,毫不留情地留下空荡荡的壳。俞晓花了四百元重新购买了电瓶,又花了八十元买了四把锁加在电瓶上。俞晓想如此防备,小偷应该不会再次光顾了。

俞晓的电动车又骑了半年,半年后,新换的电瓶在半路罢工,俞晓不得已只得推着车子疯狂地在路上跑,才赶上公司打卡的点。电瓶没有电的次数越来越多,俞晓被丢在半路的情况也越来越多,俞晓每天都是气喘吁吁地跑进公司,又上气不接下气回家。

共享单车一夜之间席卷了城市的各个路口,俞晓的依赖开始转为共享单车。俞晓骑车到地铁口,然后再乘坐地铁到公司,为上下班节省了很多时间。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一次相亲,俞晓不会想起停放在车棚里的电动车。

母亲讲的约会地点不临近地铁口,距离公司又远,俞晓觉得为不知道结果的一次相亲,提前投入打车费用是不明智的。

他来到车棚,在东倒西歪的车堆里,找到了躺在地上的电动车。车上落满灰尘,车胎瘪着,车把手插在泥土里。俞晓扶起电动车,重新为它找了一个位置,插上钥匙,车子前端的电源表在不停闪烁。车子周身毛病,一个个修理,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六点开始出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分钟,还未迈出小区一步。

俞晓放弃了拯救一辆濒临死亡的电动车,急忙找寻附近的共享单车。

俞晓打开支付宝,刷开了一辆蓝色车子。

俞晓在机动车道上骑着车子,不远处一群人围在一起。俞晓看到一群人围着交警,怀着好奇心,路过旁边,被拦了下来。

俞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脸懵懂望着与自己一样被拦下的其他人。一个交警让他掏出身份证。俞晓知趣地从背包口袋里摸出身份证交给交警。一旁自行车主们开始与交警纠缠,上班马上要迟到了,没有带身份证之类说辞冒出一大堆。交警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熟练地应付着抛出来的每一个问题。俞晓庆幸自己自觉地掏出身份证,交警麻利地开出罚单,交给俞晓,让他离开。

俞晓拿着手中莫名其妙多出的一张罚单,不知道怎么违反了交通规则,骑自行车收到罚单,俞晓也是第一次经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处理手中的罚单。

“未按照规定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俞晓读出罚单开出的理由,想要开口质问,看到罚款处写着罚款五元。陆陆续续有自行车被拦截下来,机灵一点的见到不妙,绕到非机动车道上行驶,用胜利的眼神幸灾乐祸看交警开出一张张罚单。

俞晓觉得花五元买個好奇心也是值得的,上班的时间在逼近,如果迟到,就不是五元可以收场的。

俞晓还是能够分得清轻重,他脚下的车轮飞快旋转,自行车快速越过路旁的建筑物、行人、同样骑车的人。

地铁口散乱堆放着的车辆,让入口区域变得更加狭小,俞晓将共享单车停在离地铁口稍远位置,又将入口附近车辆排列整齐。俞晓喜欢看着车辆整齐码放在一起,就像是士兵列队正接受他的检阅。

俞晓从地铁口走到公司,门口保安正低头看手机,蓝色玻璃上印出一张苍老的脸。进入大厅,俞晓从楼梯走上六楼。公司刚从四楼搬到六楼,新搬的办公室空间比以往要小很多,八个人挤在一个逼仄小房间里,墙面是最近刚粉刷的,顶上漏水,天花板上涂鸦般的水渍让人起一层鸡皮疙瘩,网线还没有布好。俞晓打开电脑,网络没有连接,电脑屏幕上装着常用的软件。

办公室下面是一处草坪,草坪的中央有一个小水池,水池中漂浮着几个天鹅模型还有不知真假的水藻。再往远处,是一幢幢工厂,从厂房里传来机器旋转的轰轰声音。

同事陆陆续续进入办公室。坐在俞晓前面的是一个胖胖女孩,手里拎着包子还有打包的稀饭。女孩吃东西全然不顾形象,发出吧嗒吧嗒声响,伴着撕开包装袋刺啦刺啦的声音,一早就上演了一场交响曲。俞晓看着女孩将包子、稀饭、饼干有滋有味地全部塞进嘴里,吃过早饭的肚子发出咕咕叫声。肚子里的手抓饼早已消化得荡然无存。

其他的同事,从不同的角度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俞晓不知道在没有网络的状态下,他们是如何装出一副忙碌的样子。

俞晓趁着倒水间隙,观察了其他同事的电脑屏幕,有的聊微信,有的看股票涨势,有的玩游戏。办公室一直都处于无人管理状态,这早已是见怪不怪的常态。

上午,新来的领导没有安排工作,听说公司上层打算对办公室重新整顿。俞晓的同事伸过头来,对着俞晓,问他有没有听到小道消息。俞晓笑笑说,我的信息都是来自你。俞晓的同事是公司老总朋友的儿子,凭着走后门,靠关系进来,每天踩着点来上班,中途经常溜号不知所踪。上个部门领导因为管不住,主动辞职。新领导是昨天刚到岗,就收到同事给的下马威,上午无故缺席,不知是不是昨天下午的缘故。俞晓脑子里對他人的问题全部丢去,他现在更担心的是中午那场莫名其妙的相亲。

女同事一上午的嘴巴都在咀嚼各种零食,各种小动作在俞晓的面前一览无余。俞晓对女孩会自动设立一个交往天然屏障,来到公司一年有余,俞晓与女同事的对话只有寥寥五句。

俞晓也不太愿意结交其他男同事,在这个潜伏关系居多的空间里,每一个人身后隐藏的背景,都不是一个从小城市走出来的俞晓可以企及的。俞晓一上午都窝坐在办公桌座椅上,从窗口眺望外面的景色,脑海里一片空白。曾经大学读过几本诗歌集,一度还自诩为诗人,这个时候竟一句应景的诗也想不起来。

手机显示时间临近十二点,俞晓婉拒了其他同事一起吃午饭的邀请。计划上午翘班的俞晓,因不懂新领导的性情,乖乖地待到下班,离约好的时间只有十几分钟。向来不喜欢迟到的他,从瘪掉的钱包中预支出一笔格外开支。痛下心来从手机打车软件上叫了一辆车。母亲告知的约会地址,俞晓是第一次去。俞晓以不参加相亲为威胁,拒绝了母亲前来陪伴的好意。

二十多年光景里,俞晓从没有逃脱母亲对自己的掌控,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母亲选好。今天俞晓一次次违背母亲安排,没有穿母亲选好的衣服,挂掉母亲的电话,拒绝母亲的陪伴。俞晓享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出租车里,司机对坐在后排的俞晓投出羡慕的一瞥。俞晓身上不由自主地散发出一种由内而外愉快的情绪,让司机都禁不住跟着车载音乐无意识哼唱起来。俞晓深深呼吸空气中弥漫的气息,把长久压抑在体内的气缓缓吐出。

相亲女孩早已到了预定好的咖啡厅,暗号是俞晓母亲在众多的电影电视剧情节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母亲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绝妙点子,跟上年轻人的追求浪漫而喜不自禁。她骄傲的语气从电话的另一头传过来时,俞晓正在为一早被母亲电话打扰而烦闷。俞晓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听母亲说女方会右手带着白手套,要俞晓拿着一束玫瑰花,如此罗曼蒂克见面场景是为增加相亲成功几率。俞晓不知道母亲着急让自己结婚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母亲催婚的架势绝对是蓄谋已久。当自己还是儿童时,母亲就指着大街上的陌生女孩对着俞晓描绘未来儿媳的样貌,仿佛俞晓的出生就是为了将来的结婚而准备的。

相亲女孩一身时尚,身材高挑,留着咖啡色波浪卷发,像极了电影里的明星,绯红色的嘴巴叼着一根吸管在酒店幽暗的灯光下更加的艳丽。穿着一身休闲服,身高不足一米七的俞晓,拘谨地坐在对面。女孩低着头看手机,手机里的信息不时引起她发笑,从一开始简单招呼外,女孩再也没有抬头看一眼对面的俞晓。

俞晓翻出手机,偷拍一张女孩低头看手机的照片发到朋友圈,附上的文字说明是俞晓难以诉说的表情包。自然这条信息,俞晓是有意识地屏蔽了母亲。女孩从手机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问俞晓是否有房,有车,一个月的工资多少。咖啡厅正在播放邓丽君歌曲《甜蜜蜜》,女孩后半句话语淹没在柔软的歌声里。手机铃声乍然响起,女孩对着电话另外一头的人撒着娇,发嗲的声音让俞晓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咖啡厅更多成双成对交谈的人,也有人独自要上一杯咖啡,翻开一本书,慢慢享受午后的阳光。

俞晓从咖啡厅里仓皇逃出。透过玻璃,女孩还沉溺在电话中,阳光自由照射在她半边雪白的脸上,绯红的嘴唇张牙舞爪。

俞晓从路边的小摊上要了一个煎饼,回去的路上,边吃边骑着单车。母亲的电话又不合时宜响起,电话那头母亲咆哮一般的声音震动着俞晓的耳膜。母亲用不切合实际的语言描述着俞晓在这次相亲中上演的种种。俞晓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熟悉身影后露出诧异的表情,他惊讶于母亲远在几百里之外,却能够遥控一般掌控着他身边一切,女人一旦对一件事情上心,所表现出的智商往往让男人很吃惊。

俞晓以上班为由挂断了母亲的电话,并将手机切换为飞行模式。俞晓了解母亲歇斯底里后一连串的爆发,会将他的生活直接打入到冷库。在母亲的阴影下,俞晓小心翼翼蝼蚁一般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为刚获得的自由又瞬间消失感到撕裂的痛苦,这种痛苦竟不是来自感情无懈可击的伤害。

俞晓刚踏入办公室,人事部的一张调令摆在桌子显眼的位置。同事对事不关己的事情早已漠然。一股热血直冲俞晓脑门,他眼前瞬间发黑,身体摇晃,不由自主倾靠在桌子上,腿发软,脸色苍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他迷糊着找到桌椅,勉强支撑着身体坐了下来。他大口呼吸着,仿佛要把郁结在心中的苦闷,全部发泄出去。

看似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命运,与他开了个大玩笑,他像一个牵线木偶,被人操控在手中,曾经属于自己的一刻,他早已忘记。他狠狠地蹂躏手中的调令,在一场无硝烟的人事斗争中,他成为牺牲品。

俞晓环顾四周,同事在小声交谈如何购买游戏装备;胖女孩戴着耳机,嘴巴里发出咀嚼的声音;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与这个公司的上层领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可以拿着与他同样的工资,在规定的上班时间里消磨着。俞晓每天最早到办公室,打扫卫生,等办公楼的灯光全部熄灭时,他才关掉电脑。一个人走在城市冰冷的街道上,他常常想不明白如此为了工作,是否值得。

俞晓拿着调令来到领导办公室。

领导房门紧闭,从里面传出交谈声,俞晓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在门口徘徊,市场部同事从旁边经过,大声對着俞晓:“听说你高升了,一定要请客。”同事的手重重拍在俞晓的肩膀上,肩膀一侧是同事一张包罗万象的脸。俞晓没有正面回应,他苦涩的笑容挂在脸上,犹如午后阳光投下的斑驳光影。

在一场高管之间暗流涌动的权力斗争中,俞晓看到无数的尘埃在空中飞扬。从领导的门前走回办公室,俞晓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电话的那一头,母亲哭泣的声音中隐藏着无声痛苦:俞晓的父亲突然中风住进了医院。在这个家庭中,一直被忽视的角色,在某一天也会以它最特殊的姿态引起最大的关注。俞晓记忆中,父亲一直是默然无声的,即便是在家里走路、拿家什也是悄无声息。父亲在殡仪馆工作,常年与死人打交道,周身笼罩着死亡般的气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俞晓被同学常年孤立,父亲每一次出现都是一次灾难,他没有为俞晓生活带来半点色彩,他营造的是一种黑白生活。俞晓在清晨匆匆一瞥中,看到带着来自黑夜疲倦与恐惧的父亲拖着身子走回卧室,又在暮色降临时,潜入到夜色中。俞晓与父亲最多的话语仅仅局限在日常打招呼中。

俞晓的母亲承担了俞晓生活的全部,她在父亲与母亲的角色中自如地切换。

她从未因为生活艰辛与不如意掉过眼泪,这次看似早已不完整的天空也塌陷了。俞晓安慰着电话那一头的母亲,匆匆从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郑重地写下辞呈,辞职的背后不是诗与远方,是被任意欺诈伤痕累累的心。

俞晓从网上购买了晚上的火车。生活了几年的城市,从踏入的第一天起,他就一直想努力融入到城市的生活中。有时早上,他寻着小巷子去吃城市里最具特色的小吃,看公园里三三两两的老人遛鸟,打太极。在清晨的空气中,感受每一寸气息;晚上,站在人流奔息不止的天桥上,听周边透着繁华与喧闹的霓虹灯诉说着每一个故事。俞晓说,这个城市从来没有给过他家的感觉,他就像一个匆匆的过客,永远只是短暂停留,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他都可能拿起行囊奔向下一个陌生的地方。这个城市唯一留给俞晓记忆的是穿梭在城下的地铁。

俞晓经常乘坐最后一班十点半的地铁回到他在城市里寄居的地方。十点半的地铁/终于每个人都有了座位/温热的风/终于能轻轻地静静地吹/身边的姑娘  胖胖的她/重重地  靠着我睡/我没有推  我不忍心推/她看起来  好累。在李健的歌声里,俞晓找到了短暂的归属感。

俞晓收到母亲发来的信息,说父亲的病情已经得到控制,让俞晓不要着急回来。俞晓给母亲回说是买了晚上的票,第二天就可以赶回家,让母亲一个人不要着急。俞晓与母亲急剧恶化的关系因为家庭的突然变故,又紧密起来。

俞晓意外收到中午相亲女孩的微信,女孩说她急需贰佰元救济,让俞晓不计前嫌帮助她渡过难关。俞晓以为是女孩恶作剧,从女孩的穿着打扮来看,女孩什么时候也不能与贫穷挂上边。女孩又连续发过来几条信息,女孩说,自己其实想与俞晓做朋友,不知是什么原因,俞晓不辞而别。俞晓不知道这是不是女孩需要钱的一贯伎俩,在金钱面前可以无限制地甜言蜜语。俞晓从钱包里转了200元红包给女孩,红包上是常见的“恭喜发财,大吉大利”的字样。

俞晓重新坐上了最后一班地铁。这一次地铁的尽头不是城市中某一个角落,而是另一个新的起点。

地铁站里,人流量明显比白天少了许多。俞晓找了个空位坐下,行李箱放在一边,手机上显示着十点半。这是城市里最后一班地铁,载着不同的人,呼啸穿梭着驶向城市的某一个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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