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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鹎

2021-01-13王小华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1年1期

王小华,九江市人,药剂师。有小说、散文见于《少年文艺》《青年文摘》等刊。

路过那条长长的溜坡,熟悉的景象触动了记忆开关:两旁养猪的板棚还在,天蓬元帅们拱着糊着泥的长嘴,嗷嗷直叫。空气里混杂着猪屎的气味,隔了一层口罩还令人作呕。本来离终点还有十几公里,她却在前边不远处停了车,像个游魂,深一脚浅一脚穿过田埂,然后迈过河上的石桥,从后门溜进了那座大宅院。人员迁离已经有些年头了,如今的它就像一个弃妇,斑驳的墙面上裂开了几指宽的缝,长春藤像绿色的瀑布从缝隙中倒挂下来,鹅黄的眼睛在风里不停地眨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贾青在时种的石楠已没过人头,一簇簇小米似的花在风中跳舞。半人高的茅草里“嗖”地跃出一只黑猫,吓得美及往后倒退了好几步。猫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它的右耳上秃掉一块皮毛,露出纵横交错的血管。难道是“黑炭”回来了?黑猫朝着她点点头,似乎认可着什么。它弓起身子,点亮眸里的灯,以主人的身份牵引着她在院里流连。

穿过枯石匍匐的假山,青艾和芭茅手举长戟刺向天空。右墙边的石榴树下坐着个女孩:黑色的头发像瀑布垂到腰际,手里正端着本书。听到脚步声,她如受惊的小动物般抬起头,伸手拂起遮住眼帘的长发,残缺的石榴花瓣从发上扑簌簌往下落。她的上嘴唇正中到鼻沟的地方豁了一个缺口,填补着一道新月似的疤痕;抬起的左手小指侧隐隐有个小突起,就像被削去枝干的树墩。美及吃了一惊,一时分不清自己和她哪个才是真实的。美及想上前和她打声招呼,可看着姑娘脸上紧绷的线条,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又有些退缩了。黑炭“喵”地叫了一声,仿佛在召唤着什么。

嗨,你怎么样?美及鼓起了勇气。

1

她数着筛在地上的几根树枝的影子,有些百无聊赖,又很有些感慨。也是,自从到了这家似乎藏在深闺的单位上班,她好像成了外星人。但亲戚朋友打听到了,都纷纷恭维她端上了一个饭碗,难以摔破的。

从山窝窝里来到城市,还是不太容易的。和父亲一奶同胞的小叔在某局当领导,为她的事走动了不少关系。父亲去那个未知的地方已经许多年,影子越来越遥远,每当家中有大事发生的时候,叔叔通常都会出现。他不常笑,眉头也不打结,但那双一字黑眉下的小眼睛,只要朝她射来,就会让她有胆颤心惊的感觉,说话都会打梗。可母亲却说她在家是个不大不小的炮筒,点火就着。

“先就这么待着,脾气收敛着好好干。现在单位不是那么好进的唦!”美及默默地点点头,想充满感激地笑一笑,却怕挤出来的笑容被斥为皮笑肉不笑。

“嗯嗯,晓得,有劳叔费心了。”这几个字终于从牙缝里飘出,像来自遥远的太空。她在叔叔面前,太不自信了。叔叔看着她,她却低下头,望着地面。那里似乎映着弟弟妹妹天真的脸,还有母親憔悴的身影。家里以后指着叔叔的日子还多着呢。好歹自己上班了,日子会渐渐变好的。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亮堂了些,于是实心实意地咧开了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叔叔用指关节轻轻敲着桌面,似乎满意她的懂事。

两边长着高一块低一块的田垄,中间一条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通往防治中心。夏秋之季,村民的稻子熟了,它就像一只浮在金色海浪之上的孤舟。防治中心建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美及刚来时是吸了一口凉气的。她原以为会穿着雪一样的白大褂,手里托着标本,穿行在庄严巍峨的楼栋之间。可梦想却像只肥皂泡,在阳光下迫不及待破裂了。好在她从大山中走出,见惯了破败的泥屋瓦房。至少,出现在面前的还是三层的红砖小楼吧。

叔叔开车送她报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美及掩饰住内心的失望,拘谨中作出欣喜的样子和徐所长打招呼,然后把行李搬进安排好的宿舍里。徐所长望着美及的脸,目光停留了五秒,流露出些许的诧异,然后灰白清瘦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美及的心微微刺痛了下,但随即平复。

宿舍楼三层。徐所长夫妇和一个奶奶住在楼下相邻房间。老奶奶快九十岁了,平时爱坐在躺椅上打瞌睡,但只要听到有人讲到所长夫妇俩的名字,马上警觉地竖起耳朵,像只兔子。原来她是徐所长的丈母娘。

楼上铺着木板,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有几块木板还有些松动,美及担心自己有天会从那里漏下去。最尴尬的事是起夜小解,夜半三更去下面的公共厕所不方便,须在房间解决。尿液击打着金属盆,发出清脆激越的响声,让她羞臊不已。楼下可是有住家的呀。因此每晚她都要仔细揣摸,想把痰盂藏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带,可在暗夜那声音却被无限放大。因此清晨端着痰盂下楼时,她不自觉低着头,像个小偷,轻手轻脚地从楼下飘过。住在楼下的柳如眉遇到她,总是朝她笑笑,她却觉得那笑里藏着暗讽,于是涨红了脸,愈加慌张。

相处久了,美及才知道柳如眉是军属,老公在W省某部队任职。老同事,特别是那个快退休的老杨总打趣地问:“牛团长手下有几个勤卫兵呀,是不是洗脚水都是兵打好的?”柳大姐对于老公的事毫不含糊,总是板着一张脸,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或无。

她天生一副贵妃荔枝身材,腿脚很纤细,腰和臀却一样粗,一样圆滚滚的。每到周一,当听到邮递员摇着自行车的铃铛,总要找个借口溜下楼。

“你家老牛又来信啦?”

“是的哟。上周没接到,还以为那边出了什么事……”她眯眯地笑,脸上竟涌现了少女般的娇羞之色。

宿舍楼道上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跑来跑去,像只精灵的小兔子,头上扎着两只冲天小辫,两只乌溜溜的眼珠滴溜溜转—柳如眉周末把女儿牛柳从老家接来了。

牛柳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的气球,被风吹得飘飘悠悠。瞧上去它和一般的气球不太一样,薄得近乎透明,有点像乡下过年杀猪时,大人逗娃们玩的猪尿脬。柳如眉唤女儿吃饭,见美及盯着气球看,连忙伸手把牛柳往房间拉,边咧嘴侧头,本来就有些高原红的脸颊更加赤红,很有些难为情的模样。她有些不解,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隐晦的笑声,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后来听同事闲聊,才知那个白色“气球”,并非气球,而是柳如眉和牛团长亲热时要用的物事。小盒子一直被压在枕下,也算个排遣漫漫长夜的念想吧。这次被小丫无意中翻了出来。孩子好奇,一再问是什么玩具,缠着要打开玩。柳如眉不好解释,又怕女儿哭闹,于是吹开一只,嘱牛柳避开人玩。可孩子玩得正嗨,早把母亲的话当成了耳后风。

牛团长每年回来度探亲假,必定天天陪着柳如眉。那是个皮肤白皙的男人,浓密的头发似麦苗竖起,吊眼梢,左眉上边顶着一颗朱砂痣。见人张嘴就笑,两眼角弯成了新月。牛团长骑着一辆大红的凤凰自行车,明晃晃的灼人眼目。前边横杠上绑着一把小竹椅,牛柳稳当当地坐着;腰阔臀圆的柳如眉咧开嘴,笑嘻嘻地坐在后边。当开路的铃铛一响,那群无事的人聚在一起就像看猴戏一样,添油加醋地大肆打趣。

“哟,敢情牛团长还在和夫人谈恋爱呀,可惜前边多了个小电灯泡!”

“就是。牛柳小乖乖,知道啵?你白天晚上都碍着爹妈的好事了!”

牛柳从那一张张挤眉弄眼的脸孔上,大概也听出了不是什么好话,于是乌溜溜的眼珠睁得像牛眼珠般圆,小脸涨得通红,高高举起一只小手,尖声喊道:“我打你……”

人群笑得更响了。她并不觉得有多好笑,但在这种场合,如若不笑,倒好像显得不合群似的。她有点落寞地站在圈外,始终不明白这些人为何开心成这样。她好像是一滴另类的颜料,无法溶入水波。有时不得不戴上面具,附和着大家的闲聊。有人逗乐,她也装作心领神会的姿态,微微扬起嘴角。但心情落寞得像站在枝头的那只白头鹎,时时形单影只,随风摇荡。

自从有意朝地上丢过几块鱼骨头,食堂曹姨养的那只猫“黑炭”就成了她的小跟班。猫的眼睛像石桥下的河流般清澈,可耳朵上却有一大块秃的地方,像被什么啃掉了毛皮,有点触目惊心。想起自己先天的兔唇,左手多余的六指,虽然叔叔领着去医院做过手术,总归还是有疤痕的。美及对它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思。

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挺羡慕柳大姐和牛团长:两人妇唱夫随,形影不离。柳如眉见她年纪小,家又在外地,有时会炒两个小菜招呼她一起吃。单位的食堂管中饭和晚饭,但小锅小灶总透着比大灶香。“来,来,别客气,剩着就没人吃了。”柳如眉见她不怎么动筷子,先是倒捏筷头往美及饭盒里夹,后来干脆端起盘子往她的饭盒里赶,倒把美及闹了个红脸。几条毛花鱼,三两块肉骨头,她没舍得吃,偷偷给“黑炭”留着。

“姐真有福气,牛姐夫在部队当军官,人却一点架子都没……”

“唉,你不知道呀,军属不是那么好当的哟。两个人常年不在一起,遇事没个商量。他那个单位平时不能通电话,只得写信。真有什么急事,信里一来一往时间早耽搁上了。孩子老人病了都是我自个儿担啊。女儿两岁时,有次半夜突然高烧,找不到车,我硬是抱着娃独自走了五六公里去儿童医院,脚都磨起了泡,人也差点瘫倒。还有平时人情南北,都是我一个人打场合,他是一点都指望不上的。日子真是扳着指头,一天天熬出来的……”柳如眉摇摇头,一副控訴的模样。

一个声音悄悄在她心底回响:是呵,你以为看到了真相,其实隔了一层面纱;面纱的里边也许还裹着别的什么,掀开来,才是筋骨连着的肉,上面不仅结着痂,甚至还流着血,淌着脓。她记起了自己小时候,可能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半夜听到堂屋有很大的动静,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和妹妹麻着胆子起床去看,却见父亲和母亲倒在地上,父亲摁着母亲的腿,好像还掐着脖子。母亲声音微弱地说:“……我死了算了……”“爹,妈,你们干嘛呀……”她和妹妹“哇”的一声哭过了岭,地上的两个大人才算清醒过来,父亲松开了手,把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虽然从那以后,父母再没争吵过,甚至有时还拿打架那件事调侃彼此,显得比从前更恩爱。但这件事在她的心里刻了道深深的印子,一直无法抹去。她也曾问过母亲,但母亲支支吾吾,说时间太久,记不清两人那时是发了哪桩子神经。

不知不觉,牛柳也和她混熟了。小丫头像只野马驹,不停地蹦跶来,蹦跶去,丝毫不觉疲倦。这天,她圆睁着一双眼睛,脸上摆出一副担忧的表情,悄悄凑近告诉美及:“阿姨,我妈妈生……生爸爸气啦!”“哟,爸爸一向最听妈妈的,怎么回事嘛?”美及含着一口茶水等待着下文。“嗯,妈妈……妈妈不让爸爸用……白毛巾,还让他走,可它……就是我爸爸的嘛……”牛柳的小辫耷拉着,眼里已经浮上一层亮亮的东西,小巧的嘴巴也扁了起来。美及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

这时黑炭弓着身子走了过来,立刻吸引住了小丫的注意力。她暂时忘记了心里的疑惑和委屈,后退了一步,又上前,想摸摸它的黑白花的尾巴,黑炭却转过身,“喵”的一声朝她呲了呲牙。牛柳扬起小手要打,黑炭并没逃走,身体绷得像要出膛的箭,圆睁着双眼与她对峙。牛柳怔住了,又往后退了两步。美及瞧着有趣,又怕吓着小丫,于是轻轻“嘘”了一声。黑炭摇着尾巴,纵身跃上树枝。牛柳吃了一惊,倒转身,嘴里叫着“妈妈呀……”跌跌撞撞朝宿舍楼奔去,美及想拦都没拦住。

第二天清晨,美及提着桶子去楼下洗衣服,碰到柳如眉手里端着个汤药罐子迎面走来。她蓬着头发,眼睛里藏着血丝,憔悴的模样让人担心。美及有些吃惊,刚想上前问候一声,柳如眉却像没看到她,扬了扬头,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衣襟带起的风像记软鞭子,抽在美及的脸上,她怔怔站了好久。

日子就像梢头的叶子,绿了又黄。牛团长返回部队去了,柳如眉的日子又恢复了常态:周一等信,周末带孩子。每天中午也不午休,说若是白天睡多了,到了半夜就会惊醒。

这天美及回房午休时,见柳如眉的房门半敞着,水泥地中央摆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蓬松的毛线球。柳如眉的膝盖上正绷着线圈,双手像滴溜溜的风车,不一忽儿,就像变魔法似的,掌心多出了一个圆球。听到美及的脚步声,柳如眉抬起头,招呼她进屋坐坐。她似乎一直在等着美及。美及的眼皮快要打架了,可两人这么久没说话—虽然她并不清楚原因,因此不好拂了柳如眉的美意。于是她的手代替了柳如眉的膝盖,殷勤地左右穿梭。柳如眉担心时间长了,美及的手发酸,于是让她把胳膊肘搁在饭桌上。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听说了啵,又要来人了……”

“嗯,谁呀?”

“以前的老同事,得过小儿麻痹症,一只脚粗,一只脚细。那女人胖得走不动路,请病假回去的,有五六年没上班了。”

“哦……”

柳如眉的嘴巴一直在动,她的手也跟着在动,可脑袋越来越沉,答腔越来越少。眼看毛线从天上不断落下,就像绳索样要将她捆住。她张开嘴想喊点什么,可嗓子却像开水瓶塞上了塞子,冒不出泡来。这时一个腆着肚皮,全身膨胀的人来到房前,身躯比木门宽了许多,正一拐一拐地侧着想要挤进来。她终于“啊”的一声尖叫起来。恰巧,一阵清脆的电铃及时响起,她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身上披着一件开司米外衣。

黑炭一直蹲在门外。柳如眉不喜欢猫,再加上上次黑炭把牛柳吓得半夜发烧,她就更不待见它了—从不许它进门。

“你这家伙,昨晚想啥了吧,打你两巴掌都没把你拍醒!”柳如眉笑着嗔怪道。美及眨眨眼睛,不好意思地抠抠鼻子。

平时,工作日除了寥寥可数的样品检测,侃大山反而成了人们的主业,当然这一切都是关上门偷偷进行的。她很苦恼,觉得自己永远在掉线中,进入不了主题。当然,她的心底多少有些排斥那些鸡毛蒜皮的闲扯淡。大众的话题永远从今天吃了什么开头,然后讲到孩子少穿了衣服,有点咳嗽流鼻涕。马上有能人支招,什么艾叶水泡脚,鱼腥草煎水……她当然也见过那种紫红叶片的植物,欣欣向荣地长在院落某个角落,拔起根,一股鱼的腥臭扑鼻而来。有的家里孩子年幼,对小心肝一天拉了几道黄腻腻的??都说得唾沫飞溅,兴致勃勃。她哭笑不得,好像那屎要滑入喉中样,只得捂住嘴悄悄躲开。

她很悲哀,面前的一张张脸孔似乎都生长着同样的表情。包括柳如眉和即将退休的老杨主任。她很害怕,自己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下,也会变成一个机器人,除了为着更好的吃喝拉撒,再没有别的想法了。

美及喜欢看书,来到防治中心前,行李中也夹带了一些。每天翻一翻,闻闻油墨香,成了她最乐意做的事。书中那些不染烟火的句子把她同现实隔离开来。她好像就是那个徘徊在雨巷的女子,经常用一束虚拟的丁香给枯燥的现实渲染点香气。男人们可顾不上她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结,谈兴来了,专拣露骨的说,否则不尽兴。这一天,她像往常样,做好手头上的事,然后端把椅子缩在屏风后看书。平时在显微镜台工作时不苟言笑,高深莫测的老杨起了头,他摸摸肥厚下巴上的几根灰白胡须,竟慢条斯理扯起了夜里的那种事。听他得意的口吻,和续弦(前妻心脏病去世)夜夜笙歌,似乎弥补上了前面日子的亏欠。之后,旁人也不甘示弱,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或别人的猛料爆出。美及开始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知那伙人谈的什么。待品咂出点味道来,不禁赤红了脸。慌张中椅子倒地,那伙谈兴正浓的人才故作愕然状:怎么,后边还有人?他们是落落大方的,她是羞惭的,好像故意偷听到了什么,巴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躲出老远,那屋里的笑声依然激荡。男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好像中了什么彩。

这是群什么动物哪,美及突然想作呕,胸间有些喘不过气来。眼见枝上的那只白头鹎终于寻了个伴,双双振翅飞远,她也好想遁离,到一个远得不着边际的地方去,不必告诉什么人。

其实院里环境还不错,有着迷你苏州园林的风格,也曾风光一时,因为当时某位权重大人物路过并题了字。穿过半月形的山墙,里面亭台楼榭虽然破败,但月季、金桂常年飘香。万物凋零的季节,一树鹅黄的腊梅反而绽出了小小的花骨朵,若是再落点雪,一颗颗就如用冰刀雕凿出似的。围墙外是一条清澈透明的小河,许多呆头呆脑的虾子举着细长的钳子,在河里充当巡逻大王。用网兜一捞就是一海碗。这种鲜香的美味,她在柳如眉的私厨享用过。岸上的荒地,被勤快的人们凿成了豆腐块,里面种着应季蔬菜瓜果。柳如眉也有一块。他们就像这河里的鱼,在水藻青苔间游弋,似乎满足了一切需求。只要不受侵犯,日子还是优哉游哉的。美及穿行在河边草地上,默默地想。

“……拐子就要来上班了,当从前的差(会计),坐你现在的位子。其实你可以不走的,后勤口要人呢。当真想好了?”

不远处传来浓浓的江浙口音。两个熟悉的背影正在相邻的两块地垄给菜苗浇水。清瘦背影的是徐所长,另一个膀阔腰圆的女人,除了柳如眉,还能有谁?

“呵,该走了,结婚十年,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不超过九个月。再加上孩子也大了,转眼就要上学了。那边的学校都联系好了。”

“其实我这次停薪留职,账上多出一个人工资,大家夏天能多吃几个西瓜啦!”

徐所长语气里充满不舍,柳如眉却回答得干干脆脆,甚至带着几分喜悦。

柳如眉要走了么?她心里一惊。两人算平时来往比较密切的,可并没听到半句风声呵。想来柳如眉的心思还是挺深的,并不像外表那样大大咧咧。她又感到心底深处有些失落,本以为伸手就够得着的东西其实隔了层毛玻璃,就像她和柳如眉之间的那种貌似友情。

从河里石板上又上来一个人,提着水桶晃晃悠悠,满身的肥肉似乎也在晃晃悠悠。原来老杨也在。她不想让那三個人看见自己,于是斜倚在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老榕树背后,数那枝头上面乌鸫搭的窠。

“好呀,老公离不了老婆,秤杆离不开秤砣。两口子在一起亲亲热热多好!”

“瞧杨主任说的!孩子大了,以后要在那里念小学,先得去适应下。明年就要上学前班了。其实这次还要感谢拐脚,不然我哪能走得脱身呀。所长,我没说错吧?”

对面传来“呵呵呵”的笑声。她忽然记起柳如眉曾跟她提起过,说有人在背后称所长是“笑面虎”,表面笑哈哈,其实内里阴着呢。她当时吐了吐舌,又使劲抠了抠鼻子。这些孩子气的举动让柳如眉皱了皱眉头。

“那个女人呀,前两年还遇到过她。胖得像尊弥勒佛,坐在特大号轮椅上靠人推。她这样子,上哪门子班哟,恐怕拉屎拉尿、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老杨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话,一边扬起老葫芦瓢,白亮亮的河水沿着优美的弧线纷纷落下,晒蔫的辣椒苗瞬间精神起来。

“是哟,她不光长得肥,脾气还那么火爆,以后能跟谁合得来哟……”

徐在叹气,好像非常为难的样子。似乎那女人铁了心回来上班,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但由于某种原因他又不能拒绝。

片刻之后,没人再吭声,只听到此起彼伏“刷刷”的浇水声。

2

多年以后,当她和英洛并排躺在被窝里,谈起黑炭,都为当年它的失踪感到惋惜。美及突然想起什么,捂着嘴吃吃笑起来。

“初见到你,实在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太让人意外了。”

“那些人当着你的面,都是怎样八卦的,快说快说!”

英洛有些急不可耐,她却打了个哈哈:“夸你冰雪聪明,天上没有,地下无双呢。”

“哈哈,又来逗我,怎么可能?无非讲我怎么肥,脾气怎么丑之类的吧。”

“不过他们也没说错,我从前最胖时快一百八十斤,以我这个个头,你去想想看。脾气更是大年三十的爆竹,一点就冒火花……”

两人同时笑,然后沉默。

那是春末夏初,她临时下楼去库房取个试剂,返回时在半月形的影壁前立住了脚,伸手摘一朵含苞的紫茉莉。铁门外进来一个陌生的女人,只见她上身穿着藕荷色飘逸长马夹,正好遮住了微微隆起的肚腩;乌黑的头发盘成髻,高高束在脑后,衬得方形脸庞格外白皙柔嫩。女人站在银杏树下,新月眉下的眼睛不大,却格外精明,正滴溜溜地打量着她。她被那眼光打败了,只好低下头,却见女人脚踩黑色束身弹力裤,左腿明显比右腿细,似乎也短了一点,难怪刚才走路时一颠一颠,仿佛小船在海面上漂荡。

女人微微一笑,“你好,请问徐所长在哪儿?”一口字正腔圆的东北口音。

美及心念一动,莫非这就是众人嘴里说过的她?但似乎哪里不对头呀。女人虽然一瘸一拐,却凌然一副鹤立鸡群的架势。她微微抬起下颌,脖子如白天鹅般颀长高贵。美及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来自异域的优雅。

“哟,英洛来了,欢迎欢迎!在家享清福不好么,要回到这个破庙里来。小庙难容贵客呀!”

徐所长不知从哪里钻出,裤脚上还沾点泥。他金纸似的脸上漾起层层笑纹,就好像突然遇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他伸出右手,却似乎发现指甲上沾着什么,于是立即缩了回去,在衣摆处蹭了又蹭。也难怪,闲暇时间都在菜地里打转,不沾上点草泥星子才怪。

女人笑得很含蓄,却意味深长,“瞧徐所长说的。我本来就是正式员工,来上班也是合情合理的呀。再说儿子大了,也要挣钱养活他哟。”

“哟,英洛来啦,许久不见,越来越洋气。来,来,到屋里坐坐。老徐呀,人家大老远来,也不招呼进屋喝口水……”

徐所长的夫人朱医生闻声从房间走出,迈着轻捷的步子。这是个已经退休的妇产科医生,却依然忙碌。总有些当地的妇道人家,傍晚时手里拎着老母鸡或瓜果特产,哈着腰进宿舍找她。

美及见人越聚越多,争着来寒暄,于是仰起脸,冲着英洛笑一笑,就闪开身子离开,方便朱医生搀着那女人的手。

那天,朱医生领着英洛沿着花圃走了一圈,对自己料理出来的几株名贵芍药如数家珍,得意不已,接着问候了她的父母和哥哥。所长中午亲自掌勺,清炒河虾招待英洛(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英洛最爱的一道小菜)。

她见到了这些场景,暗暗觉得诧异。这个英洛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哦,和以前听到的版本有太大出入。这时候,老杨退休了,柳如眉已经去到遥远的W市了,院子里忽然冷清了许多,再也没人和她探讨这些疑问了。她也没料到,会和英洛越走越近,成了彼此的影子。

“其实我原名叫海鹭,两岁多患上了小儿麻痹,眼见左腿一天天萎缩,母亲天天半夜掉眼泪。此前她在京城某位大领导家里管家务,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只要听到哪里有好一点的郎中,就抱着我去看。从小到大为我治病的钱可以拿尺子量,却收效甚微。后来一家人琢磨来琢磨去,觉得名字起得不对:海边的鹭鸶,哪个不是单腿站立的?母亲悔青肠子,翻破了辞海,把我原先的名字改成了英洛。也怪,以前只能像只蛤蟆四肢着地的我,渐渐能摸着桌椅,拖着瘸腿学走路了。”

“你知道么,但凡有残疾的人,自尊心都极强。每件事只要动手去做,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有些熟识的人总是感叹,说我若不是腿坏了……”

水岸邊的鹭鸶,多么清寂孤单的生物!美及的脑海中幻化出一幅画面:一只白色的鸟,伸着长长的脖子,正“嘎嘎”叫着,向远处的天边飞去……

可这只苦命的鹭鸶,只能缩着一条腿行走。

英洛上班后,没和大家挤在对面宿舍。财会室旁边有两间空房子,她清理干净,换上新窗纱,订上花墙纸。里边的一间做卧室,外边靠近楼梯的用做厨房。收拾停当后,美及请大家吃自己包的饺子。皮是亲手用擀面杖擀的,眼看着一个个小面团旋转着飞起来,薄得像层纸,裹上绿葱红肉,手指再轻轻一抡一扭,于是一排排长得一般大小,穿着花裙边的小白鹅就排着队,争相跳到煮开的水里扑腾。英洛如同看到一个世外武林高手,觉得自己站在旁边都嫌笨拙。

英洛微微一笑,先从包饺子教起。她让美及少挑点馅,省得饺子胀破肚皮。然后让她沿中间鼓起的地方先捏紧,再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提着往前压花边了。美及看着自己手中粗制滥造的成品,有点不好意思放下。英洛却夸她有灵气,第一次就包得这样好。美及果然大受鼓舞,稍稍领会了一点诀窍,越包越像样了。

“煮时要加三道冷水,才能熟透,每次加水前都得等饺子浮起来;搅拌时顺时针,最好里边搁点盐,这样一个个就不会粘……”

煮个饺子还有这么多破讲究,美及有点不以为然。

整个院里氤氲着大葱羊肉的香气,受到诱惑的人们纷纷敲着碗上楼寻食来了。英洛招呼美及摆好几个小碟:一碟香菜拌花生米,一碟醋泡萝卜皮,一碟清卤鸭掌,一碟醋,再加上一小碗葱姜蒜。盛着小菜的碟,都绘着青花,闪着幽幽的光,似乎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美及的心念不禁又是一动。

会过日子,有品位的女人,这是美及对英洛最初的印象。她对做事认真的人向来钦佩,能把琐碎的让人厌恶的日常过成诗般的节奏,简直让美及对英洛有点五体投地的感觉。

自从英洛来后,院子里明显比以前热闹了。原先下班后,人们都急着往自己屋里钻,现在每天都要参观英洛变出的新花样。美及和几个新分来的男女同事,每天巴巴地跟在英洛屁股后面,在菜地草丛寻荠菜、马兰头、野蒜,在河边挖翠绿的野芹菜,在树林拔小竹笋。这些星星点点散布的小东西,英洛有时加上点醋、花生豆凉拌,有时剁上点红辣椒丝热炒,都让这些肚里仿佛装了饿虫的小年轻们馋涎欲滴。

春天的辛夷花裹层蛋清面粉,用油炸得金黄,外酥里嫩;夏天的西瓜皮削去翠衣,刮掉吃剩的红瓤,切成细丝,再配上红辣椒热炒,清新爽口;秋天的柚子皮,切碎焯水,然后配上蜂蜜,可以治咽喉炎;冬天把毛芋头去皮蒸熟,捣成糊糊,捏成一个椭圆小窝窝,放上辣萝卜丝肉馅,就是可口的“哨子”。这些吃法美及想破头也未必想得出,可在英洛手里却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英洛做这些时,有时需人帮忙摘几根葱,捣几颗蒜,美及乐得当差。既可解馋,又能偷学一手,何乐而不为呢?

江浩浩暑假过来玩。那时他还刚入学,黑白分明的眼睛像英洛样滴溜溜转,方方的额头,脑门上凸着一个红色的痦子。男孩子淘,被院外梧桐树上此起彼伏的蝉声迷住了,早把大人的叮嘱忘到脑后。偷偷拿着根竹竿下楼,去厕所角落捣上蜘蛛网,专心对付树上的小玩意儿。蝉猛地噤了声,有的落了网,有的展翅飞到了另外的树上。浩浩粘上一只,就扔到罐头瓶里。不知不觉追到了河岸边。

下班的电铃响了,男人和女人们三三两两从小红楼里出来。

“浩浩,这写作业人跑哪儿去啦……”

“崽哟,说了不能去河边的,咋又忘记啦?”

“……江浩浩,你这个小兔羔子,大人说的话总是左耳进,右耳出……还不快滚回来……”

英洛站在楼上喊,声音越来越粗犷急促,那嗓音中气极足,走出两三里路都还听得到。

江浩浩灰头灰脸地回来,屁股上沾着泥水,不知先前摔到哪条沟里去了。楼上传来竹竿“噼哩啪啦”的声音,一顿好打。美及上前想拉开纠缠的母子俩,被实实地抽了几下,胳膊上鼓起了几道血痕。男孩却犟着头不做声,眼里含着泪花。

这女人疯了么?美及暗暗咋舌。从前柳如眉的话突然在耳畔炸响,她的心里“咯噔”一声失了阳光。

没过两天是周末,英洛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约美及去河沟里捞龙虾。三个人拎着两个小桶,美及和浩浩一左一右傍在她身边。不到小半天工夫,收获还真不少。看着小半桶褐色举着钳子的家伙,一个个还裹着点泥,美及嫌恶得皱起眉头。英洛悄悄对美及说,儿子满月时遇到个看相的,说他五行缺水,不能独自去水多的地方,在那种地方容易丢小命。

英洛找来板刷,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龙虾的背,一只只刷干净。

然后瞅准尾巴中间往外一抽,拖出一根黑色的线状物,说那是肠线,龙虾排泄的脏东西都在里边。

爆炒龙虾的香味引来了一伙人。美及怕辣,尝了两只就放下了筷子。英洛和她一样,也只静静地看着别人吃。说如果放点紫苏会更好。倒是浩浩吃得带劲,辣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到了嘴边,也舍不得放下碗擦一擦。

一个喜欢天南地北地说,一个喜欢静静地听,还有比这更好的搭档么?英洛每次说完,抬起眼睛盯着美及,想听听她的意见。空气中出现短暂的沉默。美及觉得很为难,有些事情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就只好抠抠鼻子点点头。英洛“哼”了一声,白了她一眼。这下美及感到为难了,她并不想隐瞒什么,但也真的不知说点什么好。

美及觉得英洛像个矿藏,总让她想探究点什么。当然,她也知道英洛太有脾气,保不准哪天惹恼了,两人就掰了。下班后,她们依然形影不离,美及的肩上搁着英洛的左手,就像一枝行走的拐杖。

英洛住在城中心的娘家,让美及开了眼。两套三百多平米的房间打通,层层叠叠就像迷宫。厅里摆着小叶紫檀的太师椅和木沙发,泛着幽幽的光;中堂挂着巨幅字画,看不清落款,但气势不小。

英洛老家在东北,父亲和哥哥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两个人都腆着个大肚皮,像是前边装上了个移动的球。美及乍进门,须仰视他们,心里不禁暗暗发怵。

老太太穿着家居的宽衣短裤,花白的短发利落干脆。英洛先前在家提起过美及,老太太见她俩见屋,眉眼里盛着笑,就像庙堂里慈眉善目的菩薩。听英洛说,老太太十多年前得过膀胱癌,做了手术。不知哪位高人曾告诉她,只要发次烧就能把那些幽灵细胞杀死。因此家里有人患了流感,老太太从不避开,一心等待高烧降临的机会。但奇怪的是,竟比中六合彩还难,终究没遂心愿。

这回英洛到家,稍稍消瘦了些,以前穿不上的裤子可以套上了。英洛沾沾自喜。可老太太却很心疼,嘱咐保姆炖双份红枣参芪乳鸽,一份给女儿滋补身体,一份给美及接风,表达长辈的怜爱。英洛有了美及这个话不多、形影不离的伴儿,一家人都很高兴—腿脚残疾的人孤身在外上班,总会让家人牵挂的。

嫂子胜兰很爱笑,她的下巴微微翘起,似乎兜着许多笑料。在外边见到了有趣的,就回来学给大家听,家里人常被逗得溅出了眼泪。老太太说长这样兜下巴的人,不光自己有福气,还会给身边人兜财运。但英洛哥哥开的外贸公司一直不景气。虽然如此,只要胜兰看上的包包和首饰,他都会毫不眨眼地帮她买。老太太对这点颇有微词。

英洛的儿子比侄儿大个半岁多,两个小家伙不是赛跑捉迷藏,就是打枪骑车,一下翻脸,一下又和好。东北人的性子直,遇上事爱嚷嚷。那两个毛孩子在家飞天遁地,于是一天到晚,大人总跟在后面吼,屋子里老是传来“嗡嗡”的回声。英洛把美及拉进房间,关上房门,才算嘘了口气。

小侄儿也得了嫂子的真传,遇上什么事,回家一五一十学给大人听,也是惟妙惟肖。而英洛的儿子则沉默多了。

“唉,都怪他那不争气的爹不学好。两人分开总是会对孩子有影响的。”英洛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知道么,我们祖上是八旗满族,属蓝旗,清朝时跑马征地:马能跑多远,家族的领地就有多宽广。祖祖辈辈富甲一方,天天遛鸟斗蛐蛐儿,到爷爷辈才渐渐家道中落的。

“父母都是南下干部。母亲在京城多年,认识不少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细看大客厅中堂那幅字画没?那是王羲之的真迹,就是那家主人分别时赠给母亲的。

“浩浩爹,是我的发小同学,十多年前在什么聚会上碰上了。父母不看好他,觉得他初中没毕业,文化太低。但我的腿不好,他爹是厨师,做一手好菜,还特别会照顾人。慢慢地两人就好上了。

“其实我生这孩子特别不容易。当时怀孕时,医院就主张打掉,我那时太胖,血压又高,再加上脚残疾,产科医生说月份大了,大人小孩都特别容易出危险。

“家里人都担心我,要我听医生的,是我自己坚持要生下来的。其实婚前,父母就告诉过他,可能以后要不了孩子。他答应得很痛快,说只想照顾我,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他很喜欢孩子。那时他见到别人抱在手里的小囡,眼睛都不会打转。次数多了,孩子父母以为他打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主意,还真偷偷报了警,闹出了笑话。

“我怀孕末期,全身浮肿,整天在床上躺着,不光擦澡,连上厕所擦屁股什么的都靠他。儿子落地后,晚上不睡,哭闹得厉害,他就搂在手上抖,整整三个月。他给孩子洗澡特别细心,一手托着小脑袋,小屁股靠在他怀里,先在小胸脯上拍点水,再轻轻地洗。洗完用儿童巾裹着放床上,扑上点痱子粉,然后给那小胳膊腿按摩按摩。孩子睡眠慢慢调整过来,晚上睡得特别香。”英洛的声音低沉,眼里一亮一亮的。

“小美,以后千万不要和喜欢打麻将的人靠太近,找男朋友也要注意这点。赌博是万恶之源啊……”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那人就是被牌桌害的。儿子三四岁时,他因做生意和一伙人打牌,没想到渐渐着了迷,开始三天两头不归家了,孩子也不大管。过了大半年时间,我哥觉得不太对劲,就找人跟踪了他。原来他在牌桌上认识个女的,两人眉来眼去,就搞到一起去了……一顿暴打后,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失踪了……好多年后,有人在广东看过他……

“知道么?两年前他还突然打了个电话到家里,正好我接的。当时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怦怦跳得好厉害。”

英洛沉默了下来。美及觉得伤感,也没做声。两人一齐看向窗外,金黄的月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周围没有一丝云彩,几乎和房间里的灯光一样明亮。

夜已经深了,其他房间里都静悄悄的,大人孩子都早已入睡。楼下哪个角落里传来时断时续的蛐蛐叫声,让美及觉得既亲切,又新奇。一时辨不清,究竟是在老家还是在城里。她打着呵欠,英洛的话语带着她的意识飞起来,渐渐要飘到一朵云上。英洛打起了呵欠,于是美及的眼皮也跟着合上了。

好舒服呀!就像躺在儿时的摇篮里。美及感觉自己真的飞了起来,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这种感觉在五六岁时似曾遇过,不过那回是不好的回忆:因营养不良导致贫血头晕,小人儿好好地端坐着,整个房子却在眼前旋转。

哟,身下的床真的在转,而不是在梦境中。美及睁开眼睛,头顶的灯正像荡秋千样,晃晃悠悠地转。难道进入鬼片了么?英洛有时给她讲一些无厘头的故事,屋子里的东西莫名会飞起来。她看见英洛在对面半坐了起来,眼睛也直直地盯着半空。这时,桌子上的杯子“咕咕”响了起来,似乎里边躲了只癞蛤蟆。窗户也“吱噶”响着,像有只神秘的手想将它打开。床此时变成了小船,正忽前忽后地动弹着。

“地震!”英洛的眼珠惊惧地瞪着,有一会儿似乎不会动弹。她飞快地穿好上衣。“快跑……”美及像被什么捆住了手脚,明明醒着,却不想动弹。她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住在八楼,真要是遇上大震,想安全到达地面的概率为零。太累了,还不如安安心心地睡吧,惟愿老天爷保佑。

客厅里嘈杂起来,有人在打电话,大声问讯着什么。

对面楼上的灯都亮了,听到纷纷下楼的脚步声。

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英洛的哥哥和嫂子相跟着进来,两人去到阳台,望望外面,又转过身面朝房里。

“你们还……还好吧?”

“5.4级。地震……震台电话一直打不通,好不容易才拨……拨通。说是震源在于昌,我们这里是余震。”英洛的哥哥海洋一急,说话就有点结巴。

“吓死人,电灯和床都在转,桌上的杯子掉地上了,我那时还在做梦,以为家里进小偷了!”嫂子胜兰拍着胸,一副后怕的样子。她穿着粉色的秋衣,很妩媚的样子,美及看了,心里禁不住一动。夫妻两人站在阳台上,注意观察着对面和楼下的动静。这时大地就像退了潮的海水,显得分外平静。地面上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几分钟前那一刹那的推移和错乱,几乎让人怀疑来自梦境。英洛和美及面对面坐在床上,两人都没说话,回味着刚才那一幕,越来越感到恐惧。

“没事了。睡吧,睡一睡吧。”海洋把双手亲昵地搭在胜兰肩上,轻轻拥着她向对面的卧室走去。胜兰在美及面前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向床上的两人莞尔一笑,低着头匆匆出门。

这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正是平时睡得正酣的时候。美及溜进被窝,耳畔嗡嗡直响,眼皮已经像粘上了米糊,粘涩得很。那边英洛似乎还在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等美及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英洛早已起床,招呼美及去吃早餐。英洛的家里人,喜欢吃面食。烙好的饼盛在簸箕里,堆得像座山头。早饭时,大人小孩都是一口大葱,一口饼,每个人嘴里发出“嘎吱”声音,像一群耗子在聚餐。美及望着生大葱,那刺鼻的味儿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英洛帮她把葱裹在大饼里,美及感到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紧张地盯着自己,于是试着咬了一口,忙点点头:呀,别说,还真香!那几双眼睛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她的脸。她的心里也轻快起来。

一大家子人边喝着豆浆、稀饭,边卷着葱吃大饼,不时交换着对昨晚地震的看法。只有感受,没有伤害,这让大家都感到庆幸。英洛说美及很镇定,地震来时一点都不慌张。美及却说:我当时只想睡觉啊,太倦了……引起了一片哄笑。两个孩子并不清楚昨晚发生了什么,也跟着一起笑。

美及却在想:真若祸事发生,哪能逃得过?当年唐山,不就是在深夜时坍塌的吗?如果地震继续发展,打算从天摇地动的八楼下到地面,真是不可能的事,还不如安安稳稳睡觉。即使在睡梦中离开,也不失为一种幸福。那时她和英洛仿佛一对被拴在一起,只消老天爷的手指轻轻一捻便会销声匿迹的蚂蚱,她觉得冥冥中一切自有定数。打那以后,她和英洛更加要好了,很多事只需一个眼神彼此就能领会。

3

其实这次回来有一个任务—相亲。之前,英洛也陪美及相过一次亲。男方是胜兰远房亲戚家的儿子,胜兰铆一肚子劲:他的家世不错,人上进,单位也好,算是個绩优股。

待兩人见面后,美及却不好意思,一直垂着头,再没看男方一眼。英洛把胜兰拉在角落里,嘟哝个半天。

英洛比美及心里更失望。她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奇异的长相的:个头一米七,还是可以的。左肩明显比右肩高,就像顶着什么东西似的。脖子以上的零件也是精心搭配好的:眼睛细成了一条缝,下面的鼻梁就如塌方的坡地,细溜地下来,却戳着两个大鼻孔。地包天的下巴隆起,和五官根本不在一个平面。

“其实我……也长得不好看。”

英洛“咯咯”笑得直不起腰,称以往从没见过这么“酷”的男人。她说美及上唇腭和手指虽然还有术后的疤痕,但不细看的话……还真看不出来。然而自卑就像海底的泡沫,时不时会在美及心底翻腾……美及静静地坐着,听英洛前言不搭后语地嘀咕:头次相亲怎能弄成这样,这胜兰是来设局搞笑的吗……

英洛住在娘家,所有人都对她好,包括天真烂漫的小侄儿江严。听说她要回来,江严老早就守在窗前,眼见她一拐一拐地上楼,就赶紧冲下来一边提包,一边搀着她的手,“姑姑累啵,回家给你按摩哟。俺老严的手法一流!”扶在比扫把高不了多少的小人精的肩上,英洛脸上笑着,心里却难过起来。

“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邻居家的窗口传来潘美辰的歌,胜兰能随兴哼上几句,可英洛却一声不吭,反手把房门关上了。

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芭蕉树摇着扇子,向着地面浮上的热气指手画脚,些微飘过的清凉,都让它颤栗不已。

英洛和美及坐N路专线车来到中石化公司。车子上下两层,像是新潮的旅游观光车。美及很好奇,攀着扶梯往上爬,没想到英洛也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伸过手,想拉她一把。英洛摇摇头,在许多双好奇的目光里,双手抓住两边的扶手往上用力一纵,一跳一跳地上去。到上面的人更多些,美及觑见一个座位,忙用手挡着,招呼她过来坐。英洛坐下来,轻轻嘘了口气。两人一齐望向窗外的秋梧桐,没有再做声。两只长着白尾巴的鸟,踩在一根树杈上叽叽啾啾。英洛的眼睛里像藏着两颗星星,亮亮的,又充满心事。

车子进到公司门口停下,所有人下车。英洛和美及上了一辆内环小巴。女司机戴副咖啡色太阳镜,涂着金粉色口红,挺洋气。美中不足的是额上有块青色的胎记。这时又上来了一男一女。司机问了各人要去的地方,然后车轮就开始娴熟地上坡,下坡,绕过紫藤花缠绕的公园,来到了一座小超市旁。

英洛对这里很熟悉,她曾在这里当过话务员,那还是十多年前的事。她在这里还有个好朋友珊。

“珊的皮肤很白,尤其是身上。她掀开腰间,肚皮上的妊娠纹闪着银光……”美及从没关注过已婚妇女肚皮上的事,她只记得自己母亲生完妹妹后,肚皮就像个倒空的袋子。听英洛如此一讲,觉得孕纹很美,竟然心向往之了。

树荫下有个扎着马尾的女人对着她们招手,很热情的样子。英洛说那是珊来接她们了。

英洛让珊前边走,她的右手搭在美及的肩头,很用力地上了二楼。珊的眼光瞟向她,有一丝飘忽。英洛却撇开头,没去理会。

屋里有两个人。那个年轻的见有客人上来,冲大家笑笑出门去了。年纪大的男人个子很高,圆脸,黑黄色的皮肤很舒展,不知是五零后还是六零后。他看见英洛,眼睛里有东西亮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搓搓手仿佛不知接下来该干点什么好。

“老吴呀,给客人上茶呀!这是英洛和同事。一回生,二回熟,大家见了面就成熟人了哈……”

“呵,哈,哈……”老吴忙提起茶壶,却发现是空的,挠挠头笑了。

“有,有喝的。”他拿来三瓶绿茶,啪啪地接连打开。

“吴工,高级工程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别看他有把年纪,人家还是个……呢。”珊朝英洛眨眨眼睛,英洛却好像有点害羞地低下了头。

客厅很简陋,除了电视沙发,中间摆着一张方桌,围着几把木椅。这种场合,多少让美及有点尴尬。她远远地站在窗边,看着楼下有只小狗追着自己的影子,玩得不亦乐乎。

老吴搂出几本图册,内里是他亲手设计的图纸。英洛站在桌旁看,一直没落座。这点让美及吃惊。但看到英洛眼里的光亮,她又释然了。眼看时间不早了,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踱到英洛的身边,眨眨眼睛。还没等英洛开口,珊却抢先发话:“今天不要走了,就留下来吧。两人也要加深了解嘛。”老吴合上图册,微笑着在期待着什么。而一边的美及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点臊得慌。英洛低下头,终于还是把手搭在美及的肩上。

“不要送嘛,不要送的……”

两人下了楼,老吴流连的目光一直粘着英洛,半是遗憾,半是失望。

再婚就好像把两堆牌摊开,彼此点数大致满意,然后再论其他。到了楼下空地,英洛像只快活的鸟,脚步也格外轻快。老吴作为高级工程师,图纸线条流畅,无与伦比,在英洛的眼里简直就是世界名画,她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簇小火苗。

美及对老吴没有多大印象,他那么大年纪,为什么还没结婚?她百思不得其解。听珊背地里说,老吴是当年的工农兵大学生,老实人,曾经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但还没吃上蛋,鸡就飞了。那个女人骗走了他的两千块钱—全部的家当。自此,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女人。当然,年纪大了害怕孤独,一出家门,就爱往人多的地方钻。当月老的红绳牵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如被风吹起的湖面,蠢蠢欲动了。英洛虽然瘸一条腿,身边还带了个儿子,但人生得白净,该鼓起的地方鼓起,还是能让老吴充满遐想的。

英洛封闭多年的心又开始长青草了。她常年和父母哥嫂住一起,多少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海洋和胜兰感情很好,出双入对,让她经常念起过往。老吴单位福利好,冬天免费供应热水和管道暖气,这点让她尤其称心。她除了腿残疾,还有先天心脏病,怕湿怕冷。

4

听英洛说和老吴扯了结婚证后,美及怔住了。那个说起话来“嗡嗡嗡”,就像蚊子在哼哼的男人,英洛真的看中了?只怕是珊从中搅了不少好话。英洛的棱角分明,成了美及心里无价的玳瑁。英洛纵有想飞的心,最终还是要臣服于现实。认清了这点美及很心疼。

老吴于是挺直了身子在大院里出没。他给英洛的儿子买了辆帅气的奥得斯,金色的车龙头一拧,发出小马驹撒欢的清音。浩浩对吴伯伯谈不上好感,但也没有敌意。周末他到英洛这来耍,对自行车表示满意。骑了一圈又一圈后,累了,也许是厌了,把金色的小马往树旁一靠,找了个玻璃罐子斗蛐蛐去了。孩子们的友谊就像燎原的草,只要点着了就连成了一片。只要功课完成,英洛睁只眼闭只眼由他胡闹,当然每次都要叮嘱他别去水边。美及得空时陪着小家伙耍,他不时问:阿姨,几点了?只要到了饭点就必定往楼上跑,再不用英洛大呼小叫。

徐所长退休了,新调来个贾青任法人。贾青正值而立之年,架副眼镜,下巴上长了几根老鼠须,说话时喜欢随手捋捋,似乎是从什么古装剧里穿越而来。他住在市里,每天早晨骑辆雅马哈第一个来所里报到。人还未走到办公室,鼻子就微微皱起,传出“吼吼”的响声,像极了牛打响鼻,有时还伴随着喷嚏。美及和同事们只要听到鼻哨声,于是一个个正襟危坐,手头上的事格外认真。

傍晚,老吴下楼去食堂打热水,正好碰到贾所长,他连忙站住鞠了个躬,边微笑边叽哩咕噜地打招呼。贾青没听太明白那安徽俚音,但知道他是英洛新找的男人,于是站住鞠躬点头,算是还了个礼。两人一来一往地致意,颇具戏剧性效果。美及感到楼上的英洛仿佛“咯咯”笑出了声。

食堂吃过饭后,美及一个人落寞地看电视,想想英洛有个伴了,心里竟然起了被抛弃的感觉。一忽儿又觉得自个儿挺搞笑,难不成要和英洛如同性恋般粘一辈子么?英洛身边多个打水、倒痰盂的人,自己的担子仿佛被人挑了。再说自己也要谈对象结婚的呀。同事的朋友小成最近总来找她玩,有时明明就是无话找话,明眼人一看就是对自己有意思了。叔叔说了,人挪活,树挪死,让她不要太早找朋友。其实她对小成并没什么意思。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英洛下楼洗衣服,正好遇到美及在水池边洗碗。她忙把美及拉到一个没人的旮旯,手搭在她的肩上,满脸黑炭。原来老吴人挺活络,腿脚还真挺麻溜,看英洛要洗澡,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打好热水。然后兑上冷水,用手试了又试水温,就差没用嘴去尝了。英洛先前并没和他行过房。这次老吴坚持要跟过来,为了堵住別人的闲话,也给自己一个交代,英洛于是半推半就地和他领了证。

英洛虽然有个半大儿子,但毕竟多年没接触男人,要裸体面对全新陌生的男人,还是有些羞涩。可老吴像只蛤蟆,牢牢地占据了地盘,不肯迈出门槛。英洛于是又羞又恼开始脱衣裳。脱到胸围时,老吴嘴里几乎要吐出泡沫,他上前欲解后面的搭扣,手抖得厉害,拉了几次都没拉开。英洛嗔道:走开,莫碍事。他“咯噔”停了一下,嘴里念叨着“老婆,老婆……”搓搓手,站一旁。

英洛虽然一条腿残,但胸大,臀大,当澡盆里出现白花花的萝卜和莲蓬时,老吴的嘴里淌出了储存一世对女人的崇拜。他喃喃道:都是我的……美呀,好白呀……英洛身上的鸡皮疙瘩浮了一盆,她“哗哗”地往身上撩水,希望水雾遮挡住那些白白的诱惑,然后快速地用毛巾擦拭,眼角的余光里还是瞥见了老吴—像一只饿久的动物,眸里流出了红光。他的手有些发抖却极温柔,边捏着兑好温水的葫芦勺往澡盆里倒,边叽里咕噜呢喃着什么……

“你的嘴角和眼睛怎么发乌?”英洛停了下来,惊奇地问。美及摇摇头,表示不碍事。

“吼吼”,接着伴随着长长的“嘶”声,不看也知道是谁过来了。他像极了《红楼梦》里大观园内那位主事的,人未上声音先到。英洛猛地打住话头,突然意识到给美及说男女之间的事是不是太没羞没臊了些。贾青停下脚步看着她们,边用黄色手帕擤擤鼻子:哟,在谈什么新闻呢,这么神秘?英洛笑笑;美及感到胃里怎么像装了金属液体,极不舒服,于是强撑着没做声。巧,这时老吴勾着头,仿佛人一下矮了几分,从大门外急匆匆进来,左手还提着一个鼓鼓的中药纸袋。

“我有秘方,真的……祖传的……”他嘴里喃喃念叨着,边凑上来给贾青点头鞠躬,“秘方,真的……”他再次说道,这次面朝着英洛。

“吼吼!”贾所长没能忍住,接连擤了好几下鼻子。美及觉得自己的鼻子里似乎也爬进了什么小虫,麻酥酥的,一阵恶心涌上来,她头晕晕地跟在后面打了好几个喷嚏。

“真的,有秘方,秘方……”老吴讨好地望着英洛,伸出右手搀她。英洛皱着眉头,打掉他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在了他的前面,几乎隔了一个小山包。两人像影子样一前一后,上楼时老吴再次伸出手,英洛朝着空气扇了一巴掌。老吴像触电般身体往后缩,拍拍手里的牛皮纸袋,嘴里继续念着:秘方哟,真的……

贾青背着手,攥着的黄手绢上糊上了银丝样的黏液,像有只蜗牛爬过。他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背影,一丝秘而不宣的笑像湖水的波纹,在他干巴巴的脸上荡开,他背着手侧着头轻捷地跟上去,一下走得好远,似乎要去剧场欣赏一场好戏。美及的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她捂住肚子,眼前一阵发黑,软软地瘫在地上。早上喝了碗面汤,难道树上采的菇子有毒?最后的思维里亮起一道闪电。

一只黑影靠近,在她的面前蹲下,哀哀地叫起来,一声比一声急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边走边骂:这个死猫,大白天的也叫魂,还让不让人活了?

5

她手里提着两瓶五粮液—叔叔装好的,走在一条巷子里,路灯把前边男人的身影拉长,似乎就要没过她的头顶。叔叔带着她去给一位管人事的领导送礼呢。那人的家里仅客厅里亮着盏小灯,房间里有什么在浮动,充满诡异的味道。她听着两个男人言不由衷地说着哼哼哈哈的话,心里渐渐浮起一种莫名羞赧的情绪。突然所有的灯都黑了,有几只亮闪闪的东西越变越大,像是山上什么动物的眼珠,狠狠地瞪着她。随着一股酒精刺鼻的味道,两只动物爪子似的东西正往她胸前挠去。“别怕,别动……”它的嘴里发出阵阵呢喃,她听出了是熟悉的声音,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我差点把你当成了死去的爹。他在天上看着你呢。”动物的爪子停在半空,接着羞惭地消失了,四周一片沉寂……

美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洁白的床单上。叔叔婶婶接连守了三天,当医生宣布脱离危险时,叔叔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和照顾美及的同事嘱咐了几句,就和婶婶急匆匆地走了:小表弟一人在家;还有很多会议等着他去参加。

美及看到了柳如眉红红的颧骨,以为自己再次出现了幻觉。两年前,柳如眉去了千里之外的部队,她还以为两人再也碰不到了呢。数月前,柳如眉的丈夫来单位开个孩子入学证明,跟英洛还挺聊得来。美及坐在旁边,感到些许尴尬。

“她管得太宽,都以为自己是女皇武则天了。现在只要有出差的任务,我都会去。她愿意生气就生气,眼不见心不烦!”他恨恨地说。美及吃了一惊,柳如眉拼尽全力要去会合,竟落得被嫌弃的下场。英洛点着头,眼里竟有些暗喜的神色,但表面做出不好多说什么的姿态。

“小美,醒啦?傻丫头,还好捡了条小命回来,以后可不敢再乱吃东西了。”柳如眉还是像以前一样快人快语,只不过比在单位时清瘦了点,以前腰和屁股一样圆滚滚,现在穿着西装裙竟然节律明显。贾所长安排了两个同事来中医院轮班照顾,柳如眉这次回来还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上回单位证明上公章盖错了地方,要重新弄。这次听到不少新闻,让她惊诧不已。她的心里惦着美及,特意绕来看看。

美及感到臊得慌。上学时,就听老师讲过误食野生蘑菇中毒的事,怎么也没料到会发生在自己头上。这是第三天么?竟然那么会睡。她又记起那次地震,為了睡觉懒得搭理一切,也是超级无敌了。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柳如眉的身后探来,充满疑惑和好奇。

“哟,牛柳也来啦,都长这么高了。”美及虚弱地说道。柳如眉使个眼色,让她少出声,多休息。牛柳已是二年级小学生了,天天早晨跟着爸爸跑步,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汽车”。

眼看时间不早,柳如眉突然轻描淡写地说:“听说她……找了一个老男人。也是,一个人带着孩子也的确不容易。但是,那个男的好像……”正好同事推门进来,她的话戛然而止,再也没说什么。

美及淡淡地笑,并不懂得柳如眉此番话的用意。后来才想起,也许她先前就知道点什么。

6

“黑炭是只有灵气的猫。”英洛说。

“其实我上辈子就是只猫。”

“那我也是—波斯猫。”英洛大笑。

那次躺在医院,医生检查过后,认为美及血色素过低,还要住院休养一周。英洛在她出院的前两天才来探视。美及的心里先前极不舒服,就像雨落池塘划起了圈圈,圈圈的波纹越来越密集,让她胸口堵得难受。可见了英洛,那些波纹转瞬都被抹平了。

英洛的眼泡肿着,嘴巴也起了水泡。

这一周发生了什么事吗?

黑炭陪着英洛睡了一周。每天傍晚它蹑手蹑脚地上楼。老吴依然打来热水。英洛仔细兑好热水,然后搂着它,就像怀里搂着婴儿。她记起了江浩浩小时候,也就几个月吧,把他脱得精光,他捏着小拳头,很紧张的样子。拍了点热水在他的肚皮上,小家伙咧嘴笑了,还伸出舌头去舔那水滴,似乎那是妈妈乳头里挤出来的。

黑炭洗第一个澡的时候,很有点恐惧,英洛摸摸它背上的毛,它“喵呜”叫着,似乎很委屈。英洛也给它的肚皮拍拍水,它安静下来,直到沐浴露的泡沫堆到了嘴边,它伸出舌头去舔了舔。冲完水后,吹风机“呜呜”响了起来,黑炭变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老吴在旁边看得瞠目结舌。

他的秘方并没奏效。绿色的田野燃起熊熊的火焰,花儿还没来得及开放,大火已化成灰烬。几番下来,英洛嫌他鸡屎作鸭屎臭。

双人床上,黑炭霸占了另一边,把老吴挤到了沙发上。老吴一肚子怨气,几次摸黑想把它掀下床。可他还没靠近床,黑炭的眼睛倏地亮起,就像两盏射着肃杀之气的灯,让老吴无端战栗,接连打好几个喷嚏。他从小就对动物皮毛过敏。

英洛满意地翻了个身,嘴里咕哝着梦话。黑炭惬意地圈在她的胳膊里,发出轻轻的鼾声。

老吴就像烙煎饼,沙发被他挤压得“咯吱”叫唤。可床上的人和猫却睡得香甜。

这个小狗日的东西,我要剁了它……炸成油渣就酒……他恨恨地想。

黑炭不见了。

有人说老吴拿一块肉骨头丢地上,乘它不注意拿绳索套了头,迅速收拢,黑炭没来得及呜咽一声,就一命呜呼了。

还有人说,黑炭在房顶上行走叫春,被老吴扔一砖头砸伤了脚,“嗷嗷”叫着逃走了。猫是有灵性的,它一旦被伤害了,就再也不肯和人亲近了。

英洛只记得,那天吃午饭时,黑炭蹲在桌下,老吴的手抖抖索索,把一碗肉汤撒了,溅到了它的那只秃了皮毛的耳朵上。只听黑炭惨叫一声。英洛扔了手中的筷子,招呼老吴翻抽屉找来江猪油,轻轻给它的耳朵抹上。黑炭望向两人的眼神怯怯的,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再也不见昂然的斗志。

说来也怪,打那以后它就失踪了。无论英洛院前院后地唤,再也没见它从哪个草窝钻出。

有人说黑炭的失踪成了导火索,英洛认定老吴是凶手,为此和老吴大吵大闹,要对簿公堂离婚。老吴纵然心里百般不愿,可是拗不过英洛。

还有一种版本,说英洛脾气实在太差,老吴熬不下去,于是向英洛提出了分手。他大方地表示给孩子买的自行车,就不追回了。而英洛感到颜面尽失,站在楼上拎着自行车的车龙头,“啪”的一声扔了下去,就像丢一枚重型炮弹,炸得上班的人们目瞪口呆。

英洛说,两人心平气和地分手。老吴骑着给浩浩买的车,就像只大熊猫趴在车座上,好不滑稽。贾青是个老好人,他骑在雅马哈上就像驾着一匹骏马,身后坐着英洛。三人前后脚相跟着到了民政局,要把一周前刚领的红本换成绿本。这种前无古人的闪婚闪离,让工作人员实在为难。可女方领导都来了,还能掖起不办么?

“相信吗?回来时我还站在二楼放了一挂千丝头。”英洛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

美及点点头,表示理解,也跟着虚弱地笑,“下辈子我做男人娶你。”在美及的眼里,英洛的暴烈无非是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喜欢这份真性情。

英洛的上下嘴唇一直在不停张合。美及似睡非睡,她刚闭上眼,一群大白鸟飞来停在门前的竹竿上,旁边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雀儿正在宛转啁啾。突然半边天变得黑暗,一只巨型猫头鹰扑扇着翅膀飞扑过来,鸟雀吓得四散而逃。美及连忙躲在一个隐蔽的柱子后面。浑身瑟瑟发抖。猫头鹰在天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铁钩似的爪子似乎随时就要把她刺穿。

美及其实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

7

英洛说美及看到的不可能是黑炭。虽说猫有九条命,但都过去十个年头了。想起那柔软的小东西曾在怀里舒展,就像是自己另一个孩子,英洛的心尖被什么拉扯了一下。

难道自己又把幻境和现实搞混了?美及也迷糊了。可幻境常常比现实真切,每每想来都是意味深长,心有余悸。

十年后的今天,英洛早已办了病退,安心待在了家里。两人常年碰不上面,仅偶尔在QQ和微博上互动,可感觉彼此的血管依然相通。

柳如眉的老公转业了,孩子正好要返回原籍念高中,于是她又回到防治中心上班。单位整体搬迁到城区新开发的地段,高楼红顶,蓝色的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是美及刚来时梦想中的模样,可她已经远在了千里之外。

阳光、沙滩、椰子林,成群的海鸥围绕着出海的帆船。美及好像渐渐淡忘了那个噩梦。她连对英洛都羞于启齿。尽管后来婶婶特意找到她,说那次叔叔喝高了。男人都有那个毛病,不是么?婶婶面带微笑,很淡定的模样,让美及感到很悲伤:父亲的亲弟弟,怎么能这样?尽管她哭着说了那句“我可是把你当成了父亲”,让现了原型形的魔又变回了人形,可那道伤痕已经被刻在胸口的某个位置,一想起来就隐隐作痛。她感到自己丧失了某种能力。

离别前,英洛骑着残疾人专用的摩托,带着她逛菜场,买了一堆酱干、鸭舌、鸡爪等,卤炸烹炒,为她饯行。英洛说上帝的眼睛在注视着每个人,赐予爱和希望。

来到梅州,应该也是上天的旨意吧。

那是个关于心理疏导的培训班。当看到主讲人缓缓走上讲台时,台下的听众顿时窃窃私语起来。那是怎样的一个怪人:黑色的茸毛沿地包天的下颌往两腮延伸,阔嘴上戳着两只朝天鼻孔—一个未进化完全的山顶洞人嘛。许多人揉揉眼睛,以为动物园里的猩猩走错了地方。美及稍稍愣了一下,没料到会是他。虽然当时两人见面时的场景已经模糊,但男方的丑一点没变—一个活脱脱的类人猿。

“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有缘和大家相聚一堂。相信初次看到我,许多人会受到惊吓,以为时空穿越,一觉来到史前。相貌是爹妈的版权,谁都无法篡改,可我的这张名片,让我占尽了便宜,每个见过我的人,譬如你们,将对我终生难忘……”

台下笑声响起。美及也笑了。其实她对自己的先天兔唇,和多余的六指还是耿耿于怀的,尽管英洛总戏说那是上帝的恩赐,别有一番韵味。美及有时也拿英洛的这句话来自我麻痹:想象自己就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人。可她连抬头面对镜子的勇气都没有,洗漱时故意站到大衣柜前,盯着镶花玻璃里那模糊不清的轮廓,满意地发出一串叹息。

会后,带着思考的愉悦和意犹未尽,她信步来到楼下的那棵老桑树旁,可自己的那辆起亚却变了模样:蓝色的车身上落满红色的鸟粪,星星点点就像糊了大花脸,有几只黑白相间的翘着尾巴的鸟,尖声叫着绕着树顶盘旋。她呆呆地站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一小坨热乎乎的东西毫不客气地亲上了她的脸。

“呀,这该死的……”她尖叫起来,忙打开包拿出纸巾,在脸上死命地擦,正面擦了,再用反面擦。末了,看看周围没人,还吐了点唾沫在干净纸巾上,接着再擦。脸上的皮肤已经火烧火燎,再擦就要破了,方才作罢。

车门把手上也糊满了裹着未消化完的野果的鸟屎。美及只得再抽出几张白色的纸巾,包住把手,然后猛地一把拉開门。

旁边的黑色本田缓缓摇下车窗,吓了她一跳。先前她就奇怪两辆车并排停放,但为何只有她的车子中标。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的车子会被鸟们当成靶子。

“嗨,你好!需要帮忙吗?”类人猿微笑着问她。他的车上载了高压水枪,套在附近洗手池的水管上刚好合适。水枪里喷出的水雾打湿了车身,也濡湿了她的心。

其实他早已认出了美及—当年那个寡言少语的女孩,兔唇手术做得挺成功,一弯新月疤痕给她添上了忧伤的气质。两人熟悉后,他说美及的嘴唇很特别,想叫她美兔,美及笑笑没吱声。

类人猿的公司在梅州新成立了培训中心,缺心理咨询师,他问她想不想一起去。我能行吗?美及的眼里闪烁着迟疑。他笑着点点头:做这行并不因为自身有多么优越,而是曾经的伤痕化成了隐形的翅膀,引领我们穿越人性的低谷。

美及没有作声,思索几天后,她向贾青递了辞呈。为礼貌起见,她也和叔叔婶婶在电话里告了个别。电话线的那头大惊失色,这边却云淡风轻。她长大了,未来长什么样她并不清楚。她急需走出泥沼,找到一把利剑,割开那个噩梦套的枷锁。

再次相遇,分明缘分未尽。两棵爬满金银花的木头桩拼成的桌子,一壶野茶,他说出了自己的故事:出生时母亲因难产去世,父亲悲痛之余还是被他这个丑猴子吓了一跳,将四斤八两的他蓝布一裹扔在了竹林里,险些被野狗啃掉脚趾。好在爷爷偷偷跟在后面,把他从泥地里抱起,呜咽道:虎毒不食子,心真狠哪,再贱也是条小命……

父亲负气远走高飞,去外地创业。爷爷胸口挂着两只奶瓶让他一口口吸着长大。会走路后,他成天跟在爷爷身后,拿着一根小棍子赶母山羊吃草。那是爷爷特意为他养的。母羊的乳汁强壮了他的骨骼,但改变不了走出去被人围观嘲弄的命运。

小学时,没有同学愿意和他同桌,老师只好安排他独坐。一天放学,他被一群大孩子堵住,要他从一字列开的裤裆里钻过,甚至有个外表斯文的男孩拉开拉链,掏出雀儿准备浇他一头。他记住了爷爷的告诫:忍。当他笑嘻嘻地准备经过那只雀儿时,排开的鸦雀却张开翅膀扑啦啦飞走了。他一抬头,爷爷扔掉了拐棍,双手抱胸,笑嘻嘻地站在尽头等着他。

“我的孙子不是怂货。”爷爷的这句话至今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丑就丑么,有什么办法呢?没那个闲钱,又不想受皮肉之苦,去整个里朝天。见到陌生人,他免不了要笑着自我嘲弄一番。可奇怪的是,愿意和他掏心窝的人却渐渐多了。

阳光在那张类人猿的脸上闪烁。一只白帆也渐渐驶入了太平洋。

当美及再次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握住了那双汗涔涔曾长着六指的手:回去走走吧,不管好的歹的都去面对,不要逃避……

8

美及和英洛再次相见是在江浩浩的婚礼上,柳如眉作为曾经的老同事也来了。英洛盘起高高的发髻,脖子上戴了条水晶项链。柳如眉依然颧骨处红红的,笑起来两边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恭喜哟,总算熬出头了……”“还是你有福气呀,听新来的所长说为了陪老牛,你向他提出每月三天的行政晚班不值,其他做什么都行。当真如此?”柳如眉的脸庞更红了。美及一直插不上话,瞅着两人你来我往直犯傻。酒店大堂里的人越聚越多,英洛起身到处寒暄。她的手习惯性地搭上了美及的肩头,美及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变成了那支熟悉的手杖。

柳如眉进门时偷偷告诉美及,贾青因肺癌晚期已于前天夜里去世。美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想起那个手上常年掖块手帕,走到哪里,擤到哪里的男人,她感慨人生无常。

鲜花彩虹桥已搭好,主持人走上台。《梦中的婚礼》如空中清泉,淙淙流淌。婚礼的喜庆冲淡了美及的愁绪。

江浩浩才二十出头,就步入了婚姻;老阿姨却还在单身。这小子也太猴急了吧?

江浩浩在北京某大学英语系学习,却迷上了舞蹈,而英洛最大的心愿是能和常人一样,跳上一支华尔兹,如今儿子替她偿了愿。他的另一半是个川妹子,本来做白衣天使的工作,也丧心病狂地爱上了跳舞。两人学成在同一个舞蹈机构当培训老师,电光遇上火石,半年之后就正式谈婚论嫁了。

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一对新人的海边婚纱摄影。新娘子穿着比基尼骑坐在躺在沙滩上的江浩浩身上,作风火辣大胆,引来嘉宾们的窃窃私语。美及却看到了站在英洛身边的老吴正偷偷抹泪。

他是以新郎父亲的身份上台的,眼睛被手背擦得红红的。这是美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他动情的样子。

“当年不是放过千丝头了嘛,怎么又凑在一起了?”

“唉,莫谈莫谈……说来话长,一对冤孽。”

那老吴原是一根筋的人,和英洛办完离婚手续,自尊受到莫大伤害,竟然买了瓶农药藏在怀里,到家后一口气灌下,然后和衣躺在床上。小徒弟听说他回来了,上门讨喜糖吃,敲门无人应,侧耳听,屋内却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英洛相亲时碰到的年轻人就是这个徒弟。他救了老吴一命。

同学珊闻讯特意前来劝说英洛,说吴工是少有的重情重义的男人,这不,为了英洛一条贱命都不要了么。

“你知道什么!给我介绍这么个好对象……”珊愣住了:莫非吴工还有什么隐疾?一个不愿说,一个不好问,她只好讪讪地走了。

本来两人已画上句号,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英洛思索了半晌,在贾青的陪伴下还是去医院看了老吴,事情毕竟因她而起。

老吴躺在病床上,如一条濒死的鱼。见到英洛后,泛白的死鱼眼又精神起来。他一把抓住英洛的手,抽搐个不停:房子给你,存折给你,每月工资归你管,浩浩就是自己的崽……英洛就像一个被解除枪械的士兵,浑身瘫软。

9

梅州。

天边的云彩在做最后的搏斗,乌云像被撕碎的破絮四散飘浮,夕阳像只橙子蹦了出来,金色的丝线抚摸着美及桌上的玻璃杯,吐出清晰透明的光影。

五点四十五分。

只要不下雨,那对男人和女人将准时出现在窗前的人行道上,成了美及心中期待的风景。男人的背影挺直,左臂曲成V形,女人的手抓握着V形的出口,挪动着僵硬的右脚。男人的头顶秃了,像葫芦瓢样反着光。女人剪着童花头,头发白的多,黑的少,脸上的皮肤却很柔嫩,甚至有一丝娇羞的红晕。

美及多希望这时看到的是老吴和英洛。

英洛的身影活跃在qq农场、微博、微信、抖音、快手,只要流行什么,她准跑在最前沿。每天清晨即起,是不折不扣的打卡达人。美及经常收到她发的各种祝福,分享的小视频,有时来不及点开,她也不怪,依然乐此不疲。

最让美及佩服的是她自学而成的麦秸画。那古朴的金色光影,盛放着大地天成的韵律。她为此每天要耗费整个下午,来进行麦秸的浸染,压制,编排。开始时手指总被戳破,红色的血花也入了画。

上次婚礼匆匆一见,其实也没谈成什么。两个人步入不同的时空,只能彼此守望着,很少交集。那对老人刺激了她,美及好想和英洛侃大山,说说心事。

“嗨,果儿(英洛的网名),在忙啥哩?”

“哈哈,老三样:上网,吃饭,麦秸画。”

“老吴呢?”

“出去打工了。那家伙当初骗了我,他只是个集体编制,退休后工资低得很,糊不了嘴。你知道么?他比我大了二十多岁,远不是当初说的十岁……”

隔着电脑屏幕,能感觉英洛的愤怒。美及默然。

“身体还好么?”

“只要不变天就还好。梅雨时节最难熬,腰酸胀得要命,脚也痛,全身哪里都痛,神灯、膏药什么都不管用。最可怕的是,对胶布过敏,长一身的红疹,痒得钻心……

“也算可以了,本来有先天心脏病,医生早年判定我活不过十五岁,如今都超过三倍多了,感谢上帝。

“怎么,你在那边还顺心吧?”

“还好啦,就是经常想你哟……”

英洛发了个大笑的表情过来,就像当初听说她和类人猿的故事一样。

类人猿去了西部,在那里成立了救助女童心理诊疗中心。临行时,他贴了一枚彩铅手画的猴头标志在美及的胸口,戏称这是送给她的护身符。

第二天傍晚,美及正准备下班关电脑,英洛向她抖动了窗口。她太了解英洛了,要么不说,要么一吐为快。头天的意犹未尽让她憋了一晚,难受着呢。

“哈,我这晚上做了可乐凤爪,快来吃……”

“得令,马上起飞!”

美及发了只小飞机过去,那头鼓乐喧天,两排美女列队欢迎。

千里之外的两人隔着屏幕像孩子般乐不可支。

“你昨天问我和老吴怎么样,你知道么,母亲走前非要我和他离婚。那个男人没人看得起,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不理他的……”

美及记起,几年前去英洛家拜年,吃饭时老吴都没上桌,夹点菜躲在厨房吃。

“以前在单位时你知道的,那时你还小,和你说太多也不太好意思……”

“搬到他的宿舍二十年来,我俩就没在一张床上睡过……”

“為什么不离开他呢?”

“唉,我母亲是非要我和他离不可。可我本身残疾,又拖着个孩子,还能走哪去?这不,一晃十年、二十年就那样过去了。

“我是自己葬送了自己呀……”

那边发来了大哭的表情。

“没事,有我在呢。浩浩成家了,他是个孝顺的崽,会好好照顾你……”

“嗯。浩浩媳妇做一手好菜,他们在湖边买了房子,复式的,我付的首付。装修好了,我就搬过去……”

美及发了几只喜鹊衔着鲜花送过去,那头开心地笑了,脸上挂着泪。

那个男人搀扶着老伴缓缓经过窗前,两人在夕阳的映照下像幅行走的画,美及看了想哭。

10

她又去了那座熟悉的大宅院。

一只黑猫“喵”的一声惊恐蹿出,不是黑炭。

里面传来女人的呻吟声。一群人抬着女人,把她放进一个大木盆。女人蜷着身子,一个男人用温软的话轻轻对女人说着:别怕,不疼……

美及的心尖发颤,连晕倒的力气都没有。

悄无声息又来了四五个男人,环绕着她。离她最近的男人眼里噙着泪花,手里挥起了陈式太极。别无选择,美及只得照猫画虎,那女人呻吟一声,她心里的血管就扎破一根,流出黏黏的血。

类人猿,救我……美及呻吟道。

一阵强劲的海风击打着玻璃,台风如意登陆了。

美及按亮了床头小灯,类人猿亲手画的猴脸飘落到了地上,她忙拣起,紧紧按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