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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字叫“喂”的女人

2021-01-13张月糖槭

读者 2021年3期
关键词:布依族妈妈

张月 糖槭

名字

从李新梅记事起,妈妈就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爸爸通常管她叫“哎”或者“喂”,邻居则连这个都省略了,直接上来拍一下她的肩膀。在村子里35年了,“他们都不知道我妈叫什么”。

身份证上,妈妈的名字叫李玉荣,出生日期是1960年7月15日。这些信息都是爸爸李伟随意编的。

李新梅记得,妈妈的枕头下总是横放着一把刀。有时候是水果刀,有时候是剪刀,刀柄朝向床外,刀刃向内。

成年后,李新梅会有意识地把妈妈的刀藏起来。但过不了多久,一把新刀又会出现在妈妈的枕下。

今年,在一个饭局上,有人告诉李新梅,枕刀是布依族的习俗——如果做了噩梦,就放把刀在枕下。那个人说,你妈妈一定做了很多年的噩梦。

35年前的冬天,妈妈被人贩子从重庆火车站卖到河南这个名叫早生的村子。路上她被人打过,耳朵出了血,牙齿也掉了好几颗。李新梅的大姑花1000元钱买下了她,给李新梅的父亲李伟当媳妇。

李新梅不知道妈妈有没有做噩梦,她无法和妈妈进行更深入的交流。妈妈说一口发音奇特的语言,和汉语没有任何相近之处。村里没人听得懂,从小和她在一起的李新梅也只能听懂一半,但不会说。妈妈听力差,始终学不会汉语,只会写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早生。这是李新梅教的,“至少出去能告诉别人,家在哪儿”。

但妈妈并不觉得早生村是她的家。李新梅记得,从小时候起,妈妈的话语中总会重复出现两个词:“烟”“白烟”。李新梅后来逐渐明白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家”和“回家”。

从2010年起,李新梅多次尝试帮妈妈寻亲。她加了五六十个QQ群,在群里详细描述妈妈的外貌、被拐卖的时间,把她听得懂的词转换成汉语:“吃饭”是“更号”,“喝酒”为“更涝”,“睡觉”是“等能”,问有没有人知道这是哪里的语言。

她偶尔会收到一些语焉不详的回复,有说是四川的,有说是越南的。

断断续续找了几年,她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慢慢便灰心了。从2016年之后,李新梅不再发寻亲帖了。

回家吧,不要说话了

李新梅曾比画着问妈妈:“你是哪儿的人?”妈妈说了几个晦涩难懂的词,李新梅听不懂。但她会对女儿说:“我们回家吧,家里可漂亮了。”在妈妈的记忆里,老家附近有条很大的瀑布,她常常经过,家门口种着肥硕的芭蕉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板栗树,成熟的时候,父亲会把板栗打下来,拿去集市上卖钱。

妈妈跑过两次,都被亲戚们找了回来。她就这样住了下来,和李伟一起生活。在李新梅的印象中,家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安静的,爸爸看电视,妈妈也看电视,“没什么交流,也不知道交流什么”。

在这个4000多口人的村子里,妈妈是一个异类。村里的女性常坐在一起剥花生,别人说话的时候,妈妈会认真地看,认真地听。别人笑,她也笑,“有时候别人在嘲笑她,她都觉得别人在给她讲笑话”。

李新梅懂事之后,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会被别人指指点点,感觉挺自卑的。人家都有个正常的妈妈,能说会道,干什么都可以,而我的妈妈什么都听不懂。”

妈妈很勤快,会做精致的布艺。她给李新梅做好看的鞋子和小书包,绣上彩色的花纹,和河南当地流行的图案都不一样。李新梅背着书包去学校,有同学羡慕她有这么别致的书包,但她痛恨这种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仿佛和妈妈一样,自己也成了同学眼中的异类。她把书包送给了同学。

直到小学五年级,李新梅才明白“姥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总有好事的邻居来问:“你去过姥姥家吗?见过你姥姥吗?”李新梅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隐隐地希望妈妈能回家。

2017年年底,李伟被确诊为食道癌,在医院治疗了3个月,效果甚微。李新梅不想让爸爸死在医院,想带他回家。然而,他在路上就断了气。遗体被抬进门的时候,妈妈仿佛不相信,上去推了推李伟的胳膊,继而大哭。

在李新梅的印象中,妈妈从来没有为爸爸哭过,那是第一次。夫妻之间很少交流,也无法交流,用李新梅的话说:“是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时间长了,就有了亲情。”

李新梅记得,办完丧事的第二天,一家人在桌上吃饭,妈妈自言自语地说:“你爸死了,我也准备走了,我也回家了,你们(姐妹)俩在这儿吧。”她失去了现在的家,也找不到原来的家。

在接下来的日子,李新梅觉得,妈妈迅速地衰老了。

比侬,回家

2020年9月,李新梅偶然在一个短视频App上刷到一条布依族语言的教学视频。对方的语音听起来很熟悉,吃饭是“更号”,喝酒是“更涝”。她加了这个名叫“峰萧萧”的视频发布者的微信,描述了妈妈的情况,想让他听一听,妈妈说的是不是布依语。

“峰萧萧”的真名叫黄德峰,布依族人,貴州省黔西南州安龙县税务局的公务员。他看上去沉稳安静,说话很有条理,平时喜欢在短视频网站发布一些教学视频,推广布依语。

贵州晴隆二十四道拐

黄德峰几乎是在听到录音的第一秒就确定,那是布依语。尽管已经离家很久,但老人的语言没有任何汉化的痕迹,使用的词都非常正宗。

他兴奋地把这个结论告诉李新梅,李新梅表示了感谢,却没有太激动。她对这件事不抱太大的希望,确定了妈妈是布依族又能怎么样呢?布依族有那么多人,上哪儿去找妈妈的老家?

2020年9月11日中午,李新梅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名叫“比侬,回家”的群。在布依语里,“比侬”是同胞的意思。建群的人是黔西南广播电视台布依语翻译王正直,她是黄德峰的好朋友。李新梅看着群里成员从六七人,变成十几人,又变成二十几人,最终变成40人。

建群后不到10分钟,就有人听出这个口音属于贵州普安县或晴隆县。晴隆和普安相鄰,常住人口加起来将近60万,寻找一个35年前被拐卖的女子,无异于大海捞针。后来大家又想出新办法,普安和晴隆的族人把当地布依族代表性的服饰、风景、习俗图片发给李新梅,让她拿给妈妈看。

这个办法被证明是有效的。妈妈对一张瀑布图片和二十四道拐的图片有了反应,她指着瀑布说:“从这里上坡,就能到达‘哒喂。”会说布依语的人都知道,“哒喂”是晴隆县的布依名。二十四道拐则是晴隆最知名的景点,它建于1936年,是一条盘山公路,像蛇一样在山路上盘绕了24道弯。

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罗其利是普安县做民族服装生意的布依族人,性格热情开朗,交友广泛。她仔细看完老人对瀑布和二十四道拐有反应的视频,忽然注意到她说的两个词:“波林”和“搭东”。这两个词在之前被认为是“陡坡”和“森林”的意思,但她莫名觉得这两个发音很熟悉,似乎是沙子镇边的两个村名。

她马上给六七个晴隆的朋友打了电话,让朋友问问路过的老人,有没有从那两个村子里来的,村子里是否有女性被拐卖。

当天下午两点多,朋友回电说,30多年前,附近一个名叫“布鲁交”的村寨失踪了一个名叫“德玲”的女子,从年龄来推算,和李新梅的妈妈吻合。

群里的人都很兴奋,有人马上教李新梅布依语“德玲”的发音,让她试着冲妈妈喊“德玲”。妈妈却摇摇头说:“我不是德玲,德玲是布鲁交的。”大家很失望,但随即反应过来,她认识德玲!她离布鲁交很近!

下午4点,罗其利的朋友又有了新的消息。另一位来赶集的老人告诉他,30多年前,自己村寨里有一个叫德良的女子嫁到邻村之后被拐卖,父亲叫德定,还有3个弟弟和一个妹妹。

如果不上学,布依族人都没有汉名,取名为单字。“德”是一个前缀,相当于汉语里的昵称“小”,德良就是“小良”。

李新梅再次冲着妈妈喊:“德良!德良!”漫长的、没有名姓的35年过去了,那是德良第一次听到别人喊出自己的名字,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大,还带着一点羞涩。她有些迟疑地说:“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新梅啊,我就是良。”

联结

罗其利随后打听到,德良的父亲88岁,妈妈84岁,依然健在。她拉了德良的弟弟进群,给他看了德良年轻时的照片,他确定,那就是家中失踪的大姐。

德良(前排右一)和家人

第二天中午,德良的小弟德砖拿着手机,让爸爸妈妈跟德良视频。德良看到两个枯瘦的老人,女的戴着布依族的深蓝色头巾。她辨认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妈妈。”两个老人开始抹眼泪,德良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问:“你们是不是哭了?我不见了,你们就哭了吧?你们是不是到处找我啦?”

李新梅落了泪。

回家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她们坐完三轮车,倒出租车、大巴车,又飞行了两个多小时,跨越了1359公里。这是她们出过最远的一趟门。她们在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首府兴义落地,迎接她们的是王正直、黄德峰等人。所有人都很激动,但身处目光中心的德良看上去很平静,甚至表现得有些失望和生气一些。

只有李新梅理解妈妈的心情。“她开始很盼望,觉得下了车就是家,但每次都不是。”每倒一次车,德良看上去就更生气一些。

王正直也感觉到了这种情绪。在从兴义到晴隆的路上,德良的脸色一直不好,王正直一边开车,一边跟她说话,她不搭理,反复说着:“来这么远的地方干什么?要带我去哪儿?”下车后,德良坐在了路边,因为晕车,她露出难受的表情。

王正直很无措,一转头,突然发现身后迎出了一群人。他们大都穿着簇新的传统服饰,那是布依族出席重要场合时穿的衣服。唯一的例外是一个包着灰色头巾的老人,衣服看上去很旧,年纪很大,身高只有1.2米左右,枯瘦如柴。她缓慢地走到德良面前,左手端着一碗白米饭,右手夹了一筷子米饭,喂到德良嘴边。

那是德良84岁的妈妈,依照布依族的传统,从外边回来,要吃一口家里的热饭,以后就不会再丢了。德良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她扶着妈妈的手,努力想吃一口,还是没吃下。

德良的弟弟德砖红着眼,转过身去。“80多岁的老妈妈给她60岁的女儿喂饭,好像德良还是一个小女孩。”王正直说。

德良扶着妈妈回屋,转过身,对王正直露出了此行的第一个微笑。

李新梅那天晚上发了一条朋友圈,是家人一起吃饭的视频。黄德峰、王正直和罗其利等人唱了一首迎接远方来客的布依族民歌《知客调》。有一位同学给李新梅留言:“原来你有一个大家庭。”李新梅说,看到这句话,她很想哭。“他说我有一个大家庭,我特别高兴。”

这儿不属于她了

对德良来说,一切已物是人非。原来的吊脚楼不见了,家门口的芭蕉树和板栗树也没有了。父母搬进了二弟建在山上的平房,要坐20分钟的三轮车才能抵达。

家里一切都变了,唯一不变的是贫穷。屋子年久失修,破败不堪,屋里几乎没有家具,衣柜里没几件衣服,父亲的衣服堆在床上,又脏又乱,厨房的灶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

父母老了,面容衰朽;德良也老了,头发灰白。但她仿佛突然变回待字闺中的女儿。在这里,她变得很忙——打扫屋子,给父母做饭,给父亲洗了脏污的外套和裤子,把被子拿出去晒了,装进干净的被套里,喂院子里的鸡和狗,她甚至给邻居种了点白菜。

李新梅无法不注意到妈妈的变化——她总是抿着嘴笑,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妈妈跟外公外婆说李新梅成长的趣事,语气甚至有一点撒娇的意味。在这里,妈妈有许多可以说话的人。有一天,李新梅看到她和一个邻居手拉着手,一边走,一边说笑。光顾着说话,她连站在路边的女儿都没看到。“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不再是一个异类了。”李新梅说,妈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变成了:“我不走了,要走你走。”

她的愿望注定遥不可及。这个家庭并没有能力收留一个突然归来的女儿。

去山上接妈妈离开的过程,比李新梅想象的顺利许多。她给德良看了外孙的视频,告诉她,过年再带她过来。德良竟没有多说什么,她温顺地去拿自己的包,看上去很平静,但把衣服塞进包里时还是哭了,外婆也红了眼。

在其他人说话的间隙,德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被白雾笼罩的远山,目光空茫,身形佝偻。

她身上有一些东西永远地被摧毁了,回家并不能挽救什么。她找不回自己的年纪,父母早已忘记了女儿被拐时的准确年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改变,可能是她的人生终于有了些许盼头。走之前,德良跟邻居聚会,她告诉他们:“我先回去带孩子,等过年了,蒸好馒头就回来。”

(文中李伟为化名。)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众号“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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