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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没有葱花的面

2021-01-03何荣芳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妈妈

何荣芳

1

咕噜咕噜咕噜,一只粉色的行李箱行进在四矿住宅区逼仄的甬道上,拖行李箱的女孩一身混搭装,过臀的白色短袖T恤异常宽松地罩在上身,细得让人担心的黑色铅笔裤紧紧地裹住双腿,灰色的棒球帽低低地压在眉毛上,帽子下一头柔顺的长发被风撩得飞舞。

苗春回来了。

一会儿,六栋最西头的一楼庭院里,便响起了“母老虎”施青杏咋咋呼呼的惊叫和多少有点夸张的笑声。我女儿回来了。哦哟,皮都晒脱一层了,怎么不知道打把遮阳伞?苗夏,滚过去,把电风扇让给你姐吹。春啊,午饭还没吃吧?妈给你做碗葱花面。

苗春确实还没有吃,午饭时间是在动车上,动车上吃一份快餐的钱,能在学校食堂吃三餐。三餐的伙食费花在一餐上,不仅让她舍不得,还让她有一种犯罪感。下了火车,本来想买一个馒头垫垫肚子,想想坐半个小时公交车就到家了,还是忍了。

施青杏很快就给苗春端过来一碗面条,兰花海碗,缭绕着热气的面汤上,闪烁着几粒褐色的麻油珠珠和一层翠绿的葱花。食欲像蛰伏的冬虫被春雷唤醒,苗春立即坐到桌边拿起了筷子。但她很快又放下筷子,她想到了秦染染的建议,立即打开行李箱,拿出了做直播用的三脚架,架上手机,点开“多群直播”的软件,这才又坐到桌边准备开吃,尽量不把全脸露在镜头中。她轻声说:我回家的第一餐饭,我妈给做的葱花面……从小到大,我都爱吃这一口,如果我估计不错的话,里面还卧有两个煎蛋。妈妈自己和苗夏的面碗里从来没有煎蛋,为了方便辨识,妈妈总是在有煎蛋的碗里撒上细碎的葱花。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苗春用筷子一划拉,果然两个姜黄的煎蛋露了出来,她夹起一个煎蛋,举起,想给一个特写镜头。

我要吃煎蛋。苗春刚要把煎蛋送到唇边,高大威猛的弟弟苗夏便扑了过来,一只手抓了苗春筷头上的煎蛋就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苗春站起身想换双筷子,苗夏的手又伸进兰花海碗里抓起了另外一个煎蛋,但煎蛋随即就被抛了出去,砸在白色墙壁上,留下一幅抽象画,“啪”地落到瓷砖地板上,而苗夏则捧着一只烫红的手,在地上极速地跳着,口中嘶嘶,只吸凉气。

苗春赶忙关了手机直播软件,看着碗里的面條,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妈妈施青杏早抡起了一把笤帚在苗夏的背上抽了两下,口里骂道,你是饿死鬼投胎的?你午饭没吃吗?苗夏曲起一只胳膊挡开妈妈,弯腰抓起地上的那块煎蛋,猴急地塞进嘴里,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施青杏只得给女儿重新做面。苗春坐在桌边,一手托腮,斜眼看着弟弟。17岁的少年,有着一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魁梧身材,短短的额头布满沟壑似的抬头纹,眉毛连成一体,像谁恶作剧般涂上的墨渍。眼神电力不足,两腮肆意膨胀。这个丑陋的男孩和苗春似乎没有相同的基因。苗春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而苗夏一个大字不识。他会说话,能思考,回答别人的智力测试题时,总说,妈妈13岁,我20岁。

没等施青杏把面条再端上桌,苗春的手机就唱起了:“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苗春以为电话是室友秦染染打来的,拿起手机一看,才发现是苏志南的。

怎么回事?他是你家人吗?

是的,我弟。苗春垂下眼皮,轻声作答。她知道苏志南刚才看她直播了。她之前没有跟他说苗夏的事,不是想刻意隐瞒什么,她压根就没想要和苏志南走多近。

苏志南在电话那头踌躇,好像要说什么话,苗春这边轻喃了句拜拜就挂了机。而手机上已经显示有27个未接电话了。她回拨了秦染染的,还没问话,秦染染那边便急切地嚷嚷:继续啊!为什么要停止直播?就刚才这一节,我给你转播的,已经有好几千元的打赏了。快继续!

苗春不想继续拍了,电话还在不断地打进来。她不想跟大家解释,干脆关了机。

2

苗春需要钱,需要很大一笔钱,如果摆到施青杏面前,那就是很大很大很大一笔钱。施青杏要是知道这个数字,会像苗石化一样住进医院的。

苗石化是施青杏的丈夫,四矿久负盛名的苗工程师。他的久负盛名,不是来自于他对矿山的贡献,而是来自于他有故事的人生。苗石化是才子,是四矿来的第一批大学生,不仅懂工程设计,还会吹拉弹唱。他的青春之歌在一场懵懂的高攀恋情中拉断了琴弦,从此精神上出了问题,每到百花吐艳的春天,就要去三院(精神病医院)闭关一段时间。最近几年,矿区经济效益好,苗石化就常年在医院安享福利。

施青杏常常埋怨娘给她起的名字不好,娘怀她时是6月,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一口杏子,那种刚刚脱了绒毛、青中泛一点黄的杏子,想一想就要捂了嘴吞口水的那种青杏子。好而不得,就给女儿取了青杏这个名,使她的一生都浸泡在酸涩中,只是这种很宿命的理由摆不到桌面上来。施青杏做姑娘时,像苗春现在一样靓丽可人,有照片为证,就是没有像苗春这样多读书。家里姊妹多,轮不到她上学,七八岁就开始帮爹娘干农活了。等到她长成了大姑娘,不仅媒人踏破了她家门槛,有些胆大的男青年,也主动给她送丝巾或花露水。同村有位读过高中的小伙子,还给她写过诗。施青杏心气高,一心要嫁个城里人。在四矿子弟学校当代课老师的表姐,帮她实现了这个梦想。

表姐说,苗石化不仅是城里人,还是个大学生,又生得一表人才。他一个月的工资抵得上你在田地里扒拉一年的土疙瘩。他夭折的初恋以及由此造成的恶果,表姐并没有隐瞒她,只是说得有点轻描淡写。表姐对苗石化是同情的,说他的病正好证明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新的爱情会像强力胶一样黏合并修复他破碎的心灵。照说施青杏不应该对苗石化的病选择性地进行忽略,但她就是忽略了,一则她轻信了表姐的话,二则嫁城里人就能改变人生对她太有诱惑力。等到见到苗石化这尊真神,她就被他英俊儒雅的外表和温和的谈吐彻底征服了。

嫁到苗家后的日子,烽火连天,阴雨连绵。婚后她并没有感受到多少爱意,夫妻间争争吵吵便成了家常便饭,最让施青杏不能忍受的是,丈夫苗石化在女儿苗春出生后的第二个春天又开始犯病。一犯病,他就离家出走,漫不经心地走,随心所欲地走。春天雨水多,他淋着春雨,一路上寻寻觅觅,然后就是感冒、肺炎。施青杏只得抱着女儿到处寻找,一边寻找一边哭泣,免不了也会诅天骂地。苗春从小就常听妈妈一边哭泣,一边对她的“失足”做着总结,她说她嫁给苗石化是被猪油蒙了心,是瞎了眼。总之,她嫁给苗石化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被骗,一个是自欺。

苗夏的到来是一场暗算。那时二胎政策还没有出台,如果生了二胎,苗石化的工作就有可能不保。但施青杏太想有一个男人帮自己撑起一片天,她怀孕了,并且做了很好的伪装,如愿生下了一个男孩,希望他像夏天的植物一样茁壮,取名苗夏。等到四矿相关负责人找上门来,苗夏都已经满月了。他们不敢拿苗石化怎么样,生怕一不小心又让他犯病。他们跟施青杏说,罚款还是要交的。施青杏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们娘仨都靠苗石化一个人养活呢,我拿什么来交罚款?我也没想生这小兔崽子,鬼知道他怎么就来了。正愁养不活呢,你们抱走好了……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她一边把襁褓中的苗夏往领导怀里塞,一边把眼泪鼻涕往人家身上蹭。相关领导脱不了身,不仅没再要她交罚款,还给她买来了牛奶、鸡蛋和红糖。

施青杏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却被自己暗算了,苗夏的到来是一场灾难。苗夏长到1岁还不会笑,长到3岁才会喊妈,长到17岁,才只有四五岁孩子的智商……他的成长史就是施青杏的血泪史。要管一家人的吃饭穿衣,要服侍生病的丈夫,要不时地寻找他们父子,要保护儿子不受伤害,要时常跟作弄儿子的人作战……她不得不让自己成为一个高能战士,并迅速赢得了“母老虎”的称号。

好在女儿苗春懂事乖巧,聪明伶俐,使她的生活还有阳光照耀。

3

苗春是个聪明又用功的女孩,她是施青杏的骄傲,是她唯一可以抬头粗声大气和人说话的骄傲。苗春上的大学,是四矿子弟上的大学中最好的一所。她大学期间的生活费基本上没让施青杏操心,每学期她都能拿到学校最高的奖学金,学习之余,她还参加勤工俭学。现在已经完成本科学业拿到学士学位的她,又拿到了国外某知名大学研究生的录取通知,等到秋季就去那里上学,现在她急需一笔不菲的学费。

苗春同寝室住着四个高智商女子,除了苗春,另外三位分别是秦染染、孙美丽和张珊珊。外貌方面,拿秦染染的话来讲,孙美丽属于恐龙级别,秦染染自己和张珊珊属于装潢装潢才能达到美女级别,只有苗春属于纯天然美女。四人中潜心学习的只有苗春,另外三人正业之外都另有追求。秦染染有教科書般的演技,多才多艺,喜欢直播。她直播上瘾,除了上卫生间不直播,其余像吃饭、走路、学习、就寝,甚至刷牙、新买的内衣都要一一向观众展示。秦染染奢侈的生活和出手的阔绰,无疑对另外两位室友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张珊珊大三时攀附了一位地产商,现在正和那男人的正室斗智斗勇。被秦染染边缘化了的孙美丽,为了买一条和秦染染一样的围巾,在无良网络贷平台贷了一笔6000元的款子,现在这笔初始6000元的款子已经利滚利地变成了8万多的债务。那条奢侈品围巾成了勒紧孙美丽脖子的绳索。苗春去年报考雅思时手头紧,孙美丽那时还劝她去网络平台贷款,苗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对网络贷她聪明地选择了禁足。后来是秦染染帮苗春解了燃眉之急。

秦染染劝苗春用直播方式快速挣钱,苗春的直播设备有限,秦染染愿意用自己的账号为她转发视频。苗春不会吹拉弹唱,不会跳舞,也不会做美食,那副贫贱不能移的臭脾气,使她更不会去陪人闲聊。要想提高收视率,多得到打赏和广告费,还得另辟蹊径。秦染染说大众对千篇一律的网络直播弄得败了胃口,他们更喜欢看原汁原味的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状况对他们应该有一种陌生感。和家门口不一样的景色才能称为风景。她认为苗春不仅有直播平台网红主播的靓丽外表,还有他们没有的内涵,一块响当当的名校法学专业毕业的牌子就足以吸粉,何况苗春还有别人没有的生活资源。

秦染染的潜台词苗春岂能不明白,不就是说苗春的家庭状况很特别吗?这种特别之处是容易招引围观的。苗春对秦染染的劝导起初是反感而抗拒的,谁愿意向别人展示自己生脓的疮口呢?她是宁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做什么直播的。这学期,她已经做过四份工作了。她做过两个月的专业实习,给一位有名气的律师做助理。每天写起诉状、整理案卷、查询相关法律法规及政策文件、陪同调查取证……忙得连上厕所的工夫都要靠挤出来,工资一个月也只有2000多元。回校做完毕业设计和论文答辩后,她想去找更能挣钱的工作,结果转了三个省,换了好几种工作,拿得最多的一份工资一个月也就3000多元。按照这个挣钱的速度,她去国外留学的希望只能成为泡影。同学苏志南劝苗春和他一样就在国内读研,将来一起开个律师事务所。苗春不甘心,最终,她还是走了秦染染为她设计的路线,回家来了。

苗春回家后的第一次直播虽然中断了,但收视率还是不错的,收入比秦染染估计的还要高。秦染染一直催促苗春继续,苗春虽然仍在抗拒,但她知道,她的这种抗拒,一点力量都没有。她开始策划,想有选择性地展示一些内容,就像展示一块破抹布的边边角角,躲过它最油腻最污渍的地方。

她把镜头对准了妈妈施青杏。

4点钟的闹铃像从高坡上极速滚下的铁环,哐哐当当把全家都吵醒,也许吵醒的还有楼上的邻居。施青杏穿着一条大裤衩站在卫生间的镜前刷牙,短袖褂里没有穿文胸,胸部的轮廓显得很随性。她浑圆的身躯像一根白胖的萝卜,随着刷牙的节奏晃动,只是这只“萝卜”虽然还不到50岁就已经不再水润,下垂的肚腩和没有光泽的皮肤,都给人一种发糠的感觉。

洗漱干净了,她换了一套干净的花绵绸衣裤,短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箍约束着,开始烧水烫粉,每天早上她都要做米粉粑粑拿到小区大门口去卖。烫过的粉盛到一只大木盆里,手裹了一条毛巾开始揉粉,人就浮在热气里。施青杏一边用力揉粉,一边被烫得嘶嘶吸气。

你就不能等粉凉一点再揉吗?苗春问。

不能。要趁热揉才能揉得筋道。施青杏扯了脖子上的毛巾擦额头上的汗。苗春把电风扇从房间里挪出来,对着妈妈扇。

莫要扇哦。粉吹干了起皱,不好做粑了。

粉揉好了,施青杏从冰箱里端出一盆炒香的菱角菜,这是米粉粑粑的馅。平常日子,施青杏一个人揉粉,一个人打坯子,一个人包馅,一个人把装了馅的米粉粑粑放到木模中拓出花纹。今天有女儿帮忙,速度快多了。施青杏一边做粑粑一边自得地说,他们都喜欢买我家的粑粑当早点。菱角菜不打农药不施肥又好吃,就是炒时太费油,要买了肥肉一起炒才香。

一个能赚多少钱呢?

大概4角钱的样子,每天早上我只做100个,一早上能挣40元也不错了。施青杏告诉苗春,小区里只能消化掉这么多,再多了就卖不掉了。如果去街上卖肯定要好些,但门面房要租金啊,不如就在小区门口卖。

6点钟时施青杏开始准备出门,做好的粑粑放在大盆里用洁白的纱布盖好,放到门外带篷的卖货推车里。液化气罐、灶具和油都已经在里面了。到小区门口时再开火煎烤,烤好的粑粑两面焦黄,又香又脆,很快就成了别人口中的早点。施青杏临出门时又去洗了把脸。苗春说,你出门也不穿胸罩?

带子老是往下掉,干活不方便。

那是你舍不得买好的。

一个好点的要五六十块钱,能买几斤猪肉了。

那你也得买呀。

都老了,穿给谁看?施青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部,又在短袖衫外套了件褂子,这才出了门。苗春则回屋去看书。苗夏翻了个身又睡着了,鼾声汽笛一样满屋子窜来窜去。

9点多钟,苗春的思路被一阵高亢响亮的骂声拽出了书本,是妈妈在骂人,看样子她的米粉粑粑已经卖完了。妈妈总是骂人,骂楼上把垃圾丢进她院子的住户,骂那些怂恿苗夏干坏事的闲老头,骂欺负苗夏的学生娃,骂苗夏投胎就是来向她讨债,她也骂自己前世欠了苗家的债,这辈子就是来做牛做马的。苗春听见妈妈的骂声,犹豫了会儿,还是拿了手机出去了。

手推车还没有推进院子,放在楼房前的甬道上,施青杏一手叉腰一手抓了条擦汗的毛巾。苗夏蹲在她脚边玩蚂蚁,几个四五年级的小男孩站在马路的另一边,神情肃然地看着施青杏。

你们这群小屁孩,放假了不好好待在家里做作业,跑出来祸害别人。下次再看见你们欺负苗夏,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

是他先用泥块砸我们的。一个高瘦的小男生试图替他们作案的群体辩解。施青杏说,你们要是不惹他,他能砸你们?施青杏扯起苗夏,叫他滚回家。苗夏喜滋滋地推起小推车,一溜烟地往家跑,小推车上的锅碗瓢盆碰得哐当乱响。小心……施青杏的话还没有说完整,煎粑粑的铁锅便从小推车上飞出来,咔嗒摔到了水泥地上,听声音就知道出乱子了。马路对面的那群小男孩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然后齐声高喊:“苗夏,大傻瓜!苗夏,大傻瓜……”

4

苗春把上述镜头直播出去后,晚饭前已经收到了4000多元的打赏。手机电话一个接一个打进来,“两只老虎,两只老虎……”的彩铃声响个不停。观众都说苗春拍得好,很有电影感。有不少外地人问,想吃施妈妈做的米粉粑粑,可以快递吗?苗春说,这是夏天,我们没有技术保证它不变质,等到冬天再说吧。很多人都催促她多拍苗夏,说苗夏太有趣了,比喜欢装疯卖傻的XXX演的小品还好看。快拍呀,我们还想看——他们说。

苗春把目光移向苗夏,苗夏坐在地上,勾着脑袋在玩猫,口里荒腔走板地唱着“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眼睛”,苗春感觉到他真聪明,竟然学会了她手机彩铃中的歌,只是把“老虎”唱成了“老鼠”。在他的世界里,应该是没有老虎的,而老鼠却见得多了。苗春还记得苗夏七八岁时,曾拎着一只死老鼠回家,说是鱼,让妈妈烧了吃,妈妈知道是有人撺掇苗夏这样干的,站在门口大着嗓门骂了半天街。

苗夏的有些日常生活是不能直播出去的,拿那种视频去卖钱,无疑是拿苗夏和苗家的尊严去卖钱。苗春打心底不想去迎合那些低俗的胃口,更不想丢失自家的尊严,但她太需要钱了。她打算打擦边球,对苗夏不做直播,只拍合适的视频,拍过的视频编辑过后再发。

下午两点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施青杏准备出门去天境湖捞菱角菜。苗春想跟着去,妈妈下湖捞菱角菜也是一个不错的直播材料。施青杏呵斥道,太阳能晒死人,你跟着去找魂啊?在家替我看着苗夏,省得他又出去害人。

苗春又不是小猫小狗,我能看得住?

你让他别出院子就行。施青杏骑着电瓶车出了院门,还不忘让苗春把院门锁起来。苗家的院子是全小区唯一一处违章建筑,砖是施青杏从拆迁工地上一块一块捡回来的,也是她一块一块用砂浆砌起来的。围墙只齐胸高,不整齐,不光滑,像一个货真价实的违章建筑。物业当然要她拆掉,但施青杏有的是借口,家里有两个不正常的人哩,放出去出了事谁负责?谁也不敢负责,所以院子就保留下來了,开垦成了菜地,也成了苗夏的游乐场。苗夏除了在妈妈的指导下翻垦泥土,浇菜施肥,还在这里逮蚂蚁、捉蝴蝶、和泥玩。苗夏去院里玩时,苗春在房间看书。

施青杏的叫骂声再次响起时,已是三个小时以后。苗春赶忙丢下书本拿了手机跑出去,见苗夏扯了墙角的南瓜藤,把自己武装成了一棵常青树。施青杏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满满一蛇皮袋菱角菜还堆放在电瓶车上没来得及卸下。她正拿了一根树枝抽苗夏。你这个要死的,我叫你害事!叫你害事!苗夏疼得嗷嗷乱叫,披着南瓜藤在菜地里跳来跳去,躲避着妈妈的抽打,西红柿、辣椒被他糟蹋了一片。施青杏越发气了,跺着脚喊,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省心啊?苗夏哭道,是他们叫我扯的,不是我要扯的。施青杏明白了,一定又是物业那些吃闲饭的撺掇的,他们上门来过几次了,说南瓜藤蔓延得到处都是,有业主投诉。施青杏要去物业找人算账,被苗春死死拉住。

这天的晚餐,施青杏做的是南瓜宴,桌上摆放的几盘菜分别是:炒南瓜头、炒青南瓜丝、烀黄南瓜片。

这天晚上,苗春反复看她下午拍到的视频,拿不准该不该把它发出去。后来,秦染染打电话问她直播的进展,苗春就把下午院里发生的事拍了视频说了,秦染染说你传过来,我做直播时搞个专栏,帮你把视频发出去,题目我都想好了,就叫《我闺蜜家的那些事》。苗春还在犹豫,秦染染便连珠炮似的发问:你拍的视频黄吗?不吧?毒吗?不吧?咱不黄不毒的怕什么?快发过来……

视频被秦染染传出去了,一下收到6万多块钱的打赏。苗春看着秦染染转账过来的钱数,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欣喜之余,她心里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安。临睡前,苏志南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问她过得怎么样,他工作的单位还需要人手,问她愿不愿意过去。苗春问了一下待遇,就含含糊糊地说,过几天再说吧,我先陪陪我妈。

5

第二天下午,施青杏自然还要去捞菱角菜,苗春自然还要看书兼看管苗夏。因为菜地遭劫的事苗夏受到惩罚,不让去院里玩了,他只好坐在客厅地面上玩打仗。打仗用的马车、积木和变形金刚,都是别的孩子不要了,使唤苗夏替他们做事后的报酬,等于苗夏卖傻交换来的。他们让苗干的事情五花八门,比如叫他骂路过的女孩,让摸一摸某条流浪狗的脑袋,让他去小区对面的水果铺里偷一挂葡萄,上树去替他们摘挂住的风筝等。当然,多数时候是只有威逼没有利诱的。

苗夏在家打仗打得正起劲,有人在院外小声喊苗夏。原来还是那群小学生,无聊了要带苗夏一起玩。苗夏坐不住了,他向苗春请求,姐姐我想出去。苗春也想拍视频,就开了院门上的锁。那群孩子见苗春出来了,呼啦一下跑远。苗夏撒腿就朝他们跑的方向撵过去。

苗春拿了手机悄悄跟在他们后面。他们聚集在小区中央小广场的树荫里。苗春隐藏在一棵夹竹桃后面偷偷拍摄。小男孩们把苗夏当马轮流骑了一遍,也许天太热的缘故,也许是“马”配合得不够好,他们疯闹了一阵,开始做别的游戏。

他们的游戏叫“点外卖”。小男孩们认为只有成年人才会点外卖,苗夏块头大像成年,人就充当了点外卖的吃货。几个男生在“生产车间”用树叶和青草做成“快餐”,用广玉兰树的叶子打包。苗夏坐在甬道这边的香樟树下,按一下树皮对着大树说我要吃饭,甬道那边的草坪上就会过来一个“快递小哥”,踏着滑板车把苗夏要的“快餐”送过来。苗夏对着一片大树叶上的青草和野花,张大口啊呜啊呜叫唤了两声,象征性地吃完。送外卖的男孩不依,要求他真的吃下去。这时苗夏也不傻了,他不吃青草,说猫才吃青草。那孩子认真地跟他辩驳,说猫又不是兔子,怎么会吃青草呢?苗夏认定猫就是会吃青草,他说他亲眼见过。

游戏玩不下去了,孩子们坐在草地上玩,只有苗夏还坐在香樟树下认真地扮演他的角色。一个胖乎乎的小男生把兜里的奶糖拿出来分给大家吃,苗夏在这边看见了,对着大树喊了一嗓子,我要吃糖。分糖给大家的小胖子犹豫了会儿,还是拿了一颗糖给“快递小哥”,“快递小哥”踏着滑板车把糖给苗夏送了过来,苗夏剥了糖纸把糖块倒进嘴里,几下就嚼了、咽了。我要糖,他又说,伸长脖子朝草地上那群孩子张望。过了会儿,“快递小哥”又踏着车子过来了,嘻嘻哈哈地把一块糖递给苗夏,苗夏伸手接时,他又把手缩了回来,举起那块糖果在空中晃动着,紫红的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烁出一种迷惑人的光芒。苗夏一下站了起来,抢了那块糖,剥了糖纸,看也不看就倒进了嘴里。但他很快就吐了出来,还呸呸呸地连吐口水。“快递小哥”迅速踏了滑板车跑到孩子群里,那群孩子笑得在草地上打滚,而这边苗夏却抱着双臂坐在地上伤心地哭起来。

苗春走了出来,孩子们一哄而散。她去哄弟弟,知道孩子们对他恶作剧了。但走到弟弟身边时,她发现弟弟刚才吐出来的不是她以为的泥块,而是一节半干的狗屎,苗春“哇”的一声吐起来。

这天拍的视频,苗春不愿意再看,等到秦染染催着要时,她毫不犹豫地把它删除了。那块紫红玻璃糖纸一直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喝水时它在她眼前晃,她吃饭时它还在她眼前晃,这使她突然想到网络上看到的一个词——“易粪相食”。自己拍的这些视频,跟网络上传播的那些垃圾有什么两样?直播也好,视频也罢,自己拍的内容对别人有意义吗?苗春决定,以后再也不去拍了。

这天晚上,苗春睡不着。睡不着时就会想人,想到了她一直躲着避着的苏志南。苏志南是她的同学,是那个常常在图书馆替她占座的同学,是看她时眼睛中就有星星闪烁的男同学。苗春是喜欢他的,但悬殊的家庭背景压得她抬不起头来,使她不敢接他的目光,更不敢把相同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这是一种煎熬,苗春想去国外读研,就是想摆脱这种煎熬。

嘟,微信提示音响了一下,仿佛心有感应似的,苏志南送来一杯“咖啡”。

你也没有睡?她问。

在想一个人。他说。

她抿嘴笑了,说不早了,快睡吧。

6

苗春花了600多元钱,给施青杏网购了两只文胸。快递到时,已是午后,施青杏正准备出门去天境湖捞菱角菜。

多少钱一只?施青杏拿了文胸问。

不贵,30多块。苗春知道,说实话的话,她就舍不得穿了。一會儿,施青杏就从里屋出来了,低头看着被文胸托起的胸部,说挺好。

不洗洗就穿啊?

先穿了再说,洗澡后反正要换的,一起洗省水。

隔了几天,苗春又在网上买了一台空调挂机,师傅带货来安装时,施青杏以为师傅走错了门。苗春说,是我买的。施青杏看着苗夏欲言又止,等到苗春把师傅引进施青杏的房间时,施青杏又大呼小叫起来,哎哟,这家伙你买得起我用不起,耗电费呢。装客厅吧,装到客厅大家一起用。

在施青杏的一再坚持下,空调装到了客厅。师傅忙活时,施青杏已经站到院里的菜地里,大声跟楼上的邻居显摆。我女儿买的空调,就晓得乱花钱。一楼凉快,哪里需要空调的?邻居夸她好福气,养了个好女儿。施青杏咯咯咯地笑了,又脆又亮,带有一种铜质。苗春还是第一次听到妈妈这样笑,妈妈的笑声原来这么好听。

早上再做米粉粑粑时,施青杏把“战场”从厨房挪到了客厅。客厅里有空调,凉快。苗夏还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打鼾,苗春推了他几下,叫他起来帮妈妈干活。施青杏说,让他睡吧,不能让他做。要是大家知道粑粑是他插手做的,谁还敢买?

不碍事,他又没有传染病。一定要培养他干活,谁都不能养他一辈子。苗春把苗夏叫起来了,苗夏坐沙发上揉眼睛,不肯替妈妈揉粉。苗春说,你帮妈妈做粑,干完活给你买冰棒吃。苗夏这才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桌边。苗春说,先去把自己洗干净,戴上口罩再干活。

这天的粑粑做得特别快。苗夏其实还是挺能干的。

施青杏卖完粑粑回来,进屋立即站到空调底下,一边贪婪地吹凉,一边喜滋滋地告诉苗春,今天的粑粑一个都没有剩。有人说在手机上看到我家粑粑做的过程了,特意绕了半个城寻来买的。还有人说,街上的早点都已经涨价了,叫我也涨价。

苗春说,米早就涨了,论说粑粑是能涨价的。

人不能太贪了。我明天早上多做50个,要是每天能多卖50个,我一天要多赚20多块钱了。一想到每天能多收入几十块钱,施青杏的整个身躯都胀满了幸福感。她正准备去厨房做午餐,苗夏被蜂蜇了似的一头撞开院门,嗷嗷叫着狂奔入门。

你是不是又招人揍了?随即,施青杏就看见了儿子右脸红肿的指印。赶忙问,谁打你的?告诉老娘,老娘替你去收拾他。

血!血!苗夏眼睛惊恐地瞪大,语无伦次。

什么血?还没流血呢,谁打的?

施青杏还没有从苗夏嘴里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扮演过“快递小哥”的黑瘦小男生跑进院子,报告苗夏打死人了,血流了一地。施青杏一听立即紧紧抓住苗春,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

苗春短暂地惊愕后,立即询问小男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小男生用小女孩一般的腔调说,苗夏在小超市里吃冰棒,鞋匠老头说吸冰棒没味道,叫苗夏去吸改改妈妈的咪咪,苗夏掀改改妈妈的衣服,被改改妈扇了一巴掌,然后苗夏就拿了一块砖头,砸到改改妈妈的脑壳上,把改改妈妈砸死了。

改改妈妈现在在哪里?快领我去。施青杏说。

鞋匠老头拦了一辆黑颜色的车,把改改妈妈送医院了。

小男孩说的改改妈妈,是在小区大门口卖卤菜的外地女人,据说是单身,带着读高中的儿子改改过活。和鞋匠老头的领地隔了一扇小区的大门,两人经常打情骂俏。施青杏风风火火地领着苗春赶到小区大门口时,鞋匠摊子和卤菜摊子确实都无人看守,地上有血迹。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几个大妈还站那议论,见施青杏跑了过来,那几个女人就主动迎了上去,说不得了了,这回你儿子把祸闯大了,恐怕要花不少钱了。人死是不见得,成植物人的可能性会有,现在植物人多普遍。就是没什么大事,人家恐怕也会讹上你的,她卖卤菜总是短斤少两,不会是好说话的人。也不知道鞋匠把她送到哪家医院去了。大家七嘴八舌,说得施青杏胆战心惊。

施青杏魂不守舍地走回家,看见苗夏气不打一处来,抡起扫帚就开始抽打苗夏。苗夏跳着脚嗷嗷大叫,却不知道躲避。苗春拉开妈妈,说你打死他也不能解决问题。施青杏这才扔了扫帚,喝令苗夏去沙发上罚跪。苗夏用胳膊擦了泪,抽抽搭搭地面对着墙壁跪在沙发上。

施青杏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在屋里转了几圈,才想起来应该烧午餐了。她点着了火,给苗春煎了两个鸡蛋,开始烧水下面。她一边干活,一边数落苗夏这些年给她带来的麻烦,数落苗石化害了她这一辈子,越数落越窝火,越数落越伤心,后来竟捂住脸呜呜地大放悲声,连面锅的汤冒出来了都不知道。苗春走进厨房劝慰妈妈,顺手揭了锅盖,关了火。施青杏说,你回房去,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好了。苗春转身走出厨房,远远地站着。她见妈妈麻利地把面捞进盛有煎蛋的碗里,并順手撒上碧绿的葱花。她又拿起一只面碗给苗夏捞了一碗,她咒骂苗夏吃人饭不干人事,不知道要害她到哪一天。骂着骂着,她突然拉开厨房的柜子门,从里面找出装家里常备药的茶叶筒,在活血止痛膏和眼药膏、退烧药中间扒拉了一阵,扒拉出一只小药瓶,把里面几十粒小白药全倒进了苗夏的碗里。我叫你还害人!我让你害不了人!她用筷子胡乱地拌了拌,扔了筷子跑进她自己房间,又开始呜呜地哭泣。

苗春走进厨房,把没有葱花的那碗面用开水漂洗了,重新加了盐。她把自己碗里的煎蛋翻出来,一只埋进苗夏的碗里,一只放进面锅里。

施青杏哭够了,出来时面早已坨了,她麻利地把大碗中的面条倒进垃圾桶,她不知道她给拌的药,只是苗春用来增白的维生素C,她也不知道苗春已经把面漂过了。她又拿了只干净的大碗把锅里的面条盛了,那枚焦黄的鸡蛋知道是苗春心疼自己放下的,也毫不犹豫地盛进了大碗里。施青杏端了面碗放到客厅的饭桌上,冲着依然老老实实跪在沙发上的苗夏喊,小祖宗,来吃面!再出去惹祸,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午后,苗春出去了一趟,从鞋匠那知道改改妈妈已经回出租房了,头上缝了六针,捆了一圈白纱布。苗春找到改改妈妈,给了她1000元钱,替苗夏道歉。然后她又打车去了一趟三院,看望住院的苗石化。苗石化养得白白胖胖的,认得女儿,却没有父亲见到女儿该有的兴奋和热情。苗春说,爸,你早点好啊,你要是能回家给妈帮帮忙,她的米粉粑粑说不定能卖到省外去,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苗石化淡然地笑着,淡然地看着苗春,像六大皆空的世外高人。苗春突然捂着嘴哭了。

回到家,苗春开始整理行李箱。收拾好衣服和书本,她又坐到亮着的笔记本电脑前,把母亲做米粉粑粑的视频发给秦染染,希望她做直播时能给苗家的米粉粑粑带货。她又移动鼠标,翻出国外某高校的录取函,点击、删除,仿佛删除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然后从容地关机,拔了插线,把它们一股脑地放进了行李箱。

苗夏拖着行李箱出来时,挨过打的苗夏已经忘记了疼痛,正坐在客厅瓷砖地面上,一边玩玩具,一边哼唱“两只老鼠,两只老鼠,跑得快,跑得快,真奇怪,真奇怪”。她很想纠正一下他的唱词,又觉得没有必要做徒劳无功的事。

苗春拖着行李箱走了。咕噜咕噜,万向轮在水泥路上拖出一长串的声响。她要好好去找份工作,她想好好谈一场恋爱。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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