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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风中

2021-01-03苏薇

福建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安安

苏薇

大概有十年了吧,这是苏小桃第一次给我打电话,我都忘了她的样子。她在电话里诚恳又虚弱地说,小茜,你能来我这里吗?住两个月,帮我照顾下小彬。小彬是我外甥。我还依稀记得他三四岁时的样子,大眼睛,瘦瘦的,有两个小酒窝,说话口齿不清,总是把小姨叫成小鱼。我没有回答,我在无聊地摆弄着自己的长发。苏小桃没有听见我说话,继续说,听妈说,你刚辞了工作,反正还没找到合适的,那就来吧。

她说得挺轻巧,我依然没有回答。我在算,十年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很长吗?算不上。可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此刻,我的手指更加冰冷,脚趾也变得木木的。我站在工厂单身宿舍阴冷的窗户前,听见苏小桃喘了口长气,在一片浓烈的寂静里,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幽幽地,小茜,你怎么不说话?

我怎么不说话?你让我说什么?十年来,苏小桃的生活过得铿锵有力,据说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连锁商城的老板,很有来头。在临城那个中等城市,苏小桃也是挺有名的,她年轻、漂亮,还风骚。这是别人对她的评价。我怎么能有资格评价她呢?她连我妈都很少联系,何时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

窗外是正在建的居民小区,庞大的楼群主体像一片远山,霸气地把这片厂房变成了山坳。眼前阴沉沉的,没有一点亮光,似乎整个秋天都凝固在了这里。

我裹紧外套,仍能感到步步逼近的冷意。三天前,领导终于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了字。他让我先休息一段时间,好了再来上班。我说,不用了,我不会再来了。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一下子感觉这个城市和我又没多大关系了,我被打回了原形,再次成为一个独在异乡的异客。我在十字路口买了瓶冰红茶,边喝边慢慢走回集体宿舍。上到二楼时,忍不住朝西头第二个房间望过去,那里原来住着李治国,这家伙一年前去了天国,走得匆忙又决绝。后来,新来的一位同事住了進去,还带着家属,一个长颈细腰玻璃酒杯一样的女人。我的心跳突然加快,耳边又响起李治国踢踏踢踏漫不经心的脚步声。我匆忙回到自己房间,站在窗前,看着西边自由路上的漫香坊花店。那里,无论春夏秋冬,都有上百种花开得美丽而凛冽。暮色如水的时候,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辞职了,没想到苏小桃这么快就知道了。

两天后的早晨,苏小桃又打来电话,她鼻音很重,声音沙哑,像是刚刚哭过。阳光那么明亮,照在对面银灰色的建筑上,昨夜的月色和风声,便慢慢地都有了轮廓。

苏小桃说,你还是来吧。我病了,需要住院。她说得很慢,每一句都停顿十几秒,像是被翻炒一下,再端上来。我冷笑一声,苏小桃,你病了?是啊,病了。病了才想起我来,对吧?说完,我等着她振振有词地反驳我,可是,没有。等了半天,她又低低地送来两个字,来吧。就挂了电话。此后的几个晚上,我总是睡不着,她的话如老旧的伤痕,此去经年,依然不肯放过我一样,隐隐地疼。我终于跟自己妥协了。

我听说她的家在临城最高档的小区,从天桥走过去,对面就是人民公园和万达广场。我到达临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终于见到了苏小桃。十年以后的苏小桃。

小茜,你来了?苏小桃的声音很激动,有些哽咽,还有些慌乱。我没有看她,我在努力回想十年前苏小桃的样子。我在心里默许自己这样评价她,眼前的苏小桃,她不是老了十岁,她是老了二十岁。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我冷漠地笑了下,说,十年了,你变化挺大的啊。

苏小桃瘦得像被拿走了真身,她的大眼睛依然很大,眼神和这个黄昏一样的落寞,还空洞,没有颜色,只剩下简单的黑和白。她伸出手,想替我拉我手里的拉杆箱。是啊,岁月催人老。她平静地说。

她这样说,我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记忆中的苏小桃可不是这样的,她桃红柳绿,步步生莲。她美丽、傲气。如果你说了她什么,无论对错,她都有一万个理由反驳你。她从来都没有认输过。

苏小桃没有把我带到某个高档小区,她把我带到一个城中村的一处民房。这是一处两层的楼房,好大的院子,一圈全是房子,整体形状就是个大大的椭圆。苏小桃住在二楼楼梯拐角处,那是一个有两个房间的屋子,是把一大间变成了两小间,阳台变成了卫生间。卫生间里有个洗手池,水龙头刚露出水池子,只能洗手,连电水壶都没法接水。烧水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水管去接。两个卧室都没有窗户,进屋就要开灯。

你住这里?我问苏小桃。

苏小桃说,小彬学校在对面。初三了,学习紧。

我点点头,放下行李箱问她,我住这里,那你住哪儿?我可不想和她挤到一张床上,何况还是一米多点的单人床。

苏小桃笑笑,我有地方。

我来,小彬知道吗?我说。

都说好了。苏小桃看起来心情挺好,甚至有些愉快地说。可是我早就看出来了,她很紧张,非常紧张。从我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她的灵魂就出了窍,早已魂不附体了。

这个房间很暗,关上卫生间的门,几乎就没有一丝阳光了。灯光也不亮,苏小桃脸上有一大片模糊的影子,她的这个样子,让我很陌生。我感到我正被一种深刻的孤寒包围着,这种昏黄的色调,让人不得不怀旧。我对她生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之情,不想再看到她,便扭过头说,你回家吧,小彬我来照顾。我不敢想象,我一觉醒来,看见这个女人,会不会以为见了鬼。苏小桃又给我细细地交代一番,小彬的衣物、鞋袜、书籍,做饭的米、油、方便面,还剩几个鸡蛋,她都交代得很清楚。我说,我知道了,没有的我会买。

苏小桃看着自己墙上的影子,那个影子单薄得让人万念俱灰。我说,你让我来照顾小彬,你自己干什么?住院吗?我语气里的恶意,明目又张胆。

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含糊地说,我有事情要做。

她干什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说,那好,你走吧。

苏小桃却站着没走。她的脸颊潮红,像喝醉了酒。她说,小茜,我……她惊魂未定的样子,让我一阵反感,又一阵心酸。我累了。我说。我很不自在地坐到床上,等着她出门。苏小桃拉开门,朝外面看了看,天彻底黑了,还下着雨,雨很小,点到为止的样子。那我给你留点钱。苏小桃说着,从口袋里翻出两百块钱,放到我旁边的桌子上。不要!你拿走!我突然跳起来,愤怒地拉过她的手,把钱塞到她手里,你走吧。我要睡一会儿。

苏小桃的脸一下子白了,她边后退边说,好好好,你别生气,别生气。她的声音很凄凉,脸色比外面的夜色还令我不安。

我听见苏小桃下了楼,走过院子,打开大门又关上。她走了。我确信她真的走了,然后,我就放心地抱住苏小桃的枕头,把脸埋在她的被子上,大胆而夸张地哭起来。我二十七岁了,十七岁离家,整整十年,几乎就没有哭过。我忘了泪水的味道,我忘了悲伤的味道。

小彬回来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瘦小了,一身天蓝色校服看起来像穿着身童装。小彬看见我,站在门口,不说话,也不进来。我说,回来了?我是小姨。小彬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说完,就进了里间,关上门,似乎还上了保险。我敲着他的房门问,你饿不饿?给你煮袋方便面吧?小彬说不饿,说完就再没了声音。

我躺在黑暗里,四周静极了。我一直在想,曾经光芒万丈的苏小桃,怎么会有朝一日潦倒成这个样子?她的家呢?她的丈夫呢?她那光鲜到让人畏惧的生活呢?这些都哪里去了?母亲也从未提起过,难道她也不知道吗?半夜里,外面起风了,风声忽大忽小,满腹心事又欲诉无门。一切都凉飕飕的,我感觉好冷,把被子裹了又裹,闭上眼睛,还是难以入睡。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手机把我叫醒,我正准备叫小彬起床,看见那孩子已经从里屋走了出来,穿戴整齐,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个蓝色的大水杯。我心里一阵难过,说,你不用担心迟到,我会叫你的。小彬嗯了声,继续往外走。我拿出零钱给他买早餐。苏小桃之前交代说,你早上不用给他做饭,他喜欢吃早餐车上的红萝卜馅包子,让他自己买。小彬头也没回地说,我有,妈妈给了。我说,那你还没有洗脸呢。他说,你睡吧,我到楼下洗。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下楼,洗了脸,走了出去。

小彬上学后,我独自坐在房间里,听了一整天风吹落叶的声音。多年来,过惯了工厂板上钉钉的生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个人,坐在被遗忘的角落,盯着灰灰的墙壁,想象着落日的美丽。

下午五点的时候,我准备出门给小彬买点吃的。他放学后,一定很饿。我想打电话给苏小桃,问问她小彬放学都吃什么。想了想,算了。吃什么不好,好吃的谁都爱吃,何必去问她?我锁门的时候,看见有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感觉他不是在走,而是在飘。我回头一看,这人瘦得让人生气,枯黄的树叶在他身边飘落,他们一样地轻,一样地凉。我在心里暗暗地叫他阿凉。

此后几天,阿凉每天都从我门口经过。有次,我问隔壁的女人,他是谁啊?

这个女人穿着一身庸俗的运动服,每天晚上都站在我门口大声地打电话,吵得我没法睡觉,我正想跟她说说这事。女人不屑地看了阿凉一眼,没有理我,一扭身进屋了。似乎我和阿凉是同伙的,她反感他,连我也捎带上了。我也很生气,关上门,在屋里边等小彬边翻手机。

小彬快放学的时候,我出去看了看,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我打伞去接小彬,在路口菜市场旁的断墙边,又看见了阿凉。他没有打伞,站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桐树旁,盯着巷子口,像是在等人。身边的人事,聚散离合,似乎都和他无关。他只专注地目视前方,遥遥地想着心事。我心一动,感觉像是前世里就认识了他。

你是小桃姐的亲戚?我走过他身旁,他转过头,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我从不说是苏小桃的妹妹。我羞于出口。苏小桃和我就像被施了法,我们两个不但不像,还南辕北辙。苏小桃白,我黑。苏小桃高,我矮。苏小桃苗条,我虽不胖,但比起苏小桃,就力不从心了。这谁也不能怪,我和她本来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彼此都心甘情愿地背道而驰。

阿凉没再说什么,继续目视前方。

我和小彬打着伞往家走。路上我问他,你家离这儿远吗?问这话的时候,我心里说不出的悲凉。我的姐姐苏小桃,十年了,我连她的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小彬只顾低着头走路,没有回答我的话。我以为他没听见,又说,你只管好好学习,小姨来了,小姨也能照顾好你。

过了会儿,小彬抬起头说,我们说的话,你会告诉妈妈吗?还有姥姥?

我感到这个孩子很不信任我,就说,不会的。以后,我们两个说的话,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小彬一听,眼睛瞬间亮了下,嘴边也有了一丝笑。我感动极了,就像在漆黑的夜里,迎面遇到一缕不带任何颜色的光,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欢喜。可小彬还是什么也没说,对苏小桃,我依然一无所知。也好,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知道的。

我去接水,看見阿凉的门开着。他看见我,叫了声小茜姐。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笑笑,说,是听女房东这样叫的。我也笑笑,没说什么。我又去接第二壶水的时候,他正坐在门口吃东西。我突然想去他家看看,就关掉水龙头,走了过去。我一走进他的家,就像走到了山的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阴郁的,站在他房间的中央,就像站在另一个世界,生命变得荒凉苦寒又茫茫无际。我又走到他的窗前,惊讶地发现,我看到的路人都是个侧影。他的窗户后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子,而他的房间正好在拐弯处。我感到了某种绝望,纯白色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绝望。在这间屋子里,很小的风声,听起来都很浩大。阿凉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大得吓人,不对,是他整张脸都很吓人。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肖东。他说。我说,你多大了?他说二十了。我说,你家不是这里的吧?来了几年了?他突然有些伤感,说不是。来了三年了,十七岁就来了。我手臂一抖,碰掉了他窗台上的鞋刷子。放下手臂时,又碰到了他的衣服架子。我的这个反应,在我是情理之中,在阿凉却是意料之外。他停下筷子,愣愣地看着我。

吃吧。我说。

我想起了自己的十七岁。

我要翻一本旧账。一本我和苏小桃的旧账。

这笔账,我和她在心里算了十年,都算得发霉了。我把我这十年所受的委屈、屈辱、挫折、眼泪、失败、走投无路,全都清楚地一笔一画地记在这本账簿上。记的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和她好好算的。

我十一岁那年,继父,也就是苏小桃的亲生父亲,临终前几天,把我和苏小桃叫到跟前,他气息微弱,却目光如刃地看着我,他说,你姓苏,叫苏小茜,那是巧合了。我点头。他抖动着嘴唇,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着我,你要记住,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是苏小桃的。你和你妈什么都没有,一星点都没有。他说得十分有力,以至于口水都流出来了。苏小桃站在他左侧,没有替他擦下口水。我记得我母亲伺候他整整三年了,替他擦过不知多少次口水,可他竟这样对我们。我气得发抖。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学会了恨,恨那个家,也恨苏小桃。继父喘了口长气,又说,以后这个家苏小桃说了算,你和你妈都要听她的,明白不?我看着他像鬼一样的脸,只觉得悲从中来。明白。我说。你们不要以为没有我了,就欺负苏小桃。苏小桃有权力把你们赶出去。明白不?明白。我说。

我现在特别后悔,我当时就该把他的话告诉我母亲,那我母亲就不会在他死后哭得那么凄惨了。我觉得我母亲很可怜,她什么都不知道。直到现在,她还待苏小桃视如己出。我感觉我很对不起她。继父去世半年后,苏小桃就把自己给嫁了。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花花公子,家里很有钱,本人也很有名,曾坐过牢,赌过博,找过女人。可苏小桃却偏偏喜欢他。也对,他这样的人,就该找个苏小桃这样的漂亮女人。电视上不都是这样演的吗?他们的婚姻只维持了短短五年,那个花花公子就因聚众斗殴被打死了,给苏小桃留下个四岁的儿子,就是小彬。过了不到一年,苏小桃又把自己给嫁了。在第二次出嫁的前一天晚上,苏小桃很郑重也很不客气地对我说,苏小茜,你也十七了,虚岁都十八了,这个家你还要再待下去吗?我说,苏小桃,你什么意思?你老爹的事情做得还不够绝吗?还想怎样?那就别怪我把他的话告诉我妈。苏小桃笑了,她低下头,捂着嘴巴,像新娘子害羞一样笑了下,苏小茜,你还这么幼稚,我都多大了,我真会怕吗?别忘了我爸临死前的话,你最好识相点。你妈嘛,念她照顾了我爸几年,还照顾了小彬,我就让她在这住着,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她说得长长短短、顺顺溜溜的,那一刻,我心里的恨拔地而起,我走了出去。路过客厅时,看见我妈还在为她明天的婚礼做准备,就伸出手抢过她手里的盒子,猛摔到地上,大枣和花生滚了一地。我出了家门。那晚的星星很亮,灯火通明的街道,很安详。我沿着建设路从这头走到那头。后来起风了,散步的人都加快了脚步,我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站在银城师院旁边那个大喷水池旁哭得脸变了形。我想起《孔雀东南飞》,想起我最好的朋友胭脂。胭脂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她比我大五岁,当时在湖南长沙打工,还给过我她的地址,让我给她写信。我决定去找胭脂。我给胭脂发了条短信。胭脂说,她去了北海,去那里卖房子了。那天晚上,我和胭脂联系好后,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我离开了银城。这一别,整整十年。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十年,我美好的青春年华。十年,我没有回过家。母亲来看过我两次。因为不回家,不和苏小桃联系,母亲每次来都很生气,她说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也许是我的沉默,或是我脸上的表情让阿凉有些不安,他说,你怎么了?要不要坐下来?我摇摇头,离开窗户,步履沉重地往外走。他已经吃完饭了,在收拾碗筷。他吃得真少,面条半碗都没吃完。

我站在门口,有琴声传来,像是从后面那排房子里传过来的。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马头琴的声音在阳光里跳跃,飞扬、烟花般绽开,凄美苍凉,无怨无悔,它能让快乐的人更快乐,悲伤的人更悲伤。我感觉我正站在一个古老的城门之上,四周是灼灼桃花,全都开得荡气回肠。

我心里一阵酸涩,有泪要流出来,我回头对阿凉说,你忙吧,我走了。

隔壁有人在搬东西,我走到他们门口看了会儿,很年轻的一对夫妻,他们将衣物、被褥、锅碗瓢盆都装在一个个大纸箱子里。我说,要搬走了吗?女主人笑笑,看了我一眼,嗯,搬走了,下午就会有人搬进来,房东让我们中午一定要搬清。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他们就住在阿凉的隔壁,我每天都来这里接好几次水,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

我又回到阿凉的门口,有些伤感地说,他们要走了。

阿凉笑了笑,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他的牙齿真白,像冬天里的雪。他低头又抬头,说,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你要习惯相遇与别离。他说得既有诗意,又有禅意,我喜欢这样的句子。

我突然对他有了深深的好感,觉得他那张脸也不怎么吓人了,不就是瘦了点吗,碍着谁了?我没再说什么,就回了自己房间。

午睡醒来,三点左右,我又去水管接水,阳光暗了下去,我看见那对夫妇已经走了。那间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垃圾筐都刷干净,套上了新塑料袋。人去楼空,缥缈似孤鸿,却留下一地的美好,我很感动。

我提着水壶还没走回到门口,就听见手机在屋里响,我接了电话。你是谁?一个又冷又硬的男声传来。我有些好笑,我说,你给我打电话,还问我是谁,那你是谁?那人一听,说,你是苏小桃的妹妹?我没说话。我在想,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苏小桃的第二任丈夫?这厮我只见过一次,看来素质也不怎么样。我心里竟生出一种落井下石的痛快。我问他,什么事?他一听,语气立刻轻松了,那你赶快来吧,把她弄走,又在我这里喝醉了。他的“又”字说得悲愤极了,含恨九泉一样。

我很奇怪,说,你是哪里?苏小桃怎么了?

文明路老汽车站对面,同乐园。说完,就挂了电话。

这是一个很小的餐馆。汽车站附近都是这样小而简陋的餐馆。喝了酒的苏小桃,脸色红润,眉眼如丝,她的头发披散下来,穿了件卡其色风衣,领子和袖口两道白色的装饰,看起来比接我那次年轻了些,但总觉得有种勉为其难的寒酸。她看见我,眼神凝固了片刻,像是不认识我似的盯着我看。我径直走到她桌子旁。她桌子上是一盘麻辣豆腐,一盘醋熘土豆丝,我看了眼墙上的价格表,这两样是这里最便宜的。我突然一阵羞愧,为苏小桃,也为我自己。

包里忘带钱了,微信里也没有,那你出来干什么?两个女服务员站在苏小桃桌子邊,一个一脸轻蔑地质问她,一个边收拾桌子,边盯着她看。

她怎么了?我问。

女服务员以为我是来吃饭的,就冲苏小桃撇撇嘴,嘀咕道,账都付不起了,也有脸出来?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拔了毛的凤凰!她不屑地瞟了苏小桃一眼,走时,还故意踢了下苏小桃的脚。

你站住!我厉声叫住她,走过去,站在这位身材微胖一脸雀斑的女服务员面前,你为什么要踢她?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刚从炉子里蹦出来,一身的火气。

你是谁?女服务员警惕地看着我,又抬头看了看门口。此刻,北京时间,下午四点,阳光浓艳,空气质量指数不高,气温适宜。

我转过身,敲了敲身边的桌子,这个桌子还残羹冷炙地没收拾,一只死鱼眼被丢在盘子边,愤愤不平地怒视着天花板。女服务员的眼睛也变成了死鱼眼。这时,突然出现断裂一样的静,我听见旁边桌子上的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的说,这个女人以前是个富婆,我见过她,现在怎么成这样了?说完看着女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女的说,你笑什么?这种女人都是这个下场!又冷哼一声,恨恨道,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苏小桃一定也听到了,她依然木木地坐着。从我进来开始,她就没动一下。她不悲不喜,平静地盯着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土豆丝,一条细细的红青椒,像道伤痕一样摆在盘子的正中间。

我转向他们,冷笑着说,说话大声点,光脚的还怕穿鞋的吗?我感觉自己的怒火,蒸汽一样腾腾地冒出来。

那一男一女赶紧闭嘴。女的说,多嘴,跟你有什么关系?男的赶紧往嘴里扒饭,一分钟不到,放下筷子走人。

这时,一个男人从里间走了出来,很年轻,戴着眼镜,我猜他就是刚刚打电话的那个人。女服务员立刻遇见救星似的说,老板,有人来了。

老板走过来,四处看了看,这里只剩下苏小桃一个顾客了。他又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地说,你把她弄走吧。又对另一个女服务员说,把账给她算了。

她欠了你们多少钱,你竟然用脚踢她?你是谁?我又转向那个女服务员,她一脸呆相地回望着我。

老板扶了扶眼镜,怎么回事?

我就碰了她一下。女服務员狡辩着,看着老板,似乎有了底气。

她是我……你知道吗?我大声说,却只说出了半截。我只觉得我的委屈大过了天,大过了海,大过了全世界,无边无际又深不见底。

苏小桃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她哭得惊天动地,旁若无人。幸好,这时候是面馆最冷清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进来。苏小桃哭得面目全非,眼线没了,口红花了,整张脸无遮无拦,苍凉的底色全露了出来。

你看,你看,小老板忙打圆场,但明显是经验不足,苏姐以前很照顾我的生意,我知道,知道。可是,现在,生意都不好做了。你看,对面的,隔壁的,都关了门。他的手有些无措了。

我冷笑一声说,那你现在是报答她了?又看了眼对面,你是不是也想学他们,把门给关了?

小老板搓着手,呵呵两声,看你说的,姐,这次我请了。又给那个女服务员递了个眼色,女服务员迟疑了下,看了看我,走了。

我没有再理他们,架起苏小桃,她比我高了半个头,虽然瘦,但我还是弄不动她。小老板忙过来帮忙。在门口服务台前,我从包里抽出两个一百的,沉着脸说,够不够?小老板忙说,不收了,我请客,说好了的。我冷哼一声,扔下钱,拉起苏小桃就走,心里有种拍案而起的痛快。

我们走出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忘了东西又转回来的阿姨,她站在收银台旁,似乎看到了刚刚的一幕。她跟我们一起走出去,看见我还一脸怒气,就边走边说,你姐姐不让他们给你打电话的,他们说你姐姐现在啥也没有了,你姐姐就说我有妹妹,又拿出手机,让他们看你的电话,他们就给你打了。你不要再生你姐姐的气了。阿姨说完,又摇头叹息着说,以后再不来这家吃饭了,菜如其人!

我把苏小桃扶到公园的长椅上,苏小桃靠在我肩上睡了半个小时,醒来后,完全清醒了。她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她显然对整个来龙去脉很清楚,又问,小彬还好吧?这几天没什么事吧?我扭脸没理她。她就自问自答地说,你照顾他,我放心。等周末我就去看他,你让他安心学习。我还是没理她。我想,我都来了好几天了,苏小桃提都没提让我去她家看看,她的家是皇宫吗?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苏小桃在身后说,你慢点,当心车。

我来到洹河岸边,坐下来。天高地阔,河水静静地,心平气和地向东流着。我想,所有关于苏小桃的过去和现在我都不想了解,她的未来也和我无关。我答应她两个月,两个月一到,我就离开临城,回到我原来的生活中。苏小桃的前世今生,自有她的定数。这段日子,不久以后,也将会烟消云散,变成了曾经里的曾经。

小彬一上学就是一整天,从早上五点十分起床,到晚上九点半才能回来。他一走,我就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闲人。过了整整十年切豆腐块一样棱角分明的工厂生活,在这个古堡一样的大杂院里,不到一个星期,我就无聊到极点。我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绝不能白白浪费这两个月的清闲时光,以后,这种物我两忘的日子恐怕再也找不到了。我决定做些有意义的事。首先该读几本书。我不是文学爱好者,可我喜欢读书,武侠的,传奇的,盗墓的,都喜欢看。我看书,不是看故事,而是看别人的日子。我看见阿凉有本《鬼吹灯》,又想起曾经想绣个万马奔腾的十字绣。我决定就先做这两样吧。虽然都是过了时的,但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天午睡有点长,醒来都快三点了,我决定去找阿凉借书。昨晚半夜醒来,我好像听见了他说话,好像还不只他一个人。我走到阿凉的门前,静静地听了会儿,屋里没动静。深秋的午后,阳光强烈而韧劲十足,晃得我一阵头晕。我敲了敲门,在家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阿凉痛苦地哼了声,进来吧,门没锁。我走了进去,屋里没开灯,还挂着窗帘,黑咕隆咚的,感觉一脚踏进个潮湿阴冷的大墓穴。停了会儿,我才看清阿凉蜷缩在床上,捂着肚子,像只大蜈蚣。我忙走过去,问他怎么了。他闭着眼睛,脸色死灰,叫了声“小桃姐”。我说我不是苏小桃,我是她亲戚。十年了,我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苏小桃的妹妹,那几个字太奢华了,我说不出口。我说,快起来,要是肚子疼就去医院。阿凉说,小桃姐,你还有止痛片吗?给我两片。我说,什么止痛片?我没有。我陪你去医院吧。阿凉这才睁开眼睛,是你啊。他有些失望,又闭上眼睛,你俩声音挺像的。我撇撇嘴,谁跟她像啊?阿凉又睁开眼睛,我的白眼还没翻回来,被他看见了。他说,你们怎么了?小桃姐怎么了?好几天没见她了。我心想,苏小桃还真没白活,交下个这么真诚的朋友。我说,你都疼成这样了,还管什么苏小桃啊,快去医院啊,赶紧的。阿凉翻了下身,艰难地坐起来,不用,一会儿就好了。他靠在墙上,把被子抱在怀里,没事,一会儿就好,真的。他说,就是昨晚回来,喝了口凉水。我站在他床边,盯着这个瘦得只剩下三成命的男孩儿,突然有种很想回到过去,重新再活一回的感觉。我没有开口借他的书,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小彬放学了,我给他煮了袋方便面,他羞涩地叫了声小姨,吃完自己把碗洗了。我烧好了洗脚水,我们一人坐把椅子,面对面地洗脚。小彬的话很少,不问从不主动说话。我说,那边有个很瘦很瘦的男的,你认识他吗?小彬说,他叫肖东。这个院里谁都认识他。我说,他住这里很久了吗?小彬说,我们搬来没多久他就来了。我有些惊讶,抬起头,那你们也在这住了很久了吗?你和你妈妈?小彬看了看我,叫了声小姨,不说话了。我又问他,有多久了?两三年了?小彬点了点头。那你们都是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吧?因为我听苏小桃说,小彬两周才过大周末。小彬说,不是,我们一直住在这儿。为什么?我更加惊讶。小彬的脸突然红了,像是做错了事。他三下两下擦干净脚,倒了洗脚水,匆匆进了自己房间。我看了眼暗淡的墙壁和单薄的门板,心里吹过一阵凛凛的秋风。我突然想起苏小桃,第一次很认真地想起她。我原以为她住这里,是因为学区房太难找了。现在看来,苏小桃已不是当年的苏小桃了。我冷笑一声,将洗脚水倒入坐便器中。小彬已经关了灯,又打开门,轻声说,小姨,我们说好的,我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也不要告诉姥姥。我冲他点点头,说我不说,一定不说。他这才放了心似的关好门,又在里屋大声说,小姨,明早提前半小時叫我。我说好。我心里一阵失落,匆忙收拾好也关灯睡下了。苏小桃说,小彬有个毛病,必须都关了灯,他才能安心地睡。我躺在黑暗里,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下沉,沉到了一片陌生的湖里。我听着窗外打马而过的秋风,想起胭脂的话,她说,你该找个男朋友了。说起男朋友,我不知道李治国算不算,他和我一个工厂,一个车间,车间里一共八台数控机床,我们两个是七号和八号,机床挨着,我们两个人自然也不会离得太远。我们又都住单位的集体宿舍,作息时间也都一样。他二楼我三楼。二楼全是男的,三楼全是女的。单位里的年轻工人占了一多半,结成夫妻的比例相当高,门当户对嘛。又都是外地的,惺惺相惜呀。也有人撮合我和李治国,当着我们的面。我总是不理。我对李治国谈不上别的,看的时间太长了,每天至少八个小时,哪里还有新鲜感和吸引力?李治国每次都笑笑,满不在乎地说,是人家看不上我,我倒是挺愿意的。大家都知道他在开玩笑,就都借机笑一会儿,散了。

有天早晨,他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一下,来我房间。我正在看一本侦探小说,舍不得放下,就说,那不好吧?孤男寡女的。有话出来说。李治国说,你来吧,现在就来。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焦急,我放下书,去了他的房间。他告诉我,他没感觉了。我说,什么没感觉?他说,对什么都没了感觉。说的时候,也并没有多紧张,声音很轻很慢,像是怕吓着我。他说,你过来。我走了过去。他说,你摸摸我的脸。我迟疑着,摸了摸他的脸。他说,你的手是凉的还是热的?我说我是个大活人,手当然是热的。再说了,你看这天多热啊,你不热吗?他说他感觉不到。又说,你去把你的手放到凉水里,然后再来摸我的脸。我照着他的话做了。水管里的水很凉,我没有擦手,就直接放到了他的脸上。他说没感觉,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无助地望着我。他站在我面前,比我高了差不多一个头。

他去了医院,医生说先做个肌电图,看看神经是否受损。他没有做。第二天,他就请假回了老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在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他不在了,我反而时时想起他。

李治国死了。他的死因,当时厂里传得很离谱。他的家那么远,在遥远的广西,谁也没有弄清真相到底是什么。

无数个美好的夜晚,月亮大而圆,星光璀璨。我给自己倒杯酒,独自坐在窗前,淡淡地想起李治国。灯光依稀,风轻影柔,似乎这小小的酒杯就可以一统天下,将已逝的生命扶到那盆月季花上。

这个小院就是个大江湖,没有剑光刀影,也能见血封喉。哭了笑了,打了闹了,尘世里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不知疲倦,有始有终。没过几天,我就从女房东那里,知道了阿凉的来龙去脉。阿凉住进这个院子,已经两年半了。女房东说她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阿凉搬来那天,正好是她女儿的生日。阿凉来的时候没有这么瘦,是个正常又健康的孩子。他老家是银城附近村里的。这点我信,因为我听他说话带着点银城的口音。还是我老乡呢。我说。女房东说,阿凉跟着同村老乡在临城新区建筑工地打工,干了有两年。半年前,突然得了病,听说是那种病。女房东说的时候,脸阴了下,你看他瘦的。他有了病后,不能在工地干了,就又找了个别的,也是三天两头地换。他有病为什么不去看呢?我说。女房东看了我一眼,说,不花钱吗?听说,他老家只有一个哥,比他大了十几岁,也挺不务正业的,谁管他呢。顿了顿,又说,幸好还有个女的,对他挺好的,叫安安,在后边一排住着。

安安?我说,他女朋友吗?

女房东淡淡地笑笑,那个女的挺复杂的。谁知道呢。

我没有说话。

女房东像突然想起来,说,你姐呢?去哪儿了?

我不想和她谈苏小桃,含糊地应了声,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跟女房东谈话没多久,我就见到了安安。罗安安!

是安安来找阿凉的。我住在二楼楼梯拐角处,从一楼上来,要去阿凉的房间,就一定要经过我的房门口。所以,我很轻易地就见到了安安。她披着一个绿披肩,拐了个弯,朝阿凉房间走去,脚步轻盈,侧影神秘而遥远,还有着说不清的风尘气。

我呆呆地看着她,感觉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阳光也像穿上了件旧衣衫。昨晚没睡好,可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只想找个人说说话。我打开门,看见阿凉的房门敞开着,就走了过去。

阿凉把头伸到床底下在找什么,安安已经脱下了披肩,穿着件浅粉色的风衣,也蹲在阿凉身后往床底下看。

在干什么?我说。

阿凉伸出头,看见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们想去放风筝。

我心想,你还放风筝?风筝放你还差不多。

安安指着阿凉说,是你想去,不是我。又看了下床底下,哪有风筝?春天才有卖风筝的,现在是秋天,还是算了吧。不是打开一扇窗,就能闻到花香,同志!

我一愣,看着安安。

阿凉说,我就是想放风筝。

安安站起身,想了想说,那我们做个风筝吧。她拿过自己的披肩,看了看说,这个行。

阿凉也拉过披肩看了看,说,我看行。

安安說,我屋里有几根细竹竿,我去拿来。

安安走了,我问阿凉,她是你女朋友吗?

阿凉羞涩一笑,洁白的牙齿闪着亮光,摇摇头说,不是。说完,又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都这样了,还想什么女朋友?她是我老乡。

哦,也是银城的。我说。拿起安安的披肩,披在自己的肩上。披肩轻得像一片雾,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感叹时光才是最无情的。我叹息着放下披肩。阿凉看着我,突然问,你有男朋友吗?我摇摇头。阿凉说,小桃姐经常提起你。我说,苏小桃提到过我?阿凉说,是啊。你来的前几天,小桃姐说了好几遍,看见我就说,她喜欢你来。

我没有说话,抬眼看着门外的太阳,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自己背着一个帆布包,蹚着昏黄孤寂的夜色,一步步走向火车站的情形。那都是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像史书上遗落的一个章节,可我却怎么也忘不掉。

安安拿来了细竹竿,他们把细竹竿绑成一个六角的架子,把披肩包在上面。披肩太大,整个看起来像绣花的撑子。不过,还是挺漂亮的。

我心里一酸又一暖,伸出手,摸了摸风筝的线,说,你们还挺浪漫的。

阿凉正把披肩的四角系到竹竿上,听见我的话,停下手,抬头笑笑。安安也笑笑。两人都是与世无争又小心翼翼地笑。他们做好后,商量着是到紫薇广场去放,还是到洹河岸边去放。阿凉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我听见了苏小桃的声音。阿凉说了几句,就走了出去。我没有动,我看见阿凉不住地点着头,说好好好。

阿凉打完电话走进来,我问他,苏小桃说了什么?

阿凉愣了下,直直地俯视着我,没作声。

我上前一步,严肃又严厉地说,你告诉我,苏小桃到底说了什么?

阿凉的眼珠子快掉到了我的脸上,他哀哀地叫了声小茜姐,说,小桃姐在医院里,让我跟房东说,这个月房租晚点交。还让我给她送些东西,还,还不让我告诉你。

我没有问他苏小桃怎么会住到医院里,我心里一点也没感到奇怪,相反,我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个结果,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说,苏小桃为什么不自己说?阿凉想了想说,可能是她自己不好意思吧。

安安小声叫了声肖东,抱着风筝,站到了阿凉身边。

我问清了苏小桃住院的具体位置,和她想要的东西,对阿凉和安安说,你们走吧。阿凉说,小桃姐让我去医院。我轻叹一声,摇了摇头,说,我去,你们去玩吧。阿凉着急地说,小桃姐不让我跟你说。我没理他,走了出去。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飘了起来,都变得身轻如燕,只有我拖着两条灌满悲愤的双腿。我回到自己房间,没有关门。我发现这个院子里的人,只要在家都习惯开着门。是啊,家里有什么呢,一样的寒酸土气,哪里有真金白银防抢防盗?我环顾了一下苏小桃的家,又一次感觉自己跌到了一个落地无声的梦里。原来的单身宿舍,站在窗前,至少可以看远方的灯火,看秋风落叶相拥着远去。我边准备东西边想,苏小桃这些年,究竟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她有没有伤心过?有没有流过泪?有没有为当年的那些事后悔过?

我打车去了苏小桃住院的医院,在医院门口又买了些东西。风一阵大,一阵小,落叶也跟着此消彼长地飘落,我提着一个大购物袋,突然有种深深的恐惧感。苏小桃在住院部四楼,我一步步地上楼,走到三楼楼梯拐弯处,我的脚步突然不动了。楼梯斜对面有个洗手间,外面有一大排水管,水管尽头有个大大的垃圾桶。外面天阴沉沉的,走廊还没有开灯,光线很暗,我看见一个穿着粉色带花睡衣的女人,正从垃圾桶里捡出一个塑料袋,袋里有几个吃剩下的包子之类的东西。女人站在水池边,打开塑料袋,迅速地吞咽起来。她吃得很快,很认真,头都不抬,一眨眼的工夫,就都吞到了肚子里。我的魂魄被劫走了,我成了个透明的空壳。我忘了呼吸,我甚至忘了我自己是谁。

苏小桃吃完,在水池边洗了手,转身朝楼梯口走来。她面色平静,没有哀伤也没有愧色。我忙躲到旁边的电梯旁。苏小桃上楼了,我听见她沉闷的脚步声,声声踏在我的心上。

我转身出了医院,外面一片萧瑟的枯黄。

这个秋天,冷得太不寻常。

我给阿凉打电话,让他快速回家,我有话要问他。阿凉一连声地回答了好几个好。我怕吓到他,又说,我也回家,在你家门口等你,你们注意安全。阿凉说,好,我们马上回去。

我没有坐公交车,我不愿让一车人看见我红红的眼睛。我骑了辆共享单车,一路上,我眼前都是苏小桃十年前的样子。我感觉她就像是来自冥界的一朵花,纯黑色的,开在断崖边,透着阴森的寒气。十年间,她和我隔着千山万水,那么远,那么远,远得我几乎忘了她。今天,我终于看到了她的下场,我是不是该买个醉,好好地庆贺一番呢?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寒凉的深秋,骑得满头大汗想要一个答案呢?

我在阿凉的门前深深地吐了口长气,好半天才将魂收回来。我累极了,席地坐在阿凉的门前,两眼盯着大门口。暮色奔腾而至,在我呆愣的瞬间,天就黑了。

阿凉回来了,一个人,没有安安。

我慢慢站起身,扶着墙。阿凉没说话,开了门,打开灯,昏黄的灯光让一屋子的东西都有了重影。阿凉一定看见我的脸色不对,他像是在别人家里一样拘谨,他说,小茜姐,没什么事吧?小桃姐也很好吧?好,还住什么院?我呛了他一句。阿凉不说话了,他洗了手,把他桌子旁的凳子拉过来,坐下。意思是让我坐在床上。我坐了下来,心也平静了,从包里抽了片纸巾擦了擦眼睛说,说说苏小桃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阿凉咳嗽一声,从身旁的抽屉里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瘪瘪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点上,同时点点头说,好。他似乎很少吸烟,吸了一口就咳嗽起来。他说,小桃姐离婚了。我点头。他说,你还不知道吧?我说不知道。也对,他说,你来之前,她专门告诉过我,让我不要对你说。这个院里也只有我知道,安安我都没说。阿凉又吸了口烟,吐出一个悲凉的烟圈,说,我说了,小桃姐知道了,一定会怪我。

我说不会。阿凉说,苏小桃三年前就离婚了。原因不用说,你也能猜到。她老公很有钱,他们结婚的时候,她老公在外面就有女人。当时两个人正闹矛盾,她老公一赌气就娶了苏小桃。怎么说呢,阿凉看了看我,弹了弹烟灰,小桃姐也算是很漂亮的。她老公娶她,也正是看上了她的外貌。男人嘛,有个拿得出手的老婆也是一种荣耀。我不置可否。阿凉又说,那个男人很少回家,他在外面还有一个家,有自己的孩子。他也不喜欢小彬,从来都不拿正眼看他。他一回家,小彬就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吃饭也不出来。苏小桃说,她很怕孩子得了抑郁症。还有,那个男人还处处提防她,连过年给职工发剩下的水果和茶都拿到情人那里。苏小桃就是一个摆设,是他在外人看来人生完整的一个假象。当然,最后让苏小桃下决心离婚的是那个女人,她竟然当着小彬的面羞辱苏小桃。苏小桃终于愤怒了,她说我是明媒正娶的,你算什么?那个女人说,那你得到了什么?正是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苏小桃,她离了婚,没要那男人一分钱。苏小桃离婚后就搬到了这里。她年龄大了,又没有文凭,就在超市当促销员,一个月两千多块钱,还能领到快过期的牛奶、火腿肠、速冻饺子。她很满足,想带着小彬过一种安静的生活,可命运却偏偏没那么好说话。一年前,苏小桃查出血液出了问题,还严重贫血,住了几次院,欠下了两三万,还是没有好转,她就不看了。她没生病的时候甚至还想着,有一天,能买个小房子,哪怕很小,哪怕让她睡在沙发上,只要是自己的,就好。她想让小彬有个家,小彬需要一个安静又安定的环境。他大了,他什么都懂。阿凉说完,低下头,将剩下的烟一口吸完,很悲凉地笑了下,就这些了,我都告诉你了。

我呆呆地坐着,外面黑得无情又无畏。我突然感到苏小桃很可怜,她兜兜转转,用了十年的时间,又回到了起点。还不是起点,起点要比这好过一千倍。我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心情和态度来评价这个女人,在这个金钱至上的社会,苏小桃净身出户,我不知是该恨她的愚蠢,还是该佩服她的傲骨?我慢慢站起身,突然问,苏小桃平时都喜欢吃什么?阿凉愣了下,看了我一眼,又转向门外,眼神像要穿过茫茫黑暗,抵达一个只有灵魂才能到达的地方。

我等了会儿,阿凉没有回答。我正准备走,阿凉收回目光,淡淡地说,苏小桃说,她们搬来那天,下着大雪,雪下得无休无止,天地一片纯白。多么干净的世界啊!她和小彬住在那间屋子里,晚上冻得睡不着。她感到他们母子,不是掉到了时空的夹缝里,就是被抛到了尘世之外。阿涼说完,看着我,突然拉过我的手,恳求着说,对小桃姐好点,行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脑子木木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酸楚,从胸口出发,途经喉咙、鼻腔,再到眼睛。我慢慢抽出自己的手,说,我要去医院。阿凉说,你不是刚刚去过了吗?我摇摇头说,没有。阿凉说,我和你一起去。我说,你在家等着吧。等小彬放学,告诉他,我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让他自己先找点吃的。阿凉说,我一会儿去接他,在校门口给他买,你就放心吧。

我点头。在路口坐上出租车。这一趟轻车熟路,我很快又出现在三楼楼梯拐角处,水池子当然还在,那个大垃圾桶却没有了。我的泪奔腾而下,我多希望两个小时前看到的一幕是个误会,或是一场幻觉。苏小桃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她一直在自己的病床上安静地睡觉,是我做了一个狼狈不堪的梦。

我在那个放垃圾桶的地方站了会儿,像道个别一样冲那儿点了下头,上到四楼,转过长长的走廊,在走廊尽头,就是苏小桃的病房。这个病房一共四个人,苏小桃在最里边。我站在门口,透过方形玻璃看见苏小桃还是穿着那件廉价的睡衣,像个干瘪的玩具,软塌塌地斜躺在被子上,半闭着眼睛,头发凌乱地散在耳边,看起来像个老妇。

同房间的一位阿姨,给苏小桃一个苹果,苏小桃摆摆手没要。她侧了下身,眼睛看着门口,像在无望又无助地等一个晚归的人。别的病床都有陪护,只有苏小桃孤零零一个人,我推门走了进去。苏小桃睁开眼睛,她的脸瞬间僵住了,人一下坐了起来,眼神慌乱又无助。你来了?苏小桃说。我点了下头,把路上给她买的内衣、水杯、卫生纸,还有一大包吃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这是谁啊?有人问苏小桃。

苏小桃笑笑,我妹妹。

我撇撇嘴,没说话,也没看众人的脸。

苏小桃也识趣,再有人问她,她就只是笑笑,不回答。

我背对着苏小桃看着窗外,路灯下,一排掉光了叶子的梧桐,简笔画一样站在路边。夜色无语,只有风吹得振振有词。

苏小桃在背后说,你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依然没有回头。还好,苏小桃的病床挨着窗户,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待下去。

苏小桃在背后摸索了半天,又深吸一口气说,有空回家看看,看看妈。

我一听,心瞬间被利刃击中。十年了,家在我心里只是个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甚至连楼阁水月都不是,它只是我梦里哭着喊着要回去的一个地方。十年了,我没有回过一次家,我的心流浪了十年,它无家可归无枝可栖无处安放。我做了无数个梦,梦里回家的路山高水远千难万险,不是车不走了,就是买不到票,或是明明看见火车就停在那里,愣是挤不上。反正是总也到不了家。梦里,总是急得大哭。梦里,总是一个人。梦里,总是醒不来又回不了头。

我稳了稳身子,慢慢转身,心里的那点温情瞬间被夷为平地。我盯着她的眼睛,冷笑一声,苏小桃,我有家吗?

苏小桃惊愕地看着我,她脸上笑到一半的笑和眼里躲闪不及的慌乱都被定住了。几天不见,她又瘦了,成了一个没有生命的标本。屋子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我们,他们屏息凝声,都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感觉我的心和手都在抖,我胸腔里憋了十年的一团火,此刻,无风自燃,要把我整个人都吞没,烧成灰烬。我看见床上那个标本动了下,再动了下,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我的衣衫,小茜,对不起,小茜……苏小桃哭了,她的泪没着没落地往下掉。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刚一来,就惹你姐姐生气。你不知道,你姐姐多盼着你来啊。刚刚给她苹果的老阿姨拍拍苏小桃的肩膀安慰道。

没事,没事,不怪她,是我的错。苏小桃哭得更凶了,她用手捂住脸,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泪在指缝间滑落。

我手心和脚心都凉到透骨,我慢慢挪动脚步,在众人诧异和怨怼的眼神中默默地离开了。

我走得很慢,很慢,走走停停,苏小桃的哭声绊住了我的脚步。三层的楼梯,我走了快十分钟。在医院门口,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到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又来到医院,先给苏小桃交了五千块钱的住院费。我站在病房门口往里看,苏小桃正在吃我昨晚带来的东西。这时,昨晚给苏小桃苹果的那位老阿姨出来了,我把一千块钱交给她,让她给苏小桃。老阿姨看了看我,轻声说,你姐姐在呢。我点头说我知道。老阿姨接过钱,看着我,她眼里的慈祥让我好生感动。我说,麻烦你照顾下苏小桃,过几天我还来的。我走了。我需要一段时间,把原来的我变成现在的我。苏小桃行动自如,她还能自己照顾自己。

回到家,我感到身心俱疲,歪在被子上睡着了。睡梦中,我听见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啪啪啪地上楼,还有女房东惊慌的叫声。我从床上爬起来,透过门缝看见阿凉一瘸一拐地往他门口走去。我拉开门,女房东正好走到我门口,我说,他怎么了?女房东皱着眉,气急败坏地说,谁知道呢?谁知道又惹谁了,没看他腿都肿了吗?唉,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说完,原地转了一圈,又转身下楼了。

我去了阿凉的房间,他敞开着门,正用毛巾擦腿上的伤痕。他右腿小腿一片乌青,还有一块破了皮,裤腿上有一片血迹。他看见我,很勉强地叫了一声。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是磕的还是跟人打架了?他的手顿了顿,将裤腿放下,低低地说,打架了。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都瘦成这样了,还跟人打架,你不想活了?他把毛巾扔进水盆里,将裤腿完全放下,又在门口水管洗了手。洗完手,又在水盆里洗毛巾。洗完毛巾,又找了件衣服去洗,一声不吭,低着头,没有搭理我的意思。我很生气,转身欲走。小茜姐!阿凉直起身,低低地叫了我一声,转过身来。我感到我的喉咙被什么给噎住了,阿凉的眼睛真大,他两眼含泪,嘴唇抖动着,却还要拉扯着脸颊那层薄薄的皮挤出一丝难看的笑。你到底怎么了?我吓了一大跳,走近他,去看他的眼睛。他扭过头,一手扶着墙壁,把头埋在手臂上,肩膀剧烈抖动,快要散架的样子。他没有哭出声来,他只给我一个背影,证明他心里有多难过多委屈。

我没去管他,让他哭吧。这个阿凉,我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其他的一無所知。我突然想起安安,我说,让安安来吧。阿凉转过身,直直地看着我,眼里的泪慢慢风干了,剩下枯萎的眼神,绝望地盯着墙上那个翠绿的风筝,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我说,那你休息吧,我走了。阿凉点头,颓唐地靠在被子上。

隔了两天,我从女房东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因为安安。女房东说,那个安安,你认识吗?我点头,说认识。女房东正在做小孩的小棉袄,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她头发上有一缕棉絮,我替她拿了下来。女房东说,那个安安,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他去拼命。你可能还不知道,安安很不安分,经常换男人,同居几天,就再换一个。这样的女孩子,早晚会出事。说完,继续干手里的活。我心里震惊极了,眼前一直晃动着安安玉米一样翠绿的身影。我说,怎么会呢?看着不像啊。我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安安不会是阿凉的。而阿凉,心里的那个人,也不会是安安。女房东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指着东南方,知道那边叫什么吗?我说不知道。她说,叫前营,也叫不夜城。听说,安安就在那里上班。她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我看见阿凉从她门前走过去,拖着一条腿,一步一摇的。阿凉走后,女房东摇着头说,这几天,又有几个人来找他,我都说不在。你说我要是撵走他呢?她没有再说下去。我没说什么,怏怏地回了自己房间。

下午五点左右,我想给小彬买身睡衣,那孩子晚上睡觉也穿着校服,太不舒服了。我就去了女房东说的那个“不夜城”。不夜城真繁华,灯红酒绿,什么都有。给小彬买完了,我还想给苏小桃买身衣服。手机突然响了,是医院打来的,说苏小桃上午输完液,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她的东西,一个小小的手提包,还放在病房里,有病人要住,她电话打不通,让家属来拿走。

苏小桃失踪了?我脑子里跳出这几个字,心里一阵慌乱。深秋的风真冷,冷到了骨子里。我本能地抱紧了双臂,可还是冷得直发抖。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试探着问她小彬学习怎么样,长高了没有。我拿不准苏小桃是不是告诉了她我来了临城。我妈一听很高兴,她装作不经意地说,你给你姐打个电话问问呗,这我哪知道。我赶紧挂了电话,又打电话去问阿凉,苏小桃经常去哪里?她有没有要好的朋友?阿凉说他也不知道。我站在灯火辉煌的街头,跟自己过不去了,怪自己为什么没去医院照顾苏小桃。我突然感到一切都是假的,连医院的这个电话也是假的。此刻,苏小桃一定和别人一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等着生命的重新来过。

在那间角落里的病房里,我找到了苏小桃的包。那位好心的老阿姨不在,我很想跟她道个别,同室的病友说,她也出院了。我哦了声。门口那张病床上的病友,很年轻,一张瓜子脸,上次来我没有注意到她,她叫住我说,你姐姐的病虽已无力回天,但最好还是住到医院里,怎么说也是有医生在,可她非要出院。我手一松,包掉到了地上,我忙捡起说,什么叫无力回天?瓜子脸有些生气,你是她妹妹,你不知道?说完就躺下了,不再理我。我自知理亏,抱着包走了出去。

天阴得更厉害了,还没到黄昏,就昏得山穷水尽了。我没有坐车,抱着苏小桃的包,慢慢地往回走。我想,这个城市也不算大,医院也不是太远,我走到小彬放学还走不到家吗?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走得黑白分明,走得无怨无悔。苏小桃的包被我抱得暖暖的,我将脸埋在包上,我闻到了苏小桃的气息,淡淡的,一如她当年用过的茉莉花香皂。

城市的夜色真迷人,高楼林立,琉璃若梦。可我心里的漂泊感却越来越强烈,灯光变成了漫天风沙,将我紧紧裹住。我,苏小桃,小彬,阿凉,安安,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影子,只能存在真实的背后。我边走边四处寻找着,我盯着过往的每一个路人,看他们的脸,走路的姿势,穿的衣服,他们是那么像苏小桃,可又都不是。这种感觉,死无对证一样让人绝望。灯火辉煌的街道,我却走出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苏小桃成了我心中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每天都动静挺大地提醒着我。最不好办的是小彬,他问我妈妈去哪儿了,我说你妈去姥姥家了。姥姥腿脚不好,你妈要天天给她按摩。小姨照顾你,你妈照顾姥姥。小彬说,为什么小姨不去照顾姥姥?我漫不经心地笑笑,说,是你妈说她想去的,主要是我不会按摩。你以为我愿意照顾你呀?小彬不说话了,告诉我,下周一要开家长会,最好让妈妈去参加。

我没说话。那几天,我不停地打探苏小桃的消息,我骑着单车,穿梭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大街小巷,看着陌生的人,听着陌生的故事。一看见流浪的女人,我就害怕得发抖,连风和阳光都可怕得丝丝入扣。

夜幕降临,我终于在拥挤的街角,不堪重负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头。我觉得我活成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刺猬,纵然满身伤痕,也要竖起根根尖刺来对抗这个世界的炎凉。我蹲了好久好久,心里总算敞亮了些。

阿凉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终于出现了。他一身黑衣,瘦得像个衣服架子在走,脸色蜡黄蜡黄的,眼珠子像挂在眼眶上,出奇地大。整个人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能断气。他听见我房门响,回头,叫了声,小茜姐。我半天才弄明白,这个游魂一样的人,就是阿凉。我只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飘走了。

小彬快放学的时候,阿凉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送几片止痛片。他上次肚子痛后,我就备下了。

阿凉蜷縮在床上,睁着两只大眼睛。看见我,勉强笑了下,接过止痛片,喝了口水咽下去。

我看了看他的家,阴冷得一言难尽。那个风筝还在,如团绿色的雾,孤单地沉浮着,朝朝又暮暮。

我在他床边坐下,说,还不去医院吗?

阿凉摇头,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家小店,卖什么都行。门前要有棵玉兰树。春天,白玉兰开在枝头。

我说,还有安安。安安站在树下,你用手机给她拍照。她披着绿色的披肩,很美的样子。

阿凉笑了,他已经没有力气笑了,他说,你想得太美了,安安不是我的。

我也笑了,我说,别告诉我,你不喜欢她。

阿凉点点头,专注地望着窗外凋零的枯叶,眼里空空洞洞的。

我看了眼手机,小彬快回来了。我说,我该走了,你好好地睡一觉吧。

阿凉说,好。你帮我把门关好。

我出了阿凉的家,星光真好,苍穹深邃如段封存的记忆。我站在大门口等小彬,心里莫名一阵慌乱,但愿一切都好,但愿星光永不凋落。

小彬很努力,他每天早晨五点半就出家门,比别的同学提前差不多一个小时。他走后,我通常穿好衣服,再迷糊一会儿。有时在半梦半醒间,我突然想起李治国,想起他给我打的那个电话,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工作了六年,你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拉拉你的手。我听惯了他平日里没正形的玩笑,就说,好啊,等你好了,有的是机会。他也笑了,声音里没了平日里的油嘴滑舌,一本正经地说,好的,一言为定!

我听见有人从我门口匆匆走过,接着,是女房东的声音,还拍了下我的门。她好像很激动,说的什么我也没听清。我心一沉,打开门,看见阿凉的房门敞开着,我忙走过去,阿凉安静地躺在床上,和昨晚一样,只是身子放平了,似乎是肚子不疼了。女房东看了看,没说什么,只说快通知他家里人吧。她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他的哥哥,居然很平静,没有失去亲人的震惊、悲痛、慌乱,很平常的声音,答应马上就过来。

女房东出去了,她脸色灰灰的,出了这样的事,总归是不吉利的。

我给苏小桃打电话,想告诉她阿凉走了。电话拨出后,我期待奇迹的出现。没有奇迹,依然是关机,关机。我又给她发了条微信:阿凉走了,我很难过。接着,又发了一条,你在哪儿?你不回来看看吗?我手里一直拿着手机,等了好久,依然没有回音。

屋子里只剩下我了。我推开窗户,不时有人的半个侧影从窗前走过,他们不会知道,一墙之隔的这间屋子里,正发生着什么。他们走得很安稳,笑声响成一团,且行且珍惜的样子。

外面起风了,枯叶如受惊的鸟扑簌簌坠落,我又将窗户关上了。

我想找点事情做。阿凉的家很干净,东西也不多,没什么好整理的。这个时候,也是这个院子最安静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出去讨生活,只有女房东来来去去的脚步模糊着破碎的光阴。

我看见一瓶喝了一半的白酒,走过去,拿起瓶子看了看,酒味很浓,是我没听说过的牌子。

我想起阿凉说过的话,来世要做一只鸟或一棵树。今生要开一家小店,门前要有一棵玉兰树。

我看见墙上那个绿色的风筝,踮起脚尖,取了下来。风筝上落了层灰,我拍打了两下,一点点解开风筝上的线,风筝又变回了披肩。

我将披肩铺在阿凉的小床上,抱过阿凉,将他平放在披肩上。我很奇怪,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害怕,阿凉的样子就像睡着了。远远看去,又像是睡在一片青青的草地上。

太阳已经升过了树梢,阳光透明,天空澄澈如水。我看了看手机,苏小桃依然没有回复,我又把刚刚的信息重发了一遍,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到自己的房门口,站住了。我不想回房间,这个没有一点阳光的房间反而让我害怕。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慢慢下了楼,站在大门口右边的柱子旁,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一直在幻想,我就这么一站,说不定苏小桃就会看见我,就会回来。我突然发现,此刻的我,是那么想念她。

中午十二点左右,阿凉的哥哥开着个面包车,带着个男的来了。两人什么也没说,就把阿凉抬上了车,把屋子里的东西翻了翻,捡了几样装在两个大编织袋里,一股脑都塞到了车里。他们做这些的时候,安安来了,她始终木木地站着,两眼像凝固了,好半天才眨一下,脸上也看不出悲喜。我站在她身旁,整个人也呆呆地。只有女房东捡着地上扔掉的东西,不时地塞进他们的编织袋里。

阿凉的哥哥临走时,问了声女房东阿凉是否欠房钱,女房东愣了下,说,没有。

面包车走了。

悄无声息地走了。

隐约中,又传来马头琴声,像是某种诉说,起起落落,带着点幽怨,带着点向往。

当晚,我早早地睡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阿凉的门前,天一下子就黑了,我在黑暗中寻找着阿凉,可怎么也找不到。背后,星光在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坠落,转眼间,满天星光化成了一地繁花。

天越来越冷了。阿凉离开有半个多月了,女房东每天都在微信上发好几遍房屋出租广告,大门口又贴着“出租”的告示,可那间屋子还是没有租出去。每天我都去那个水管接水,都会站在他房门口从门缝里往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一种天长地久的静。

苏小桃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小彬那里,我已经快瞒不住了。我只好跟我妈说了实话,再让小彬给他姥姥打个电话,姥姥对他说,让你妈妈再住几天吧,姥姥身体不好,让你小姨照顾你,好孩子,听话。小彬没说什么,也没问什么,只是每次回来都仔细地四处看看,小声说,我以为妈妈回来了。我就忍着心里的酸楚笑笑说,等你考完试,我们就去姥姥家找你妈。

有次他回来说,小姨,妈妈的手机怎么老是关机?我漫不经心地说,那我怎么知道?这得问你妈。

一天,我下楼倒垃圾,女房东在水池边刷鞋子,我感觉我都好久没见过她了。自阿凉离开后,我一直在找苏小桃,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大街小巷地转悠,找苏小桃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女房东说,你怎么了?病了吗?我愣了下,搖摇头说,没有。女房东用鞋刷子敲了下水池边,直起腰,看了眼阿凉的房间,长叹一声说,唉,这都是怎么了?我想起死去的阿凉一脸平静的样子,心里像触到了一道暗伤,隐隐地疼痛起来。我将垃圾筐放在地上,在水池子洗了手,又洗了洗垃圾筐,才慢慢地上了楼。

回到家,我感到很累很累,就上床躺下了。我一直睡到天近黄昏,醒来站在门口看了看,天阴沉沉的,风大刀阔斧地吹着,像要下雨的样子。手机突然响了,我立刻紧张起来,惊弓之鸟一样慢慢坐回到床上,坐稳了,才接了电话。又是医院打来的,说苏小桃突然昏迷,家属栏留的是我的电话,让我立刻过去。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心里残存的最后一块冰彻底融化了,“呼啦”一声水花四起。我赶到医院的时候,苏小桃已经清醒了过来,她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还是那家医院,还是那个病房,时间和空间无缝地对接在了一起。我走过去,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我竟然忘了换鞋。

苏小桃换了个床位,换到了门口第二张病床上。她还是穿着那身皱巴巴的睡衣,她的苍老让我的心有种身处乱世的悲凉,我实在不愿承认,她就是那个曾经美艳如花的苏小桃。她的皮肤松弛了,眼皮下垂,额骨突出,头发也灰白了。我走到她床边,慢慢坐下,同病房的病友都换了一遍。我很伤感,这才几天的工夫,就已是物是人非了。

医生进来了,看见我,说,你来一下。我跟医生进了办公室。我说,我是她妹妹,您就实话实说吧。医生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她的日子不多了,最多一到两个月。她的最佳治疗时间是在半年前,她自己是知道的。当时,你们为什么没治呢?我无言以对。我说,无论花多少钱,请您全力以赴。医生没再说什么,只轻点了下头。

我又回到病房,给苏小桃盖上被子。一会儿,苏小桃醒了,看见我,嘴角动了动,你来了?她说得很平静,就像是我天天都来一样。我说,来了。苏小桃坐起来,拉过我,这些天,小彬还好吧?我看着她,反问道,你说呢?苏小桃不说话了,过了会儿,又勉强笑了笑,说,小彬的学习还好吧?我扭过头,没理她。苏小桃又说,他吃得还是那样少?你看他都不长,这可怎么好?我霍地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如火把,点燃了我所有的怒气,多日的委屈终于找到了落脚点,我指着苏小桃,你告诉我,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不管不顾就跑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凭什么想跑就跑啊?我气得语无伦次,手抖着,眼瞪着,你真是……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我哭了起来。同病房的人不清楚前因后果,以为我和苏小桃在吵架,都劝道,莫吵,莫吵,有话好好说嘛。

我哭得稀里哗啦。苏小桃拉着我的衣袖,一遍遍地说,小茜,别这样,快别哭了。我甩开她,继续哭我的。终于哭够了,我擦干眼睛,看了眼窗外,天早已黑了。我平静了下自己说,我走了,明天早上再来。

苏小桃又拉住我衣袖,小茜,我想回家。

我看着苏小桃,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下,我又听到了遥远的马头琴声,如泣如诉。这段时间,我一直怀疑自己患上了幻听,总是时不时地听到琴声,那么远,那么远,又那么暖。

我慢慢转身,说,这怎么行?医院不让的。

我就是想回家住一晚上。她哀求着。

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医生。

我们出来的时候,天下着雨,不大,声音像深夜里小动物路过灌木丛发出的轻微的声响。我叫了辆出租车,苏小桃安安静静地跟着我,她的眼里闪着光,就像是和我相伴着去旅游。车过立交桥时,苏小桃突然说,我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等我好了,我要出一趟远门,很远很远,越远越好。说这话的时候,橘红色的灯光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她脸色绯红,手扶着车窗,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繁华一闪而过,车过地下道时,她又说,我也喜欢坐地铁,在地下穿行,可惜只坐过一次。什么时候我们这儿也能有地铁,那该多好。出租车司机似乎受到了她的感染,他用饱含深情的磁性嗓音说,快了,地铁梦很快就会实现的。

苏小桃笑起来,一路上,她笑了好几次,笑得天真又神秘。

我告诉她,小彬在等我们。

苏小桃突然不笑了,她收回目光,看着手腕上咖啡色的佛珠手链,突然俯下身,深深地吻了下去。

我们到家的时候,小彬果然在等我们,他站在门口,也没开灯,黑乎乎的一个人影。看见我们,惊喜地低叫了一声,抱住他妈妈的手臂摇了又摇。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你妈妈会回来?小彬呜咽了一声说,我猜的。我们进了屋,苏小桃脱掉外套,坐到床上,她脸色苍白,勉强支撑的样子。

我给他们煮面,小彬和苏小桃在里间屋子里说话。他们说着笑着,我不禁湿了眼睛,这样多好啊,一家人,平静而幸福地活着。我们没有钱,没有房子,可我们有笑声,这就足够了。

吃饭的时候,小彬坐在我和苏小桃中间,他一直在说话,和我,和苏小桃。他是那样的活泼,让我都有些不认识他了。我们三个,齐心协力,把一锅简单的汤面条都喝得一滴不剩。

吃了饭,我们都不感到冷了。小彬写了会儿作业就睡了。我和苏小桃挤到一张小床上。我们躺在黑暗里,雨声听不见了,风声却大了。苏小桃说,我本来是不想治了,活够了。可这几天,我突然就不想死了。我要活。我要看着你结婚生孩子,看着小彬长大,看着妈变老。还有,肖东。他——去了哪里?我没有回答。过了会儿,我转过头说,苏小桃,你要敢死,我就跟你没完!黑暗中,苏小桃笑了,笑得决绝而凛冽。我听见她说,我想变成一只蝴蝶,只在暗夜里飞翔。我迷迷糊糊地回答她,好!

风声叹息,夜色太漫长。

苏小桃没有变成蝴蝶,两个月后,苏小桃离开了我们。

苏小桃被葬在银城西区最远又最荒凉的公墓里,这让我很自责,我已经没有能力为她买一块像样的墓地了。我打工挣的钱都给她支付了医药费,还欠下了好几万的外债,这些她都不知道。从墓地回来的时候,我感觉阳光都碎了,连空气都碎了一地。母亲年龄大了,她为她这个女儿流了太多的泪,就像当年她为她这个女儿的父亲流泪一样。这位老人,穿着一身黑衣,坐在家里,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去办,她能做的就是守着残缺的悲伤等我回来。还有小彬,这个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就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我再一次打开那个小布包,香囊一样的小布包,那是苏小桃临死前几天交给我的,是她年轻时的几样首饰。那天她刚刚从医院回到银城我妈那里。她说,我一直随身带着的,玉手镯给妈当七十大寿的礼物吧,其他的给小彬上学用。她的脸灰得像一片暗影,眼里铺着一层浅浅的泪,她说,只是,小茜,我什么都没给你留下。我的心像被一个铁爪子抓了下,我摸了下她的脸说,苏小桃,你要是有良心,就把你留给我吧。我带你去旅游,带你去坐地铁。

苏小桃笑了,她的笑声很小,空空的,有种魔幻的味道。笑了会儿,突然抓住我的手,说,小茜,你答应我,帮我照顾小彬,好不好?任何时候,都不要抛下他……她的手阴冷得像握着一块墨,眼里的光让我大吃一惊,我恐惧地看着她,感觉全身的神经瞬间全都绷紧了,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砰然而断。我想起,那年她父亲去世前问我两个“知道不”,苏小桃就是这种眼光。还有,十年前,苏小桃赶我离家的时候,也是这种眼光。它们是多么相像啊!我胸口一阵憋闷,像被人揪住了衣领,勒住了脖子,喘不过气来。

我抽出自己的手,慢慢地站起来,只觉得这个房间比岁月还要幽深。我盯着苏小桃的眼睛,冷冷地说,苏小桃,你让我来之前,是不是把这些都已经想好了?还有,你那次私自离开医院,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还有,那天,你和我在出租屋里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是哄我的?你的目的只有这一个,对吧?

苏小桃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流下泪来。

我无比悲凉地转过身,走了出去。我又来到银城师院旁边那个大喷水池旁,在那听了整整一晚上的歌声,唱的是一首外国歌曲,丝质般的嗓音,低沉、磁性、细腻、温暖,能让人情不自禁想起过往。风依然不分寒暑地吹着,水依然不分昼夜地流着,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

我收起小布包,找了个凳子,倚着门框,在門口默默坐下来,感觉自己又沉浸在一场青灰色的梦里,想不通自己怎么又回到这个黑匣子一样的出租屋,一个人盯着阴沉沉的天空发呆。

小彬放学还早,我昏昏欲睡。

我很想去市里转转。这个城市我早就摸熟了。我来到一条古街,临近鼓楼,夜市也很繁华。我慢慢地走着,在走到快一半的时候,我看到了苏小桃。她还是那么漂亮。

这是一家美甲店,苏小桃正坐在门口给人做指甲。明亮的灯光照着她的脸,给人一种万物生长的美好感觉。我走过去,站在门口,立刻感到这家店的与众不同。店里墙壁上都是水墨画,还有人物素描,一律是淡淡的,不折不扣的,温文尔雅的。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我看着苏小桃,她没有抬头。她做的指甲真漂亮,是淡淡的水墨画,有着青花瓷颜色的一点蓝。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等,等那个女孩子做好走了,我把手伸到苏小桃面前,苏小桃看见我,寂然一笑。我很生气,我说,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苏小桃听了,眼圈一红,低低地说,这是肖东用命换来的,我没有理由辜负他。看我睁大眼睛,又说,为了租下这个店,肖东跟人打赌,赌喝酒。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更低了,他哪里是在赌酒,他是在赌命,你明白吗?我说明白。苏小桃又说,他一直希望我能有一份安稳的工作,他甚至想要为我办一次画展。她回头看了眼满屋子的画,只有他那么相信我画得好。我的心一阵恐惧,站起身,断然地说,阿凉死了!他死了!你知道吗?苏小桃一愣,呆傻了片刻,说,你说什么?你不能跟我开这样的玩笑。声音哽咽,看着我,又说,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了。

我感到了冷,很冷,本能地去拉苏小桃,却扑了个空,眼前什么都没有了。

我站起身,出了院子。起风了,无边的风声像在预谋一场剧变。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街角一棵树影下站住,有雨滴落下,或者是雪,似下非下。

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灵魂,在慢慢地升起,又无声地飘落。

回到家,小彬还没有回来,我想,我们不能再住这个院子了,我要想办法给他换个好点的环境,希望他能慢慢忘掉悲伤,好好学习。

我去找女房东,实话实说地告诉她,女房东没说什么,第二天又告诉我说,西北角有对老夫妻,一个小独院,只想找个做伴的。我马上就去问了,房租和这里一样,都是五百五一个月。再过一天,就是小彬的休息日了,我想他休息完再搬家。我们没有什么,只有两床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苏小桃的衣物都烧了,母亲说,睹物思人。

房子正好到期了。我跟女房东说,想再住一晚上,该给多少钱给多少。女房东说,不用了。住两个晚上也行,反正还没有新住户呢。

这是一个难忘的夜晚。晚饭时,小彬回来了,因明天休息,小彬没有像以往那样匆忙。他进屋叫了声小姨,放下书包,递给我个棒棒糖,说,同学过生日,每人送一个。我说,你吃吧。我都多大了。小彬把棒棒糖放在我的小桌子上,就回里屋写作业去了。一会儿,女房东送来一碗鸡汤,说是女儿坐月子,多做了些,给小彬吃。我忙谢过她,说,我们不要的,你快拿回去吧,我姐姐她……我突然一顿,心头像有道陈年伤痕突然裂开了,猝不及防又不知轻重。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称苏小桃姐姐,这一顿让我忘了想说的话。小彬听到了,走了出来,眼圈一红,说,小姨,我不吃。我忙说,是啊,是啊,小彬不喜欢吃肉,我也不喜欢。我怕胖,胖了还得减,太麻烦。女房东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小彬,径自走到电磁炉前,找了个小盆,倒了进去,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女房东走后,我把小彬叫出来,我们也不做饭了,我不饿,小彬吃鸡汤配馒头。吃饭的时候,我把换房子的事跟小彬说了,那孩子一听,很高兴,什么时候,很快吗?我说,明天一早。小彬听了,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放下饭碗,就欢天喜地地去收拾东西去了。我突然很感动,我感觉我变了,一点小小的欢喜,都让我感恩戴德,热泪盈眶。只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跪在地上,将衣服装在一个个大纸箱子里。我想起刚来的时候,看见阿凉隔壁那对夫妻搬家,他们也是用这样大的纸箱子装衣物。现在轮到了我,我和他们一样了。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临睡前,小彬问我。

我说,你妈妈去学刺绣了。她的身体不好,等她学会了,就教小姨。然后,你上学,我和你妈妈在家里刺绣。听说,现在可挣钱了。你好好学习,知道吗?

小彬用力点头。

这种游戏,我们每天都做。我们觉得苏小桃没有死,她还活着。她又一次做了逃兵。说完这些,我的心里就会升起一丝温暖和柔情,似乎这个愿望是真实的,在不久后,也真的会实现。

我想,不是我不想遗忘,而是遗忘不选择我。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我一直收拾到深夜,其实没那么多东西,我只是在消磨我的时光。等我全部整理清楚,已经十一点半了。我一直开着灯,小彬居然也睡着了。

我打开门,站在走廊上。这个夜晚,所有的租户难得地都关了灯,我的心突然为黑得如此彻底的夜而瑟瑟发抖。我看着阿凉的房间,那间屋子还没有租出去。女房东似乎也不急了。我一步步走过去,我感觉我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过奈何桥一样让我难过。我去看苏小桃,也是这种心情。我站在阿凉的门口,门没锁,轻轻一碰就开了。他的房间什么都没有了,连阿凉睡过的那张床也搬走了。我站了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可是我还是看不到阿凉住过的痕迹。这一刻真静啊,似乎上帝也睡着了。我看了会儿,轻轻关上门,心里并没感到害怕。我想,阿凉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他一定不会伤害我的。我突然觉得,死亡并不仅仅是离去和痛苦,也包含着一些美好。一段结束,一段开始,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命运唯一的安排。

我回了房间,摸索着睡下了。又是一个流浪的夜。

我感覺自己变成了一朵飘在风中的云。

我看见花开了,瞬间蓬勃成一片花海。我看见萤火虫提着灯笼,在为我引路。

我还看见一条河,像人的一生一样,转了几个陡弯,又心平气和地远去了。

只留下潺潺的水声——

如一支古曲。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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