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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毒戒指”

2021-01-02高照宇

中国医学人文 2021年7期
关键词:科里淋巴瘤胃镜

文/高照宇

记得我第一次在教科书上看到印戒细胞癌的时候,还非常有兴趣地去认真看病理图片,到底是怎样的样貌能够让它得到一个这么美丽的名字。

“唉你看,真的有点像一枚戒指!”

那堂课上完之后,印戒细胞癌这种疾病就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它并没有什么特殊,就像是细菌性痢疾或者是肾小球肾炎一样,是由病因病理治疗预后等一串文字构成的一种代号,刻在我的脑子里,帮我去应付一场又一场的考试。

再一次与它相遇的时候,是在我大四时候读到的一本叫《因为是医生》的书,作者陈罡是北京协和医院的一名医生,在书里他记录了这一位罹患印戒细胞胃癌的准妈妈,是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来与这可怕的疾病和腹中的胎儿相处的,她的身体里孕育着两个新生命,一个带给她希望,一个却将她引向死亡。陈罡是一个好写手,他的文字很写实,很精巧。如同那位勇敢的妈妈,她羸弱的双手,和并不消瘦的身躯相匹配的巨大的腹部,就那样活生生地展现在你的面前。你想去握住它,想去给予她一丝力量,想去让她重新康复,去完成那些她一一记录在日记里她打算与孩子一起完成的愿望清单。你也想真的拥有那种令人起死回生的力量,可她毕竟只是书中的一个人物,你无法触及。更可恨的是,这并不是一本小说,而是一本纪实,小说中的死亡只是一个人物到了他命运的终点,纪实的死亡却是真的有一个美丽的倔强生命永远从这个世界中溜走了,也真的会有几个人为她哭泣,作为父母,作为丈夫。

大学毕业,我从一名小小的规培医生加入了临床一线的阵营中,正巧选择了普外专业。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再次与它相遇,期待又害怕。我期待着一睹它的真容,又害怕目睹生命的流逝。万万没想到,与它的会面居然来得这么快。

开始规培的第一天,我的带教老师在早交班之后通知说新收了一个病人,病历有些特殊,请大家看一看。这个外院转入的病人直肠下段和胃都有不规则增厚,肠镜因为肠壁的水肿没能成功开展,胃镜下显示的是胃壁上布满了一个一个的肉球样隆起,取了粘膜的活检只报告了胃炎,没能看到其他的特殊表现。这似乎是一个胃淋巴瘤的表现,但是累及的区域似乎不对,我低头瞟了一眼下病历,42岁,女性,务农。

手术和写病历永远是外科的主旋律,一台手术跟完我已经两腿发软,刚回到科里喝口水休息一下,老师拿来一张单子让我去交给患者签字,我看了下正好是这个病人。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她——平凡普通,身上没有任何特殊的体征,看到我后很礼貌地和善微笑,签字的时候还能跟老公因为谁来签字拌两句嘴,轻松的状态似乎是一个明天就要出院回家的愉快的人。

回到科里之后问老师这个病人的病情判断,老师回复尚不能确定,可能是淋巴瘤,也可能是胃癌,还要取更深一点的活检才能确定。胃壁的弥漫增厚一般预示着低分化的癌症,我在脑海里想了一下印戒的皮革胃的表现,不会是“这家伙”,我更加坚定了淋巴瘤的想法。

第二天,一早到科里马上问老师患者的病理报告,我急于求证自己的想法。老师说还没出来,你先跟我上手术。我只好悻悻地换了衣服,进了手术室,再去跟拉钩和吸引器交手。下午四点钟,病理报告回来了——低分化腺癌伴有核偏位。

熟悉,无比熟悉!

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丈夫,怔怔地站在医办室里听老师给他讲解病情。他反复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在上面留下一道道深深的牙印,但是他的眼神又是那么漠然,看起来就像是上课的时候偷偷走神的小学生,目光没有焦点。老师无奈地拉了一把凳子过来,说:“你坐下,刚才我说的话你都明白了吗?”他说:“嗯”。老师说:“你再给我复述一下我都说了什么。”他又开始了同样的走神,同样的一言不发,同样的在嘴唇上留下一道道印记。这样来来回回拉扯了几个回合,老师说:“这样吧,你家里还有谁,能听懂我说话的,你叫他来跟我说。”他说:“好,那我回去打个电话,她还有个哥哥。”

他听懂了吗?他在听吗?

他不可能没在听。

第二天她的哥哥来了,一个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医办室,张口第一句话就是“大夫,你们一定搞错了!她不会是癌症的,她做过胃镜的!”

“第一次胃镜只取到了粘膜层,这次我们检测得更深了一些。”

“不可能,我们之前跑了好多家医院都没人说我们是癌症!”

人就是这样的,在得知噩耗时的第一反应总是拒绝,整个人无限地倒向唯心,不接受、不相信,那么就不存在。

他的哥哥瘫软地坐在了椅子上,低着头,语气也悲伤了起来。

“她还太年轻,她才4 2岁,孩子也小,她怎么能是胃癌晚期呢?”

“越是年轻人的癌症往往越凶险,年轻人的免疫系统那么厉害都没能打赢,只能是更厉害的家伙。”

我看到她的丈夫一直紧紧地跟在大舅哥身后,小心翼翼地靠在一张桌子的旁边,一言不发,表情与昨日无异。我突然很好奇这样一个坚硬的庄稼汉是怎样度过昨天那个夜晚,当时他是唯一知道噩耗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听他的倾诉。他回病房的时候要怎样去小心翼翼地不流露出任何异常来面对自己的妻子,在大家都睡去的晚上,他又要怎样去咂吧那些他并不能理解的医学词汇。他会不会躲在楼道的角落里一支又一支地吸烟,他会不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他会哭吗……

等我再走进科里的时候,她已经去做化疗了,老师说没有手术机会,只能先化疗看看能不能有点效果,延续一下生命。我没想到在我进入临床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这个让我关注了几年的疾病,更没想到和它的第一次相遇居然这么快就结束。纵然我已经从书外人走进了书中,但我依然没能抓着病人的手给予她一丝力量,甚至我都没机会问出一声“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我与它争斗的画面,用手术刀和药物将它遏制甚至杀死,费尽心机地与它斗智斗勇,纵使它诡谲又顽强我也要与它斗争到底,只为了挽救一个生命,但是它甚至不屑与我争斗,只是匆匆一瞥便带着病人奔赴刑场。

癌症就像是最卑劣的孩子,明明是绽放的生命但却让掠夺和杀戮填满,遗憾的是我们从没搞清到底是谁让这个“恶童”降临到世界上,也无法阻止它的野蛮生长,它是恶魔捏造的产物,是人类的刽子手。有些时候我们侥幸从他们手中夺下了刀,让一些人能逃过一劫,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能做的只是紧紧握住它举刀的手,奋力使它慢一点,再慢一点吧。

我再也没见过这对夫妇,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可能见到,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我希望能看到一枚真的戒指在她的手上,仅仅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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