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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石塔

2020-12-28胡越

参花(上) 2021年1期
关键词:老伴儿老二儿媳

耿老敏站在老伴儿遗像前对老伴儿说,老伴儿,我掰着手指算,你已经走了一千零九十五天。我跟你说,真难熬,真想再找个女人。

说老实话,老伴儿走了这三年,老敏真是度日如年。往日他下班回家,还没有到屋门口,老远就喊,我回来啦!不用钥匙,一敲门,门就开了,见老伴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门后微笑,一进门屋里就感到热烘烘的。

现在回到家里,一天到黑难见个人影,空荡荡的,孤身只影坐在沙发上,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敏干脆闭目养神,一个人静坐在那里。一会儿就昏昏然地睡着了,只见老伴儿拄着拐杖来到他身边坐着,捏着他的手,又摸摸他的额头,问血压高不高,头晕不晕。老伴儿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像孤雁,我叫你找个女人,怎么还是孤单单的。老敏似梦非梦,撑开眼睛望着她的脸,非常蜡黄,一点血色都没有,她那双浑涩的眼睛总是注视着窗外大院内那两棵柏树。老敏用手去抚摸老伴儿,摸了半天,总冇摸到。两只猫发情在打架,惊醒了老敏,好长时间,老敏心里就像钻进一只兔崽子,蹦跳蹦跳没完。

白天好混,提着菜篮子到乱石塔隔壁菜市场转一转。这乱石塔又叫古塔,用青砖筑砌而成,三十四米高,十三层,八角形。远远望去,宛如一颗春笋屹立在县城东西大街出口处。塔的周围都是麻石条层层台阶,台阶上面是一棵棵香樟树,像一个个卫士守卫在塔的周围。每一棵香樟树都砌有八角形护栏,护栏上贴着桑树木板,涂上桐油,光亮亮的。

八点钟左右,笼罩在小镇上的晨雾渐渐散去,古塔公园开始热闹起来,对对老人就坐在护栏圈上天南地北闲聊。渐渐地城郊老头子也上街来了,三五成群围在一起打纸牌、下象棋。有的说笑话、讲故事。这个地方后来也成了“黄昏恋”谈情说爱的场所。老敏买好菜后也混在一起听新闻,遇到说“荤”的事儿,两只眼睛也笑得没有缝。混到十一点钟,老敏就回去弄饭。吃了午饭,睡一觉,一天时间就差不多打发过去了。

到了晚上就难混。老年人一个晚上只睡四五个钟头,其余撑开眼皮望天花板,空荡荡的客厅,呆板的厨房桌椅,阴森的卫生间。一点声音也没有,甚至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秋风飒飒地刮起来,铺开一片秋的寒意。老敏一受凉,肺气肿病就复发,频繁地咳嗽,咳得喉干气断、头上冒汗、涕泪横流,屋里空荡荡,想喝口茶打湿喉咙也难想,一直折磨到天亮。老敏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靠在床头上,险些到老伴儿那儿去了,还没有人晓得。

老敏是个菜籽命,死不掉,第二天早上又打起精神去乱石塔菜市场转转。早春也去买菜,看见老敏就开玩笑:你一个人买什么菜呀!不如到我家搭伙,图个简便。儿子在东莞一家中外合资公司打工,我也是一个人!老敏笑笑,也没有搭话。几次遇到早春买菜都是那几句话,使老敏不得不考虑,早春不是开玩笑……

老敏回到家,一个电话把儿子及儿媳招来,说爹想找个婆姨,有个伴儿互相照料,征求你们意见。儿子丙山一听说爹要找个伴儿,连忙表态,说老爸一年大一年,身体越来越差,找个婆姨伺候也应该,但不能打结婚证。一打结婚证,就涉及房屋财产。儿媳连忙接话,丙山提这个意见,我也有这个意识。平素时,我和丙山都很忙,有“星”难照“月”,找个后妈照应老爸也应该,就是不能打结婚证,说完就咯咯地假笑起来。

早春回去也征求儿子、媳妇意见。儿媳开口说,妈老了,爹走了好几年,孤独找个伴儿说说话,图个热闹;妈三病两痛,也要有人照应,也是合理的。但有一点妈要考虑清楚,找个伴儿年纪都不小了,万一男方先走,妈的生活就无着落。因此,男方必须给女方买养老保险。现在我听说,男方每月要给女方打牌、吃零食等零用钱,四时八节要封红包。女方的孙儿、孙女生日、上学都要表示……没等媳妇说完,儿子马上接话,妈的孙子马上读高中,上完高中读大学,都要钱,妈是否把爸的抚恤金存折给我们,以免找你要,麻烦。老妈一看儿子及儿媳望着那点钱,顿时颈动脉都凸起来了,火冒三丈大喊,休想,那是我的养老费。把房门“哐啷”一声关了,窸窸地哭起来。儿子在门外跳起脚来说,你要敢与老敏那厮混在一起,我就到墓地去把你与老爸的合墓碑砸掉,信不信由你!

老敏每天照例到乱石塔公园与老友马老二闲聊。家丑不可外扬,他一个字也不谈,连一口气也不叹。要马老二拉起京胡,他来一段京剧《梨花赋》:“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谜,长恨一曲千古思。”唱完后,提着篮子到菜市场转转就回去。回到家里,从堂屋走到灶房,又从灶房走到堂屋,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转了几个来回,才记起,应该动手做午饭了。

吃完饭,老敏就坐在老伴儿遗像前说,老伴儿,其实我不想找什么女人,我的心不大,只够装得下你和孩子。现在孩子们给我戴紧箍咒儿,限制我自由,看透了。我现在心里只装着你,还是你体谅我,记得你那次在病危中,你知道你的日子不长,牵着我的手说,我走了你还是要成个家,男人没有女人日子太难,有合适的还是要找一个。古话说,满堂儿女不如半堂夫妻,你听到没有?找个女人,我在九泉之下也放心。

老敏生了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幺巴(俗语)。女儿一个个都出嫁了。幺巴娶了媳妇也单独住。屋内冷冷清清,越来越像个坟地。大女儿劝老爸,爹一生当行政干部,吃千家饭,如今妈走了,光吃方便面不行,没营养。我跟妹妹们商量,爹到我们家过,一家住两个月,轮流转,刚好一年十二个月。老敏当时心中一喜,觉得这个办法也行,伺候老爸再累,一年也只有两个月。按照从大到小的次序,老敏先到大女儿家地税局。女儿和女婿单位有工作餐,外孫在学校用餐,中午女儿就带点饭菜回来给老爸吃。晚上女儿自己弄。吃饭时,开始几天女婿、外孙都围在桌子上吃,热热闹闹。吃了几天,情况就变了,外孙端着碗夹点菜到沙发上吃,边吃边看电视,紧接着女婿也端着饭在沙发上吃,桌子上只剩老敏和女儿两人。开始以为他们是为了看电视离开桌子,时间一长,老敏就发现他们嫌弃老人的气味,胡子拉碴不卫生。第二天,刚好老敏的胃痛复发,住了几天医院就搭的士回了自己的家。老敏这样做,给他们也好看点。大女儿来接老爸,说什么也不去她家,说个人住自由些。妹妹们看老爸的态度,就勉为其难,再劝有点像瓦屋顶上盖草,多此一举。

那天,天阴着,还刮着东南风。老敏和马老二、佟全良又坐在古塔护栏上谈家常。有人取笑他们三人是筷子夹骨头——三条光棍。

“你不是有人给你牵线吗?”马老二诡秘一笑问佟全良。

佟全良叹了一口气说,麻雀跳进糠箩里——空喜一场!

怎么空喜一场?马老二又追问。

佟全良的妻子五十刚过一点,因直肠癌去世了,丢下了他整天没有人跟他说话,很孤独,儿子和儿媳在医院上班,因工作忙在医院吃工作餐和夜餐,丢下老佟泡一桶面哄肚皮。老佟原在山区卫生院当院长,在河边做了两间小楼房。后来,儿子和儿媳双双调入县城一家医院,买了单门独院小别墅。老佟也跟着进城,住在二楼。他乡下的老房子无人住,一直锁着。

老佟在城关也谈了一个女人,老本行护士。老佟问覃护士有什么要求,覃护士知道老佟为人正直、善良,不苛求老佟,羞涩提出一个想法,要求与他儿子另起炉灶,单独过,远香近臭,也省了许多矛盾。老佟说,这要求不高,人之常情,就满口答应了。

老佟高血压病又发作了,覃护士给他测量血压、打针,正忙着就听见有敲门声,覃护士忙去开门,是买房的小林来邀老佟儿子去房产公司办理房产证。老佟问儿子,什么房产证?他儿子见推车碰壁直话照说,我把老房子卖给小林,卖了二十二万元。老佟一听,当即晕了过去,家人急忙叫来救护车送往医院。

马老二听老佟一说,就像驮湖的鸭子一样嘎嘎地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从此以后,马老二再不谈找女人的事,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力。

老敏毕竟是知识分子,他想通了,什么事情都要顺其自然,他想去养老院。隔日,他把日常要用的东西,如脸盆、茶杯、漱口杯、鞋等都收拾好,装在蛇皮袋里,换洗衣服和一套《红楼梦》《梵高传》放在旅行箱内。老敏一生爱好文学,那些他辛苦收藏一辈子的书,他是舍不得,摸了又摸。他对女儿说,我死后这些书不要当废纸卖,留给孙子、外孙,他们喜欢哪本就让他们挑。

老敏动身那天,大女儿、二女儿、四女儿都来送。老四揩着眼泪,老敏见状忙说,不是你们不孝敬,你们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难处,老爸是过来人,爸心里明白,爸不怪你们,你们要高高兴兴送爸。

老敏的幺巴子听说老爸上养老院,带着妻子和孩子坐飞机回家,一家三口光飞机票就花了三千多块钱。孙子摸着爷爷的手说,你上养老院也不跟我爸说。老敏笑着对孙子说,你爸说忙,我就不打扰他。儿子和儿媳听了脸上飞起了红霞。

老敏伸出枯瘦的手,在孫子头上轻轻地抚摸着,脸上出现了一缕残阳般的微笑,微笑里有被痛苦压抑的慈祥。

作者简介:胡越,笔名河边柳,供职于湖北省黄梅县卫健局。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协会员。

(责任编辑 刘冬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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