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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三题

2020-12-28吴瑞贤

参花(上) 2021年1期
关键词:静子寒梅青木

作者简介:吴瑞贤,在《飞天》《江南》等发表作品5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红阁楼》等12部。获《诗刊》优秀诗歌奖、《人民文学》优秀散文奖、《飞天》优秀文学奖、《当代华文作家》全国中篇小说一等奖、《今古传奇》全国优秀小说一等奖等。《河神》进入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十二强。曾在省、市作协开过作品研讨会,《文艺报》等做过推介,《今古传奇》发表系列中长篇小说10余部,并获全国优秀小说特等奖。

拯救

岁月从来没有饶过谁,孟利锋的嘴巴不知不觉开始发臭了,他拿过镜子一照,发现舌苔表面积了薄薄的一层东西,时黄时白。那一口黄牙也有了两颗蛀牙,谁知道看不见的小虫子还会在哪颗黄牙上啃出个黑窟窿。全身都是湿气,高高隆起的啤酒肚也像是装满了戾气,像有一群冤魂不散的怨鬼在里面闹,一阵一阵地往上冒气泡。

孟利锋的心情就像绵绵不绝的黄梅雨,随后接听的一个电话,简直让他要崩溃了。儿子得了一种怪病,也叫不出什么名称来,只是这种急性病会要他的小命。人生无常,命运一下子将他推到了生与死的边界。更要命的是,儿子的精神也开始变得异常,据目击者说,他屡次站在高楼的窗前,在阳台上徘徊,有时一坐就是半天,很有自杀的倾向。

孟利锋只有这么一根独苗,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就不活了。救护车拉着儿子,风一般来到了人民医院,推进了手术室。可手术室里没有做手术的医生,孟利锋就问那个大眼睛的女医生,做手术的医生在哪里,她告诉他,做手术的主刀医生林竹静正在路上,从家里往医院赶。孟利锋冷笑一声,他是在家里上班的?她没有吱声。孟利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么大的一个医院,就没有别的医生了?那个叫江小兰的女医生脱口而出,你儿子那种怪病,只有林医生才能看得出来是什么病,也只有他才会做这种手术。

稍后,她又补充了几句,他是这方面首屈一指的专家,出席过国际学术研讨会,交流过相关的论文。孟利锋哼了一声,我还是砖家呢,他要是耽误了救活我儿子的黄金时间,信不信我用砖拍碎他的脑袋。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到了一个属狗的。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听不到它的脚步声。可是,能够清晰地听到孟利锋的心跳声,还有呼吸声。他的个子不高,却十分结实,嗓音显得粗大。他眉头紧锁,开始抽烟。一圈圈的烟雾在走廊上弥漫开来,像青霭色的涟漪在缓缓荡漾。江小兰也皱了一下眉头,她本来想劝阻他,医院里是禁止吸烟的,墙上也赫然挂着牌子。但一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心头掠过一种本能的恐惧,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医生终于风尘仆仆地来了,穿着白大褂,他是个瘦高个儿,如一竿自带清风的青竹,他的眼睛红红的,像个半熟的桃子,挂眼袋处有黑乎乎的眼圈,好像他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孟利锋横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林医生也没有与他寒暄,正想进手术室,冷不防一只胳膊被孟利锋捏住了,林医生感到一阵要骨折了似的疼痛,孟利锋好像会武功。孟利锋目不转睛地盯住林竹静,那种犀利的目光中充满了敌意,仿佛林医生迟来了一步,就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

几乎同时,孟利锋的手掌也想扬起来了,他想狠狠地掴林医生一个响亮的耳光,孟利锋将自己的手掌当成砖头了。这铁砂掌一旦劈下去,在林医生的脸上不烙下一个九阴白骨爪,那才是咄咄怪事呢。那时那刻,孟利锋掌嘴的理由足够充分,他的亲生儿子得了急性怪病,林医生居然还敢姗姗来迟,人命关天知不知道?还说救死扶伤,医生的职业道德安在哉!

按照孟利锋的逻辑,他的宝贝儿子得了怪病,那全世界都得为他服务。至于医生,毫无疑问得随叫随到,否则还叫医生吗?

孟利锋终于没有扬起他的铁掌大手,自然林医生的脸上也没有烙下血手印。孟利锋这事还是拎得清的,自己的宝贝儿子还在手术室里,在手术台上平躺着,等着林医生去动手術。

孟利锋依然揪着林医生的衣袖,如果林医生用力挣脱,恐怕会撕云裂帛一样,发出一声清脆的绝响,这样的话,孟利锋的手上,会有一片从白大褂上扯下来的白布片,像白云一样飘动。可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林医生轻轻地挪移开了孟利锋的手,轻描淡写地说,事关你儿子的生死,请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你就在外边,好好地为你儿子祝福吧。

话音未落,林医生转身就匆匆进了手术室。一位男助手早就等在里面了,要将一个年轻的生命从阎王爷手中夺回来,确实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手术室里面的情景孟利锋就无从知晓了,在外边则是别有一番景观,自然也别有一番滋味。只见那孟利锋像是入了魔,不时地在走廊上踱来踱去,那种焦急全写在脸上。他还不时地朝手术室内伸头探望,只是那目光被门挡了回来。

做手术的时间显得特别漫长,这倒也符合爱因斯坦关于时光的相对论原理。特别是那个爱子心切的孟利锋,连踹门的念想与冲动都有了。仿佛这一墙之隔的手术室,里面不是在举行一场生死线上的赛跑,企图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像救活一条正在浅水区作垂死挣扎的鱼,抓起来放回深水里,恰恰相反,这是在进行一场血腥的谋杀。

孟利锋快要疯了。

而那位大眼睛的漂亮女医生江小兰,脸上带着一丝迷茫而又有些倦怠的神色,她几乎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仔细看上去,她有些苍白的脸上,似乎还有点儿惊恐的表情,这让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尽可能不让自己稀里糊涂地进入梦乡。

作为林竹静最得力的助手,江小兰本来也想进手术室协助林医生一起做手术的,可林医生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了她,他绝不允许她进去。他犀利中隐含着慈悲的目光还在暗示她,尽快地离开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临进去时,江小兰还想进手术室,林医生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决然不让她进去。

本来江小兰是可以早点离开这里的,可不知为什么她留了下来。潜意识中有一种感觉告诉她,眼前这位病人的家属不是一位善角色,她得将他看住了,免得他闹将起来,影响林医生他们在手术室里动手术。

这场手术显得特别漫长,对孟利锋来说,像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世纪。

门终于打开了,一位女护士将病人推了出来,他静静地躺在推车上,身上盖着白布,脸露在外面。他是不是离开了世界,尸体通常是盖着白布的,包括脸也是盖住的。孟利锋又一次发飙了,他正要扑上去,被随后出来的助手,一位高大威猛的男医生拦住了。助手让他少安毋躁,病人需要休息,需要安静。病人将转移到特殊的病房里去,接受特别护理。

林竹静并没有马上出来,他是不是害怕了?

一切并不是像孟利锋想象得那样,林医生是累了,靠在手术台上,休息了一会儿。林医生终于出来了,孟利锋像大山一样拦在他的面前,问他儿子到底怎么样了,林医生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的儿子现在没事了。孟利锋似乎还不相信,又要去揪林医生的衣袖,被对方很机敏地闪开了。

刚才林医生出来时,江小兰已然隐身在一侧,不让他看见。她温柔的目光挂着淡淡的泪痕,默默地注视着他。

随即,林医生挣脱孟利锋的纠缠,匆匆离去,就像他匆匆而来。他连白大褂也没有脱,就像一朵白云无声地飘走了。

江小兰目送着林医生远去的背影,她有神的大眼睛里,清澈的目光中已然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像一泓清泉。

孟利锋一下子失重了,就像是没有了支点,失去了重心。他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倒。他愤愤不平起来,心理也严重失衡了。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医生?来的时候迟到,去的时候匆忙,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样来无影,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就是这样上班的?医者仁心,一点爱心与耐心都没有,根本就没把病人放在心上,还白衣天使呢。就算他儿子没事了,孟利锋也没打算放过林医生。

孟利锋像是中了狂犬病毒,他满嘴喷粪时,嘴里冒出一股浓郁的异味,似乎还有着昨夜遗留的酒气。

孟利锋想到了找医院领导,想到了投诉。他内心狂躁,不停地躁动着,像一条毒蛇一样要出洞了,蠢蠢欲动。

江小兰瞅了瞅他,眼睛依然是湿润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悯,那种来自骨子里的,带着疼痛的怜悯。

江小兰欲言又止。最终,她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林医生唯一的儿子,一名消防队员,就在前天,在救火中壮烈牺牲了。林医生现在应当奔赴在去殡仪馆的路上。

江小兰的眼圈红红的。她当然没有告诉他,那名牺牲的消防战士,也是她的恋人。

江小兰转身走了,她也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在恋人火化之前。

桃花岭上桃花开

静子站在窗前,看着前面那条幽深的小巷,没有人卖杏花,也没有飘过丁香一样的姑娘。小巷的尽头倒是有一家藏春阁,红玉是那里的“当家花旦”,可是她从来不出来。静子每天这个时候,都要等男人回来。男人一直没有出现,她就看落日,眼神中闪烁出迷离。天空中大雁正高翔,碧草黄花留残阳,她已将栏杆拍遍,可男人迟迟没有出现。她心中暗自思忖,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一场好戏就要上演了。静子没有那种想象中的激动,她一脸的平静,内心更是淡定。如果没有发生意外,他应当很快就要回来了。可不知为什么,她又有些伤感,是那种刻进骨子里的忧伤。她在这桃花岭上已经住了好几年了,和她的男人一起,虽然这里不是世外桃源,倒也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这战火纷飞的乱世,倒也实在是难得。

男人林楚杰替日本人当差,有了靠山与庇护,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被人暗杀的可能性也存在。不知为什么,想到他,她的心头就隐隐作痛,是那种恍如隔世的忧伤。这几天,他的右手阵发性地痉挛,手指蜷曲难以伸展,南方的春天里,滴水成冰谈不上,可依然寒气逼人,是那种湿冷。她会偶尔瞥一眼他的食指,上面都结起老茧了,这是经常发报留下来的,他在暗地里做什么,根本就瞒不过她。

这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比砒霜更毒的也是人心。尤其是女人的心,女人好妒,最毒妇人心。静子在日本京都大学读书时,受过特种训练,杀个人对她来说,如同吹一口气,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静子回头瞄了一眼梳妆台,梳妆盒内藏有一支勃朗宁手枪,那是她用来防身的,不会拿它来杀人,更不会用它来杀自己的老公。她还可以在指上藏好毒药,在他的杯子里下毒。或者,干脆趁他熟睡时,拿把菜刀砍了他。不过,她更喜欢用一种显得有些凄美的方法,如果她要杀他,一定会用另一种方式,在最后一次吻他时。她会在红唇上贴上一层红色的膜,像两瓣鲜红的桃花,上面涂满了剧毒,在她看来,杀人也要有一种仪式感,还要有一种美感。

静子命犯桃花,嫁给了这个中国男人。静子想到了樱花,上野的樱花,凄美得像一个梦。她的父亲是一名教授,喜欢中国文化。母亲是一个舞蹈演员。她在一次跳舞时受伤截肢,不能再奔跑,不能再跳舞,后来她装上假肢走路,依然风一样奔跑,风中的花一样舞蹈。静子继承了父母的禀性,选择了一个中国人,随她一起来到了这个美丽的东方泱泱大国。

不久前,静子接到了上峰的密令,在她的丈夫林楚杰送出绝密情报之前必须将他杀死。否则,她的父母就会在世界上永远消失,她自己也必须以死谢罪。更令她惊心的是,自己的一双正在桃花岭小学上学的儿女,娇嫩得像小花小草,也将残忍地被日本特工杀掉。特高课已经侦查到,那份绝密的一级情报已经被人动过了,被人拍了照,他們重点怀疑是林楚杰干的,因为只有他才最有机会下手。

乍暖还寒时节,窗口吹进来的冷风带着丝丝寒意,静子禁不住打了个美丽的冷战。毕竟是与自己走得最近的人,作为女人,静子也是感性动物,日久生情,她怎么忍心亲手杀了他?可作为一名东洋间谍,梅机关派来的高级特工,她曾经发过誓效忠天皇,这时的她又变成了一个冷血动物。

不经意间抬起头来,静子意外地发现了惊人的一幕,小巷子里,林楚杰与一个年轻漂亮的白衣女子一起走来,在离静子家不远处,他们站住了,面对面地站着,一语不发。冷风吹动着他们的头发与衣衫,轻轻地飘动,他们好像怕冷似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冷不防,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涟涟,好像在进行一场生离死别的告别仪式。静子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很快就站稳了,之后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她没有收回目光,一直看着他们在下面紧紧地拥吻着,久久不曾将身子分开。作为有着帝国之花之称的梅机关高级特工,静子的嘴角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在她家的楼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就算很快地拥抱一下,也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举动,这种长时间的亲昵举动,显然会暴露他们的真实身份,这么长久地相拥在一起,他们简直太冲动了。

那个拥抱自己老公的女子叫寒梅,是桃花岭小学的教员,也是静子一双儿女的老师。她是一位温婉的女子,学校要放春假了,她亲自送静子的一双儿女到她家楼下,亲手交给静子,静子非常感激她,深深鞠躬向她表示谢意,对她的印象很好。静子的儿女被特高课的宪兵带走了,在静子完成刺杀任务之前,暂且由他们代为照看,实际上是成了人质。静子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位女老师会送自己的男人到楼下,他们依依不舍,相拥作别。她更想不到的是,这个寒梅会是林楚杰昔日的情人,为了打入汪伪政府,他们不得不痛苦地分手,他娶了日本姑娘静子小姐。他们还是一起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战友,都是党的地下工作者。组织上交给她一个任务,暗地里协助林楚杰工作,并保护他的安全。静子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想给特高课打个电话,让野樱课长派宪兵把他们抓起来,但她瞟了一眼电话机,走过去拿起话筒,又放下了。

稍后,林楚杰推门而入,静子已经坐在梳妆台上梳妆,镜子里映出的女子安静如玉,娇美如花。他怔了一下,感到有些意外,往日他每次回家,她一听到门口有声响,都会快步过来,向他鞠躬,帮他脱下外衣,挂到墙上。他走过去,将手安放在她有些瘦削的流水肩上。他感到她的身子有些颤动,像风中摇曳的花枝。她转过身来,笑靥如一株来自日本上野的樱花。她轻轻地偎依在他的怀里,他将她紧紧地搂住,她的眼眸中已蒙上了晶莹的泪水。

静子将他推开了,就在他要吻她时,她的唇上并没有贴上涂上毒药的红膜,可她依然有一种会毒死他的罪恶感与恐惧感,还有来自灵魂深处的内疚。如果要毒死他,这次无疑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付诸行动。他感到有些意外,她今天的举动有些反常,好像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藏着掖着。她来到了窗前,望着窗外蓝色的天空,脸上写着一抹迷茫。

林楚杰问她,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静子笑了笑,说她在想自己的一双儿女,林石子与林樱桃。

林楚杰脸上升起了疑云,野樱课长为什么要带走他们?

静子道,她说他们天赋异禀,说是要从小训练他们,将有为期一周的强化培训,或者更长。

林楚杰不无忧虑地说,但愿他们平安无事。

静子忽然道,我回不去了。

林楚杰看到了她眼神中的忧伤,脸上的悲泣,幽幽地说,我还在,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静子再也按捺不住了,眼圈一红,冲动地一头扑进他的怀里,轻轻啜泣起来。他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了她在花枝乱颤,肩膀一耸一耸的,长长的刘海散落在肩头。随后,他的目光往下移,映入他的眼帘的是她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支玲珑的手枪他是知道的,那是他送给她用以防身的。可是,那化妆盒里的秘密他是不知道的,就像他不知道她真實的身份。

静子忽然提议,我们出去走走吧。

他们随即出去了,其实,只要静子不说,那口红有毒的诡异秘密林楚杰也不可能知道,她想得到的只是一种内心的平静。落日正在缓缓西沉,桃花岭上的余晖像鲜血一样。暮色还在远方姗姗来迟,夜游神又开始出动了。他们在弄堂的尽头,碰到了一个妖冶的风骚女人,她就是昼伏夜出的神仙女子红玉。这位身着低开领旗袍,酥胸半露,涂着红唇膏,一步三摇的年轻女人,看着他们莫名其妙地笑。他们感到有些奇怪,平时从来不出来的当红名妓,今天怎么破天荒地出来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这时,他们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两个日本兵在追赶一个姑娘,红玉眼尖,看清了那个女孩子就是小学教员寒梅,林楚杰也看见了,他正要冲上去,惊人一幕又出现了,只见那个浓妆艳抹的红玉拦住了那两个日本兵,她用手指着自己的脸,嚷嚷,花姑娘的,大大的漂亮。随即,红玉比画着,让他们放过寒梅,由自己来替代她,带他们去藏春阁里寻欢作乐。红玉一边说,一边朝他们妩媚地笑,一脸的魅惑迷人,还撩开自己的胸衣,十分诱人,那里藏着的两只奶子,像是两只白鸽子,随时都会飞出来。那两个鬼子“哟西哟西”地叫了起来,红玉朝寒梅暗使眼色,让她快跑,寒梅心领神会,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正想掏枪打死那两个狗日的小鬼子,又怕引火烧身,惹出麻烦,想到使命在身,只得强忍着,她似乎又不忍心连累红玉,尽管她也看出来了,红玉是个青楼女子。红玉急了,朝寒梅不停地挥手,那意思是让她快跑。终于,寒梅趁他们不注意,转身慢慢离开,突然,撒腿就跑。寒梅跑了一段路,回头看红玉,红玉也转身在看她,红玉满脸堆笑,还用手朝她抛了个飞吻。

红玉回转身子,左右搂住两个鬼子,扭着小蛮腰,朝藏春阁晃悠而去。寒梅看着她的背影,泪如雨下。隐身在小巷子里的林楚杰与静子,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眼睛也潮湿了。他们也看着红玉将鬼子带走,又目送着寒梅迈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离开,也就悻悻然走了。

林楚杰夫妇没有心思去欣赏桃花岭的落日了,便来到了半山的桃林。桃花早就谢了,在春天它曾怒放,如火如荼,似血似霞。静子一声不吭,她的思绪如风,眼神飘忽,脸上有着淡淡的哀愁,臆想着曾经的春色烂漫,如今已物是人非,落花流水,红颜薄命,她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的故乡,想到了上野的樱花。静子还想到了那两个离去的女子,特别是那个牺牲自己救了寒梅的青楼女子,又一阵唏嘘,有时候,肮脏与洁净真的很难说得清楚。

静子知道野樱是不会放过自己的夫君林楚杰的,即使自己不杀他,她也一定会杀了他的。如果他死了,那明年春天,他们就不能一起来这里赏桃花了。静子还希望这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他们不仅可以在桃花岭上观桃花,在中国,在花园岭,赏梅花、荷花、菊花、茶花、海棠花……还可以一起去日本赏樱花,上野的樱花绯红得像云,洁白得像雪。静子这样想的时候,闭上了眼睛,仿佛来到了她的故乡上野,他们在樱花林中徜徉,在樱花与清酒的世界里,她像在做一个芬芳而清纯的梦。

突然,野樱带着一小队宪兵将桃花林包围了。野樱举起枪,对准了林楚杰。静子睁大眼睛,怔怔地望着野樱这个魔女,她知道野樱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一定会朝自己的男人开枪的。砰的一声,尖锐的枪声划破了寂静的林子,野樱手中的枪落到了地上,随后,她的身子也重重地倒在山坡上。

在林子的另一端,寒梅握着手中的枪,枪口还在冒着青烟。原来,她并没有回到桃花岭小学。她在回眸之间,不经意地发现了林楚杰与静子,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她呆呆地望着他们离去,走向岭上的桃花林。寒梅正想转身离去,突然发现野樱带着荷枪实弹的鬼子,也朝山坡上奔去,朝他们跟踪追击,很可能是去抓捕林楚杰的,显然,他遇到了极大的危险。寒梅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左轮手枪,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些宪兵见野樱课长被打死了,立即端起枪来,静子眼疾手快,一下子就撂倒了几个。林楚杰也拔枪射击,寒梅也用左轮手枪连射,一番激烈的枪战,小鬼子一个个见阎王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们三人,静子与寒梅举枪对峙着。寒梅让林楚杰快走,静子也让他快走,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寒梅大声道,林楚杰,别犯傻了,老家在等着你!小鬼子很快就会包围上来的,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静子含泪看着林楚杰,我知道你是来找她接头的,她把情报藏在这片林子里,就在那棵桃树下,你把它取走了。你走吧,带上你那神秘的东西。

林楚杰怔怔地望着静子,一头雾水,你是怎么知道的?

静子苦笑了一下,那棵树下有一丛碧草,应当是刚种上去的,草根的泥巴还是新鲜的。刚才你装作系鞋带,蹲了下去,翻开草下的青石板,取出了一个小竹筒,藏进了怀里。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瞒着我的。

还未待林楚杰开口,静子又转过头来,幽幽地凝望着寒梅,目光一下子变得温和,显得意味深长。她微微动了动嘴,好想对她说,寒梅老师,我要走了,你替我照顾我们的一双儿女吧,你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父亲,曾经也是你至爱的恋人,可是,静子一声不吭。蓦然,静子倏地调转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扣动了扳机。静子慢慢地倒了下去,林楚杰惊叫一声,上前抱住了她,静子躺在他的怀里,笑靥如一朵樱花,她终于闭上了眼睛。寒梅也跑了过来,看着这位美丽的东瀛少女,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日本宪兵叽里呱啦地乱叫着,宛若一群野黄蜂,在宪兵队长佐藤少佐的带领下,朝山坡上猛冲上来。他们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特种兵,抓两个人应当不成问题,万一绝密情报落入了敌人手里,那就前功尽弃了。寒梅让林楚杰带着情报,赶紧从后山走,穿过那个隐蔽的山洞,从暗道出去,这里的一切交给她来处理,她会将他们引开,掩护他逃出去。林楚杰还想与她争,想把生的希望留给寒梅,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寒梅火了,拿枪对准自己的胸膛,厉声道,你再不走我就打死自己!

林楚杰最后看了一眼寒梅,还有躺在血泊之中的静子,终于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后山的密林之中。寒梅赶紧朝相反的方向跑开了,她一边奔跑,一边唱歌,远远望去,像一朵白云在风中飘动。鬼子正要开枪,佐藤下了死命令,不准开枪,要捉活的!

鬼子們像一群赭黄色的蚂蚁,朝山顶上爬去。寒梅估计林楚杰已进山洞了,便不跑了。事实上,她已气喘吁吁,想跑也跑不动了。她站在山顶上,迎着山风亭亭玉立,脸上挂着微笑,像一棵青松,像一株白梅。

寒梅被捕了,被押到了宪兵队。敌人软硬兼施,施用了各种极其阴毒与恶劣的手段,严刑拷打更是不在话下,他们想让寒梅说出林楚杰与绝密情报的下落,可是寒梅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宁死不屈。敌人见摧毁不了她那坚如磐石的信仰与钢铁一般的意志,从她的嘴里套不出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后只得枪毙了她。敌人要在那个山坡上,在那片桃花林里枪毙她,静子与野樱死在这里,他们也要让寒梅死在这里,寒梅瞅了瞅静子自尽的地方,冷笑了一声,笑容中有嘴边的一抹血痕。她笑容的含义是,这群东洋恶魔,全是蠢猪。

行刑之前,寒梅向刽子手最后提了唯一的要求,不要打她的脸,负责执行的佐藤点头同意了,他朝那些刽子手用日语叽里呱啦了几句。寒梅的脸在风中像梅花一样绽放,看上去是那样的娇美与鲜妍,青春逼人的她,暗香浮动。她最后朝林楚杰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从容就义了。

次年,桃花岭上的桃花开了,特别的鲜艳,看上去像血,像霞。

三个管山佬

那时候,我爹是小村管山的,青木与汉章是大村管山的。小村与大村相邻,就像牙齿和舌头一样,村民们经常为了斫柴而打架。民以食为天,猪也以食为天,小村的人养猪,猪要活命,小村的女人就到大村的田里刈猪草,是一片绿油油的草芝,能开出大片红彤彤的鲜花,叫紫云英。女人们爱美,她们偷割翠绿的草芝时,会采下一撮鲜花,随手将发辫上的牛皮筋取下,头发乌云一般滚到肩膀上,黑油油的头发也有及腰的,像一条锃亮的黑缎。她们用牛皮筋将花束住,放进竹篮子里带回家。这种草芝猪吃人也吃,不管是猪吃还是人吃,都得用柴火焐熟,那就得有足够的柴。家家户户还得烧菜做饭,烧开水泡茶,煮番薯烧酒,都得用柴。柴成了金贵之物,像烧菜的油一样非常稀罕。小村的山不多,小村的人就到大村的山上去斫,有时柴火中还会夹着一棵砍成几段的树木。

村子里的女人,要数阿香最温柔,小美最端庄,凤儿最漂亮,许芬最泼辣,幺妹最能干,哑姑最老实,年长的蒋烂溏最阴毒。哑姑天性憨厚朴实,她小时候并不哑,那时候没有东西吃,蒋烂溏就骗她去挖半夏吃,哑姑信以为真,拿把锄头去掘来了当饭吃,喉咙就哑了。她们这群活色生香的女人,去大村田里偷草芝,去山上偷柴最积极,最活跃,久而久之,成群结队,自发组成了一支娘子军,一起出发,一起战斗,一起回来。

傍晚的时候,是她们集体出动的黄金时间。青木一到我家,她们就活跃起来。大村的两个管山佬是分片管山林的,汉章管的那片离小村远,青木管的那片离小村近。大家都叫青木为青木老谭,又称他为胖天佬,大概是因为他喜欢谈天说地,吹起牛皮来能将鸡毛吹上天,说得白鲞会游,火腿会走,虾米会跳,烂泥菩萨会唱歌。大家又叫汉章为汉章白眼,因为他是个白眼佬。汉章白眼离小村及小村的女人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他管的那片远山晒衣长竿也撩不着,天高皇帝远着呢。汉章管大村的近山,日落时分,他准时会来我家里喝烧酒,这时,全村的女人都倾巢而出,上山斫柴。幺妹也在其中,她是我姐,长得就像如今的网红李子柒。我还有个小妹叫小茶,她是个小甜瓜,小巧玲珑,又娇又嫩又甜润。

青木有个方圆十里出了名的酒糟鼻头,不喝酒时是红的,喝了酒就着了火。他嗜酒如命,是个远近出了名的酒鬼。他一喝酒,鼻子点燃了脸,整张脸大火弥漫,像落日之下的晚霞在熊熊燃烧。我那时很担心他的身子也会烧起来,真要烧起来了该怎么办?我又天真地想,酒不是碗里的水么,水怎么也会点着大火的?

我爹是个烂好人,他不会喝酒,就看着青木喝。青木还真能喝,不过他喝烧酒时很慢,嘬上一小口,要说上大半天,可谓喝酒胖天,消磨时光。我们家的晚餐,常常是煮上一大锅番薯和老南瓜,上面會蒸上一碗米饭,那是给我爹享用的,他是家里的主劳力。往常,我爹在吃大米饭时,我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口水咽了好几回,我爹就会分一小碗给我吃。我妹小茶也会盯着那碗米饭看上半天,她的口水没有回流,而是从嘴角边挂下来,我娘就把她往外拉,有时候拉不动,娘就拿笤帚打她的屁股,她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泪水滂沱,像下雨一般。自从青木老谭来我家喝酒后,这大米饭不再是我爹的专利品了,我也极少能分到一小碗享用了,我爹就会将它推到青木面前,等他喝足了酒再吃大米饭,为此,我娘朝他们白了好几次眼。之后,她紧绷着脸,像个皮鼓儿,很长时间不说话。

记忆中的下酒菜,通常是一碗燥毛乌干菜,没有油,我娘就给它加了点水。有时清蒸一碗翠玉似的夹壳毛豆,或者,烧上一碗我从溪涧摸来的螺蛳,那可成了奢侈品,是上等的下酒菜了。可是青木毫不在意,依然嚼着菜干喝他的烧酒,喝得津津有味。他依然一边喝酒,一边胖天。他还时常说些故事,记得最早说的是林冲被逼上梁山,我就竖起耳朵听,也听得津津有味。我娘说,我那时的耳朵,就像树木上长出来的野生蘑菇。

酒喝得时间太长了,我娘要洗碗了,洗了碗,她还要切草芝、猪草,还要焐猪食,可青木还在喝还在胖天,我爹还在陪着,我和小茶还在听着。我娘就将锅碗故意弄出声音来,将敲打的声音故意弄得很响,有时甚至还拿饭撬敲打铁锅,可他们好像都没有听见,我怀疑我爹的耳朵已经聋了。

太阳落山了,估摸着小村的女人们偷柴也回村了,青木也就回去了。也有破例的,到了月亮从东山上升起来了,他才离开。他的屁股总是像两爿石磨那样沉,撂在木凳子上,挪都不肯挪一下。甚至,还有喝到深更半夜才离去的。

有一回,青木喝高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爹有点怕了,我娘走过去,见青木鼻孔处依然呼呼有声,就说没事。蓦然,我娘歇斯底里地爆发了,她气得在屋子里团团打转。她口中念念有词,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深更半夜的,我们还要不要睡觉了?那一刻,她仿佛与那红光满面、光芒四射的酒糟鼻头结下了梁子,有了深仇大恨似的,八年哪,他白吃了我们家多少缸腌菜,喝掉了我们家多少蒸番薯烧酒?我娘拿来了一根烧火棍,气冲冲地赶过来,想了想,还是放下了。她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两脚,依然没有丝毫反应。我娘拿了一盆冷水,倒在他身上,他才迷迷糊糊地张开了眼睛。青木醒来后,天都快亮了。

次日,他逢人便说,我们家的烧酒真香,都能把人香死。昨天夜里,他就被薰得倒在了地上,差点香死了。他这种话传到了我们这里,我们都笑得几乎噎气,我娘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可是,青木的话经蒋烂溏的嘴过滤,一番歪曲,又口口相传,添油加醋,竟然成了我娘的身子真香,他在昨天夜里头,倒在了她的身上,被她的体香熏得差点香死了。这种混账话传到了我娘的耳朵里,她气得差点要吐血,跳河,上吊。

青木老谭走后,我娘就气呼呼地说,最好让烂溏鸡屎用半夏将他的嘴药哑了。她说的烂溏鸡屎,是指蒋烂溏。或者,索性用一把臭屎,将他的嘴给糊了。我娘说到这里,自己又笑了,笑得像一朵山花。

小茶长得太叫人心疼了,细嫩的皮肤泛出白光,水灵的大眼忽闪着,爹那一刻把小女儿架上脖子在山道上颠着跑着,又逗得她忍不住嘎嘎嘎笑起来。娘远远地站在门口用大嗓门儿嗔道,你尽性儿宠她,会把她惯坏的。

我爹却回音,好了好了,你放心采桑叶去吧,小茶我会带好的。娘就背着藤篓转身走了,稍后,她回转头来,又深情地望了一眼,眼神中似有不舍,更多的是不放心,像是灵魂丢下了,弄得如同生离死别似的,我也回头看着我娘,与她的目光触了电,她眼里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我看到她的眼里淌着泪花。那一瞬间,我的心无端地一阵狂跳,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之后,我的心一直猛跳个不停,许久才平静下来。我一路小跑起来,追我爹去了,没有再回头。

我爹就背着小茶上山了,我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这时候,我看到爹的身子是那样瘦小,他佝偻着腰,依稀看见他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风中飘动。我那不会喝酒的爹,根本无法与那个嗜酒如命的青木相比。不喝酒的时候,青木说话也像敲钟,走路刮起大风。他胸脯挺得高高的,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曾嫌他的脸太黑,他说是太阳晒的,我说不是这个意思,他问那啥意思。我心里暗想,他那张黑脸看上去太古板、太严肃、没有笑影,腰也太直太硬,宛若一大段檀树木头,一看就知道是一条直来直去的山里硬汉。

一到了山上,我们就山猴似的活灵活现了,眼睛像雨后的青山一样明澈,往日里那种死气沉沉的神色已经荡然无存。

小茶嚷嚷着要下来,我爹就放了她下来,她蹦蹦跳跳地自己走。我问她为啥要自己走,她说怕哥哥羞羞,怕爹爹肩头磨掉一层皮,又说要采路边的野花,捉花枝上的蝴蝶,摘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我摸了一下她的头,她去采山花,捉蝴蝶,我去采野果子了。

我们走在山道上,你一句,我一句,缠着爹问这问那,打听山里头都有些啥。爹说有树有柴,有草有花,还有蛐蛐会弹琴,小鸟会唱歌。她问还有啥,爹说还有毒蛇要咬人,狼要叼人,小茶吓得捂住了眼睛。我问得萝卜不生根,还有啥呢?爹说有山公山母,有伥鬼,有山魈哩,我瞪大了眼睛,小茶发出了阵阵尖叫。

我问什么叫伥鬼,爹告诉我们,老虎吃了人,那人的灵魂就变成了妖怪,一直跟着老虎,引诱四十九人供老虎吃掉,才能进入六道轮回,重新投胎。山魈就是鬼狒狒,也是一种专门害人吃小动物的妖精,如果被它捉住了,就会被挖去心肝……

另一个管山佬汉章,我早就听说过他的不少笑话,比如他总要将尿憋到自家的菜园地里,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好几次憋不住了,尿到了裤裆上。

小村大多数女人都不敢到他管的山上去偷柴,除了路较远,她们都怕他。偶尔也有吃了豹子胆的,也去远山斫柴。最常去的是蒋烂溏,她去大村的远山砍柴斫树,如入无人之境。有人亲眼见过,在树林子里,汉章抱着蒋烂溏香香,亲完后,她还问他香不香,他连声说,香,香,真香死人了。她朝他妩媚地一笑,娇滴滴地说,讨厌。沉默寡言的汉章,不知哪来的勇气,将她压倒在地上……看见这一幕的,是蒋烂溏的儿子蒋柏成,他是个癫佬,看着他们在落叶之上起起伏伏之间欲仙欲死,拍手呵呵大笑。

此后,蒋烂溏去远山斫柴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汉章还与她一起斫柴,斫树,斫毛竹,用藤条捆扎好,用毛竹冲杠穿好,还帮她挑上一阵子山路。

山野里空荡荡的,寂静的林子里,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声,还有潺潺的流水声。我娘年轻时是小村里出了名的大美人,让大村的女人也嫉妒,有长舌妇曾乱嚼舌头,说青木来我家喝酒,本是冲着我娘来的。我娘来到了山泉边,撩起衣袖,露出了雪白粉嫩的手臂。她撩起清水,洗了把脸,她的脸像山花一样俊美。她将手指当作了梳子,梳理了几下黑锦缎般的头发,将黑油油的长发从肩头拢到了胸前。应当说,我娘丰韵犹存,看上去还是很漂亮的。

汉章远远地站在树荫里,他看到了我娘,觉得气堵住了,胸口像是塞上了一团棉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在欣赏一株静静绽放的野花。他感到浑身燥热,身子开始战栗,下身挺了起來。

我娘突然睁大眼睛,惊疑地瞅着他,你是谁?

汉章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他也被蒋烂溏用半夏药成了哑巴,或者嘴巴被烂溏鸡屎糊住了。他朝着她笑,令人毛骨悚然。她心里又一阵恐慌,朝四周扫视了一下,希望有什么救星出现,或者夺路逃走。可是,眼下无路可逃。再说,如果碰到了歹徒,能逃得掉吗?

他忽然咧开嘴问,你身上在爬的是什么?

她的心抽紧了,嗫嚅道,我身上哪有什么东西?

他盯住她的胸脯,幽幽地说,你的胸前,什么东西在蠕动?

她脸红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胸。

他朝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到了她的下身,用手朝她的私处一指,现在爬到下面去了,你看,在那个地方。

她的脸更红了,身上竟奇怪地燥热起来,浑身也开始变得不自在,她的小腹下面,果然有一条绿色的毛毛虫在爬。她吓得惊叫起来,神经紧绷,魂不附体。她意识到了极大的危险,魔鬼就在自己眼前,并且一步步朝自己逼过来,她的额头已冒出虚汗来了。

他忽然问她热不热,她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内心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我娘热不热关他屁事,再说林子里凉风阵阵,空气中带着丝丝凉意,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算我娘感到天气热,那又怎么样,难道在他面前脱衣衫?她什么也听不清了,只感到有一只绿头苍蝇在身边嗡嗡地飞,嘤嘤地叫。一个女子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在这荒无人烟的树林里,就像一只羊站在一头狼的身边。我娘的心又无端地一阵阵乱跳,随即就猛地弹跳起来,连同她的身子。她开始娇喘吁吁,满脸绯红,她已经浑身痉挛,如花枝一般乱颤乱抖。

这时,青木冷不防出现了,他腰里插着钩刀,那红红的酒糟鼻,像小小的红太阳,在林子里放射着万丈光芒,令人无法直视。我娘发现了他,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心有余悸,如惊弓之鸟,一双惊魂未定的眼睛,异样的目光迷乱地瞅着他,她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喉咙口被什么堵住了,憋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她浑身像遭到电击一样,嗷的惨叫了一声,差点昏厥过去。

青木冷冷地看着汉章,朝他笑。汉章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色骤变,身子几乎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差点跌倒。他欲言又止,微低着头,悻悻然走了。

青木老谭依然来我家喝番薯烧酒,不着边际地胖天。听他说,大村的远山管得更紧了,那个汉章像个疯子一样,将山上的树木、竹子与柴火看得严严的,不允许任何小村人上山,从此绝不让小村的女人上山去斫一根木柴。汉章自己也不例外,似乎怕见生人似的,绝不下山。从此,远山与小村更加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仿佛阴阳两隔。

当然,蒋烂溏是个例外。她反而去得更起劲了,每次上山,汉章都会亲自把柴担帮她挑到山下。蒋烂溏的鼻头特别灵敏,她又嗅到了什么,居然上我家来串门了。她穿着红衣裳,绿裤子,照例照了镜子,发觉自己的两颗牙齿长到嘴角外边来了,舌头又长了许多。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几乎盖住了那张白脸。她还没有进门,尖厉的声音先到了。

屋子里一下子更加热闹起来,声音也嘈杂起来,充满了高分贝的噪声。青木啧啧的喝酒声,还有高谈阔论的声音中,有了一种尖锐的杂音。蒋烂溏总是见缝插针地插嘴,好像要压倒他的声音,和他比谁的嗓门大。她的声音又尖又细,似乎她说话时被人掐住了咽喉,捏住了鼻子,她的声音整个小村都能听见,全世界都能听见。她翻来覆去地表达同一个意思,总是想告诉青木,他在我家喝酒时,小村的女人们像野蜂子一样出巢了,上大村的近山上偷柴去了。她们偷来的柴担之中,还藏着截成数段的树木与毛竹。她说得神秘兮兮的,仿佛她是在传递绝密情报,她是大村与小村的双面间谍。

我娘又开始白眼了,开始敲碗敲锅了。青木当作没看见,没听见。我爹开始发话了,他让我娘声音轻点,把碗把锅敲破了,没有钞票买,就算将她的手指头剁下来也没有用了。我娘总算找到了突破口与发泄的对象,砰的一声,将手中的一只瓷碗摔到了地上,那碗成为碎片的声音十分清晰。我娘将菜刀往灶头上重重一搁,吼道,有本事你来剁!

我爹立即了,他不敢去看我娘,扭过头去,尴尬地看着青木,我爹比谁都要面子。

再说,那时我爹确实也没力气剁了。大白天我爹带我上山斫柴,傍晚挑着柴担回家。我爹挑着大柴担,像挑着一座大青山。我挑着小柴担,像挑着一座小青山。我们用短柱柱在毛竹冲杠的中间,将柴担柱住时,我那向来沉默不语的爹,那天忽然对我说,现在我挑七分,你担三分,将来你挑七分,我挑三分。我想,那时我爹真的是挑不动了,有人能帮他挑掉一分也是好的。毕竟,他太累了。当然,爹也是在嘱咐我,自己的挑子总是要自己挑的,做儿子的时候少挑点,等到有一天自己做了爹,就要挑重担了。

青木依然一口一口地喝他的酒,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青木打破了沉寂,又开始胖天了。我们都知道我娘这次发火不是冲着青木来的,也不是冲着我爹来的,她是冲着那个长舌妇来的。蒋烂溏真的不甘寂寞,又开始不停地插嘴,唾沫星子四溅,像下雨一般。她不知疲倦地反复传播着她的情报,嗓子冒烟了,就自己倒一杯水喝,之后继续发表演说。青木依然顾自喝酒胖天,把蒋烂溏当作是空气与雾霾,看见当作没看见,听见当作没听见。

夜深了,蒋烂溏也实在觉得没趣,终于挪动了她石磨般沉沉的屁股,她试了几下,终于站了起来,悻悻然走了。她刚跨出门槛,我娘就风一般奔过去,狠狠地将门摔上,仿佛是赶走了一只绿头苍蝇。

屋子里令人窒息的气氛又开始轻松起来,大家继续听青木老谭胖天。几天前,我和妹妹小茶跟爹一起去了青木家,知道了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他执意要杀一只生蛋的母鸡来招待我们,我爹夺走了菜刀,不让他杀,我爹说他光棍一条,杀了也没有人拔毛,没有人来烧。青木终于没有杀鸡,那天就把那只雞拿到我家来杀了。其实,他平时总是拿些笋干、鸡蛋、花生来,有时还担来番薯、玉米、大米,应当说,他并没有真的在我家白吃白喝。只是他家里没有个女人洗衣做饭,一个人也冷冷清清的,他充其量是为了图个方便与热闹。此外,应当还有一个目的,他好像和我爹串通好似的,故意在我家喝酒,有意让小村的女人去他管的大村近山上斫些柴火。也有几次,青木装作假酒三分醉,红过脸,他太阳还未落山就离开了我家,半路上夺下了许芬与蒋烂溏的柴担,从柴中搜出了树木。他有一个规矩,斫点柴草他开一眼闭一眼,但不可以偷树偷毛竹,做人不要得寸进尺,这是他的底线。

我娘对青木的态度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得有点夸张了,确切地说是大有改观了。我家的番薯烧酒多烧了一蒸,我知道那是特地为青木烧的。我娘还开始给青木洗衣服了,她一边洗一边叹了口气,说一个大男人,家里没有个女人,那日子过得像黄连似的,咋过呀。她抹了一把泪,冲着坐在一边抽潮烟的我爹吼起来,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爹就冲着我娘笑,他悠悠地吐出一口青烟,觉得自己像是在做神仙。

后来,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汉章白眼死了,是被癫佬蒋柏成用柴刀砍死的。他将汉章杀了,就拍手呵呵大笑。他还斫了不少树木柴火,盖在他的身上,说是给他造坟,做棺材下葬。

蒋柏成还对他娘蒋烂溏说,哪一天他将她也砍杀了,就和那个汉章管山佬葬在一起,也给她盖上树木柴草。蒋烂溏吓得尿了出来,绿裤子湿了一片,她连魂也没了,就将家中的柴刀与菜刀藏了起来。

汉章白眼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蒋烂溏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里面上了暗锁,一步也没有跨出过门槛。她家的屋里屋外,贴满了不少用以驱鬼的符咒。

不久,整天在大村小村中,在山野上游来荡去的癫佬蒋柏成,一不小心失足跌落进一个山塘里,活活地淹死了。那个山塘,就在他砍死管山佬汉章的那座山的脚下。

(责任编辑 徐文)

编后语:

关于写作,高尔基曾说:最难的是开头,也就是第一句。就像在音乐中一样,第一句可以给整篇作品定一个调子,通常要费很长时间去寻找它。可以看出,文学创作中开头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本期作家吴瑞贤带来的短篇小说开头即成功地吸引了我们的目光,以其沉稳老练的写作风格,为我们呈现了不同年代、不同类型的精彩故事。我们知道,短篇小说创作需要在有限的篇幅内,精准地体现角色特点,既不能靠技巧编造角色,也不能平铺直叙,而要使人物角色“出自作者自己经过消化了的经验,出自他的知识,出自他的头脑,出自他的内心,出自一切他身上的东西”。作家吴瑞贤善于用冷静的叙述交待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其身体形态,并无华美的语言却耐人寻味,悬念设置巧妙,人物行动拿捏到位。由此可见,这与作家平时深入观察生活是分不开的。小说中紧凑的情节吸引着读者想一口气读下去,好知道人物的命运。但这时,作家仍以自己的行文风格娓娓道来,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揭晓谜底,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最后,作家缓缓地收笔,留下意味深长的结尾,请读者自行回味,恰到好处地体现了一部好作品创作的秘诀——懂得何时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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