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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骏马

2020-12-28延伸

当代工人 2020年22期
关键词:马驹白马母亲

延伸

我的童年,曾经和一匹马有过一段不解之缘。

这完全是父亲的缘故。20世纪50年代初,他开始养马,后来又去县畜牧站工作。他懂马,爱马;红色的,青色的,都养过。我说的这匹马,是纯白色的——父亲养的最后一匹马。

我现在还能记起父亲把它拉回家时的情形。是一个冬天,午后时光,寒风呼啸,在屋里围着火炉子都觉得冷。突然,院子里想起脚步声,接着是父亲的说话声:“我回来了!”我和母亲赶紧出来看:只见父亲拉着一个齐腰高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马驹,站在院子里。我倒觉得它更像是一条大狗。

母亲惊诧地说:“我的妈呀!你弄这么个小东西干什么呀?”父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弯腰把它拢在怀里,不停地摩挲着小马驹的额头、耳朵、脊背。一刹那,我甚至觉得,父亲爱它甚于我这个独生儿子。

随后父亲才告诉母亲说,母马生下这个小马驹后没多少日子就生病死了,马主人怕小马养不活,给钱就卖,于是父亲用很便宜的价钱买下它来。

“养着它吧!活不了算咱的,养活了就交给畜牧站。”父亲说。

小马驹一声不响,乖乖地靠在父亲怀里,两只眼睛望望我,又望望母亲。那一刻,我忽然又觉得,父亲不该光是我的爸爸,也应该是小马驹的爸爸,是我们共同的父亲。第二天,父亲扔下我们又回到畜牧站上班去了。从此,母亲就开始了既要抚养我又要抚养小马驹的忙碌日子。

冬天没有鲜草,母亲就熬米汤喂它,把干草叶子剁碎,掺上炒面,让它吃。开春以后,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要到野外去割草。那年春旱,雨水少,母亲要跑很远的路,才能割到嫩草;老的草,小马不吃。

我几乎每天早晨醒来,都不见母亲。我蹬着窗台,扒着窗棂向外张望,盼着早点儿看见母亲。一直等到太阳升起很高了,母亲才背着一大筐草回来。她的衣袖、裤腿、鞋子都是湿的。

她扔下草筐,用手扶扶腰,又向后拢拢被汗水沾在脸上的头发,待会儿,从筐里摸出一个不大的黄瓜来,放在衣服前襟上擦擦,递给我,然后,又赶忙从筐里拽出一大把嫩绿的、带着露珠儿的草来,送到圈小马的棚里去,让它赶紧吃——它早饿了。

母亲每次都不多给,怕它糟蹋。等它吃完了,再拽出一把来,再送过去。有时母亲忙,我就充当了这个角色。我把草送到槽里,看着它吃。它吃完了,看我还不去拿,就用它那柔软的小嘴头,拱我的手,要不就用舌头把我的手指卷到嘴里,试着咬我。有时真把我咬疼了,我就会在它脸上打一巴掌。

可怜的小马驹像受了莫大的委屈,蹦到了圈里边,任怎么召唤它,就是不搭理我。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它就不生气了,又溜达到了槽边,用它的小嘴唇,又是拱又是舔的;这时候,我就会立刻把一小抱草,抱过去,而且会比刚才的多,好让它往饱里吃。

为了给小马驹增加营养,母亲隔几天就煮一次料豆儿,就是黑黑的那种豆子,煮得软软的,每天让它吃上两把。有时,看它吃得那么香,我也从马槽里摸出几粒来,放在嘴里,嚼着,开始有点儿苦,但越嚼越香。

小马驹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长大起来,壮实起来。它饭量大了,每天一次割的草已不够它吃了,母亲就开始边割草、边拉出去放它。母亲割草,小马驹蹦着跳着,吃草,撒欢儿。我呢,追鸟儿,找蝈蝈,逮蚂蚱。在那宽阔的、寂静的田野上,伴着白云,伴着清风,我和小马驹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小伙伴,真是好不快活啊!

头半年,小马驹还能老老实实地跟着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它就不老实了。它支棱着耳朵,东瞧瞧,西看看,灵敏的嗅觉,使它有了重大发现:一头母驴在不远处。它张大嘴巴,咴咴地叫起来,想扑过去。母亲赶紧把缰绳抓在手里,死死地拽着,它才没有跑脱。再往后,这情形隔三差五就会出现。它还没到身强力壮的时候,母亲已经拽不住它了。

小马驹已经到了青少年发育期,急增的荷尔蒙,异性的吸引,使它兴奋得不顾一切。有好几次,母亲被它拽倒,胳膊上、腿上磕得青一块,紫一块。母亲坐在地上,只能眼巴巴看它奔跑的背影,到最后还要一瘸一拐地把它找回来。

也许是因为它幼年丧母的不幸经历,父亲对它加倍宠爱。即便是困难时期,自己省着,也要让它吃上最好的饲料。它也像要回报父亲似的,转眼就出落成了一匹高大、俊美、挺拔的白骏马。它浑身雪白,没一点儿杂色,油光闪亮;高高的个头儿,开阔的前胸,狭小的腹肚,浑圆的臀部,走起路来,四蹄生风。

父亲当时40出头儿,正当壮年,大白马更是英姿勃勃,无论去哪儿,父亲都骑着它,那步态,那神情,让人看了,无不羡慕称颂。真是春风得意啊!我甚至觉得当年的父亲,就像扑克牌里的“大王”一样神气。

听父亲讲,大白马还曾经和一头饿狼有过一番惊心搏斗呢!那是父亲骑着它赶夜路,在一处人迹稀少的路上,白马突然收蹄,嘶鸣起来。任父亲怎么喝叱,它只在原地,用蹄子“嗒嗒”地磕击路面。父亲往前一看,是一头饿狼,在不远处拦住了去路。它露出饥饿的、凶残的眼光,谨慎地、一点儿一点儿地向大白马靠近。大白马没有后退,就在它不断咴咴鸣叫的同时,猛一个前冲,一闪后蹄,把那狼踢出去有一丈开外,饿狼连滚带爬,逃命而去。大白马驮着父亲,踏着小碎步儿,又跑在了路上,“嗒嗒”的马蹄声,均匀而又稳健。

那以后,父亲对它更是宠爱有加。

后来,大白马被安排在生产队里,当了一匹辕马,和两个孱弱的大驴一道,架起一辆双轮木板大车,从100里外的北京房山境内一个叫宝水的煤窑上,踏着崎岖的山路,拉着满满当当的一车煤——为了让村里老百姓能熬过那个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从此,它那比幼年丧母还要悲惨的命运,就这样开了头!

突然一天,噩耗传来,马车塌架了!那是一段陡峭的山路,因坡度大,刹车失灵,可怜的大白马裹在车辕里,被重车和陡坡强大的惯力推着,一直挫到坡底。大白马两条前腿都挫折了,脖子、前胸血肉模糊。

一直到第二天,大白马都还活着。村里组织人,用一块大门板,七手八脚地把它抬了回来,放在村西的一块空地上。四周挤满了围观的人,有大人,有孩子,还有怀抱孩子的妇女。

平时村里杀猪宰羊,人们一点儿也不稀罕,因为看的多了,屠宰大牲畜,却少见,尤其是一个昨天还在拉车、今天却躺下不能动了的马。他们都想看看,这样一个残马,是怎样被结果了性命的。有几个大人在议论从哪儿扎下去才能一刀致命。有淘气的孩子,用脚使劲地踩它的尾巴,有的踢它的脊背,有的用棍子戳它的伤口……

从白马被抬回来,我一直守候着它。那曾经英姿勃勃、活蹦乱跳的大白马,此刻,直挺挺躺在地上,它的身下,是一片污黑的血迹,前胸、脖子上沾满了杂草、砂石。它的已经折断了的腿偶尔还能颤动一下。

它的眼帘上沾着沙土、草屑,却还直愣愣地望着我,似乎在向我做最后的告别。我摸摸它的耳朵,摸摸它柔软的嘴唇,它的嘴巴还有血沫在渗出来……

从此,那个撒着欢儿、尥着蹶子、咴咴鳴叫着的大白马,永远地消失了,并且消失得那么无影无踪。可它的神韵啊,却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心中,以至于每看到一匹或高或矮、或美或丑的白马,都忍不住要扑上去,仿佛我那白骏马死而复生了,又活泼展现在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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