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班固对匈奴的看法再分析
——以《汉书·匈奴传》为例

2020-12-27张宏莹

安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班固和亲汉书

张宏莹

(西南民族大学 旅游与历史文化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开创了为少数民族立传的先例。《汉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沿袭了为少数民族政权立传的传统。通过《史记》与《汉书》比较研究的方法,分析班固与司马迁等对匈奴看法的差异,既被传统史家广泛讨论,也是新史学中的热点问题。

在研究班固对匈奴的认识方面,张大可在《司马迁的民族一统思想试探》一文中表示:司马迁将各民族传夹杂在各名臣将相列传之中,体现了司马迁夷夏一统观念。而班固则将各民族传列于列传最末,认为班固在“少数民族立传问题上反而倒退了一大步”[1]。持相同观点的还有张新民的《司马迁、班固民族观及史学实证精神异同论》、顾竺的《史记十大名篇解读》。仅仅通过民族列传的编排方式的变化,就得出班固在民族问题上倒退一大步的结论,似乎有些牵强。为此,赵永春发表《论班固的民族思想》一文对上述观点进行反驳,认为班固实质上继承了司马迁的夷夏一统的观念,并批评班固过分强调夷夏差异[2]。刘春华进一步认可了赵永春的观点,指出班固的“用夷变夏”的思想并非强烈的“夷夏之辨”[3]。

关于班固所持的对匈奴关系立场方面,朱枝富在《论司马迁的民族思想》一文中,得出了班固反对和亲的观点[4]。阿其图《<汉书·匈奴传>与<史记·匈奴列传>的对校刍议》认为,班固的民族政策为“羁縻制”[5]。但在论述过程中,未详细剖析班固该看法形成的具体原因。

首先,学者们在对比研究时,经常出现扬马抑班的现象,忽视了不少既有史实。其次,在研究班固对匈奴态度时,往往以偏概全,忽视了与自己观点相悖的史料,导致其得出的结论具有片面性,缺乏对问题的整体关照。

本文拟通过《汉书·匈奴传》,兼采取其他相关史料,力图真实展现班固对匈奴的看法。

一、 班固对匈奴的认识

班固对匈奴的看法既有积极方面的认识,如夷夏同祖、良好文化交流以及最终形成了稳定的汉匈关系,也有消极方面的认识,如对中原危害大且与汉种别域殊。

(一)班固对匈奴的积极认识

1.汉匈同祖观念的进一步发展

《山海经》云:“黄帝生苗,苗生龙,龙生融,融生吾,吾生并明,并明生白,白生犬。犬有二壮,是为犬戎”[6](P382)。同时又载“黄帝之孙曰始均,始均生北狄”,又言“黄帝生叔均,叉均生北狄”[6](P357)。北狄、犬戎均为匈奴的别名,按《山海经》相关记载,匈奴的始祖亦为黄帝。虽然对《山海经》的可信度以及史料价值众说纷纭,但仍为夷夏同祖观念的产生提供了依据。司马迁在《史记·匈奴列传》开篇即云“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曰淳维”[7],《汉书·匈奴传》继承并发展了汉匈同祖这一理念。司马迁与班固均将匈奴始祖的时代向前推进,认为桀之子——“淳维”是其祖。不仅如此,后世学者也大都沿袭了这一说法,并进一步具体化。宋代罗沁所撰《路史·后记》云:“桀放于南巢三年死于亭山,其子淳维妻其众妾,遁于北野,随畜转徙,号荤育,逮周日盛,曰:猃狁”[8]。罗沁之述继承了司马迁与班固的夷夏同祖观念,并将“淳维”之后匈奴可以不断发展壮大的原因归于其“父死,妻其妻”的婚姻习俗。

综上可知,关于班固汉匈同祖的观念,显而易见是受到了《史记》《山海经》等相关记载的影响。同时也可看出,班固本人对这种看法持认同态度。首先,班固在《汉书·匈奴传》开篇即言:“匈奴,其先夏后氏之苗裔”[9](P5607),与汉同祖。其次,班固《汉书》在编写体例上,继承了司马迁为少数民族立传的传统,并将《匈奴传》放置《外戚传》与《王莽传》的前列,从这一点亦可看出班固将匈奴与汉视为一体,认为匈奴应是大汉王朝统治的一部分。

2.汉匈之间的良性互动

“披发左衽远在荒服之外者”[10]“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名曰荒服”[9](P5609)。从上述记载可知,披发左衽者,即匈奴,其常居于荒服,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西周时期的疆域主要为河南、山西、山东大地区,以及河北南部、陕西南部等部分地区。而泾水、洛水在宗周的北部、成周的西部。将戎夷驱赶至泾、洛之北,就使得匈奴居住于长城南部附近,距离统治中心较远。而关于荒服,则有“五百里荒服”[11]“五服甸侯绥要荒,荒在最外,王畿面五百里其外,四服又每服五百里,是去京师为二千”[12]等记载,从中亦可知,荒服距离宗周、成周较远。由于在其附近,周的诸侯国较少,该区域是“远于教化,非梗化也”[13](P120)的地区。在此地的匈奴拥有很强的独立性与很大的自主权。在《汉书·匈奴传》中,班固借严尤之口将周对匈奴的政策评为“中策”,而汉为“下策”,与汉相比,班固更加赞赏周在处理与匈奴关系时所采取的政策。由于严尤的言论是为了劝谏王莽欲征讨匈奴的行为,因此可以说,采取战争的手段来处理与匈奴之间关系的这一做法,班固在一定程度上是持否定态度的。

自战国以来,中原与匈奴之间虽时有战争发生,但也出现了“赵武灵王亦变胡服,习骑射”[9](P5613)的现象。赵国开始学习匈奴的服饰、作战方式,二者之间出现了文化交流的迹象,开始相互影响且程度不断加深。到西汉时,汉匈之间除了和亲之外,汉高祖“岁奉絮缯酒食物各有数”[9](P5607),孝文帝给匈奴“服、袷衣、长襦、锦袍各一”[9](P5708),呼韩邪单于向汉称臣时,被赐予“絮六千斤”“锦帛九千匹,絮八千斤”[9](P5631)。汉对匈奴赏赐了大量的絮缯,絮缯是中原地区在制作服饰时常采用的原材料,匈奴则“与中国殊章服”“衣其皮革,披旃裘”[9](P5607)。据匈奴的生活习俗可知,由絮缯所制作的衣服并不适合匈奴人的日常生活,他们从汉得到的絮缯,奔驰于草棘之中,必将“衣袴皆裂弊”。但是,由于“单于好汉絮缯食物”,因此自汉高祖和亲伊始,缯絮就成为必赐之物,受到了匈奴的喜爱。在思想文化方面,匈奴也深受汉文化影响。自从呼韩邪单于称臣于汉之后,汉匈之间关系亲睦,呼都而尸道若鞮单于“见汉谥帝为‘孝’,慕之,故皆为若鞮”[9](P5708)。若鞮在匈奴的文化中是“孝”的意思。显然,匈奴受到了中原孝文化的影响。

综上所述,汉匈在长期的交往过程中,无论是和亲,抑或是战争,都为汉匈之间的相互影响与交流提供了平台。但二者之间的相互借鉴与学习,绝不是一种迫于无奈的被动选择,而是一种出于偏好或实用主义的主动靠拢。

3.相对稳定的汉匈关系

孝文帝遣使给匈奴的文书中说:“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令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制之”[9](P5631)。孝文帝在此观念的指导下,“终景帝世,时时小入盗边,无大寇”[9](P5635)。汉匈之间形成了相对稳定的关系,未发生大规模的战争。汉武帝时期自马邑之谋后,汉匈之间展开了长期的战争,匈奴在逐渐势弱以及汉军的军事攻击下,也并未中断与汉之间的交流,形成了“厚遇关市,饶给之。匈奴自单于以下皆亲汉”[9](P5635)的局面。汉宣帝时期,呼韩邪单于更是“位在诸侯王上,赞谒称臣而不名”[9](P5674),直至王莽讨伐匈奴,其间汉匈无战争。因此,匈奴单于也认可“自长城以南天子有之,长城以北单于有之”[9](P5697)的说法。

汉匈之间的关系大致经历了以上过程,最终形成了以长城为界,分而治之的局面。汉匈之间这种平和的两不相扰的局面,正契合了班固对匈奴“外而不内,疏而不戚”[9](P5714)的态度。

综上,通过分析班固在《汉书·匈奴传》中的相关记载可知,关于汉匈同祖这一观点,班固是持认同的态度,且在史料中也大量存在汉匈之间互相交流、相互借鉴学习的记载。

(二)班固对匈奴的消极认识

在当时汉朝的大历史背景下,汉匈之间的关系也是异常复杂,这就导致了班固对匈奴的认识更加立体化,不可能只存在积极方面的单一认识。我们通过分析《史记·匈奴列传》与《汉书·匈奴传》中对于同一件史事记载的差异性,来探究班固对匈奴认识的消极方面。

1.强调匈奴的危害

在《匈奴传》中,班固通过史料的删减和更改,对夷夏之防这一理念有其具体表现。

关于申候联合犬戎征讨周幽王的记载。《史记·匈奴列传》云:“穆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与申候有却。申候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王之焦穫,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7](P2881)。司马迁将戎狄“暴虐中国”的原因归咎于周幽王因宠爱褒姒,进而与申候之间产生的矛盾,且阐明戎狄侵暴中国实质上是申候与之勾结的结果。而此事件在《汉书·匈奴传》中则记载为:“至穆王之孙懿王时,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国。中国被其苦”[9](P5609)。从上述史料的对比中可以发现,班固将周幽王宠爱褒姒,申侯勾结犬戎等记载均删除,对周统治集团内部出现的问题,仅以“王室衰弱”四字进行概括。此处更改含有戎狄侵犯中国之心由来已久之意,突出戎狄对中国的危害始终存在,只要中原出现衰弱之势,戎狄必将“以骑驰蹂稼穑”[9](P5629)。

《史记·匈奴列传》云:“中国疾之,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薄伐猃狁,至于大原”[7](P2882)。《汉书·匈奴传》在其基础上,增加了“靡室靡家,猃狁之故”[9](P5609)的记述,且在叙述过程中将顺序加以改变。在《史记》中,上述史料位于该段落的最后部分,对戎狄侵犯中国的具体事件有一个详细的过程性描述。从“申候怒而与犬戎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到“秦襄公伐戎”“山戎越燕伐齐”“齐桓公伐山戎”,再到“周襄王黜敌后”从而“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侵盗暴虐中国”[7](P2885-2886)。由上可知,“中国”与戎狄各有攻防,其战况并非由一方主导,是互动始终的一个过程。与之对比,在《汉书·匈奴传》中,班固将周王室的衰弱归咎于“猃狁之故”,且将“中国”与戎狄互为攻防的战争进程后置,在未交代前因的语境下,直接指出匈奴对中国的侵犯,以此来突显匈奴的危害,以及其战争的不合理性和非正义性,进而对匈奴的形象进行负面化处理。

2.汉匈之间的根本差别

冒顿单于杀父自立的过程在《史记·匈奴列传》中并未记述。而在《汉书·匈奴传》中,班固对此过程记录得较为详尽,凸显以冒顿单于为代表的匈奴“苟利所在,不知礼义”[9](P5607)。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重义轻利是古人所尊崇的一种优良品质,对此也有诸多精彩论述,如《论语·述而》中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14]。《孟子·告子上》中说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15]。

除此之外,《史记·匈奴列传》中记载:“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高后欲击之……”[7](P2895)。但在《汉书·匈奴传》中,班固将“妄言”展开,“两主不乐,无以自虞,愿以所有,易其所无”[9](P5622-5623)等相关表述。从表面上看,这样做是为了突出冒顿单于“未尝闻中国礼义”,以此贬低匈奴,但究其根本,是为了表达汉匈之间的文化之别,从而导致了行为上的差异。在高祖时期,汉与匈奴“约为兄弟以和亲”[9](P5622),并且匈奴有“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尽妻其妻”[9](P5607)的婚姻习俗。因此,从冒顿单于的角度出发,有此请求,似乎并无不合理之处。但从“高后大怒”欲“发兵而击之”的记述中亦不难看出,此种行为是中原礼仪所不能接受的,再次呈现了汉匈之间文化上的差别。

《史记·匈奴列传》中云:“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中国为敌国,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7](P2890)。该表述在《汉书·匈奴传》则记为:“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而南与诸夏为敌国,其世信官号可得而记云”[9](P5617)。从上述史料中可以看到,班固将“中国”改为“诸夏”,将“世传国号”改为“世信官号”。

首先,分析第一处改变。“中国”为政治概念,而“诸夏”与“夷狄”相对应,为文化概念。从强调行政区域上的不同,发展为文化观念上的差别,进一步深化了汉匈之别。其次,再看将“世传国号”改为“世信官号”的这一变化。汉朝为一个国家,若匈奴被称为“国”,那么匈奴与汉朝则是一个对等的关系。对于自幼受正统观念影响、接受儒学教育的班固来说,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一种表述。因此,将其改为“世信官号”,意为匈奴向汉朝称臣,否认其作为一个独立的国家政权存在,以此来抬高汉的地位,降低匈奴的地位。

《汉书·匈奴传》这一部分多是对《史记·匈奴列传》的沿袭,但其中也有不少更改的地方,以上列举的史料亦非全部。通过对比分析可知,细微变化之处,正是班固对匈奴态度的彰显之处,以此来贬低匈奴地位,抬高“诸夏”的地位。据《汉书·匈奴传》记载,直至呼韩邪单于时,匈奴才“赞谒称臣而不名”[9](P5674)。但是,由于班固受到正统观念的影响,将匈奴称臣的时间提前至冒顿单于时期,“世信官号”的出现便是暗示匈奴向汉称臣的依据。

综上所述,从班固的视角来看,汉匈之间的差别从性质上来说,是文化差别;从等级上来看,是君臣之别。

二、班固在处理与汉匈关系时所持态度分析

在处理与匈奴关系方面,班固同样未做出非此即彼的选择。而是对“和亲”或“战争”持既支持又反对的态度。

(一)关于和亲

1.支持和亲

据《后汉书·班固传》记载,北匈奴单于遣使欲向汉请求和亲时,由于匈奴常背弃和约,因此诸多大臣反对和亲。但班固言:“……臣愚以为宜依故事,复遣使者……”[16](P108)。这里的“故事”即指自汉高祖刘邦时期就实施的和亲政策。可见,虽然匈奴常“背约离兄弟之亲”,但班固仍认为,此时采取和亲的方法来保持与匈奴之间的交往是首选。

2.反对和亲

董仲舒支持和亲,他认为通过“厚利”“盟于天”“质其爱子”等方法,来“没其意”“累其心”,最终达到巩固汉匈关系的目的。而在后面的记叙中,班固则认为董仲舒的观点“未合于当时,而有阙于后世”[9](P5711),最终只会助长匈奴的变诈之心。因此,班固云:“此则和亲无益,已然之明”[9](P5710)。

由此可知,班固对和亲是持反对态度。他认为,如果一味地依赖于和亲,则“边城不选守境武略之臣”,终将会造成“信甘言,守空约”[9](P5711)的后果。

(二)关于战争

1.支持战争

关于孝文帝攻打匈奴,《汉书·匈奴传》相较于《史记·匈奴列传》有不同的记载。《史记·匈奴列传》中云:“于是孝文帝诏丞相灌婴发车骑八万五千,诣高奴,击右贤王。右贤王走出塞。”[7](P2895)而《汉书·匈奴传》在记载此事时,增加了对匈奴危害的记述,如:“捕杀吏卒,驱侵上郡保塞蛮夷”“陵乐边吏,入盗,其傲无道”[9](P5624)。上述更改为汉“其发边吏车骑八万诣高奴”提供了合理依据,同时也突出了孝文帝此次征伐的正义性质。除此之外,班固随窦宪征讨南匈奴获胜后,在今蒙古杭爱山上作《封燕然山铭》云:“兹所谓一劳而永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名,昭铭盛德”[17],为窦宪歌功颂德。班固认为战争有“一劳永逸”和“暂费永宁”之功。由此可见,班固支持战争,若非如此,也不会将孝文帝征讨匈奴的战争进行美化,自然也不会宣扬窦宪征讨匈奴的战功。

2.反对战争

在《汉书·匈奴传》中,班固非常详尽地记载了严尤劝谏王莽止战的论述。在严尤看来,汉长期以来对匈奴的征讨为“下策”,而将周的服事制度视为“中策”,并且详细地向王莽分析了不宜征伐匈奴的原因。班固在最后指出,王莽此次征伐造成了“天下骚动”的后果。

从该段记述中可以看出,班固借严尤之口表达了对战争的反对,认为其打破了汉匈之间长期维持的平衡状态,最终导致“天下骚动”。这也正好契合了本列传中杨雄所言:“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

三、结束语

综上所述,班固无论是在对匈奴的认识方面,还是在处理与匈奴关系时所采取的态度方面,都体现了一种实用主义精神。班固反对僵化的观点,认为要根据具体的历史条件待时而动、考虑全局。

猜你喜欢

班固和亲汉书
基于比较视角的《史记》《汉书》语言现象管窥
班固救马
古今字研究应该重视出土文献*——以颜师古《汉书注》古今字研究为例
悬梁刺股
邓国精
试析十六国北朝和亲的特点
丝绸之路上的和亲
孝继父业的班固
班固智夺御马
苏东坡抄《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