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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相求真:认知隐喻学视域下汉语“鼠”之文化释疑

2020-12-26黄交军李国英

安徽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白鼠硕鼠隐喻

黄交军,李国英

(1.贵阳学院 文化传媒学院,贵阳 550005;2.贵阳市青岩贵璜中学,贵阳 550027)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1]鼠乃中华大地人人习见的一哺乳动物,为万民唾弃,早至《诗经》时代就以“硕鼠(贪婪的大老鼠,喻指不劳而获、享乐无厌的奴隶主与贵族们)”恶名昭著于世,然在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十二生肖中鼠却能位列其首,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形成了中国民俗史乃至文化史上经典的悖论现象,争议至今仍莫衷一是。“写物以附意,扬言以切事”[2],而隐喻作为人类语言表达与认知世界之间的重要桥梁,并非只是辞藻润色的单纯修辞技巧,尤其是全人类认识世界、观照世界、解译世界的普遍思维工具。引发海内外学者极大兴趣且已日渐壮大的认知隐喻学(属认知语言学的重要分支),指以体验哲学为理论基础,旨在解读不同民族文化现象,运用概念隐喻与概念整合做认知工具,试图阐释我们赖以生存的全部隐喻范畴的一门新兴语言认知学科[3]。“汉字作为镌刻中华民族思想和人文意识的语符触媒,笃实记载着华夏先民亘古以来风云变幻的点点滴滴,极具原生态与活化石的宝贵史料、语料价值,可谓一个个汉字生成演化的厚重历程堪称一部炎黄子孙砥砺前行的斑斑信史与丹青实录”[4],字符本身即彰显出隐喻特性,制符造字时蕴藉寄意于物、借物喻人;然鼠字成体系的最早词典的《尔雅》,由秦汉间学者缀辑周汉诸书旧文、递相增益而成,有上古中国百科全书之称,是学界考证词义与古代名物的重要资料。故以《尔雅》鼠类字为研究对象,从认知隐喻学的视域对鼠进行文化释疑,力求破解中华民族鼠之文化真相。

人类仰观俯察不同事物衍生出各式各样的隐喻,有时即使审视同一事物,因观察角度与着重点差异都会产生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隐喻。受《诗经》影响,时人一提到鼠就会油然而生“奸吏大雀鼠,盗胥众螟蝝”[5]的动物隐喻,然检视诗文典册可知古人亦抒发“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6]的禅意智慧,有关鼠隐喻的悖论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映照出华夏先民不同层面的隐喻机制与认知理据,鼠成为古人取象以比类、譬喻以明理感知世界的一个多元化隐喻媒介。

一、古人吸收“鼠”负能量之隐喻表现与认知理据

唐朝韦庄《题李斯传》云:“临刑莫恨仓中鼠,上蔡东门去自迟。”[7]观典籍文献,鼠对先民启发甚大,但痛惜的是自《诗经》始国民更多领悟吸收负能量、暗能量,史载法家代表人物李斯观“溷鼠(喻人位卑俸低胆怯)”“仓中鼠(指人位高禄厚胆肥)”境遇差异而心生窃高位图富贵之志导致人生观、价值观的扭曲。《史记·李斯列传》载:“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8]隐喻时人热衷功名利禄,并将鼠与人两类不同事物借助“隐喻”建立全新的相近相通紧密衔接关系,即“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9]无独有偶,典册亦载“社鼠(社坛里的老鼠)”一语,或作“城狐社鼠”,比喻有所凭依而为非作歹的小人,语本《晏子春秋·问上九》:“夫社,束木而涂之,鼠因往托焉,熏之则恐烧其木,灌之则恐败其涂,此鼠所以不可得杀者,以社故也。夫国亦有社鼠,人主左右是也。”[10]与其他实存动物相比,先民似更愿意用鼠来指涉现实政治生活中一些非正常现象,彰显出鼠类词汇的灵活与重要。

东汉王符《潜夫论·释难》曰:“夫譬喻也者,生于直告之不明,故假物之然否以彰之。物之有然否也,非以其文也,必以其真也。”[11]隐喻机制生命力源于现实语言生态的逻辑机制,并非随性而为,实质上乃运用类比思维进行意义表述的一种话语方式。受古代剥削阶级文字狱等文化高压政策影响,劳动人民被迫通过隐喻等语言创新来曲折表达自身的真实态度,从而使得隐喻具有认识世界、直面真相的解释功能,对全社会具有普遍性,即“以其所知喻其所不知而使人知之。”[12]《诗经》因其文学地位,对后世鼠文化影响深远,如《诗经》有“谁谓鼠无牙”[1]9之句,古人遂以“鼠无牙”指凭强力侵凌别人,刘兼《中春登楼》诗之二云:“失手已惭蛇有足,用心休为鼠无牙。”[13]亦用“鼠牙”比喻强暴势力;同“鼠牙雀角”,明朝屠隆《昙花记·檀施积功》云:“罗敷遇千乘,提筐在桑间。鼠牙速我讼,都只为红颜。”[14]《诗经》也存“硕鼠硕鼠,无食我苗”[1]176之语,故用“鼠苗”谓鼠食禾苗,比喻政治黑暗混乱,北宋胡锜《耕禄稿·代来弁谢表》云:“生乐国而无鼠苗之感,历元都而有兔葵之思。”[15]而检《尔雅》全书,《尔雅·释兽》载“鼠属:鼢鼠,鼸鼠,鼷鼠,鼶鼠,鼬鼠,鼩鼠,鼭鼠,鼣鼠,鼫鼠,鼤鼠,鼨鼠,豹文鼮鼠,鼰鼠”[16]共计鼠类动物13种,充分说明先民对鼠类动物认知已较充分,故能对鼠进行分门别类,系统描述,且伴有神兽化、夸大化、灵异化的宗教倾向。《尔雅·释兽》云:“鼳,鼠身长须而贼,秦人谓之小驴”,郭璞注:“鼳,似鼠而马蹄,一岁千斤,为物残贼。”邢昺疏:“鼳,兽名也。身如鼠,有长须,而贼害于物。”[16]142鼠乃毁稼食苗、贼物伤农的害兽灾兽丑恶形象深入人心,成为官方正统文学的主流表述,检视汉语词典含“鼠”字共102个成语均为贬义可见一斑。

南宋虞俦《用韵和仲兄》云:“鼯鼠相将五技穷,东来岁月太匆匆。”[17]受先民思维影响,鼠类成员即使有擅长飞翔等“五技”全能者,仍被讥讽“五技而穷”,如《尔雅·释鸟》曰:“鼯鼠,夷由”,郭璞注:“状如小狐,似蝙蝠,肉翅。翅尾项胁,毛紫赤色,背上苍艾色,腹下黄,喙颔杂白。脚短爪长,尾三尺许。飞且乳,亦谓之飞生。声如人呼,食火烟,能从高赴下,不能从下上高。”[16]184鼯鼠,诗文中常比喻人多能而不精一技,《荀子·劝学》曰:“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18]鼠作为古人耳闻目睹的啮齿动物,已与人类社会生活息息相关,因被频繁使用解释人类社会文化现象,使其超越其他众多动物升格为一类特殊的文化动物,如杜光庭《录异记》卷八载:“民有灾及为恶者,鼠辄入其田中,振落毛衣,皆成小鼠,食其苗稼而去。”[19]农业灾难等神秘现象附会鼠故意所致,为国人忌惮,不可等闲视之。

苏轼《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云:“得谷鹅初饱,亡猫鼠益丰。”[6]471饶有意味的是,自然界中猫乃鼠之天敌,互不相容,但先民反其道而行之,用“鼠共猫眠”“猫鼠同眠”等异常现象来比喻执法官吏包庇纵容坏人,同流合污,如《醒世姻缘传》第十三回载:“伍圣道、邵强仁鼠共猫眠,擒纵惟凭指使;狈因狼突,金钱悉任箕攒。”[20]又有“猫鼠同乳”或“猫鼠同处”,古人认为猫捕鼠与官司捕盗性质相同,猫与鼠同处或同乳,即为官司废职容奸之兆,后以比喻上下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旧唐书·五行志》载:“(大历)十三年六月戊戌,陇右汧源县军士赵贵家,猫鼠同乳,不相害,节度使朱泚笼之以献。宰相常衮率百僚拜表贺,中书舍人崔佑甫曰:‘此物之失性也。天生万物,刚柔有性,圣人因之,垂训作则。礼,迎猫,为食田鼠也。然猫之食鼠,载在祀典,以其能除害利人,虽微必录。今此猫对鼠,何异法吏不勤触邪,疆吏不勤扞敌?’”[21]正是在这种具有鲜明特色的“硕鼠”隐喻语境下,读者就不难理解“鼠舞”一词指群鼠衔尾舞动,被古人视为逆臣叛君作乱的征兆,语出《汉书·五行志》:“昭帝元凤元年九月,燕有黄鼠衔其尾舞王宫端门中。王往视之,鼠舞如故。王使吏以酒脯祠,鼠舞不休,一日一夜死。近黄祥,时燕剌王旦谋反将死之象也。其月,发觉伏辜。”[22]西汉焦赣《易林·咸之节》亦曰:“豕生鱼鲂,鼠舞庭堂,雄佞施毒,上下昏荒,君失其邦。”[23]故北宋文学家李廌激切呼唤“聚敛除奸吏,依违屏具僚。钧衡无硕鼠,城社绝余妖。”[24]朗朗乾坤清明政治,南宋后期理学家真德秀在《会三山十二县宰》中谆谆告诫赴任官员“要如羔羊直,委蛇自无愧,勿为硕鼠贪,踯躅乃多畏”[25],不忘初心为民做主。元代著名画家王冕撰诗更是怒斥“老羸饿死壮者逃,硕鼠欺人暴如虎”[26]的黑暗社会现实,明朝名士顾梦圭《裘葛行》诗辛辣揭露“千缣万镪入私橐,硕鼠硕鼠心何如”[27]的官场丑态,而明朝诗人程可中由衷发出“嘉馔土人烹硕鼠,薄寒胡帽制丰貂”[28]食硕鼠、绝贪官的欣喜之情。

二、古人吸收“鼠”正能量之隐喻表现与认知理据

明朝张弼《观贡白鼠》云:“白鼠黄金精,将迎万里程。若将劳费计,千里马犹轻。”[29]华夏先民并未沉湎于一味指斥鼠,而是积极借鉴鼠作为一种生存能力超强之小型动物的正面启示,如农夫观察到鼠有贮粮储物的习性,湘南地区民谚有“老鼠会藏半年粮”“老鼠能存三年粮,粗布衣衫穿得长”“老鼠窟窿藏粮——算找到地方了”“耗子窟窿——填不满”等说法。故民间故事乃至宗教语境中将鼠比喻为吐宝财神、开天神兽,如邓德明《南康记》曰:“南康山石室,号金堂,内金色,有金鼠时见也。”[30]《录异记》卷八亦云:“白鼠,身毛皎白,耳足红色,眼眶赤。赤者乃金玉之精。伺其所出掘之,当获金玉。云鼠五百岁即赤。”[19]2971先民断定白鼠出没处下藏有金银财物,《葆光录》五九记陈太虽家贫然乐善好施,曾供侍一僧长达三载,僧有感其善行,笑称他“有白金五十铤,酬尔三年供养。”陈太不信,然“至夜见一白鼠雪色缘其树,或上或下,久之,挥而不去。陈言于妻子曰:‘众言白鼠处即有藏,僧应不妄言。’遂掘之,果获五十锭。”[31]佛教作为一种面向大众化的外来宗教,其教义亦有鼠乃财神爷之说,佛典相传帝释天有一女儿名为巴粗桑摩,嫁人后生下多闻天王,母亲赐给多闻天王一只吐宝鼠,可吐纳一切金银财宝,犹如貔貅、聚宝盆。贫苦众生如有穷困,多闻天王让神鼠吐出宝贝施救解厄,故多闻天王被称作鼠财神,而吐宝鼠亦化作各大财神(宝藏神、多闻天王或毗沙门天等)手中的法器与标帜物,为财神身、口、意的化现,更是财神财库之管理者,寓意招财进宝、普度众生。据说天、人、龙三界所有摩尼宝全部乃吐宝鼠吐出而成。吐宝鼠是佛教中五路红、白、黄、绿、黑财神及财宝天王最为重要的眷属配尊,尤以黄财神佛像为甚,手均箍吐宝鼠鼬,天王殿中的伽蓝左手即握吐宝鼠,十八罗汉之一的巴沽拉尊者左手亦捧着猫鼬。《宋高僧传》卷二《唐洛京圣善寺善无畏传》载:“畏复至乌苌国,有白鼠驯绕,日献金钱。”[32]古印度也将老鼠作为财富之象征,印度拉贾斯坦邦德萨努克地区建有长达500多年的老鼠庙,且奉老鼠为圣加尼西神的使者,象鼻财神迦尼什即常作踏于鼬上之姿态。一说吐宝鼠的形象来源或与古代中亚地区人们以鼠鼬皮制作钱包或珠宝袋的习俗有关,使用时从鼠鼬口可倒出硬币、宝石或子安贝壳,故鼠鼬亦为财宝、财富的护宝者,龙或蛇传统意义上的天敌。印度与中亚的鼠鼬常被异域人士错认作獴,作为手持器物,鼠鼬象征着慷慨、施欲、财宝和成就。古埃及人以“鼠(Femi)”之形象象征精明,因鼠偷吃的总是这户人家所有面包中最好的。吐宝鼠代表吉祥富足,遗风至今犹存。2020年初“灵鼠兆丰年”上海博物馆鼠年迎春特展,即展出有一件“铜鎏金持鼠黄财神像”文物,黄财神乃藏传佛教中的护法神祇,左手所托吐宝鼠,会口吐摩尼宝珠,象征慷慨、财宝与成就。无独有偶,2019年12月26日北京故宫博物院太和门亦展示两只超级萌宠吐宝鼠,吐宝鼠张开大嘴即吐出珠宝雨。在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与天久长——周秦汉唐文化与艺术特展”中,一只来历可疑的衔物鼠备受瞩目,经考察实为藏传佛教的吐宝鼠,所谓的衔物,是以摩尼宝珠为代表的宝物。2019年末,故宫博物院、西藏自治区文物局、扎什伦布寺联合主办的“当扎什伦布寺遇上紫禁城”展览亦有藏传佛教神兽吐宝鼠的身影出现,且衍生出系列以吐宝鼠为主题的民族特色作品。

《魏书·灵征志》载:“太宗永兴三年二月,京师民赵温家有白鼠,以献;四年三月,上幸西宫,获白鼠一;高祖太和二十三年八月,京师获白鼠。”[33]上古常以获鼠特别是白鼠为祥瑞,进献朝廷,并由史官专门记入史书,《北史·卢昶传》载:“(卢昶迁散骑尚侍)时洛阳县获白鼠,昶奏,以为案瑞典,外镇刺史二千石令长不祗上命,刻暴,百姓怨嗟,则白鼠至。因陈时政,多所劝诫。诏书褒美其意。”[34]《宋书·符瑞志(下)》亦曰:“晋惠帝永嘉元年五月,白鼠见东宫,皇太子获以献;宋明帝泰始三年二月壬寅,白鼠见乐安,青州刺史沈文秀以献。”[35]《南齐书·祥瑞志》载:“建元二年,江陵县获白鼠一头;永明六年,白鼠见芳林园。十年九月,义阳郡获白鼠一头。”[36]白鼠乃鼠类基因突变所致,发生概率很小,故白鼠、白虎、白象、白麟、白蛇、白乌等白色物种对古人而言极为罕见,认知心理自然倾向“物以稀为贵”,被视作瑞物祥兽,一经发现,均要及时如实上奏,如《晋书·凉武昭王传》载:“是时白狼、白兔、白雀、白雉、白鸠皆栖其园囿,其群下以为白祥金精所诞,皆应时邕而至,又有神光、甘露、连理、嘉禾众瑞,请史官记其事,玄盛从之。”[37]即使延至中世纪,捕获白鼠仍是政治生活与社会秩序的祥瑞象征,如(唐)御史中丞崔玄暐于元宵节向武则天进献白鼠,其幕僚李丹特意撰《为崔中丞进白鼠表》云:“(宣城县谢亭乡百姓姚德家)获白鼠一,素毛毵然,净若冰雪,体貌闲暇,异于其伦。臣闻白者少阴之色也,鼠者阴奸人之象也。夫以昼伏夜动之质,穴社穿墉之姿,而乃禀金方之正色,投笼槛以驯扰,此盖小人革性之瑞,西戎授首之符。”[38]五行之金与西、白虎七星等相配,故民间有白鼠埋金之说,“臣又闻白虎白鼠,皆金行之祥也,且兽之大者,莫勇于虎,兽之小者,莫怯于鼠,前志有之曰:用之则如虎,不用则如鼠。则虎之与鼠,其类之极乎?臣愚以为天之意者,又以鼠警陛下耳。”[38]4679该事件表明白鼠作为一种天降吉兆的政治隐喻润物细无声,已是盛唐时期朝野上下的广泛共识,故李丹表文劝谏武则天以获白鼠祥瑞为契机,“考金行从革之义,征虎鼠强弱之势,则当西极月窟,率来王矣。”[38]4679下诏立即征伐吐蕃,坚定武则天收复安西四镇的信心。随后,武则天遣将大败吐蕃,接连收复安西四镇要塞,并于龟兹重置安西都护府。而佛经内白鼠亦属瑞兆,如“(衡州能仁寺,为唐庞居士道场)尝见四白鼠,游行佛前。人来,渐驰墙四隅而隐。经多言白鼠祥瑞,同者异之。”[39]可证鼠为财神瑞兽之俗古已有之。

三、古人关于“鼠”隐喻悖论之哲学基础与历史动因

唯物辩证法告诉我们:矛盾是事物自身包含的既对立又统一,即存在相异又相同的关系(如阴阳),是客观存在的,即《庄子·内篇·德充符》所言“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40]。而隐喻思维是协助人类通过身心体验构建对应起人与自然万物、社会生活的相似共振、微妙联系,受视野“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5]514的主观影响,对同一事物也会类比演化出不同的体悟隐喻,但中华民族认知追求最终理想乃“天人合一”、“天地人合一”等经典表述与辩证境界[41],而“重阴必阳,重阳必阴”[42],古代哲学讲究“阴阳和谐”,故中国传统修辞中鼠并非一无是处,亦不乏称颂。《孔帖》载:“李林甫一日取书,蘘讶其重,开而视之,乃一大鼠,跃出化为苍犬,怒目张牙,仰视林甫。以物击之,鼠即应手而毙,林甫恶之。月余卒。”[43]大鼠乃细物,仍无惧奸臣,且同仇敌忾为民锄奸,诚可敬可佩。老庄学派推崇“齐物”思想,《庄子·齐物论》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成玄英疏:“夫新新变化,物物迁流,譬彼穷指,方兹交臂。”[40]462主客相融、物我两忘之中国式认知隐喻思维亦可释疑鼠隐喻悖论,较早完整记录十二生肖概念可追溯至《论衡·物势》,其中载:“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马也,子,鼠也。”[44]而最早论及鼠为生肖之首的当属湖北云梦睡虎地出土秦简甲种《日书·盗者》,其中载:“子,鼠也。盗者锐口,稀须,善弄手,黑色。”[45]甘肃天水放马滩秦简甲种《日书·亡盗》亦载:“子,鼠也。”[46]据地下简牍资料可知先民曾用鼠占来推算盗贼相貌以便抓捕,故古语“鼠盗”“鼠盗狗窃”“鼠窃狗偷”皆指盗贼,如《红楼梦》第一回:“偏值近来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47]亦用“鼠贼”唤作盗贼之蔑称;又如,欧阳予倩《渔夫恨》第五场:“太师尽管放心,府上家丁也还不少,都也有些武艺;晚生也带来几名壮士,鼠贼不足忧也。”[47]255鼠固然有偷窃陋习被喻为硕鼠,但其实它也具备不少值得人们重视的优点,如生育能力超强,善于藏粮聚物,喜欢啮咬等,故被先民认为鼠率先咬开混沌让天地分开、万物重见光明,且为人间盗来谷种,至今各地不少民族仍流传“鼠咬天开”的神话传说。老鼠摇身变为开天辟地超级英雄,被喻为灵兽瑞神,《汉书·律历志》即云:“此阴阳合德,气中于子,化生万物者也,故孳萌于子。”[22]136鼠乃阴阳合德、化生万物集大成者,为生命繁衍、万物活力的完美象征,故子属鼠,类似隐喻也大量流行于佛教典籍,南朝萧统《讲席将毕赋三十韵诗依次用》云:“暂舍六龙驾,微祛二鼠蹙。”[48]佛经有“白鼠喻”“二鼠侵藤”(或称“二鼠啮藤喻”)之譬喻故事,始现于姚秦时期汉译佛经,简称为“二鼠”或“两鼠”,指黑白两只老鼠,各自代表黑夜 (月亮) 与白昼 (太阳),《沩山警策注》曰:“黑白二鼠是日月”[49],又《佛说譬喻经》云:“黑白二鼠以喻昼夜”[50],意谓人生时光易逝、不舍昼夜,隐喻人命惟危,正如北宋释怀深《升堂颂古五十二首》(其二十九)所言:“二鼠侵藤真百苦,四蛇围井过千忧。忽然我断藤根子,道是千休与万休。”[51]“二鼠”隐喻为日月昼夜,驱使世人珍惜光阴,佛典教义比况修辞凸显出鼠对人类的重要性。可见官方与民间、宗教话语关于鼠之双重身份实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在文化上达成一种近乎完美的互动融合,因“中国文化元素的本质是消融、互动、和谐,达到万事万物中和之境。”[52]故鼠之认知隐喻体现出中国“阴阳和谐、万物同齐”哲学思想对动物与人类关系的积极引导,且随着民间文化影响力的不断扩大,最终使得鼠成为中华民族脍炙人口的喜庆动物与文化符号。

四、结 语

综上所述,隐喻作为人类的一种重要认知利器,对解读鼠之文化悖论具有强大的阐释力。鼠作为生肖动物之首,并非仅以普通生灵融入国人生活,其自然习性被人们通过隐喻等语言手段与认知工具赋予了内涵丰富的符号象征与文化意义,使鼠从常见动物跃升至神格、仙格,达到自然生灵与文化神格完美结合,构成独具特色的生肖文化。受先民认知心理与“阴阳和谐、万物同齐”哲学思维的影响,鼠类汉字表现出凸显于人视觉感官的形象性,以其图画性、象征性、隐喻性的象形表意文字表露出华夏民族认知思维与人文特性,即便历经数千年仍可据字、词、篇章完美解读出先民的世界图景与知识经验,通过《尔雅》鼠类字词借助认知隐喻学获取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文化图腾与民族秘史[53],从而破译鼠之文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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