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戈穹

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李的场景。

不同于班里的大多数人，作为二中创新班的一员，早在初三，我便听过如今教我数理化三门功课的老师的课。倘若没记错的话，老李的课是第一节。还不曾会面，关于他的传奇与好评就听了不少。

那天是创新班组成的第一天，座位尚未确定，35个同学为了听得更清楚，一个劲儿地往前挤;灯光有点昏暗，但一片寂静里，老李铿锵有力的声音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记——从小我就是不爱听数学课的理科女孩，或许是觉得没意思，又或许是觉得都会了吧。可是老李的课却是那么有挑战性，那么吸引人——他真的满足了我对于一位好的数学老师的最高要求：直击要害、干净利落、点到为止、举一反三。

那天母亲问我：“一中这位数学教得最好的老师上课怎样啊？”脑中跳过无数个词语，最终我答道：“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良久，又说：“我想成为他的学生。”从来不曾想过要进一中实验班的我第一次有了这个大胆的想法：我要去一班，去接触这样的老师。

中考时发挥不错的我，如愿以偿地进入了一中一班。第一节数学课，看到老李迈着熟悉又轻盈的步伐走入教室时，我的眼眶里溢满了喜悦。在环顾40位学生时，他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我内心翻涌着激动：是记住我了么？！然而不久之后，我们就都知道了：老李是位老是记不住学生的老师。

此后的一切都如我想象的那样美好，精彩的课堂，踊跃的回复，所有这些都与初中大不相同——但我喜欢这样的改变。也许是几次答出了大家难以回答的问题，也许是在学校里的各项活动过分活跃给他留下了印象，我明显地感受到老李上课时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他会用他那双瞪圆了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可以穿透我的心灵，读取我彼时的想法。他的目光里，永远盛满了智慧，有神地闪烁着。他就像个战士，无所畏惧地迎击着数学的挑战。我太喜欢这样的感受了！这是真正的交流，是心的课堂。

终于有一次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是多么激动啊！周围的同学也是一脸惊讶——在此之前老李从未叫出过同学的姓名。我紧张地站起身，用几分颤抖的声线回答完那个问题，再缓缓落回座位。我似乎看到了同学们那有着丝丝缕缕羡慕的目光。我是多么骄傲啊！

喜欢老李的原因远不止是他数学教得好。老李是个特别的老师，他会勇于批判当下教育的不合理，批评大多数家长只把成绩当作一切，当然，还会反反复复怼我们毫无数学思想。

他说：“你们一点儿也没有数学人应该有的思想。”

他说：“成绩好绝不代表你的数学好。”

他说：“初中你们很优秀，但到了高中，一切都从零开始。”

他还说：“这些我会一直教你们，直到高三，我还会重复。”

当老李第一次表扬全班时，他说“还算有点实验班的样子”，全班顿时开始鼓掌。看着他瞪圆了眼睛一脸蒙的表情，我们大笑：“这是你第一次表扬我们！”他倒也笑了：“希望以后能多表扬表扬你们。”

从此，我的生命里多了一位指路人。从此，我的青春里多了一份永难忘。

只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不能抹去的遗憾。

2020年5月2日那天，空气里充斥着闷热的感觉。去图书馆待了一天，回来刚打开手机，我就看到QQ上一片没有回复的信息：“你们班发生什么了？”“你们老师怎么了？”“你没事吧？”“要坚强起来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我心下一惊，却又完全不知道别人这么说的原因。再看班群，一片反常的寂静。唯一留下的是几条我看不懂的信息——“李老师出事了？！”“怎么会？”“发生什么了？”紧随其后的是化学老师的一个字：“嗯。”再过了一会儿，几位知情的同学说：“这件事不能乱说的，但是，是真的。”

我的心开始狂跳，一边紧张地告诉一旁的母亲“李老师出事了”，一边忙不迭地问班长发生了什么。一分钟后，我的世界崩塌了。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身边的人去世。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幕上仍在闪动的信息，发不出声，也没有表情。许久，母亲看我一声不吭，便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终于找回了声音：“李老师，走了。”“走了？去哪教书了？”“不是，是走了……不是那个走了……”

家里瞬间一片寂静。

“怎么会，这么突然……”母亲带着哽咽的声音像是导火索，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开始汹涌而出。“他……老李真的是个很好的老师啊……怎么会呢，这不会的啊……明明前天看见他还好好的，还在跟我打招呼……”我再也说不清一句完整的话了，开始号啕大哭。

母亲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再听得清了，脑中回响的，全是老李喊我名字时的声音，一声又一声……

老李跟我们说啊，他喜欢跟以前的学生一起聊聊天，喝喝小酒。他说：“你们工作以前我请，你们工作以后就你们请。”

老李跟我们说啊，他喜欢打羽毛球，因为常年写粉笔字，肘关节不好。

老李跟我们说啊，什么“全国优秀教师”之类的荣誉都是外在的，他就只会教书。

老李跟我们说啊，多问问为什么，为自己学，不要枉过了这三年，只是陪“太子”读书。

老李跟我们说啊，先做人，再做事，最后呢，才是做学问。

老李说得最多的，就是“我们数学人啊……”然后我们便会看着他，默默地笑。

老李还跟我说过很多。他说：“要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温柔一点。”他说：“不要毛毛躁躁。”他说：“很好，会思考！”他说：“你还比我聪明呢。”他说：“你要是排名掉了，我打你的头。”

老李还喜欢唱歌，唱《我和我的祖国》，唱稀奇古怪的调子，每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在哼歌。可巧，我也爱唱。有几次他进了班级，我仍在唱得响亮，一抬头，看见老李就坐在我前桌的位子上，可把我吓了一跳。他看见我一惊的模样，笑得像个小孩儿。

老李也喜欢快走。我们跑操的时候，经常看到身边经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再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老李！照例是前后大挥着手臂，幅度摆成一条直线。每次看见我们，他总是和蔼地笑。哦，对了，他还是朋友圈里常年步数最多的人。

老李一定还有很多喜欢的事物，只是如今，我再也没有机会知晓了。

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有幸结识了老李，更有幸成了他的学生。这一年的时间好短啊，短到发生过的一切都还在我的眼前无比清晰。我记得他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样子，记得他生气得怒目圆睁的样子，记得他指着黑板说“我昨天就把‘套娃给你们写这儿了”时的一脸嫌弃，记得他给许许多多的方法起的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弦氏三兄弟”呀，什么“一鱼两吃”呀，如此种种，都在眼前挥之不去。

母亲只见过老李一面，那是在疫情平静之后某个返校的下午，我拿着大包小包走下车的时候，迎接我的正是老李。我惊喜地喊出聲：“李老师！”就像是隔了三个多月不曾见到朋友的那种欣喜。他也笑得开心，冲我爸妈打招呼，眼睛照例是眯成一条直线。看见我一个人推着三样行李，还打趣地说：“女孩子力气还挺大的嘛！待会儿我帮你啊！”我笑着道：“我可以的！”阳光下，老李的镜片上映出了我唯一露出的那双眼睛，笑得肆意。

谁会知道，这一次会面，就是最后一次呢……

老李啊，我想你了。你在那里还好吗？记得跟你最崇拜的笛卡尔聊聊数学啊，你可以教他打羽毛球呢！你说的话我会记住的，一定会的，先做人，再做事，最后才是做学问。还有，我会努力成为一个数学人的。

这一辈子太遗憾了，来世，我还要做你的学生。

（指导教师：项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