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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影视艺术对于洛神形象的接受与改造

2020-12-17蒋逸凡

北方文学 2020年23期
关键词:洛神改编女性主义

蒋逸凡

摘 要:洛水女神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典型意象,承载着中华民族独特的审美心理。洛神流传至今,受社会环境、经济结构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在视觉文化兴起的当下,“洛神”凭借着现代媒介再次焕发生机的同时,不断自我调整,整合新旧价值观念与审美取向,赋予自身新的文化涵义。洛神形象的演变轨迹及现代视听媒介对洛神形象的接受与改造过程,展现了传统文化符号在时代洪流中的自我更新,为传统文化当代传播提供了范本。

关键词:洛神;女性主义;影视;改编

洛神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极具代表的女神形象,最初记载于屈原的楚辞中,后经曹植之笔成形。她的身影至今仍活跃于各类影视作品中,留给后人无限遐思。洛神魅力引得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丹青妙笔皆孜孜不倦地为其塑像写传。这些异彩纷呈的作品在保证洛神之名千古不灭的同时,也赋予她愈加复杂的形象。随着影视技术的发展,视觉文化以其直接、鲜明、快速的特征,逐渐占据着文化传播的主阵地。洛神作为传播的客体,经受媒介的影响和改造,契合当下价值观念的内核被擢选传达。追溯“洛神”形象从古至今的变迁轨迹,挖掘符号背后的文化心理和社会现象,可以发现一条传统文化在当代的传播和传承路径。

一、洛神的文学形象及其变迁轨迹

“洛神”雏形源于屈原所作楚辞《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洛嫔?”王逸注:“洛嫔,水神,谓宓妃也;羿又梦与洛水女神宓妃交接也。”[1]可知,洛神名宓妃,以黄河神河伯之妻的身份初次现身,被后穷羿强占。《离骚》中,洛神原是屈原的诚心追求的目标。“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王逸注,丰隆乃是云师,蹇修为伏羲氏之臣[2]。屈原解下佩带以表心意,让蹇修帮忙通事,足见诚意。然而洛神回应傲慢:“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3]行踪不定、性情乖戾、清高自傲、放纵淫游,可见并非良配。“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4]屈原看透她美而无礼的本质,最终抛弃了她。屈原以宓妃代指隐匿不出的隐士,表现其选良臣的准则。

汉以降,洛神的形象走向两个极端。她一面抛却了乖戾自傲、纵日淫游的面目,成为美玉无瑕、品德高洁的神女典范:“若夫青琴宓妃之徒,绝殊离俗,姣治娴都”(司马相如《上林赋》),“想宓妃之灵光兮,神幽隐以潜翳”(蔡邕《述行赋》),“所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扬雄《太玄赋》)。一面又变成文人鞭策、避之不及的恶女:“载太华之玉女兮,召洛浦之宓妃……虽色艳而赂美兮,志浩荡而不嘉”(张衡《思玄赋》),“鞭洛水之宓妃,饷屈原与彭胥”(扬雄《羽猎赋》),“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屏玉女而却宓妃。玉女亡所眺其清矑兮,宓妃曾不得施其蛾眉”(扬雄《甘泉赋》)。张衡肯定洛神的美貌却批她心志不贞。扬雄笔下,宓妃沦为君王穷奢极欲的象征。洛神的美貌与才华在汉人的赋作中尽得升华,也被赋予负面色彩,与贤臣对立,成为红颜祸水、女色误国之代名词。张衡与扬雄所持的这种反对态度,关契道德、政治,与屈原大抵一致。尤其考虑到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背景,有研究者认为这种否定应该受到了儒家“克己复礼”思想的影响[5]。

三国时期,曹植千古名篇《洛神赋》撰成,洛神的美貌步入顶峰,人神之恋的曲折怅惘、唯美多情,使她更为有血有肉,性格特征趋于鲜明,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美善印象,恶的批评淡化。《洛神赋》的主旨说法繁多,其中“感甄说”“寄心君王说”纷争最大。“感甄说”源于李善注,此说认为曹植与甄皇后素有私情,两情相悦却不为时局所容,故曹植撰此赋纪念佳人。甄皇后是否为曹植笔下的“洛神”原型,世无定论。但《洛神赋》名声大噪,兼李善注引出“感甄说”的帝王家八卦事,无疑满足了好事者的好奇心,故而流传甚广。致使后世不少人心中,洛神与甄后俨然融为一体。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中采用的灵蛇髻相传为甄后所创,被看作是“感甄说”的佐证之一。如今众多影视作品中,将洛神与甄后混为一谈的比比皆是。历史上的文昭甄皇后本身即有贤名。《三国志》中录,甄后十余岁,便知劝谏母亲在兵乱饥馑之时“以谷振给亲族乡里,广为恩惠”。裴松之注引《魏书》《魏略》,更有她聪慧喜书、事嫂谦敬、贤明自持的记载[6]。史料中甄后贤德以礼的形象很可能也是宓妃污名消散的原因之一。

曹植在序中言明此赋为“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所作,自觉踏入“美人幻梦”的主题[7],但作品中两者隔水相遇后分离,有意强调情,削弱了性的意味。《洛神赋》中的宓妃,除美貌外,与《离骚》几乎呈现全然的反面。当曹植“解玉佩以要之”时,她不再傲慢无礼,反而“羌习礼而明诗”,接下信物,主动定下了相遇之期。此时宓妃不仅清丽绝伦,更德才兼善,接近理想化女神。她甚至热切主动,“献江南之明珰”来表达爱慕。她多情、善感、会怨,与曹植的爱恋更让她从情感上由神向人靠近,逐渐人情化。她的气度脱离尘俗、不染纤尘,而性情的抒发让她更像一个复杂多面的人。

后世洛神文本多以《洛神赋》为范本予以发挥。特别在“小说”文体中,洛神形象的人性化特点极为突出。如唐裴铏《传奇》巧用洛浦神女/甄皇后的口吻重述与陈思王往事,写洛神為情而死,将洛水相遇塑造得更为悲情。洛神为萧旷琴音所感而现身,并表示将暗中相助,展现她惜才感性,潇洒自在的风姿。而《聊斋志异·甄后》中,洛神念旧情,愧疚牵连刘桢来报恩。举止从容,果决洒脱。不再计较前尘纠葛,却仍不忘报恩,可见心善重情。

洛神形象从先秦发展至今,总体是向着世俗化、人情化发展的。她不变的美貌,在不同时代的政治、哲学背景下,给她带来了善与恶,贤与邪截然不同的特质。《洛神赋》作为描写宓妃文学价值最高、流传最广的作品,对其形象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当代社会文化、结构等与古代全然相异的环境下,洛神也必然面临着新的改造。

二、文化传播形式对洛神身份呈现方式的影响

随着影视艺术的诞生,电影电视的普及,人们对于艺术的接受面由静态、平面向动态鲜活拓宽。在强调高效的当今社会,视觉文化比语言文字能在短的时间传达更为丰富的信息,其直观的表现形式降低了理解门槛,逐步占据流行高地。同时,视觉文化成功将文字作品变成其养分来源,注重改编IP的价值,经典名著被反复翻拍,为经典作品重回大众视野提供了机会。经典形象如洛神,在适应着现代影视媒介的同时,也被赋予了现代人格。洛神的影视改编主要沿着两个方向,一是以曹植《洛神赋》为底本,二是神话传说。

《洛神赋》中,洛神与曹植分属神人两端,洛水相逢,互生情愫,因人神道殊,爱而不得。其间情思委婉,令人动情。文章最精彩处莫过于曹植藻丽的笔触对“洛神”的描绘,超凡脱俗的女神形象跃然纸上。而影视剧以影像为叙述载体,势必会打破文学作品中的留白,提供一个具体形象,填补想象的可能。洛神由此不可避免地向世俗化迈进,神秘色彩被大大削弱。另一方面,《洛神赋》作为一篇赋,铺采摛文,音律和谐,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然而影视剧作为面向大众的传播媒介,需要以影像来叙述具体故事情节,一场洛川邂逅可供表達的空间远远不够,必须延展故事脉络,将情节复杂化。而洛神的女神身份使其与曹植具有天然的隔阂,不利于故事的讲述。故需假借凡人身份方便情节展开。这一点在不少神话传说的影视剧中都有体现,如《天仙配》《白蛇传》,或神或妖的女性角色大都隐藏或转生成凡人,产生各色情感纠葛。受“感甄说”的影响,甄后是洛神凡人身份的首选。在2002年香港TVB制作的电视剧《洛神》中,洛神与甄后的这场渊源被解释成女主角甄宓的一场梦:洛神为河伯妻,却爱上后羿,致两人大打出手。天帝斥责洛神妄动凡心,将其贬落。暗示甄宓为洛神转世。2012年由中央电视台、浙江崇远影视有限公司联合出品的电视剧《新洛神》沿袭了相似的套路。甄后为曹丕之妻的历史身份,也因此成为必须合理解释的难题。于是《洛神赋》中唯美的人神之恋演变成了一场三国背景下兄弟阋墙的三角恋,曹操也未能幸免。

甄后作为洛神的世俗化对照,毫无疑问丰富了洛神的形象。首先,甄后的贤名给影视化改编提供了依据,有力强化了洛神“淑美”“信修”的特质。2002年TVB版《洛神》中甄宓为乡民赈灾的相关情节即来源于《三国志》的记载。其次,甄后处于三国乱世政治中心曹氏家族的博弈漩涡之中。这种复杂背景使她有机会面对各类极端情境。对于问题表现出的化险为夷的能力和种种反应,让“洛神”形象丰满立体,也使观众对她的认知更为深刻。

除“世俗化”外,综艺《国家宝藏》通过巧妙的安排提供了另一条更亲近文学文本本身的思路。洛神以另一种样貌与人们“相见”,也让辽宁省博物馆藏品《洛神赋图》摹本成功“出圈”。《洛神赋图》描绘了曹植和洛神相见、相爱,最终离别的过程。这场综艺演出,结合了纪录片、舞台演绎、音乐演唱等形式,别出心裁地设计了《洛神赋图》作者顾恺之无法为画中人曹植和洛神点睛的情节,让顾恺之与曹植进行了一场跨时空的对话。洛神未在演出中现身。但是通过二人对话,人们却可探知洛神的音容笑貌。一曲《仙才叹》旋律幽婉,词情相映,将这场人神之恋的无奈哀婉表现得淋漓尽致。既保留文学作品特有的想象空间,又通过演员的叙述让一切仿如旧事,触动观者心灵。舞台表演与音乐协作,把《洛神赋》潜藏的情感渲染出来。

此外,一些神话题材电视剧,把中国民间神话作为改编的依据。如2003年《奔月》、2009年《天地传奇》等在借鉴神话传说的同时引入了新的故事链。电视剧《奔月》将楚辞《天问》中“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嫔?”一句,演绎成洛嫔插足后羿与嫦娥的爱恋,坏事做尽,最终幡然醒悟与河伯成亲。电视剧《天地传奇》中,强调了洛神(剧中称“宓妃”)伏羲之女的身份,塑造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形象。

三、当代价值赋予洛神符号新的文化意义

洛神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典型女性形象,蕴含了古人对女性的美好诉求。从姣好容颜到高洁品性,洛神经过历代文学作品的润饰逐步登上神坛。影视剧中同样保留了其身上的古典气质。2002年TVB版《洛神》中甄宓不仅容貌惊艳,亦蕙质兰心,展现出极高的智慧。面对夏侯渊的军队,她假扮曹操夫人的外甥女,带领家人躲过一劫。她善良宽厚,关心百姓,向曹植请求曹家善待邺城人民。她饱读圣贤书,认为曹植误入歧途时会出言阻止。她孝顺父母、重视友情,堪称封建社会眼光下的女性典范。

在选择性地保留传统女性的优良道德品行的同时,现代影视剧在改编中也赋予了洛神崭新的现代价值观,主要体现在对于女性刻板要求的突破上。《离骚》中,“宓妃”作为隐喻出现,明写洛神,实写君臣。到汉代,“洛神”变成大臣劝谏君主美色误国的修辞。当代,封建社会瓦解,社会结构变化,阶级消解。现代影视艺术面向大众,内容走向雅俗共赏。君臣较少进入现代议题,以《洛神赋》、神话传说为基础的爱情成为传播主流(如《洛神》《奔月》等)。“洛神”形象本身的完美性又使其化身为理想寄托(如《国家宝藏》)。当代女性主义的崛起,男女平等的诉求日益强烈,洛神不断地吸收现代观念,完善其理想形象。2002年版《洛神》中,甄宓举剑于曹丕颈上,斥道“都说美人误国,谁说不是你们误了美人一生”,向封建社会君主无能把女子当作借口的腐朽观念进行反驳。当甄宓被迫与曹丕成婚时,她决定与曹植私奔,舍弃虚名与封建标准,勇于为了自己的爱情努力。《天地传奇》中的宓妃天真好奇,乐于冒险,下水抓鱼,上树摘果,连捉野兽的网也想学着编。当哥哥说“这不是你们女孩子做的,一边玩去”时,她愤怒反驳。在她的眼里,没有男女的角色分工,没有男尊女卑的地位差异,突破了传统女性要求。

“洛神”形象流传至今,在于其本身极具生命力的特质,吸引了一代代文人学者。正因此,“洛神”作为文学形象,具有了多样的故事脉络,或为神话传说,或为文学作品,她的性格也灵活、复杂,为后世改编者提供了极大的想象空间。其形象中的这份留白,可供人们填补符合当代价值观念的特性。这给了洛神不断流传下来的机会,也使其具备了反映不同时代社会状况的机会。现代影视艺术在对于“洛神”的改造过程中,成功让新旧文化联结起来,既保存了传统,又引入了新的社会意识,使文化符号如洛神,保持鲜活的生命力,生生不息。洛神的传播效应,既弘扬了古代的优良品质,利于传统文化在现代土壤上继续扎根生长,深入当代人心,也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借其文化价值让先锋的女性主义观念得到更深刻的展现和传播。

现代影视艺术受众广泛,传播力强。现代影视既需要保证内容本身的价值,也需要使之通俗易懂,便于接受,富于趣味性。“洛神”形象在影视化改造的过程中,一方面失去“神性”,走向世俗化,但另一方面她也从现代女性意识中获益,丰富自己的形象,获得符合时代的生命力。

参考文献

[1]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楚辞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97.

[2]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楚辞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30–31.

[3]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楚辞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31.

[4]王逸注.楚辞章句补注·楚辞集注[M].长沙:岳麓书社,2013:32.

[5]吴冠文.论宓妃形象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演变——兼论由此反映的中国文学发展的趋势[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1):32–42.

[6]陈寿撰,裴松之注.宋本三国志:二[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89–98.

[7]叶舒宪.中国文学中的美人幻梦原型[J].文艺争鸣,1992(05):80–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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