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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节点

2020-12-14肖复兴

中学生阅读·高中·读写 2020年11期
关键词:手印泰戈尔小姑娘

肖复兴

寄情于物,是很常见的写作手法。一篇文章中,一个很普通的物品往往承担着重任。所以,反过来,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则可以从作者所寄情的物中去寻找到作者所寄托的感情。这样极其普通的物品出现时,常常是文章的重要节点。

我们来看看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橘子》和印度作家泰戈尔的《喀布尔人》。两篇小说都不长,写的都是有关小姑娘的故事。而且,都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来讲述关于小姑娘的故事。

《橘子》,是以“我”的视角来讲述故事。“我”和那个十三四岁脏兮兮的乡下小姑娘,在横须贺上了同一辆火车。起初,小姑娘坐在“我”对面,火车刚开不久,小姑娘坐到“我”的身边来了,让“我”有些不快。然后,小姑娘又开始使劲要打开车窗,车窗终于被她打开了,煤烟也滚滚涌进来,“我”更加不快。就在这时候,前面出现了岔路口,城郊低矮寒碜的贫民区的房子出现了,在岔路口的栏杆前,站着三个身穿破烂衣裳的男孩子,他们挥着手向着火车拼命喊着什么,就看见这个小姑娘向车窗外探出半截身子,伸出生了冻疮的手,把五六个橘子向三个男孩子扔去。原来那是她的三个弟弟,来为大概去别处当女佣的姐姐送行。

故事就是这样简单。“我”却在书中这样感叹:“苍茫的暮色笼罩着镇郊的道岔,像小鸟般叫着的三个孩子,以及朝他们头上丢下来的橘子那鲜艳的颜色——这一切一切,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但这情景却深深地铭刻在我心中,使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这样简单的一幕,让“我”这样铭刻在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就要离开家去给人当女佣,是为了三个幼小的弟弟。弟弟舍不得姐姐走,和姐姐约好,到岔路口等姐姐坐的火车过来时,为姐姐送行。姐姐等待着这次与弟弟的别离,把准备好的橘子抛给弟弟。贫苦人家的姐弟情深,定格在火车风驰电掣掠过的那一刹那。这样一刹那的感情波澜,小说里都没有写,但我们完全可以体味得出来,比写出来还要让我们感动。

试想,如果没有橘子,只是说弟弟们的依依不舍,只是说小姐姐的懂事和对弟弟们的爱,能够让我们如此感动吗?这些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像国画中的留白,留给我们想象的空间。同样,如果有橘子,但姐姐在离开家的时候,就已经把橘子送给弟弟们了,而不是在火车掠过的那一刹那抛给弟弟们,还能够让我们如此感动吗?选择好抛出橘子的时间,是这篇小说的关键。而前面的铺垫也是重要的,为的是使最后橘子的出场更有力,更使人期待。橘子抛出的瞬间,姐姐对弟弟们的感情仿佛一下得到升华。

泰戈尔的小说《喀布尔人》,写的也是关于小姑娘的故事,表达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感情。同《橘子》一样,也是通过“我”叙述故事。当“我”的女儿敏妮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一对父女就认识了常到她家门前卖货的货郎。货郎来自喀布尔的乡下,到加尔各答走街串巷卖一些零食和小玩意儿。几年过去了,“我”的女儿出嫁的那天早晨,货郎刚刚出狱不久,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前,他带来一些葡萄干和杏仁,想要见见“我”的女儿。“我”觉得不吉利,心中不安,告诉他家里正在办喜事,让他过几天再来。他很失望,把带来的礼物放下,让“我”转交给敏妮。“我”要给他钱,他忙说千万不要给他钱,他不是为了钱,他家里也有和“我”女儿一样大的女儿,他没法回家,只是特别想见见“我”的女儿。说着他从长袍里面掏出一张揉皱的又小又脏的纸,小心地展开,上面印着一个墨迹模糊的小手印。当他每年到加尔各答街头卖货的时候,他自己的小女儿这个小小的手印,总被他带在身上,也印在他的心上。而如今,他已经八年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了。

小说写到这里的时候,泰戈尔有这样一段描写:“眼泪涌到我的眼眶里……在那遥远的山舍里,他的小帕拔蒂的手印,使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小敏妮。我立刻把敏妮从内室里叫出来。别人多方阻挠,我都不肯听。敏妮出来了,她穿着结婚的红绸衣服……”

显然,这是“我”的感动,同《橘子》里的“我”一样的感动。只是《橘子》里是“我”看到姐姐从车窗抛出橘子,这里是“我”看到了这张印着女儿小手印的纸。同橘子的出场方式和时间不同的是,这张纸出现在一位父亲离开女儿八年之后,同时又是在“我”女儿敏妮出嫁的日子里,令人那样怅惘和无奈。别人家的女儿穿着新婚的红绸衣服,自己的女儿现在怎样呢?泰戈尔没有写,用的同样是留白。这样的对比,更让父亲的这种怅惘和无奈沉入谷底。作者如果选择的不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而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让这个小手印亮相,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之情,还能够如此动人吗?

我们看到了,橘子和小手印,都是小说中的人物情感的寄托和象征。它们出现的节点,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小说中人物的感情就随着这些重要的物品及其出现的节点而发生波动。橘子和小手印,恰恰都用在恰到好处的节骨眼上,才会让我们如此感动和难忘。

当然,我们也看到了,同样都是物品的出场,两位作家处理的方式却不尽相同。如果说《橘子》里橘子出场前的铺垫如同投掷标枪前的助跑,那么《喀布爾人》里小手印的突兀出现恰如撒手锏蓦然出手,立刻一剑封喉。两种不同的方式,起到殊途同归的作用,震撼读者的心灵。两种不同的方式,就是两篇文章的书写的不同节点。

(选自《读书知味》,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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