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红

父亲离世已有23年。他晚年那双暗淡的眼睛、忧郁且带点惆怅的眼神，我最是无法忘怀。

那年夏天，父亲来信说，他的眼睛视物越来越模糊了。我很着急，赶快把父亲从文昌老家接到广州。几经打听，得知中山医学院眼科医院（现在的中山大学眼科中心）周文炳教授擅治青光眼，我便挂了他的号，带着父亲前去诊疗。

周教授诊断后说，父亲是晚期闭角型青光眼，这是一种不可逆致盲性眼病。他问我父亲为何不早点来看，早发现早治疗尚可避免致盲。现在视神经全部受损，像一棵树，树根全枯了，要浇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记不清那天有没有拿药，只记得天气闷热无比，没有一丝风。我用单车载着父亲。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半个月后，父亲便回老家了。离开广州前，他对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来之，则安之。”

那一年，他74岁。

记忆中，父亲一双眼睛很有神，尤其当他进入工作状态，拨起算盘记账，或编制财务报表时。从我记事起，他几乎就是每年春节才回一趟家，其余时间都在单位忙工作。那时交通不方便，父亲工作的地方和老家之间没有直通车。我小学四年级放寒假时，曾跟父亲去过他工作的地方，搭乘公共汽车转了好几个站，中途还要步行10多公里路。那天他一放下行李，就去了办公室。我见到他办公桌上堆满各式各样的账本，旁边有个大算盘（那时还没有计算器）。父亲坐在办公桌前，眸子炯如虎目，目光在账本和算盘之间来回移动，眼都不眨一下;手指则在算盘上非常灵巧地拨弄。我当时只觉得父亲打算盘有一种节奏感，很有音律美。后来读《琵琶行》，白乐天形容九江女弹奏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我想用来形容父亲打算盘也不为过。

父亲对工作投入，也非常顾家。他工资不高，每月人民币70元左右，要寄30元给家里供我们兄妹三人读书。剩下的40元，他抽烟花10元，伙食费和日常开支花30元。每年过年，他总要带回一些紧俏的年货，腊肠、白糖、腐竹、粉丝……而他自己的生活很简单。那时候，单位没有食堂，他下班后多是自己做饭。那年寒假我在他那里，顿顿饭都是瓦罐煲咸鱼，偶尔加点五花肉，味道倒是很香。

父亲55岁那年，因不适应下放“五七”干校的日子，去办了退职，领了一两万退职金。那天他坐公共汽车回到文昌县城，我和母亲去车站接他。我本以为他会带好多好吃的东西。他下了汽车，却是一人、一根扁担、一个白色帆布行李袋。另外仅带回一条广州卷烟厂生产的丰收牌香烟——这个牌子当时在海南岛每包价钱是2角8分，现在已经见不到这个牌子了。但父亲面带微笑，神情轻松，怡然自得。大概他觉得一辈子劳累，从那天起可以过上清闲日子了。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他喜欢看书。我总看到他坐在乡下老屋大厅的小凳子上，手捧一本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聚精会神地阅读。他看过的书，还有一本我记得，是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当时读小学的我，不时拿来翻看。父亲在这本书的扉页写了一句话：“像听故事般好读。”

我读小学时，哥哥、姐姐都住校了，父亲写给家里的信便由我读给母亲听。当时他写信用的都是到市面上买来的信封和信笺。偶有一两次用了单位的信笺，他还特意把上面的单位名称切掉。古人有“公烛之下，不展家书”的故事，颂扬为官廉洁、公私分明的品格。我父亲当然远远达不到这种境界。但我后来想，他用切掉单位名称的信笺写信，多少还是有一点敬畏之心，更多的可能是要让我从小就知道公私分明。

父亲对我的学业似乎不是很关心。但我初中毕业回家务农时未满15岁，父亲正好那年办了退职。看到我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怕我不思进取，多次叫我自学，要我读书看报。

不过他又很容易满足。我后来参加了县水利建设民兵团，几年后县水电局招录我当工人，叫“费用工”，每月28元，没有正式工人享受的福利待遇。父亲很高兴，他对我说：“现在不错了，每月有出有入，生活无忧。”满足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从广州看病回老家后的第10个年头，眼睛彻底看不见东西了。但他每天仍坚持在老屋大厅里，扶着母亲给他固定在墙边的一条又粗又长的竹子，来回踱步，活动筋骨。我曾经问他：“当年周文炳教授问你为何不早点去看眼睛，你是怎么想的？”他淡淡地说：“那年头国家穷，单位也没有那么多经费，我怎么能花公家钱渡海去看病呢？能熬就熬吧。”

香港回归那一年，父亲去世。他比母亲先走了10年。

曾国藩的《家书·致澄弟》里说：“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生以戒恼怒为本。”父亲在世时，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多，更谈不上承欢膝下。唯一能让他感到欢心和安慰的，就是国家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中山大学。记得读大学后第一个假期回家，村里人告诉我，每天早上都能听到我父亲唱《东方红》。他出门见到谁都笑眯眯地打招呼。想象得出来，那阵子他是心花怒放的。

但有两件事我至今仍很自责。一是他到广州看病，看到街头有卖牛杂羊杂的小摊，叫我买一串给他尝尝，我觉得不卫生拒绝了;二是他去世的前一晚，在病榻上想喝新鲜椰子水，我担心喝了有不测，也没有答应他。这两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我仍不胜唏嘘。

（选自2020年7月19日《羊城晚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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