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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观弄逸事(一)

2020-12-10王啸峰

苏州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趾甲王五张三

王啸峰

古城西南有一条“御道”,有说康熙走过,也有说乾隆、道光的。御道末端,一条弄堂把皇帝接引到运河,下江南的船只鼓起风帆,朝南继续驶往杭州。皇帝穿弄堂不多,必须赋予弄堂新内涵。费尽古城秀才脑筋,把弄堂改名小观弄。后世解读百十种,也不知哪种最合前辈老师心意。反正这个名字一直用到了今天,虽然一度被改成“批修弄”,但没几个人记得了。长不到百米,最窄处仅容两人错肩而过,弄堂三十六块门牌,每个门樘里少则一两户,多则十来户,一直保持着古城居民简单淡然的生活习惯。

一张公示打破小观弄的宁静。房产商拍下了这块地,将建设“御·大观”别墅群。小观一下变大观,大家却要离开祖辈们生活的地方。这几天,靠着运河的三十六号院子里,小观弄居民们晚饭后,都自觉地聚拢到一起。号称两百多年没有搬迁的陆家是三十六号的唯一住户。前天井、后花园,当中两进住宅。陆文斌打开东厢房的门,弄堂乡邻们都进去参观了好几遍。皇帝歇过脚的房间开放了!御道上的居民也来轧闹猛。陆文斌见来的人多起来,打算关门,可最终放弃了。他坐在天井里,手捧紫砂壶,时不时解答来客的问题。带着叹息,大家抚摸着皇帝坐过的红木交椅、用过的书桌,宽大杉木地板发出嘎嘎声。

陆文斌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圆月正上中天。天井里蟋蟀高歌,桂花树散发淡淡幽香。他走进东厢房,熄灯关门。双开广漆木门吱吱呀呀缓缓闭拢。突然一本书掉落门内。他推门捡书,开灯看书。线装青皮书封印着“小观弄逸事”五个楷体字。他坐在红木椅上,一则则故事从书里流淌出来,他像一条鱼,在故事的溪流里欢腾跳跃,忘了时间和空间。等他回过神,那些黑字正从白纸上飘起来,向空中消散。他奋力去抓、去堵,可到最终,手上只是一本无字书。月光隐退,日光遍洒。他从梦中醒来,趴在书桌上,双手仍是捧书样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忆梦境,似乎书里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可细细一辨,却像刚刚发生。打开电脑,他飞快记录下记得的片段,但是,记忆残缺,精美巧妙已不到原书的十分之一,无由头没交代的情节多,时代、岁时更不得考。

包一刀

包家世代务农。一年大旱,庄稼绝收。包大郎卷铺盖带妻子、一双儿女进城讨饭。一家蜷缩在城隍庙坍塌一半的侧殿里。包大郎外出打杂工、临工,包大娘替人洗衣、帮佣,度日艰辛。

忽一日,殿外熙熙攘攘。包大郎探头问讯。城隍庙前的御道年度大祭,开集市,有大布施。包大郎夫妻连忙拿了锅盆,混入人群,向布施点小观弄口挤过去。不巧的是,好不容易挨到,饭食却施光了。包大郎坐到墙角唉声叹气,包大娘不停指责他动作慢。包大郎懊悔地用手捶墙壁。突然,墙壁向内塌下去一个小洞,两人吓一跳。隔了一阵,见四周无人,小洞没有动静,包大郎伸手进去,摸出来一个蓝印花布小包裹。

回到破殿,包大郎才在油灯下展开小包裹。包裹内嵌插袋,大小不一的六把刀分插其中,露出锋利刀头、刀刃。一家人端详着奇怪的一组刀,大眼瞪小眼。包大郎继续摸包裹夹层。一卷纸掉了出来。打开一看,大家都明白这些刀的用途了。一个念头在包大郎心中升起,他要靠这些天赐的刀谋生。

天渐渐冷起来。浴室生意红火了。包大郎如愿在一家大浴室当上杂役。浴室从午前开炉,到深夜熄火,整天被气雾缭绕。水汽、烟气混合成一种独特的气味,浴客们优哉游哉,大池泡得全身通红,躺到杉木凳上,被师傅搓、揉、捏、拍后,脱胎换骨般披上浴巾来到大厅躺椅上,一杯茶、一支烟,抬眼看气雾缓缓攀上高架杆上的衣裤。

包大郎做事的时候,眼睛都舍不得离开修脚师傅。他已经牢牢记住那些钎脚刀的名称:刮刀、锛刀、平口刀、斜口刀、大片刀、钎指刀。浴室里有三个修脚师傅。张三是顶级师傅,点他的客人特别多。李四是老师傅,不愿排队等张三的,就喊李四。王五是个年轻人,刚从外地来,客人们不熟悉他,张三李四忙不过来,让他顶个把活。包大郎喜欢张三的活。一套刀在张三手上,上下左右翻飞,不到半小时,指甲、老茧、脚气、死皮等全部消除。客人双脚光滑柔软,焕然一新。

可张三有意识隐藏修脚技术,他穿的对襟衫特别肥大,面对客人坐下后,只望得见忙碌的双手,那些细微的动作,都被宽大衣服遮挡。李四倒是不遮遮掩掩,可包大郎嫌他活太粗糙。客人一多,王五也得帮着包大郎做些杂务。

“我看你对修脚挺感兴趣。”

“我有一套好刀。每天回去,我都用一小块丝绸仔细擦三遍。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刀口,我想到一片片落下的雪花。”

“好刀不用可惜了。”

“我不会用。”

“看你人实在,回去我求求师傅,让他教教你吧。”

包大郎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包大娘,两人兴奋地打开印花布包裹。刹那间,他们傻了眼。六把刀全都不见了。连那张简易说明图都不见了。包大郎眼冒金星,一头栽倒在地。包大娘一边掐丈夫人中,一边喊两个孩子。

“刀哪里去了?”

“给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借去了。”

“为什么借给他?”

“他给我们这个。”两个孩子把手伸出来,每人手上一块枣泥拉糕。包大郎用足力气,打掉两块糕。

“你们就为这点吃的,就把我的刀给他啊?”

“老爷爷说借借就还的。”男孩鼓足勇气低声说。

“陌生人的话你们也信啊?”包大郎又气又急,猛地站起来就崴了脚。

“他还说,好刀配好人。”男孩的话深深刺痛包大郎的心。他收拾起蓝布,放进贴身兜里。

包大郎照常到浴室做工。虽然他还不会修脚,但已看不上李四、王五之流,一心想着张三能够传授技艺,对王五师傅并不上心。奇怪的是王五自从那天聊起师傅,再也没有提起,似乎忘了这档事。

包大郎狠狠心,把攒下的铜板全往柜台上一顿:“修脚全套,特点张三!”

李四王五等人惊讶地看着包大郎浑身泡得通红,往皮躺椅上一躺,伸出指甲奇长、老茧众多、脚癣密布的两只脚。

张三不说一句话。天窗上射下的光线,还差一点距离。张三把包大郎的脚稍微往下拉一下。先从包大郎的左脚开始。再宽大的衣服都挡不住张三的动作了。锛刀打头阵,又轻又快,灰趾甲、厚趾甲一层层被打薄。平口刀、斜口刀分别切削长指甲,又准又稳。钎指刀一次次探入趾甲沟,把陈年横长的甲根挑出。刮刀从小趾甲缝开始扫荡脚癣,时紧时慢、时轻时重,包大郎在难以言喻的酥麻快感中,领悟到为什么这么多人点张三修脚。最后大片刀出场,几乎就是表演了,张三左手托脚,右手飞快片刀,死皮像雪片般飘落。包大郎卷了一支烟,浓烈呛人的烟直入肺腑,近阶段的焦虑一扫而尽。张三面无表情地抖落碎屑,卷起刀具,站直身子。

“等等!”包大郎扔出三枚铜板。张三转身接住,瞟了包大郎一眼,默默转身离开。

王五踅过来,坐到包大郎身边,要了一撮烟丝,撕张纸卷紧,点上。

“你那事,我没忘。”他手指朝上点点。“师傅一直没有回准信,我也着急。”

两人的烟都抽得烫到手指,王五嘬最后一口,下狠心似地扔掉烟屁股。“算了,我带你去!不过要等机会,一开始你还得躲在边上看,不能被师傅发现。”包大郎还在回味张三的修脚技法,不时点头。

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一天上班后,王五关照包大郎浴室关门后跟他走。

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从浴室走没多久,寒气就迫使两人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包大郎完全沉浸在刀法中,一路上问了好多,王五的回答他并不满意。包大郎内心矛盾起来。

三转两转,王五带包大郎来到御道,经过城隍庙前门的时候,包大郎转头朝里望了望。小观弄到了,王五推开弄口的一扇门,回头示意包大郎在外等候。包大郎觉得这地方熟悉,左右一看,竟然是几个月前挖到蓝印花布包裹的宅子。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从运河方向刮来的穿堂风,像小刀似地刮在他脸上和身上。他缩进门洞里。门开了一条缝。他凑上去看,漆黑一片;听,只有风声。他悄悄拉开门,进去探个究竟。

经过一个庭院,来到客堂前,他隔窗向里张望,客堂正中悬挂一幅中堂,画中一位白胡子老人斜靠假山,袒胸赤足,正举着葫芦往嘴里倒酒。一派恣意舒坦的样子。画前两把红木椅、一个红木茶几,两边分置几把交椅。烛光不明不暗,客堂里空无一人。他觉得身上有点冷,推开长窗,进到屋内。

包大郎坐在最外的一把交椅上,静静等候王五。屋外风紧,窗棂咯咯响。屋内暖和,一股力量拉他往下坠。

一阵嘈杂,包大郎抬头往里看。屏风后转出三个人,两位白胡子老人长得几乎相同,不仅胡须,头发、眉毛都白。王五低头垂手跟在后面,不发一言。最前面的老人火气正大。

“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小狗小猫都比你强。”

“好了好了,毕竟是我们教出来的,他不行,你我都没面子。”另一位老人劝解道。

“我得再找一个。”

“要是也像他那样,你岂不是自讨苦吃?

“咦!这里有个人。”

王五这时才敢出声:“师傅,他就是上回我介绍给您的那人。”

包大郎连忙起身,拱手作揖。

打头的老人仔细打量包大郎,又让他伸出双手,正反展示。

老人回头。“我教他,一个全不懂修脚的人。你帮助王五提高技艺。一夜下来,他肯定比王五强!”

“怎么比?”

“让他们互相钎一次脚。”

老人带包大郎来到西厢房,点亮蜡烛的时候,包大郎差点叫出声。一房间全是木头脚。

“你仔细看好了,我只教你一次。”

老人从宽大袖口深处拿出六把刀,即使在烛光下,那些刀也发出亲切熟悉的光亮。包大郎刚想出声,内心有一只手把他摁住了。

老人的手法稳健,快慢结合,六把刀先后上阵,不一会儿,原本毛糙的木头脚,变得光滑细腻。

拿起那几把刀,包大郎刹那间静了下来。他修第一只木头脚的过程中,竭力还原老人的手法,钎得很慢。老人不时在边上纠正他动作。

第二只木头脚开始,老人走出了西厢房,丢下一句:“天亮之前把这些脚都修好。”

这是包大郎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夜。明明自己动作慢,一只接一只脚认真修,按照经验,十几只下来,天早就亮了。可完成了大半个房间的任务,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风停了,里外一片静寂。怪的是,他不觉得累,反而越干劲道越足,门道越摸越清。手里的刀渐渐与手融合到一起。他又想起儿子的那句话:“好刀配好人。”于是,又低头继续干活。

手上的木头脚越来越清晰光亮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两位老人走进来。包大郎这才发现,原来日光已经穿透窗户照进室内。他忙起身鞠躬,喊声:“师傅早!”老人并不拒绝这个称谓。“我带你师叔来看看。”

两位老人随意拿起木头脚端详。包大郎被一房间光滑细腻的木头脚围在当中。“可以比了吗?”师傅话音轻却很硬。

王五先给包大郎扦,动作飘逸、刀法到位,与浴室里的王五判若两人。包大郎在惊诧中,欣赏着不输于张三的细腻手法,不一会一双整洁光滑的脚从污垢中剥离出来。王五朝师叔投去问询的目光,师叔点头微笑。

王五坐下,脱鞋的时候,朝包大郎坏坏地一笑。包大郎看王五的脚时,愣住了。一只脚的五个趾甲都像鹰嘴般深深嵌入肉中,另一只脚的趾甲全像铁片般铿锵有声。第一双真人脚,就遇到高难度。他望了一眼师傅,老人右手往下按按,神态自然。他拿起刀的瞬间,从一夜间使过的无数种刀法中挑了两种分别对付怪异脚趾。他还灵活多变,创造自己的技法。碰硬,大刀小角度平削。遇软,小刀大角度直切。鹰嘴脚趾修干净后,形成一道深深的沟。铁趾甲被削平后,剩下薄薄一层软软的白趾甲。最后,包大郎拿出身边的蓝印花布,给王五一双脚扎扎实实捏了一遍。王五愉快地笑了起来。两位老人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震得屋顶的几块望砖掉下来,“啪”地砸到包大郎的头。

包大郎跳了起来,从梦中惊醒。“哗啦啦”,六把刀掉落在客堂地上。还是夜里,外面风还在使劲吹。从屏风后转出一个管家,看到包大郎厉声喝问。包大郎回答王五请来的,还有师傅、师叔等。管家全然不知,往外轰他。

回到小观弄口,包大郎估摸一下时间,竟然梦中一夜,现实一刻钟。他慢慢地把六把刀一一装进蓝印花布包裹里。刀从梦里回到自己手上,而自己心里似乎也装满了信心。

隔天,包大郎到浴室上班,急着找王五。可他没来。过了一阶段,人们对是否有过王五都产生怀疑。一天,张三、李四都请了假,老板正要回掉要求修脚的客人。包大郎主动请缨。老板怀疑地站在一边看。包大郎一套刀像已经使了十多年的样子,快速、准确、灵活。客人一个接一个要求扦脚,原来没有意愿的也挤了过来。不知哪个人在人群后大叫一声:“包一刀!”从此,包一刀的名声在古城响了起来。

包一刀很念旧,在小观弄口开了个修脚铺子,正对着蓝印花布包裹发现的宅邸。每天人来人往,恍惚中,包一刀总觉得师傅、师叔和王五混迹在内,于是,更加勤勉,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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