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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墨香

2020-05-19凌龙华

苏州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讲义油墨钢板

凌龙华

日历泛黄,油墨依然香,一丝丝泛溢,依稀梦忆。

刻蜡纸又叫刻钢板。衬着钢板,薄而光亮的蜡纸,在铁笔尖刻划下,呈现清晰的图文。钢板纹理极其细密,手指肚摩挲之,凉凉的,如触摸丝带。行笔有技巧,不能浮光掠影,也不能力透纸背。用力过重,蜡纸易破;用力不到位,字迹飘浮,油印出来如蛛丝马迹,不靠谱。因而,刻蜡纸是一门技术活,笔力运用,只有适到好处才能游刃有余。

如果只求清晰,笔笔平均用力,字字工工整整,那真叫“刻板”。如此刻下去,特别是连续刻讲义,兴致索然。如同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秧,只盼快到尽头,收工了事。对于职业刻蜡纸者,那是折磨,反过来说,那也是刻不好蜡纸的。

笔笔到位,又错落有致;字字清晰,又不失灵动顾盼。这样的刻蜡纸才富“艺趣”。我中师时光的一位张姓前辈,专职刻讲义甚至教材,瘦高个,长髯飘拂,不修边幅,五十开外,一副犀利哥形象。据说原本是园艺师。张老师刻讲义,如同侍弄老本行,行云流水,得心应手,绝活!他刻的讲义,装订成册,就是一本本精致的硬笔线装书。藕断丝连,气韵贯通,张老师的刻蜡纸,事实上已上升到书法境界、字库层面。你看他端坐桌前,“弹指一挥间”,素面朝天,一页蜡纸完就成一幅“蜡刻”作品。一般人刻半天蜡纸,不免倦怠,张老师每天刻蜡纸却仙风道骨。冬日里大衣一披,铁笔一舞,恰似维吾尔族老汉盘腿炕头信手弹拨“冬不拉”。

想不到,中师毕业留校接班,我的一部分工作也是刻蜡纸。但功夫不到家,甭论道行修炼了。好晒网而懒打鱼,华而不实,半途而废。

而今,青春成梦呓,神马浮云现原形,而刻蜡纸、油印之类事,静悄悄作记忆封存。沙沙的疾书声湮灭了,信息爆炸,“油墨的芳香”不再诱人。

“文革”肇始,我出生在一个原名“撒网港”时名“建新”的小村子。计划经济背景中,感受最深的是“普遍贫乏”(“平均”与“贫穷”)。父亲兼生产队会计,说穿了就是平时赤脚记工分,年终统计汇总,挨家挨户告知。这时,就要刻蜡纸印明细。刻印手工活,须在收工后进行,也就是在晚上。父亲脾气倔强,他的字也有一股犟劲,点画凝重、棱角突出,一律左倾。他刻蜡纸,就像用砍刀劈硬柴,格外上劲。因而,油印出来,好似直接刻在纸上,黑白分明。那是冬夜,寒冷,煤油灯下,账目不免模糊,只能等到“来电”时开工。来电了,我们也开始目光炯炯,这时的父亲会有些慈爱,让我们趁机借光。不避讳,年终算账时,父亲有用“公电”的一点小特权,特别寒冷时,还在桌子底下加挂一“大支光”电灯泡,取暖。如若那晚正值油印,我们会兴高采烈地凑趣。一屋子灯光,一屋子油墨香,气氛就像廿四夜做团子,暖洋洋。父亲把刻好的蜡纸订在一硬纸板上,一侧固定,刷子(就是油漆工用的木刷)上好油墨,三下五除二,开印了。放一张印一张,需有个下手帮衬,我自告奋勇,父亲也慨然应允。印数极少时,省去了衬底硬纸板,直接覆在计数好的白纸上刷印,一按一揭,倒也便捷。不知为何,油墨多为蓝色,有时也套印红色,现在回想,堪称经典。

我就读的学校在本村,小学段后再“戴帽子”升作“联中”。教师多为本村代课,中有“插青”,还极稀罕地调配来一两名科班出身的公办教师。不管哪类教师,刻蜡纸、油印都得自己动手,因而也都“拿手”。一般老师只是刻印试卷,而教我们初中的那几位老师,想来“段位”较高,意气风发,竟开起小灶,给我们刻印课外习题(那时除课本外,几乎没有辅导材料)。吴老师瘦高个,腿如圆规一样细长。他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严肃时用三角板做个敲打架式。教我们平面几何时,吴老师的蜡纸刻得“中规中矩”如其为人,又“挥洒自如”如妙添辅助线。我当他的课代表,小灶吃得欢。通常,吴老师早早地从镇上赶来,取出一副权当早餐的大饼油条,顺势把一张课外讲义先给我试做。“难题”解出,吴老师大饼上的芝麻也就在欢快中抖落几颗。那么多年过去了,只要回想乡村求学,“芝麻粒与油墨齐香”的情景便会伴老师爽朗的一笑浮现。

无可奈何中上“中师”,江苏省洛社师范。学校在铁道边,郭沫若字体(不知是否为其所题),校牌底下有旧痕迹,隐隐透露其本相——乡村师范。因而,从哪里来回哪儿去,就成“分配定数”(事实并非尽然),这让好不容易“书包翻身”的青春少年特别沮丧。好高骛远,不知天高地厚,不好好钻研“教育学”,却纷纷充当“文学青年”。写诗,成立文学社,自编自演文艺节目,通过一页页油印单,恣意招摇“八十年代的新一辈”风采。激扬文字,往往一次活动就能出一册诗文集。分头刻写,借“机”油印,兴奋得一如地下革命党出版《挺进报》。毕业留校后,想不到,我得与刻印“职业”打交道。只是钢板刻蜡纸外,技术进步,又添得铅字打印,旋又添得扫描仪。

说来惭愧,留校工作近三年时光,我简直有辱“职业”。眼窥窗外,心念诗与远方,神思恍惚直做白日梦。蜡纸没刻好,花样倒闹了不少。先是在钢板上做文章,细纹,粗纹,还煞有其事搞“美工”,专门购置了一块直纹钢板(特宜刻仿宋体);又在方式上瞎折腾,或在打印蜡纸上用铁笔刻写试卷,或用钢笔书写讲义再扫描。至于油印(此时已改用滚筒手摇,后改为电动),经我手,更是“一团糟”。总之,就是不安分,就是想跳槽。如果要作点纪念,可能只有一份隶体誊印的“江苏省洛社师范学校教职工名单”拿得出手。现学校不复存在,想来此类档案也荡然不存。这期间,最感愧的是同科室的燕大姐,亲切和善,默默包揽了打字任务。

洛师虽偏僻又小,但藏龙卧虎。前面提到的张老师,该算我的职业前辈,铁笔刻蜡纸,首屈一指。校园一隅,居然还有一个《汉语大词典》编写小组,词条用圆珠笔誊抄在小方格稿纸上,那纸质、那字迹,真叫“刮刮叫”。大概使命完成,撤走时留下大量手写稿。我收集了一些,聊作样板。手写者也姓张,亦一清癯长者,“骨格清奇非俗流”,是谓“人如其字”还是“字如其人”?此后,又一年轻学子留校,姓浦,与我前后坐。小浦人儒雅,干事利索。一手颜体,铁笔运作下,虽难求丰润,但平添张力——遒劲而不呆板。通常,我云里雾里“吟诗”时,小浦已“飞流直下三千尺”把一份试卷刻好了。我磨磨蹭蹭赶“工期”时,小浦驾轻就熟代劳上一程。可能,“先入庙门为大”,小浦也视我为“前辈”了,或直接尊我为“诗人”了(其时,我的一首小诗发表在影响力不俗的某大型文学刊物上)。我调回家乡教书,滥竽充数,兼了“书法”课。听说没几年,小浦也调回家乡太仓,一手颜体字一出手,准能引得满堂喝彩。

把日记当诗写的日子过去了,把诗当日记写的忧郁找上了门。教学之余,我拼命看现代诗、写“朦胧诗”。发表不了,又不甘沉寂。于是,把一些短小的集成册子,请在政府工作的同学假公济私偷偷“出版”一份。那时,四通打字机刚问世,“电脑”打印,潮流时尚。但,那只能偶尔揩油,一两回三四页。某年暑期,游普陀山,归来集成《佛国之旅》诗一册,再不好意思麻烦“政府”,于是重拾以往,手写,再扫描。以后,索性重归初心,借得钢板,买来蜡纸,原始操作。至成家前,我刻印了一册又一册诗文。有诗,有文,还有一个小说集!当年赠人,而今听说已有人收藏。

风过长空,往事成落叶。而今,我已年过“知天命”,走出教育界也有十多年。电脑、互联网普及到了生活的每一角落,一切均可在键盘上敲定。思如烟消散,忆似旧照片泛黄,依稀仿佛梦中——青春刻划,岁月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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