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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谋

2020-11-28小珂

西湖 2020年11期
关键词:郑先生兔子姑娘

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说散见于《收获》、《十月》、《天涯》、《西湖》、《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青年作家》等,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本和排行榜。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佳作奖。

1

晚上,如果没有工作或应酬,他会给自己做顿简单的晚餐,吃完洗个澡,挑部老电影,调暗灯光,在停滞的气氛中昏昏欲睡。时间逐渐具化,变成神秘的烟状物,漂浮在灰暗的空气中,他就在这种似是而非的环境中随着时间一起衰老——事情很难改变,电影会在晚上11点结束,他清醒过来,换上T恤和睡裤,关上灯,倒头大睡。也许他会有一两次的起夜,或者几个小时的失眠,这种行为虽然破坏了夜晚的完整性,却不能说明一切变得不同寻常了。相反,如果这样的话,他尤其体会到命运的力不从心。在黑暗中,他不管是因为尿急还是失眠大睁着双眼,都会捕捉到一丝不详的气息:那是一种阴险的预感——它也许存在很久了,只是他未曾发现。

今晚,他吃饱喝足,看了部忧伤的电影,倒在床上蒙头睡去。然后,深夜对他发出了召唤,他突然惊醒,按亮手机,时间显示2:00。他迷迷糊糊打开微信,越过一些无用的广告和群组消息,手指停在一条信息上。他努力了好久,才迫使思维聚拢在这条微信上。那是朋友张旸给他发的:郑先生去世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黑夜化为士兵围在他床边,举着长枪,竞相撑起睡眠的帷帐。每当他试图把僵硬的眼皮覆盖在眼珠上时,干涩和酸痛一齐向他袭来,让他叫苦不迭,不得不放弃。最重要的是,他口渴得要命,并且深知这种干渴不是水能治好的,仿佛是有个杂技演员正在他喉咙深处玩火球,他必须好言相劝把其赶走才能获得安宁。他一会儿燥热难耐,不得不打开空调,一会儿又跃跃欲试想拨通张旸的电话问个究竟。郑先生到底长什么样来着——可现在不是想这种问题的时候,不管是出于尊重,还是为了阻击失眠,他都不应该把关注点放在郑先生的脸上。实际上,一切想象和质疑都是徒劳无功,在黑夜的压迫下,他的神经变得万分脆弱。

直到早上六点,他才隐约有了睡意。可是当他想到上午要到报社开例会时,就又吓得睡不着了。最终,他在一种烦躁的反复中,陷入了睡眠与清醒的临界状态。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一个小时就过去了,而他疲惫的身体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他只能硬撑着起床,用冷水洗了脸,无精打采换上衣服,甚至都没心思吃早饭,便出门了。

他来到大街上,看到了这副万分熟悉的画面:人们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地走向地铁站,并不在意是否碰到旁人的胳膊或者刮到女士的头发;快递公司门前堆满大大小小的包裹,快递车挤满了人行道,快递员在其中来回穿梭,行人不得不绕路而行;早餐车飘着烟雾和香气,鸡蛋灌饼、煎饼、包子纷纷出炉,被塞进不讲卫生的上班族手里;好像为了声明这是一周的开始似的,各种车辆不耐烦地发出吼叫,用以凸显自己桀骜不驯的性格……更糟糕的是地铁站。他因为失眠而四肢酸痛,头晕脑胀,却不得不冲进密闭而拥挤的地下车站,站在队伍的末端,眼看着一辆辆车驶过,却始终挤不到前面去。当然,最终结果是他费劲力气上了车,被夹在众人之中,动弹不得。他的目光不得不放在某个人身上(他总不能闭着眼睛吧),被迫跟着那人阅读手机上的内容(有时候是小说,有时候是电影,有时候是一整段聊天记录呢),鼻子闻着浑浊的气味,喉咙咽着一口口不甘的唾液……突然,一个急刹车,列车晃晃悠悠停下来,人们因着惯性,整体呈现出一种向前趋的姿势,就在这时,一个阴暗的想法飘进了他的脑海。

就在他灰头土脸地为生计奔波的时候,有个人就这么悄没声息地停止呼吸,告别世界了。如果细想的话,这事有点邪性,甚至还有点梦幻般的不真实感。这座表面看起来生机勃勃的城市,天空中弥漫着多少死亡呢?当一些人热烈奔向人生新阶段时,另一些人却稀里糊涂地撒手人寰了,这事儿挺不公平的。而且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事件或多或少带有些不负责任的流浪色彩。想到这,他的心头弥漫了一层愤恨的情緒。可是归根结底,他不知道郑先生缘何死去,所以无法估量其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状态。也许是意外死亡,他结束了一个庞大的饭局,醉驾回家,却在路上丧了命。或许他是突发疾病,像他那样爱喝酒且熬夜的人,各种类型的猝死是容易找上门的。或许他得了不治之症,在亲人的怀抱和死神的凝望中死去,不过张旸之前没有提过郑先生得病这件事。

也许他应该拿出手机,看看朋友圈,现在肯定有郑先生去世的新闻了。可是他的双手被人群桎梏住,掏出手机非常困难,只得作罢。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呢?死亡这种事如果能在平和的气氛下毫无障碍地发生的话,完全可以不在乎那吓人的黑暗气氛,而把它看作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他与郑先生仅有一面之缘,不过如果必须下结论的话,郑先生是对他有恩的,只是这恩情来得非常诡异。名人就是这样,嘴唇一张一闭就能改变普通人的命运——此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郑先生模糊的脸,可是他不管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出郑先生具体的模样。那是一个边缘模糊的似脸非脸的圆盘,上面配以花白的头发,暂且盘踞在他脑海中冒充郑先生。

一个小时后,他走进报社大楼。这是座常年不见光的古老大厦,一层大堂被轻薄的黄色烟尘笼罩,一副褪色的水粉画悬在正面大门的墙壁上,下面是两个破损的红棕色沙发,无事可做的保安站在沙发旁边,向他投来无奈的目光。他低下头,在挂钟过于响亮的滴答声中穿过大堂,走进电梯,上到四层。他到办公室时是八点半,离开会还有半个小时,这让他有些懊恼,困倦与饥饿再次袭来。要怎么熬过这半小时呢?他把小臂放在桌上,抵不住睡眠的诱惑,打起盹来。突然电话铃响,他惊醒,接起电话,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没有比这更糟的了,睡眠不足,饥肠辘辘,晦暗的环境,毫无希望的前路,现在还不得不坐在主编办公室里等待训诫。这位骨瘦如柴、眼如铜铃的主编到底找他有何贵干呢?在这家报社,他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没有过人的精力和勇气,没有特殊的才能,是棵被人忽略的小水草,现在,主编却灵光一现想起他来了。如果在平常,这不一定是坏事,他可以借机好好阐述一下那些被拒绝的选题。可是今天,他体力尽失,脑筋不转,这可不一定是个为自己争取前途的好时机,没准还会丢脸。果不其然,他缩手缩脚地坐在沙发上,而主编却紧盯电脑屏幕,在阅读着什么内容。他就这么被遗忘在这里了,如一张没人在意的口香糖纸。突然,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早有预谋,主编瞥了他一眼,以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

“郑先生去世了,你知道吗?”

他虽然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不是一个热衷撒谎的人,只好点点头。

“哦?”主编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拿出一架金丝眼镜,放在那有些搞笑的鹰勾鼻上,以一种看好戏的姿态看着他。这时,迫于无奈,他不得不抬起头,迎接主编狡猾而迷离的目光。他的身板挺得过于直了,这个姿势挺难拿,而在主编目不转睛的凝视中,他又不好意思换姿势,乃至于额上出了一层细汗。主编坐在转椅上,身子面向他,双脚在地面上倒着碎步,以便离他更近一点。“所以说,你有什么想法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无话可说。从昨晚到今早的情况来看,他不仅没有想法,还在努力抑制自己不要有想法。

主编把双手放在头两侧,做出一个无可救药的手势,不耐烦地抱怨道:“真难想象,你还是一个记者!你来报社多久了?没有八年也有七年了吧,却一事无成,一个精彩的报道都没贡献过,总是拿一些无聊透顶的选题来搪塞我!很显然,你看选题的眼光有问题,不过有人天生就没有新闻敏感度,这不赖你,可现在,这么一个现成的好新闻摆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真让我难以理解……”

主编声调平缓、词语密集、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对他的不满,而他在主编面前,咬着牙,别着腿,像一只难堪的小老鼠。这完全在他意料之中,一般来讲,主编是不会找他的,甚至如果必须到他的办公室拿东西,也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仿佛多跟他接触一秒都会让主编难受。他明摆着是主编放弃的员工了,对于这种地位,他并不争辩,秉承随遇而安的态度。可是这次,他的血液因失眠万分活跃,头脑因饥饿灵光闪现,竟结结巴巴地同主编辩驳起来:

“不是这样的,我从不敷衍了事,是您不给我机会啊……郑先生去世的事情……我觉得缓缓再说比较好,我有我的考量,显见大家都知道了,如果您看看手机,肯定会有很多报道,我们没必要现在行动……当然,我们要找别人不会想到的点……在昨晚,张旸给我发信息的时候……”

啪!主编猛拍了下手,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如针的寂静暂时阻隔住两人,让那些难言的愤怒和不屑无法畅行。过了好一会儿,主编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对了,就这个人,你去找他,把一切问清楚。”

然后,主编开始慢吞吞地思索,尽力挑选合适的字词,艰难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就这个人,他不是郑先生最亲近的人吗?去找他,以朋友的身份向他提供帮助,他们总要办追悼会什么的吧?你要潜伏在他身边,等待机会,寻找漏洞,让我们看看郑先生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到底有什么阴谋?当然,你也许会看到,这些故事是平淡无奇的,不过是起意外,或者是种绝症罢了。不过这只是因为角度不同。人用不同的思维和眼光把现实划分为无数个隔间,这其中各有各的精妙和规则。如果你摆脱固有角度,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去思考,又怎会发现不了平常生活中的阴谋呢?这全看你的运气了。去吧,你是个记者,去挖掘吧!”

听完主编这段掷地有声的发言,看着主编那张隐藏在诙谐阴影中骄傲的脸,他彻底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尖酸刻薄、自以为是的男人竟有此等无私野心。不知是休息不佳且全力争辩导致的筋疲力尽,还是受到主编莫名其妙的感化,他浑身瘫软,如沐浴在一道奇怪的光中。无知的黑暗逼近了,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仿佛那是一捆压在黑夜之瘤上的稻草。

下午,他处理完工作,垂头丧气地坐电梯下楼。依然是那个晦暗的大堂,令人沮丧。与他一同下电梯的几位女同事神气活现地迈着步子,兴奋地谈论着时髦的话题。他故意放慢脚步,让她们先行。不一会儿,那几个靓丽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口拐弯处了,只剩下他在这个破旧的地方慢悠悠挪步。他抬起头,恰巧与保安的目光相接,他觉得保安的眼神中有种难以言说的东西,仿佛在向他施以怜悯。真像死神。他想。

回到家,他已筋疲力尽,强忍着困倦和烦躁,打开厨房的窗子,听着放学回来的孩子们的吵闹奔跑声,煮了一碗面,快速吃完,瘫在沙发上。应该好好想一想主编说的话,或查看一下新闻,要不就给张旸打个电话,要求采访相关人员。他这样想着,眼皮不自觉地黏连在一起,一股温暖的如金沙般的水流注入大脑,软化了神经,让他如浸泡在一种莫名的芬芳中。突然,一阵孩童稚嫩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切断了他通往睡眠的路,使他碰触到一面冰冷的铁墙。他看见沙发的另一端,郑先生坐在那里,把脸埋在双手中,仿佛在哀悼什么。他不敢动,眼睁睁看着郑先生缓慢挪过来,仿佛乘梦前行。郑先生的脸部模糊,身体像少年那样青涩健壮,站在他面前,温柔地对他说:“小许,你刚刚毕业,没想好出路的话,不然去××报社工作吧。”往事的光环极其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使他像看电影似的好奇又难堪地窥视这些画面。他边看便问自己:这是真的吗?难道人生就是这么被改变的吗?突然,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击垮了他,他大叫一声,闭上了眼睛。他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2

郑先生是位家喻户晓的名人,而他是个贫穷又自命不凡的小人物,按理说,他们是绝不会扯上关系的,哪怕有过一面之缘。而郑先生去世了,他与郑先生的关系理应更加淡薄,一个活人怎么可能和死人有实质性的关系呢?他这么想绝无冒犯之意,只是实事求是。首先,他根本不知道鄭先生的死因,也不知道郑先生的临终状态,也就是说,郑先生的死亡他绝无参与。况且,当一个人停止呼吸,身体僵硬,被塞进冷冻柜,等待火化,那么死者即便真有什么残存的意识也难以表述了,生者会认为死者单方面切断了与世界的来往,那么做为世界中的一个个活人,理应逆来顺受,解除与死者的关系。所以,哪怕是郑先生的挚爱亲朋,也难逃与其断绝来往的命运,更别说他这个跟郑先生都算不上认识的人了。

“你是不是觉得,郑老师的死是一个阴谋?哈哈哈……”

简直尴尬透了!面对这位宋总闪烁着盗贼光芒的鼠眼,他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总是个通情达理、对音乐产业颇有见解、心思和四肢都很灵活的胖子,对于郑先生的死,他没有表现出悲伤,而是秉承公事公办的原则,极尽所能为郑先生操办葬礼。可是这个人(如果掌握的信息没错的话),却是郑先生的发小以及合作伙伴。宋总不但对发小的死亡没表现出哀悼的样子,反而让公司里充斥着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那些员工欢快地跑来跳去,打印文件,签字,泡咖啡,互相打趣,或者几人凑在一起看演唱会视频。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仿佛可亲可爱的郑先生就是在同事们的欢呼声中一命呜呼的。

“追悼会要办得大,办得好,灯光摄影音乐都要到位,钱不是问题,麻烦我们也不怕,总之,不能逊于之前任何一场音乐会。”宋总坐在明亮的落地窗前,翘着腿,把手放在滚圆的肚子上。

“可是……宋总,据我所知,郑先生生前没开过音乐会……”他小心翼翼提出质疑,同时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张旸,这位老朋友一直沉默。

几分钟前,宋总果断地提出“阴谋论”的时候,他的脊背一阵发凉。伴随着宋总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绝望地想到,这是为什么呢?他根本没说过“阴谋”二字,也绝不会涉及此类含义。作为一名记者,也许没什么才华,但是专业素养和基本能力他是有的,他懂得谈话技巧,知道怎样若有似无地挑起人们的说话欲并且让对方看不懂他的目的。况且他根本不赞同主编的“阴谋论”,更不会把这种阴险的种子埋藏在话语中。而宋总却像绕开了他的思想,探入他的意识,追溯到他昨天的经历一样。

宋总并没有接音乐会的话茬儿,而是把笑模样突然凝固住,眼中寒光一闪,表情严肃地望向他,说道:

“年轻人啊,有理想是好的,不过奉劝一句,真相不是那么好玩儿的东西。当真相可以伤害人,或者真相毫无用处的时候,还是不提为妙。”

他无言以对,再一次下意识地看向张旸,只见此人坐在黯淡忧伤的阴影中,一个劲地咽口水,喉头像是弹球一样上下活动。

“总之一句话,新闻稿提前给我看吧。”宋总说。

“好,没问题……”他不得不答应宋总的要求,因为这并不是无理的要求,然而,“可是……”有些事情他必须弄清楚,“总得给我一些信息吧,比如死因,我是指具体的。”他才发现,对郑先生可谓一无所知,要想写新闻稿万分困难,“还有,身边亲近的人接受采访吗?”如果下定决心干这活儿,一定要想尽办法找到更多信息,“如果有独家的资料,也放心给我,我会体谅您的心情,酌情报道。”真的是一团乱。

宋总站起来,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颤颤巍巍的肚子像是一团白色的空气,四处窜动。他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顺手开了旁边的音响,迷人的爵士乐倾泻而出。他身后的白墙上挂满了照片,是他与很多音乐人、名歌手、名演员的合影,却唯独没有和郑先生的合影。

“死因是心脏病,郑先生一直有心脏瓣膜供血不足的问题,做过两次手术。我只能告诉你他是猝死,突然死亡的,没有任何痛苦,地点恕我不能透露,你可以模糊处理。原因嘛……也许是他为××歌手的新专辑熬了夜,或者前一天的慈善酒会喝多了酒,你尽可以虚构细节,我不在乎。关于他的个人信息……你也知道,郑先生比较注重保护隐私,所以我这里没有现成的资料,不过你可以在网上搜索。总之尽快出新闻稿吧,追悼会在后天。”

说完这话,宋总脸上严肃的神色消失了,转换为不悦。当宋总彻底在电脑前坐下,对着屏幕冥思苦想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位宋总是个没耐心的人,此刻正在下逐客令呢。他对宋总的敷衍并不介意,事情总是真真假假,新闻更是如此。唯一让他介意的是,他的老朋友张旸从头至尾没说一句话。

很快他就发现,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人们认为理想状态是一辆不受外力影响匀速前进的列车,而真实情况往往是一只沉默诡谲、陰险多变的魔盒。其实,他在见宋总之前就发现了这个苗头。他站在地铁车厢里(因为不是早高峰,车厢不是很挤),左手握扶杆,右手拿手机,在一种别扭的好奇感的趋动下察看朋友圈和微博。像是下过一场春雨,灿烂的太阳爬上天边,种子跃跃欲试,白云豪情万丈,天地间呈现出一种情难自抑的缤纷色彩——这样描述社交网络上的状态最为合适。只需一个突破口,但凡一家自媒体,或者纸媒的客户端爆出郑先生去世的消息,人们便像受了春风恩惠的小草一般,纷纷苏醒,点赞,转发。当然,此时,这只是一条简讯,不到一百字,说明了事发的时间,没说地点,更没说死因。到此为止,人们的普遍情绪是以惊讶为主的,也许还有一点悲伤,一点莫名其妙,个别人还会有凑热闹般的亢奋感,但这只是调味剂。现在,基础的色彩就是震惊,这是事件初始的基调。

事情到了下午就不同了。他从宋总公司出来,走在大街上,春日午后明媚的阳光让他萌生社交的欲望。他想了很久,都没想到可去的地方——没有能找的朋友,也没有心仪的姑娘,他又不想独自去咖啡馆浪费时间。下午在××书店有一本新书的发布会,可是他认为此刻最重要的工作是关于郑先生的报道,况且主编不喜欢新书发布会的选题……他决定回家。一个半小时后,他到了家,窝在沙发里玩手机。这时,他发现,朋友圈有一半的人都在关注郑先生去世的话题,其中大部分在转发简讯并配以评论,一小部分人声称正重温郑先生的成名曲,一些女孩子自制了哀悼的图片,还有几个人写了很长的文字,用以彰显自己对郑先生音乐的痴迷。而在微博上,“郑先生去世”已排在热搜榜第五位,并有持续上升的趋势。

当孩子们的吵闹声从楼下响起时,他来到厨房,打开窗子,开始做晚饭。随着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雪白的挂面变得柔软透明、各种调料与葱花点缀其中,郑先生去世这个话题也逐渐升温、慢慢进入高潮阶段。就在他做饭的这段时间里,郑先生,携带着自己的死亡,坐上了一架性能极好的跑车,在网络的虚拟空间中疾驰猛跑开了——他把碗端到茶几上,弓着身吃面,手指不停滑动着手机屏幕——现在,百分之六十的人都开始转发消息了。除了简讯外,竟还出现了几篇软文,一篇长报道,和一个疑似郑先生猝死的视频。

他吃完面,把碗放在水槽里,半躺在沙发上,准备理一下思路。首先,郑先生虽是名人,但并不是曝光率很高的明星。他是个幕后工作者,虽然才华出众,创作的歌曲传唱度很高,但大众对他的了解却只停留在表面。况且,郑先生是这么个人,不上节目,极其注重隐私。这等于单方面阻隔了许多了解他的途径,而大众呢?似乎有随遇而安的秉性,谁会对一个深居简出音乐人的生活产生兴趣呢?所以,这个话题之所以蔓延极快,在很短时间内便成为全民性话题,只能说明两点:网络本身带有扩大与夸张的属性,这是一个不太可控的没有性质的属性;惊讶使人盲目,盲目引来盲从,集体意识会突然出现,不过这不能代表什么。

郑先生生前,只有两件事广为人知:郑先生爱喝酒;郑先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人们不知道这两件事是真是假,只不过郑先生虚幻的形象需要细节来填补,哪怕这些细节也是虚幻的。他认真研读了软文和长报道,发现没什么新奇的,那些文章看似饱满,其实空洞,不过是围绕着已知的(有可能)虚幻的细节大做文章,连具体的死因都没有,连地点都没有,更没有提及后天的追悼会。

天色渐晚,他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坐在转椅上,仰起头,把后背尽可能与椅背贴合,点燃一支烟,打开电脑。他边浏览新闻,边琢磨上午与宋总的见面。这条路算是堵死了,从宋总那儿获得不了任何信息,也没有采访死者家人的机会,可是宋总为什么让他在网上寻找信息呢?他自认已竭尽所能,像个被丈夫抛弃的怨妇一样,在网上疯狂人肉郑先生,得到的却是一些毫无用处的只言片语:郑先生的百度百科简洁得像是一份家电使用说明书;郑先生的豆瓣和贴吧小组是个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郑先生没有微博、博客、个人网站,没有接受过采访,没有上过综艺节目;总之,郑先生其人,在这丰富多彩的网络世界中就像一副骷髅……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么个人,谁能拿出其存在的证据呢?一般来讲,人像蜗牛,总会有意无意留下痕迹,而郑先生,就像一只自带橡皮擦的蜗牛,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是蜗牛,而是一只狡猾的蚂蚱——他无法自证曾经存在过,亲朋好友又不愿露面,所以,他死亡了,可谓毫不拖泥带水地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了,而他在世上完成的最后一个行为,这个被称之为死亡的行为,显见也不可能为他的不存在提供反面证据。也就是说,他从生走向死这个过程,根本没有见证者,或者说即便有见证者,也因某种目的不愿提供证据。这位郑先生,会不会只是众人齐心合力臆想出来的呢……别傻了——他摇摇头,及时悬崖勒马——这位“虚幻”的人可是刚刚去世啊,如果不存在的话,还有什么去世的意义呢?况且他确实见过郑先生,现在这份工作就是他们相遇的证据!从某种意义来讲,他不就是所谓的见证者吗?

他撵灭烟,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想看看朋友圈调节一下心情。随着他手指上滑的动作越来越急促,他的眼睛和嘴同时张大,身板也嗖地一下挺直了。朋友圈中的景象令他难以置信,尽管他十分了解个体在信息时代充当的角色有多么重要,可当他亲眼所见这种井喷式的信息爆发,还是不免惊讶。此刻,晚上八点,朋友圈已经彻底被郑先生去世的消息刷屏了。好像是一场愚蠢的作文大赛,人们或悲叹,或惊呼,或愤怒,或唏嘘,仿佛郑先生的死亡真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真奇怪,郑先生好像活过来了,他的意思是,郑先生的形象鲜活起来了,已经从一个苍白模糊的死人变成一个金光闪闪的偶像了——当他想到这个隐喻时,激动地举起双臂,缩起小腿,像一只处于战斗状态的蚂蚱——果然没让他失望,媒体们乘胜追击,大张旗鼓地摆开架势,各种长报道,起着或煽情或有趣的名字,在人们指尖的微微抖动下,铺天盖地地袭来。什么“今晚,我们都是热爱音乐的人”,“他的名字叫天才”,“郑先生,一位鲜为人了解的中国音乐大师”,“他的死令全球震惊,席琳迪翁表示惋惜”……瞧瞧!这一个个漏洞百出的名字,好像为了让他难堪似的。他坚决不允许自己上这些庸俗名字的怪当!

一个小时后,他读完了网上所有文章,氣得直想掀桌子。这是多么不负责任的报道啊!先不说语言何其粗糙(他认为与他的语言没法比),构架何其拙劣,单论真实性这一点,基本都不达标。关于郑先生的生平,他看到了六种不同的说辞:一说郑先生是音乐神童,在加拿大长大;一说郑先生家境贫寒,得了前辈的提携才大展宏图;一说郑先生出生知识分子家庭,不顾家人反对迷恋音乐;余下三种说法不提也罢……他深知,这完全是为了应付主编,或是为了应付读者,或是为了应付主编想要应付读者的愿望而攥出来的故事。他深谙此道,却不屑于此。这就是我不受重视的原因啊!他感叹。而大众呢?竟然时而欢笑,时而啜泣,尽情被这些故事牵着鼻子走。也许世道变了,真相已经不重要了,他悲哀地想,同时愤恨地关掉一个个网页。

有一件事让他觉得奇怪。网上广为流传郑先生嗜酒,唯有一位网友在微博上坚决反对此事。据他自己说,他是一名娱乐公司的宣传人员,也是郑先生的粉丝(他甚至亮出自己的收藏,所有郑先生参与过制作的专辑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架)。网友们纷纷对他进行驳斥,争先劝告他不要乱说,不要破坏郑先生活神仙般潇洒的人设。他也不甘示弱,声称马上就拿出证据。然后,一个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视频面世了,是该网友拍摄的。视频中是一个小型圈内人聚会现场(该网友可能是以工作人员的身份陪同去的),郑先生和一位著名演员以及一个娱乐公司老板交谈,演员问郑先生和老板喝什么酒,她可以去拿,老板点了威士忌,而郑先生明确表示自己酒精过敏,谢绝了。

他确实有一种郑先生爱喝酒的印象,那次他们偶然的相遇就是在一个酒局上。不过就算郑先生出现在酒局上,也不一定会喝酒,况且他没有荣幸和郑先生坐一桌,没看到郑先生到底喝没喝酒。就算这个证据不成立的话,那么宋总的话怎么说呢?宋总说:“……或者他在前一天的慈善酒会喝多了酒……”这可是直接承认郑先生爱在聚会上喝酒啊。

最奇怪的倒不在酒,而在郑先生的样貌上。视频中,郑先生是一位身材瘦削,长脸,花白头发的富有艺术气息的中年男人。而在广为流传的郑先生唯一的形象照中,却是一个脸庞圆大,身材短粗,留寸头,颇有些江湖气的大汉。视频中的郑先生和形象照中的郑先生不是一个人。而他反复仔细辨认,确定这种变化也不可能是减肥得来的。那么到底谁是郑先生呢?视频中,演员明明白白地称呼了郑先生的名字,老板也在奉承郑先生最近制作的专辑有多么动听,而那唯一的形象照是宋总的公司放出来的……两方看起来都不像在撒谎。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漏洞,一个阴险的误差,或者说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小皱褶。他觉得毛骨悚然,耳边嗡嗡直响,手脚麻木,连呼吸都困难起来。他确实发现了,主编说得没错,这里有一个阴谋,是隐藏在内里的,一道历史久远的疤痕。它不知趴伏在那里多久了,人们假装不去在意,却又无法真正忽略它的存在。如今,幕布被撕开,它暴露了。

他确信这里有一个阴谋,就在他附近,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分身,是飘浮在他的思维中的,而不是存在于房间中。刚摸索到阴谋的雏形时,他没生出深入探究的欲望,反而产生了一种难缠的感觉——寂寞。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小区里人们的谈笑声冲进房间,可这没能让他好受一点。他低下头,看见几位妇女在健身园中聊天,一位大爷在摆弄健身机械,还有喂野猫的年轻人,跳跳糖一样蹦来蹦去的孩子们……可是这也没能让他好受一些。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想找人说说话。主编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有种给主编打电话的冲动,好好汇报一下这些怪事。可是他知道,主编是不屑听他闲谈的。那么给谁打呢?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他没什么朋友。同事能说得上话的就两三个,其他人全部形同陌路,而那两三位也没有亲密到晚上可以打电话的地步。他与一个出版社的编辑关系不错,不过那是个游戏人生的男孩子,不会静下心来听他闲扯什么阴谋。至于女人,他完全搞不定。

他拿起手机,犹豫片刻,拨通了张旸的电话,点了免提,按了Home键,看着屏保上的时间发呆。21:50。他确信张旸没睡,搞不好还在开会。嘟——嘟——嘟——嘟——冰冷的声音让他烦躁。一、二、三、四……他数了七下,有点没耐心了,同时觉得这是个错误。没人愿意听你胡言乱语,谁会在乎一个阴谋呢,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阴谋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他刚要挂掉,偏偏在这时,电话被接通了。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他愣住了,喧哗声与黑色的空气瞬间凝固。

“找张旸吗?他在开会。”女人轻松地说道。

该怎么办呢?要让这位女人传个话,说明天再打来?或者让她去叫张旸,这就把事情说清楚(不过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要不干脆告诉她这是个误会,他按错了,或者他只是担心张旸要应付的事情太多,特此慰问一下。对,这个理由不错,也许就应该这么说。

突然,女人以一种十分轻佻纤细的声音说道:

“你是许恒吧,张旸现在忙,不方便说话,有什么事就问我吧。”

3

张旸,他唯一的朋友,是个内敛、单纯、满腹心事的害羞男人。他们从同一所大學的新闻系毕业,留在这座城市发展。多年以来,他们很少谈恋爱,几乎不去娱乐场所(除了工作应酬),因为事业毫无进展,甚至放弃了买房的奢望。他们是一类人。而他们这类人,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就像被遗失的米粒一样,虽然基数庞大,却对彼此视而不见。所以,他们这类人,是很难与同类人做朋友的。问题就在这儿,他们无法与同类做朋友,又不敢妄想与郑先生这类社会名流做朋友,或者忍尊屈膝去与一名清洁工做朋友,导致他们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

幸运的是,他与张旸的友情始于大学,那时候一切都很模糊,没人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哪类人,所以稀里糊涂交上了朋友。而当他们逐渐定型时,又因惯性难舍难分了。事情是这样的,因为他们野心不大,所以短时间不会出现其中一人飞黄腾达这类挑战他们友谊的事,所以他们的友谊可谓相对牢固。

昨晚,他对那位掌握张旸电话的女人说:“麻烦你把电话给张旸,或者转告他,让他给我回电话,我会一直等,等到死!”

女人扑哧一下笑出来,而他也为那句冲动的“等到死”汗颜。

“你是张旸的女朋友吗?”他小心翼翼地问,明知道答案是否定的,但他是用一种发泄的心态问这个问题的。

女人再次被他小孩子似的撒娇语气逗笑了,可这次她及时止住笑,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假装严肃以便进行下一个小游戏,她突然字正腔圆地说:

“不是。”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是隐约的争吵声、沙沙的电流声、搬放东西时发出的沉闷的砰砰声组合在一起的让人胸闷的声音,他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呼吸夜晚的空气。此时他有一种十分具体的想象:有一个装修队,扛着他叫不上名字的各式器材,整齐划一地进驻电话线,在逼仄的管道里,以一种罕见的热情忙活着。他们每个人都在忘我地工作,根本不去想这份在电话线里的诡异工作是否真有其意义——这种想法让他拐进死胡同,让他再次想起那些奇怪的事情来了。张旸为什么要躲他呢?郑先生去世这件事有那么不可告人吗?可问题是——他再次想起上午的会议——他们在把这件事广告天下人,却唯独对他讳莫如深。仿佛是这件事有个核心,他是唯一能挖掘核心的人,而这个核心是万万不能让他挖掘出来的,否则就会天下大乱——这种想法实属搞笑,一个名人去世了而已,又不是什么历史性的灾难事件。难道因为此人是名人,就不能去死,因为死亡是普通人干的龌龊勾当?恰恰相反,死亡是一个警钟,告诫大家不要对平常事太过在意。如果你介意死亡,那么死亡就会变本加厉地席卷而来,所以最好的做法便是无视它。不要介意一个人的死亡,而去介意一只小猫的失踪,一位丈夫的出轨,或者一个工人永远要不到的工资——这些事是完全可以介意的。

“喂?你还在吗?”女人有些不耐烦了。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拥有完美嗓音的女人。

“当然,我在。”他说。

“哦,有什么想问的吗?没事的话我去忙了。”女人说。

有多动听呢?就像是一根嫩油油的黄瓜被掰开了发出的咔嚓声那样,是一种带着水音儿的声音,从年轻的、丰满的喉咙里发出。

他马上意识到,这也许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尽管他此刻满心扑在郑先生上,但他毕竟是个男人,一点小的挑逗和刺激都会让他忘乎所以。就像现在,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声音之美妙,并且正在预测此人美貌之程度,郑先生、主编、宋总、张旸这个邪恶组合暂且被他抛到一边去了。从昨天到现在,他头一次感到轻松。女人总是在不经意间给男人施以致命的魔力,而这也确实是男人该干的事,放弃那种呼天抢地式的挣扎与自证吧,放下无用的武器,不要碰黑暗的泉水,专心沉浸在女人的芬芳中——他做到了,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爷们儿一样。

“那么……你认识郑先生吗?”他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活力。

“当然。”对方似乎打了个哈欠。

“那么。”机会来了,不管是为了虚幻的爱情(或性欲),还是为了事业。可是,他竟然局促起来,“那么”之后再无下文。

“我叫兔子,明天来××大厦五层会议室吧,我们在那儿开郑先生追悼会的策划会。”兔子用极其迷人的音调说。

他加了兔子的微信,挂掉电话,关掉窗子和电脑,换上睡衣,钻进被窝。他没有马上入睡,而是拧亮床头灯,在一片昏沉的光线中,像木乃伊一样直挺挺地躺着,冥思苦想。兔子,这真是个神奇的女子,不仅因为她音色动听,还因为她的语调中有种不给人留余地的笃定。柔软的棉花中穿插了一根铁丝——就是这种感觉。他觉得兔子没准是那种女人,梳一个马尾,不化妆,穿一条热裤,想理你的时候,就对你呵护备至,不想理你的时候,干脆消失不见。就像是春季树木上偶尔长出来的小果子一样,是个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年轻女子。他拿起手机,换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打开兔子的朋友圈,准备好好了解一下这个让他颇有好感的女子。首先是头像,没什么特别的,一副卡通兔子的水彩画。她也许属兔,或者养了一只兔子,要不就是经常喂养小区里的流浪兔,当然,她也有可能就是特别喜欢兔子,还有一种更赏心悦目的猜测——她有一对可爱的小兔牙。可惜,朋友圈没能让他获取更多信息。这位神秘女子的朋友圈设为“仅展示最近一个月”,而这一个月,她只发了四条:一条关于郑先生死讯的转发;一张黑白照片,配以“晚安”两字(他认出,这是俄国导演塔可夫斯基处女作《伊万的童年》中的经典镜头,上校抱起女护士在壕沟上接吻);一条关于国内某诗人的诗歌转发,可见她很喜欢该诗人的诗;还有一张她自己的照片。

也不一定是她的照片,因为没有配任何文字说明。照片中是一个女人的侧脸特写,背景是一排深棕色的方格木窗子,窗子旁是土黄色的壁纸。他判断这是在一个古香古色的餐厅里,或者是茶馆,兔子应该是被人偷拍的,不过摆拍也说不定。再看那张侧脸,确实符合他对兔子的幻想,那是一个年纪尚轻、样貌可爱的女孩,梳着棕栗色的马尾辫子。更让他神往的是一种神态,一种与任何形容词都不匹配的神态,只与她的声音有关。那是一种与她美妙声音极其相配的神态。

他把手机扔在一旁,感到心慌。(有可能是)兔子的脸像金色的版画浮在他头顶,让他如临大敌。也许是想太多了,可能性到处都是,也可以说处处都无可能性。只不过所有美好的可能性从没降临到他头上过。凭什么呢?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不公平,仿佛一架金色的纺锤。他像鱼那样张着嘴,吐出泡沫。太不公平了,纺锤的尖要扎到我了,它离我的心脏只有一毫米。在入睡前几秒,他还大张着双臂,像被抛在岸上的虾一样挣扎着。

他梦到了兔子。那是一个古怪的梦,兔子站在一间餐厅里,有着深棕色浮雕木窗子和土黄色壁纸的餐厅,是照片里餐厅的延伸。兔子站着,侧着脸,和照片里的形象一样。当然,这也许不是兔子,照片可能是一种掩护,不过不要紧,他心里认为这是兔子。于是,有可能是兔子的兔子慢慢转过身,打开放在地上的一个老式电视机,里面播放着一部黑白电影:两个人在比身高,可是其中一人比另一个高出太多了,使这场比较没有意义。这一切就像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一样,沉默,阴郁。再看兔子,已经转过脸正面对着他了,可即便如此,他依旧看不清兔子的脸,仿佛有一片讨厌的迷雾在跟他作对。这时候,他发现兔子什么都没穿,那对边缘清晰的乳房随着一种诡异的节奏跳来跳去,像两颗粉色的心脏。然后,一个边角出现在他的余光中。他转过头来,瞬间大汗淋漓。那是一口棺材,深棕色的、材质极好的棺材。他急得直跺脚,可又挪不开步子。从棺材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还有音乐声。他浑身湿透了,像一个被剥了皮的洋葱。他想回头看兔子,可是怎么也回不过头来。然后,那棺材越变越大,音乐声越来越响,他突然冷静下来了,心想不过是具死尸,没什么可怕的。就在这时,一个阴险的念头蹿到他脑海,让他再一次沉浸在恐惧中。也许不是郑先生死了,而是我死了。然后他醒了过来。

他筋疲力尽,浑身湿透,不知是梦境有惯性,还是现实给的冲击,他不再觉得恐惧,只觉得愤怒。他没好气地想,为什么总轮到我呢?这下子,界限模糊了,活人与死人跨到对岸,把这里搅得乌烟瘴气。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早上八点,他起床,觉得神清气爽。他认真洗了把脸,刮了胡子,边吃早餐边回味昨晚的梦。薄如蝉翼的阳光晒在他身上,冲淡了梦境的惊悚与绝望,所以,当他慢悠悠嚼着面包的时候,心里只想着兔子粉色的乳房,有关电视机、棺材、古怪餐廳的事全被他抛之脑后了。他喝掉最后一些牛奶,把盒子压扁,扔进垃圾桶,走进卧室,挑了一件他颇为心仪的深蓝色衬衫,美滋滋地穿上,感觉良好。他想去卫生间照镜子,却被横在客厅中桌子的边角狠狠磕了一下。“他妈的!”一瞬间,毫无根据的欣喜感觉消失了,压抑的、黏糊糊的空气再度包围他,把他打回原型。然后,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脸,眼泡浮肿,皮肤粗糙,牙齿焦黄,完全不是能配得上兔子的男人形象。他歪过头,朝客厅看去,各种有用没用的东西摆得歪七扭八,所有玩意儿都是旧的,脏的,让人觉得这里很臭,一刻都不想待下去。这个房子不尽如人意,可这是他能找到性价比最高的一居室了……他把背包收拾好,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穿鞋。也许主编说得对,他应该多去写吸引人眼球的新闻报道,而不要老想着自己可怜的文化抱负。这样的话,他也许会升职,也许能挣点外快,也许能租一个稍微舒服点的房子。显见,兔子那样的女孩是不会愿意来这种房子做客的。

乘地铁时,他不自觉地幻想起来:也许该想想出路了,总在这家报社耗着,拿着几千块的工资,不受重视,难道一辈子租这种房子,一辈子找不着女朋友吗?这种想法是他未曾有过的,或是很少有过。他的思维突然跳跃起来,脸庞焕发出活力——也许可以换家报社,碰碰运气,找一个赏识自己的主编,或者换个行业干干,比如新媒体、门户网站、视频网站……不过要他选择的话,他其实不想在以上任何一个行业再就业,因为势必会遇到一个跟他不对付的上司,不是主编,就是副主编,那些人喜欢把他这种其貌不扬又不爱说话的男人当作眼中钉。要他说的话,或许根本就该自己创业,根据自己的风格和眼光经营一家新媒体,或者问问身边的朋友,愿不愿意一起做一个独立出版工作室。

他下了地铁,跟着导航找到××大厦,从正门走进去。他还在盘算这些事,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些晶莹明亮的落地窗。他找到电梯间,随着“叮——”一声响,走进一个玻璃盒子,才发现,这座大厦很像一个水晶棺材,到处都是玻璃,折射出匪夷所思的光。他上到五层,沿着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路过很多上面没有任何标志的玻璃门,这让他怀疑这些办公室到底有没有人办公,或者这是些租不出去的空房子。终于,他听到隐隐的喧哗声,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直至走到会议室门口,看到里面坐满了人。

没有兔子,或者说他没认出兔子,或者兔子根本就不长照片里那样。这是一群非常年轻的人,有十来个,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穿着时髦地让他紧张的衣服。如果不是兔子提前告知会议内容,他还以为这是一些追星族在开联谊会呢。这个会议室像是一个种植花草的玻璃房子,中间是一个U型会议桌,不大,刚好够坐下他们,而媒体则坐在紧贴里侧玻璃墙的座位上。他扫了眼那排椅子,看见几个熟面孔:一个兄弟报社的资深女记者;一个新闻网站的姑娘;一个自己从不写稿的男记者;还有一位新锐报社的副主编(他居然带了个三人团队过来)。他挨个问好,坐在不写稿的男记者身边。“今儿真热啊。”男记者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了,只得跟网站姑娘要了纸巾,擦了汗,脱掉外套。然后他看见孩子们也因为炎热纷纷脱去外套,露出奶酪似的胳膊。这时,一个穿紫色T恤、梳着两个辫子的倔强小姑娘走到角落里,刷刷两声拉下一扇落地窗的窗帘,会议室里霎时阴暗了许多。

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个男孩儿走到U型会议桌的底部,突然间,会场静谧下来,十几双眼睛一齐望向男孩儿。那是一个头发乌黑,身体轻飘飘的男孩儿,他拿着一张纸,看起来不像是要做什么工作汇报,而是在欣赏一份节目单。总之,他不像是公司里能担任会议开场发言的重要职员,倒像是学生会里负责调节气氛的混小子。这时,有一个矮胖的姑娘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记者席旁,把一沓纸交给离她最近的记者。这些纸在记者席上分发开来。他拿到手时,发现这是一个彩色的小册子,封面是郑先生的形象照,里面是满满两页诗体化的文字。男孩儿开始说话了,或者不如说他开始朗诵了,而他读的正是册子上的文字。男孩儿的语气十分平淡,甚至可以说是冷淡,仿佛宣告郑先生的死亡、朗读郑先生的生平、缅怀郑先生的成就这些事与他没丝毫关系,他的工作只是把它们读出来,也就是说他是一个传递者,一个中介,一个过渡空间。男孩以一种平缓得仿佛柏油大马路似的语气读完了郑先生的生平,像一个幽灵一样飘下去,隐退到同事中间。这时,不知谁带的头,竟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然后,那个发小册子的胖女孩开始耐心地讲述关于这个册子的一切,用多少开的纸,怎样印刷,有多少份,文字的运用有着怎样的考量,照片清晰度给她带来的困扰,追悼会时这些册子将如何分发……显见,她与高个儿男孩是一伙儿的,他们属于“送别郑先生”小分队的“纪念小册子”部门成员,那些文字很有可能是男孩儿写的,而这个女孩儿负责其他一切事宜。他突然对男孩儿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当然是因为男孩儿写出了“郑先生生平”。然而,在男孩儿朗读时,他跟着读了一遍册子上的文字,女孩儿讲述的时候,他又读了一遍,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那些文字基本上在讲述这些事情:郑先生,70后,生于工人家庭,某音乐学院毕业,某唱片公司实习,因某首歌曲被某歌手看重,成立××公司,然后就是冗长的荣誉和成就,最后是缅怀,一些煽情的文字,老套的应付活人的把戏。郑先生,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有趣,工人家庭出生,这倒是个新鲜说法,与网上的所有版本都不同。可生平介绍写得极为简练,躲躲闪闪,仿佛生怕别人窥探到郑先生的私生活似的。一位已故去的人还能有什么私生活呢?他郁闷地把手掌压在册子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隐匿在人群中的男孩儿。他真想此刻就走到男孩儿身边,把他揪出会议室,好好盘问他一下。起码要说明这些生平信息的来源吧,要把掌握的信息分享给记者,好让记者有内容可报道。因为毋庸置疑,记者也是人,无法凭空瞎编出佛经一般的真理,而死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谈,没必要再玄乎其玄地为其遮掩,我们这些活人,现在正因某些人要保护死者的隐私而饱受煎熬呢——他感到愤怒,不知是天气太热的原因,还是胖女孩在那里支支吾吾个没完,或者是他不太喜欢身边这个吊儿郎当的男记者,要不就是他总觉得,兔子在耍他。

胖女孩终于讲完了,坐到眼镜男孩儿旁边,两人立刻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一定有一腿,他没好气地想,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小鸳鸯。会场沉默了五秒,这时,男记者向他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其中含着深切的讽刺。这正合他意,说实话,他也觉得眼前的一切十分滑稽可笑。然后,那个拉窗帘的倔强小姑娘站起来了。她显见是个小領导,有几个梳短发的女孩子挺怕她,因为她刚站起来时,那几个女孩儿就像埋土豆一样把自己深深埋在地底下了。倔强姑娘站在刚才两位发言人站的位置,他才发觉她长得挺好看,有一种无所顾忌的坚毅之美。她开始说话了,用一种尖锐、干脆、不给人留余地的语气。

他觉得恍惚,仿佛置身一片浑沌模糊的光圈中,声音是从云层传来的,而不是从那个有血有肉、心脏跳动、皮肤润泽的人体中传来。其实那女孩儿说话很有条理性,她在说追悼会的前期准备工作,追悼会当天的布置和人员安排,追悼会之后的善后工作。她把这些内容拆开,明确到每一项工作,再把这些工作拆开,明确到每一个细节。她提到现场的音乐,灯光,物料,饮品,这给他造成了错觉,仿佛他在开一个文化活动的企划会,而不是一个送别死人的策划会。“他们真要把追悼会开成演唱会?”男记者戏谑地在他耳边说。“殡仪馆能答应吗?”他不解。“嗨,这世道,有钱什么不行,操。”男记者回。两人陷入沉默,继续听倔强姑娘安排工作。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公关公司,承包了郑先生的葬礼业务。这是一个极其年轻有活力的团队,操着满口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说着一些在他看来根本是天方夜谭的公关手段。他不知道这个团队准备插手这件事到什么地步,或许他们还会出新闻通稿,以一种新鲜、灵活、绝不会出错的方式撰写郑先生的死亡。这些年轻人,总是不把死亡当回事的。这时,男记者再次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看,那妞儿还不赖。”他当然知道那妞儿指的是哪妞儿,可是在这片云里雾里的气氛中,他却想到另一件事:那不赖的妞儿会是兔子吗?现在,她轻轻晃动身子,右手在桌面上打着节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可是她的声音仍然是冷静的,克制的,没有任何急于结束会议的意思。不对,那不是兔子,声音不像。这时,一个看起来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姑娘突然说道:

“想什么呢?500个花圈,那个厅才多大,哪儿放得下这么多啊?”

另一个戴着眼睛,皮肤苍白的女孩儿马上接道:“可不可以把几个名字合在一个花圈上啊?不过需要去跟每个送花圈的人核对。”

“现在来不及了,去和殡仪馆沟通吧,最好把花圈都放下。”长得不赖的紫衣服妞儿说。

然后,话题又被扯向别处,花圈的问题悬而未决,但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仿佛这些问题都不算问题。于是,有些人开始议论起签到台来。

“签到台旁边的桌子上要不要放酒?”有人问。

年龄最大的姑娘马上来了兴致,他注意到这姑娘声音沙哑,煞是动听,应该是常年吸烟所致:“要!要!郑先生最爱喝酒,他的朋友们也都爱喝酒。”

“可是朋友们爱喝酒,也不一定想在死去的郑先生身边喝酒啊。”负责小册子的胖女孩扭扭捏捏地发表意见。

“你不懂,爱喝酒的人在哪儿都要喝酒的。”声音沙哑的姑娘说道。

很快,酒精的问题过去了,接下来是音乐的问题,这个问题没谈几分钟,又切换到现场直播的问题。紫衣服姑娘问新锐报社的副主编需要几个机位,副主编咕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楚,然后这个问题很快就过去了。接下来是七嘴八舌的讨论环节,年轻人们以一种罕见的热情,提出话题,却并不期待被解答。重要的是说出来,而不是被关注。他不知道是谁大喊了一声:“郑先生不喝酒啊!”他觉得乱套了,比其他任何他听说过的、课本上看到的、老人口里讲的混乱场面都要乱。更奇怪的是,他们这些傻头傻脑的记者,被邀请过来,像几根大葱似的坐在这里,听这一场关于酒、死亡、艺术、金钱的争论,有什么意义呢?

有几个记者离席了。男记者对他使了个眼神,大摇大摆走到不赖的紫衣服姑娘身边,说了两句话,姑娘拿出手机,两人加了微信,然后男记者径直朝门口走去。这期间讨论没有停,稀奇古怪的问题层出不穷,网站姑娘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对他笑了一下,也离开了。他才发现这个姑娘皮肤真是白皙,像奶油一样。他感到一阵晕眩,也想离开,却站不起身。那是一种极其糟糕的感觉,仿佛在听一场与他无关的审判。

会议结束时,已是下午两点,记者席上只剩下他和新锐报社团队。年轻人们慌慌张张整理包,有说有笑,蝗虫一样飞离了会议室。紫衣服姑娘在新锐报社副主编身边说着什么,两人一副长谈不走的架势。可他决定等,必须要跟那姑娘说上几句。他用目光搜索,却没看见写生平的高个男孩。算了,我已经不需要知道那些了,他无奈地想。然后,昨晚那种可恶的孤独感觉又来了,黑色的泉水再次弥漫在他身边。这时,姑娘与主编说完话,面无表情地朝门口走去,他连忙站起身,拦住姑娘。

“你好,我是××报社的记者许恒。”

姑娘站住了,以一种轻蔑的眼光打量他。

“兔子今天来了吗?”他还是决定先问这个问题。

“她今天有事没来。”姑娘说完这话,摆出继续往前走的架势。他再一次拦住姑娘。可惜,他有点着急了,用手攥住了姑娘的胳膊,柔滑的触感在他手心蔓延,使他心神荡漾。没想到,这姑娘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一下子跳起来,挣脱他的手,皱着眉头瞪着他。

他觉得必须要再问些什么,可是实在没什么可问的。到底什么才是事情的源头呢?一股绵延不绝的水向他袭来,洇湿了他的鞋。他用余光看到新锐报社的团队在整理会议记录。他们可真认真,他想。然后,他再也找不出話题可聊了,姑娘的形象在他瞳孔中越来越小,而他仍旧站立在这模糊不堪的光圈中。

“郑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

长得不赖的紫衣服小妞儿站住了,回身看他,脸上冷漠的神韵消失了大半。这挺神奇,也许是光的缘故,她的五官在阴暗处能发挥热情的魅力,而在光明中却像一片单薄的冰。

“癌症。”姑娘说。然后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已经一年了,本来都好转了,可是突然就死了。”

这是一个阴谋。

他回到家,打开电脑,在空白文档上恶狠狠地敲下这句话。然后,他两手交叉枕在头部,眯缝着眼睛看着莹白的屏幕,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到底要不要用这句话作为新闻稿的开头呢?这是一句定性的话,意味着接下来内容的危险性,而他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是失业,失去朋友,斩断即将到来的爱情。更糟糕的是永远被排挤在外,成为一个孤独冰冷得像尸体一样的边缘人。所有人都在营造阴谋,死亡是破绽,所以他们的慌张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们以阴谋的方式操办葬礼,阴谋将会更加完满。他的耳边充溢着越来越响亮的嗡嗡声,仿佛两块金属在摩擦。他停下写作,使劲用手按着脑袋,希望把那个臆想的装修队赶走。如果我们顺藤摸瓜,把伪装的面具撕开,阴谋将不攻自破。可是,阴谋到底是什么呢?阴谋是……他不知道阴谋是什么,不过没关系,他只需要把这些写出来,自有人明白。首先,写出来,不能拿给宋总或主编看,而是直接辞职,找一家新媒体,或者干脆趁这机会自己做一个公众号。明天的这个时候,这篇文章将会满天飞。可是,兔子……他想起从未谋面的兔子,还有善良沉默的张旸……他紧咬牙关,狠攥拳头,强忍怒火,飞快把那几行字删掉,拔掉电脑电源,栽倒在沙发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起身去厨房,从冰箱拿出一个洋白菜,一小块猪肉,再把大米倒进焖饭锅,加入水,按下开始键。他打开窗子,边听着孩子们放学回来的吵闹声,边切菜,切肉,切葱姜。他开油烟机,开火,做出一盘肉炒洋白菜,就着米饭,大口吃了起来。余晖照进窗子,橙黄色的光束印在桌上,像一簇细软的流沙。他又想到张旸,想到宋总,还有宋总公司里那些欢天喜地的员工,这次他没有想兔子。

他吃完饭,刷了碗,洗完澡,早早地上了床。平躺良久,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十分乏累,精神却亢奋得很,于是他预感到,今晚会是无眠之夜,或是多梦之夜。失眠和做梦归根结底都是想象力的衰退,在某一时刻,现实的色彩减淡,饱受折磨的人们在时间的钢索上行走,寻找睡眠的入口……他朦朦胧胧地思考……突然,手机响了,是兔子给他发的微信:“许恒,明天见。”

他使了好大的力气才清醒过来,发现兔子并没有给他发微信,他只是在做梦。

他再次陷入晕眩的绝地,在如梦似幻的失眠之夜,他收到了张旸的微信:“许恒,明早八点殡仪馆见。”他急坏了,使劲晃动身子,呜咽着,想要清醒过来。他自以为醒了,按亮手机,看到张旸并没有给他发微信,就像刚才一样,一切又是一场梦。他放松下来,警告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一种隐隐的担忧正从脚底蔓延,好像一丛疯狂生长的荆棘。他的心如坠迷雾之谷,让他再也无法从七零八落的原材料中拼凑出真相的模样了。

他放弃了,然后彻底清醒过来,打开手机,看到时间显示23:00,张旸和兔子都给他发了微信,文字一样:

许恒,明早殡仪馆见。

4

早上六点,他走出家门,走上空旷的街道,路过一个个大门紧闭的店铺,看见几缕嫩黄的光正从东边伸展开来。他钻进地铁,在哈欠连天的乘务员的注视下过安检,等来一辆乘客稀少的列车,走进去坐下。一个小时后,他倒了一次车,人逐渐多起来。坐了两站,到了一个交通枢纽,很多人下车,只剩下五六个人了。不知为什么,离目的地越近,他越紧张,甚至觉得旁人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怪异。在停滞的凝视中,他想象了这样一出场景:他是改造火葬场的工程师,此次前往为了给这项改造工程画图纸。

他下了车,站在一根柱子旁研究地图(他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的殡仪馆,有些讽刺,好像因为他是一个不得志的中年男人,连死亡都没他参与的份儿似的)。他觉得地形有点奇怪,这里有很多追悼会礼厅,但是通向每个厅的道路不一样,有些甚至大相径庭。为了避免出错,他问站在出口处的一个乘务员姑娘,请问梅厅怎么走?姑娘皱起眉头,思索了好一阵子,也说不出一句话,这让他有些尴尬。突然,姑娘恍然大悟,嗓门嘹亮地说道,啊,你要去殡仪馆对吧,A口出一直走,左转再右转就到了。

他决定出去再问问路人。出了A口,他发现面前只有一条路,只得往前走。这条路上没有行人,连车都很少,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城市西边的气温确实较低,他觉得有些凉,后悔没穿件外套来。街道很干净,路两边栽满杨树和矮木丛,巨大的树荫遮住路面,挡住了阳光——这也是阴凉的原因之一。他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朝他走来,他决定问问路,可是等男人走到他身边,他又放弃了,最终决定还是照姑娘说的碰碰运气。他走到第一个路口,发现这里有两个选择,要么左拐进一条宽敞的大路,要么沿着街道朝远方模糊的山影前进,而右边的大马路,中间立着白色栏杆,并没有缺口可以右转。

他左拐进宽阔的大路,走在道路右旁的人行道上。他走的这一侧没有树,只有一面灰色的外墙,而他对面那条路上栽满了矮小树木。那些树长得有些斜,像是一根根绿色倒刺,而他走的这一侧,虽然没有树荫覆盖,仍然感受不到阳光——就是这种阴冷感觉,仿佛无数根隐形的针。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条大路上依然一个人都没有,这只能说明两点:要么参加追悼会的人都已经到了,或者都没来;要么这条路是错的。他掏出手机,准备给张旸打个电话,就在这时,他看见前面百米处有一个入口,于是把手机重新放回兜里。从这个入口拐进去,首先看到一个深灰色顶子、红柱子的亭子,他想不出这亭子有什么用处,因为这里很凉爽,不需要亭子来纳凉,况且也没人会想在这里歇脚。他沿着唯一一条路往左走,看到了小池塘,小假山,另一个小亭子,这些东西看起来跟那个红亭子是一样的功效,是为了缓解这里的阴郁气氛的。在他的右侧,坐着几个古香古色的房子,也许是办公室。可是他也没在这附近看到任何人。一辆黑色轿车从他右边驶过,前往不知通向何处的前方,消失在一座仿古建筑后面。黑车把他的视线往远处拉,让他看见了那块指路牌。要不是这块牌上写着“梅厅”,他真的以为自己走错了——他举起一只手,像赶苍蝇一样把无形的想法赶走。现在,他要做的是找到梅厅,参加追悼会,再找到张旸……接下来的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他走到一片空地上,看见一个方方正正的房子,前面零星摆了几个花圈,十来个人聚集在门口,上面挂一横幅,写着:沉痛悼念××先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死了,正准备开追悼会呢。他快速走过这处礼厅,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看向门口的人群。他们多穿黑色的衣服,为了配合沉重的气氛,有人还戴了黑帽子。死者生前的人缘估计不好,在关于他的最后一场盛会中,居然才来了这么点人。他摇摇头,表示惋惜,继续往前走,这才看见了那个比这间礼厅宏伟得多的建筑,是一座二层楼,蓝绿色的砖瓦铺成顶子,两层楼中间砌着白色的石头栏杆,看起来十分庄严。让他惊讶的是——尽管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这座建筑前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与前一个礼厅的凄凉景象形成鲜明对比。他敢肯定,这是梅厅,郑先生的遗体此刻正放在这座美妙的建筑里,就像舍利子安放在佛塔。

他一下就看见了昨天那个倔强小姑娘,穿了件藏蓝色的连衣裙,头发高高盘起,神情机警得像一只小羚羊。这姑娘站在两张拼在一起的、铺着白桌布的长桌后面,桌子上放着一束巨大的捧花,以白色和浅粉色为主,花旁边是那对纪念册小鸳鸯,正全心全力为来宾分发纪念册。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觉得这景象颇赏心悦目。那个倔强姑娘掌管着三个红底儿贴金签到薄,每当一位来宾走上前,她会警觉地扫他/她一眼,仿佛在迅速分门别类似的,立刻选出其中一个签到薄,要求其在上面签字。他不明白她拣选签到薄的原则,或许她是按职务分类的,或许是按重要程度,或许是她自有想法。他不禁有些好奇她会把他放在哪个签到簿里。就在这时,倔强姑娘看见他了,面无表情地对他打了个手势,让他过去。没想到姑娘从桌子下面掏出另一個由两张纸组成的简易签到簿,他有些失落,但还是在媒体签到簿上签了字。然后姑娘要给他车马费,他拒绝了。姑娘盯了他三秒钟,没再坚持。他却有些不尽兴,问道:

“兔子在吗?”

“兔子今天可有得忙了,满场飞呢,我也找不着她,你碰碰运气吧。”姑娘不抬头,一个劲摆弄一团塑料白花。

“哦?兔子负责什么?”

“场务。”

“具体呢?”

这时,一个穿黑色大衣,留着长长白胡子的老人在一位妙龄少女的搀扶下前来签到,这姑娘毫不犹豫选中最浮夸的签到薄,打开第一页,要求老人签字。期间,他一直看着姑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你为什么老盯着兔子呢?”老人和少女离开了,姑娘以一种挑衅的语气问他。

“好奇嘛。”他随口答了一句,觉得挺没意思的,拿了一朵白花别在胸前,走了。

与其说是他闯进这道密不透风的人墙,不如说是这个状如堡垒的人群把他吸进去的。前一秒,他还在小心翼翼地抬脚,举手,像试探洗澡水会不会太烫那样一点点把自己融入其中,而后一秒,他就已经成为人群的组成部分了。这就像一滴清水融进满池的墨汁,只是一瞬间,便再也找不到那颗水滴的芳踪了。这些人真是千奇百怪,各有特色。你分不清他们是哪一类人,似乎各类人都有一些,仿佛是什么奇怪的人类学大杂烩。人们拿着酒,香槟,或者啤酒(看来那个声音沙哑姑娘的意见被采纳了),都在跟另一些人谈话。可是他探头探脑了半天,也没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摆放酒水的摊位。他想往门口挪一挪,找找认识的人,可刚离开这一些人的束缚,马上又被另一些人禁锢住了。有三个姑娘站在他前面,都没化妆,皮肤粗糙,穿着性感的深色长裙,在聊一件她们都曾参与的事。其中一个姑娘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他。另一个姑娘马上接话:我虽然跟他吃过一次饭,但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最漂亮的那个姑娘总结:问题不是他在不在场,而是事情怎么解决……他听不懂这三人说的绕口令。他的右侧,站着一位高个的外国姑娘和一个矮小的中国男人,两人在耳语,好像他们正在参加某人的婚礼,而不是葬礼。他左边是两个艺术家模样的男人,正在谈论绘画市场——这又是一桩他听不懂的买卖。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这是导致他感到别扭的根源——所有人都没穿葬礼该穿的衣服。出于尊重,没人穿过于鲜艳的服饰,但也没人穿全黑的衣服,多数人穿褐色、灰色、深蓝色。仿佛这不是一场葬礼,而是一个慈善酒会。突然,他发现自己的着装也不那么合乎时宜。他穿了一件蓝白条纹T恤,棕色的裤子,这完全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似乎想都没想,就放弃了葬礼的意义,穿了一身最适合社交的衣服前来。说到社交,他确实看到几个年轻人像蚊子一样穿插进并不怎么密实的人群,他们容光焕发,充满活力,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到处分发名片。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不一会儿,每个人手里和兜里都塞满了名片,有旅游公司,有保险公司,有推销自己的自媒体写手,还有在各种艺术领域初显头角的新人……这弄得他心里痒痒的。有一个帅气的小伙子最走运,或许是他的社交手段实在高超,因为他参与这场盛会没一会儿,就已经站到那个白须老人身边了(老人肯定是个重要人物)——这时,他把手插进裤兜,玩弄着兜里的名片,思索要不要学习那个小伙子,给自己的再就业制造机会。突然,一阵嘈杂声从梅厅广场的入口处响起,人们停止谈天,向事发地点看去。他趁着人群凝固的当儿,向梅厅大门移动,走上台阶,站在一排花圈面前,这里人不多,又因为地势高,可以把全场看个大概。他惊讶地看到,有十来个年轻人举着条幅站在广场入口处,表情激愤,大喊着:郑先生一路走好!他才明白,这是郑先生的粉丝团,并且看那个倔强姑娘紧张地冲过去的模样,这绝对不在计划内。粉丝团的示威活动没有坚持多久,便被公关公司的人劝走了。闹剧停止,一切恢复如常,人们又开始开怀畅饮,谈天说地了。

“啧,真有意思,你不喝点?”昨天同他一起开会的那位从不写稿的男记者突然冒出来,对他说。

“不了。”他才看见了酒水摊位,离人群较远,是签到桌的缩小版。那里不仅有香槟、啤酒、果汁、水,还有咖啡机,还有看不清具体模样的小蛋糕,还有成堆摆放的水果。

“为什么不喝?”男记者呷了口啤酒。“人生嘛,及时行乐。”

他看着男记者那张满脸淫欲的脸,恨不得揍男记者一拳。

“我不认为这种场合适合娱乐。”他尝试着压抑怒火。

“孩子啊……”男记者凑近他,“凡事不要较真,婚礼还是葬礼,本质上没有区别。有人为了结婚哭泣,有人为了死亡欢呼。这个世界就是一口大棺材嘛……”

说什么棺材呢?他在心里愤愤不平地抱怨着。因为这让他想起另一口棺材,梦中的棺材。他才发现,有些事情不是消失了,而是暂时隐身了。他开始原地溜达,左顾右盼,妄图在这邪教集会一样的人群中找到老朋友的身影。男记者还在旁边没话找话聊,一会说到纸媒行业不景气,一会说到丧葬一条龙服务,甚至盘点起他参加过的豪华葬礼。幸好这时走来一个男人,是男记者的熟人,两人寒暄一番,男记者把男人介绍给他,原来这是负责郑先生法务工作的事务所的一名律师。律师热情地与他握手,表示出对记者的尊敬。这时,男记者突然说道:“许恒不仅是××报社的特派记者,更是郑先生的老熟人,郑先生对他有知遇之恩呢。”

“哦?那可太厉害了。不过出了这样悲惨的事,您一定很难过吧。”律师同情地说道。

他觉得有些尴尬,“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只能这样敷衍道。

“郑先生死前受了很大罪,真可怜。”律师摇摇头。“整整一年,躺在医院里,任凭肿瘤长大,什么都做不了。”那么说,这又是一个号称知道郑先生死因的人?或许他还会编出什么新鲜段子来。“郑先生是怎么死的?”他决定单刀直入。“癌症啊,你不知道吗?”律师表示惊讶。“鼻子里长了个瘤子,最后扩散了。”律师做出惋惜的样子,把手插进裤兜。“一年?”他决定抓住这个时间点。“对,一年,刚诊断出癌症时,郑先生就写了遗嘱,去世前两个月,我还去过医院……”律师的声音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僵硬,因为他发觉面前的这位据说与郑先生相熟的记者脑筋不大正常:此人正呈现出一副惊恐的样子,使劲握着他的手。律师想把手抽出来,不仅因为疼,还因为他是律师,说話讲究证据,此刻他很想从裤兜里掏出证据给对方看。也许是记者识破了律师的用心,把汗涔涔的手松开了,好让律师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律师打开手机相册,调出一张照片,递给面前的两人看。毫无疑问,是郑先生,正穿着病号服,坐在医院的床上写书法。说是郑先生,是因为我们十分信任这位律师,他不过是个打工的,没有任何撒谎的动机。说不是郑先生,是因为照片中人物的脸部因恶性肿瘤变了形,让人无法辨认。总之,这是一张即是郑先生又不是郑先生的照片。

或许是“郑先生”脸上那些红得发紫的肿块让他难受,使他不得不抬起头,看着蓝天缓一缓。就在这时,他看见张旸了——只是眼光轻轻一闪,便捕捉到了那熟悉的身姿。张旸正站在酒水摊旁边,像是大管家一样穿着黑色西装,背着手,欣慰地望着因社交而熠熠生辉的人群。他来不及与男记者和律师告别,急忙跳进人海。夺目的海洋顷刻间融化了他,或者说吸纳了他。他被浪潮弄晕了头,只得凭知觉在其中探索。他被一些小浪花拱到了那位圣贤老者身边,小帅哥依然在滔滔不绝,他还没来得及听清他们说什么,立刻又被一股大浪送到另一处蛮荒海域了。他随着惯性继续漂流,或许是随着时间。总之,他全凭生而为人的最初灵感在这其中徜徉,直至看见了海岸——那个酒水摊。他冲破海水的阻隔,到达岸堤,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张旸看见他,犹豫了一下,起开一瓶啤酒,递给他,他摇摇头,表示拒绝。他发现这个摊位上内容可真不少,蛋糕就有十来种,还有一些小汉堡,小热狗,俨然是高档酒会的冷食规格,而那个主张供应酒的声音沙哑的姑娘正站在摊位后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他才发现这姑娘虽然长得不好看,但颇有味道,像是一片耀眼的、让人感到枯燥的沙漠。随后,他谴责自己,为什么老要盯着年轻姑娘看呢,为什么总是把念头放在姑娘的胸脯上呢,在這种场合,尤其这种场合。

他问张旸:“郑先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张旸说:“癌症啊。”那样子好像他问的是一个人尽皆知的蠢问题。

“宋总为什么说是猝死?”他继续问。“那网上为什么有人说是车祸,为什么有人说是艾滋病,为什么有人说是食物中毒,为什么有人说是自杀……”

“兄弟……”张旸打断他的话,不停用手按摩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得了癌症就不能猝死吗?就不能得艾滋病吗?就不能食物中毒吗?就不能自杀吗?这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他觉得自己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一个人死了,所有人都在悼念他,可是我们却连死因都他妈的不知道!”

“放轻松,放轻松,不管怎样,他都已经死了,我倒觉得死因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东西呢。”

他觉得眼花缭乱,金属般的嗡嗡声又在耳边响起了,确实,张旸说得对,或许这件事情根本没有意义。

“兔子在哪儿?”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们见过了。”

“哪个?”

“我说不好,不知道你都见过些什么人,不过你们肯定见过了。”

他见过哪些姑娘呢?昨天,在会上,他确实见过很多姑娘,可是大多数他都没仔细看,或许兔子就是被他忽略的姑娘们中的一个。而他交流过的姑娘们,他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胖姑娘、倔强姑娘、声音沙哑的姑娘,都是他心里巧妙的符合,而不是现实的图景。或许兔子是她们中的一个,或许兔子就是那个倔强姑娘。可是这姑娘的嗓音和兔子不一样。不过这不是证据,不是否认她就是兔子的理由,也许兔子喜欢变声讲电话,她在电话里是一种声音模样,在现实中是另一种外观模样,这完全不冲突,问题在于他不愿承认她就是兔子。可是话说回来,他是想要一个叫兔子的姑娘,还是想要那晚和他通电话的姑娘,还是想要照片上的姑娘,还是想要张旸所承认的兔子姑娘呢?

“别想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参加完这场追悼会,回家乖乖写新闻稿,然后把这一切都忘掉。”张旸说。

一阵刺耳的声音传来,众人捂住耳朵,纷纷朝梅厅门口望去。他被人群挡着,看不见那里发生了什么,负责签到的倔强姑娘像一只小喜鹊一样朝门口飞奔去,瞬间便湮没在茫茫人海中了。他才发现,梅厅广场的四个角落里坐着四个音箱,此刻正发出隆隆的响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音箱中扩散开来:“嗯嗯……啊……伊……呀……”好像在做什么声音实验,人们只得抱起胳膊,等待。声音实验完毕,男人简单介绍了下自己(竟然是宋总),便开始念小册子上的文字。没错,就是那个高个男孩儿写的糊弄人的小文章,此刻那男孩儿与他的女友笔直地站在签到台后,像两棵稚嫩的松树。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那篇平平无奇的文章,在宋总夸张语气的渲染下,或许是在人群的烘托中,或许是在殡仪馆阴冷空气的刺激下,显得格外动人。他看见人群中,有些女人开始抹眼泪,另一些人也是唉声叹气,捶胸顿足。“郑先生,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是音乐的领路人,是值得尊重的老师,是和蔼,可亲的,丈夫,儿子!……”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胳膊,然后,一切流动起来了,他被那只手牵引着向前走。宋总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详的吉他曲。他被那只手拽着往前走,跟着人群,缓缓涌向前方。离门口越近,声音越不纯粹,之前只有沉重的吉他乐声,现在还夹杂了哭声,鞋跟磕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声音,玻璃酒瓶碰撞的声音,还有某人不停说着“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的声音。实际上,他对时间的把握不准确,他以为等这些人都进去要很长时间,其实人们进入的速度就像海绵恢复形状的速度,十分流畅,匀速行进,值得期待。他这一排只有三个人,张旸,他,声音沙哑的姑娘,姑娘身上的香水味儿时不时飘进他的鼻孔,让他心神荡漾。兔子啊,也许这个姑娘是兔子?

门口的走廊上摆了两排花圈,每个花圈上有四个名字,再往里走,正面是一幅巨大的郑先生的照片,就是网上那张形象照,两旁是两个回廊模样的地方,装满了花圈。他想到昨天开会时,说有500人给郑先生送花圈,不知这些花圈摆下了没?他走到照片跟前,与郑先生面对面。一束黄光从照片顶部打下来,使得画中的背景呈现墨绿色,郑先生——我们的主角,正微笑着端坐在一把老板椅上,看着镜头,可是如果我们忘掉假想的拍摄场面的话,郑先生其实是在看着你,或者他,或者一切。在所有相关事件的催促与催化下,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郑先生在平静地凝视着这个世界。

他随着张旸通过左边的回廊进入梅厅内部。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厅,气氛庄严肃穆。人们自动组成四人一排,屏息凝神,等待主持人发号施令。他看见大厅里摆满了花圈,中央的墙壁上,缩小版的郑先生仍然安静地注视着一切。有一行人佝偻着身子站在大厅左侧——他们是唯一符合丧葬服饰规格的人,无一例外穿着黑色套装。他们是死者的亲属,个个悲伤、疲倦,因为他们不得不站在那里,不仅要面对郑先生缩了水的遗体,还要接受成百上千份祝福——这可不是份简单的差事。人们列着队伍,向郑先生献花,鞠躬,围绕遗体一圈,安慰家属,然后便从家属旁的一个小门出去了。队列行进得很快,他走进大厅时还人潮拥挤呢,不到十分钟,就只剩下两列队伍了。他看见地板上散落着乌黑的鞋印、空啤酒瓶、变了形的塑料白花、揉成一团的废纸……终于轮到他这一排了,他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仿佛大厅里的空气都被前面的人用尽了,他们作为此次葬礼的尾声,只得享受缺氧的待遇。首先看到的是花,认不出是什么花,也许是康乃馨,有纯白色,粉白色,橙粉色,紫粉色,像是蛋糕的奶油花边。他觉得这些花儿好像在掩饰什么。他因为饱受耳边嗡嗡声的苦恼,只见主持人嘴动,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张旸拉了一下他,他只好跟着张旸一起,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然后,他们向右转,姑娘在最前,他在中间,张旸在最后,朝着棺材走去,而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跑。他控制不住地发抖,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因为他想到了梦中的棺材,想到了赤裸的兔子,粉色的心脏,地狱的歌声,还想到了肉体与精神的关系:贮藏精神的血肉之躯已经罢工了,可不意味着精神不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也许郑先生的精神正停留在这个房间里,附着在照片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在嘲笑我们呢。

为什么还要勉强支撑在这里,配合这出不知给谁看的滑稽戏,把死亡公之于众,从而获得廉价的自我安慰呢?为什么不跑呢?管他什么新闻报道,让兔子和张旸都见鬼去吧,抹杀掉那双发抖的眼睛,回到自己的安乐窝,假装这一切未曾发生,这样他就可以继续愚蠢地生活下去了。

他看到了郑先生的脸,那张脸挺好看的。不是说五官好看,因为不管化妆师运用了怎样出神入化的技巧,都难掩那张脸已经变形的事实。也许律师说得对,郑先生是在脸部的某处长了瘤子,使得嘴唇变得干扁,鼻子使劲歪向一边,另一边的颧骨也塌陷了,粉底填补了沟壑,让脸部的变形看起来没那么狰狞,倒像是一个捏坏了的泥娃娃。他说的好看是指整体的好看,有很多花朵包裹住头部,让人产生那张脸好像是花朵的组成部分的错觉。并且,脸的颜色(显见是化妆品的功劳)与洁白的花朵相近,乍一看两者好像在交相呼应。新鲜的花朵簇擁住郑先生瘦弱的、没有丝毫血液流动的躯体,就像礼盒中的碎纸屑极力掩盖住礼物、以期争取时间一样。如果把脑海中关于病痛、扭曲、死亡等等印象摒弃,这确实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还有一件事十分重要。他仔细辨认(排除了五官变形的结果,或者其他说不清楚的原因),躺在这里的郑先生,确实跟视频中的、形象照上的、他脑海中的那几个郑先生不是一个人。

他跟随声音沙哑的姑娘离开郑先生,走向家属。一位脸色焦黄的中年女人站在第一位,他想这一定是郑先生的妻子,然后伸出手,说了声节哀。女人看见他,有一丝惊讶,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接受了他的好意。下一位是个戴眼睛的男人,比女人看起来稍小一些,也许是郑先生的兄弟吧,二人重复了一遍刚才他与女人做的那一套流程,然后他转向下一位……他的脑海里翻腾着一些没有意义的念头:不管郑先生是谁,长什么样,死因是什么,某人都已经死了。权当“郑先生”是个符号吧。再过一会儿,那肉体就要被丢进火焰中了。尽管现在看来,他还与我们无异,但过一段时间——这时间可长可短,没有参照物,甚至可以说这段时间根本就是虚无的。然而那脆弱的肉体,不堪一击到连虚无的时间都承受不了——他就要彻底与我们分别了。

他们三人通过小门离开大厅,走过一个狭窄的过道,来到梅厅广场,那里依然聚满了人。他看见很多个同行,簇拥在一些穿着讲究的人身边,伺机采访。他们其中多数端着相机,喜气洋洋的,仿佛这场盛会刚刚开始。

他跟着张旸和声音沙哑的姑娘走到酒水摊位,那里站着一众人,大约有五六个,手里拿着香槟或啤酒,脸上堆着微笑,在谈什么。所有人都很轻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仿佛刚才是一场集体死刑,现在,刑罚结束了,每个人都回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中去了,只有他还不知悔改地思考着。思考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使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格格不入。他还想到另一些重要的事,跟主编谈谈选题,跟宋总谈谈新闻稿的尺度,或者,他还要写这个稿件吗?或者,以什么方式写呢?他总觉得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也许他应该辞职,去创业,去追求一个不管是叫兔子、还是叫松鼠、还是叫蛇的姑娘。应该抓住点什么,再破坏什么。然后,他看清了那群人,有宋总、主编、穿深蓝色连衣裙的倔强姑娘、还有几个宋总公司里的员工。有个姑娘站在倔强姑娘的身边,他觉得很眼熟,想了一会儿,发现是以绕口令的方式谈论某事的三个姑娘中的一个,最漂亮的那个。这姑娘身上有种让他恐惧的东西,就像鲜红的心脏和乳房,但同样也让他着迷。这时,宋总看到他,冲主编笑笑,以一种不怀好意的口气说道:

“你这个员工不错啊,听说是郑先生介绍来的?”

可是他还在想,那个姑娘是谁?为什么如此迷人,就像塔可夫斯基电影中漂亮的女护士一样。他要去追求她吗?他要不要砸掉电脑,从此封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呢?

“是不错,郑先生也确实是介绍人,不过我们决定聘他并不是因为郑先生的名望,而是肯定他的实力和潜力啊。”主编有礼貌地微笑,并作答。

可是他想到了另外的事,为什么要把一具身体烧掉呢?为什么要把一具除了不会说话不会行动以外,与我们一般无异的身体销毁呢?他们想掩埋什么呢?他们为什么要把不需要的东西统统丢到火里,好像火焰是死神的唾液似的。

这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话,也许是那个长得不赖的倔强姑娘,也许是这个颇有味道的声音沙哑的姑娘,要不就是宋总的某个员工,而他的眼前全是雾气,看不清现实,无法区分说话的到底是哪个。“许恒,你看,这就是你要找的兔子。”就是这么一句话,可兔子到底是谁呢?是那个像心脏和乳房一样迷人的姑娘吗?按张旸的话说,是他见过的一个姑娘,还没有被火焰湮没的,灵动的肉体。兔子姑娘,她因为矫健的躯体,灵巧的四肢,不会被人像礼物一样摆在花海中央,等待着腐烂,或者化为灰烬的命运。

他觉得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那些吵杂的谈笑声也变成了遥远的天堂之声。他又听到一句话:“我在市区定好了饭馆,一起吃饭吧。”于是下意识地向着他以为的出口走去。他想跟上张旸,跟上兔子,可是迷雾笼罩着他,让他费尽力气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他默默地在迷雾森林里行走,只觉得后面有人呼唤他,可是他无法回头。他在一个完全对称的、超脱于时间之外的永恒梦境中行走,直至把朋友们完全甩在身后。他固执地朝地铁站走去,不停默念着一句话:

我知道那个阴谋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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