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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村庄(上)

2020-11-23薛喜君

北方文学 2020年28期
关键词:老太

薛喜君

1

正月初五傍晚,望儿狼吞虎咽地吃了五个猪肉酸菜馅饺子,偷偷地越过院墙,从刘绍全家跑出来。它一路狂奔到卫生所,狺狺地叫着挠房门。望儿的叫声哀怨而又急切,像是急于去啃一块猪骨头,又像是与大黄约会。刘绍全匆匆地从院外进来,他呵斥望儿,“俺还以为你跑刘锁彤家找大黄了,整了半天你跑这儿来了。你就不能让俺在家消停地过个年吗?你主人也快回来了,你闹啥啊?可真不让人省心。俺酒还没喝就出来找你,等你主人回来还不剥你皮?”被刘绍全劈头盖脸地一顿呵斥,望儿耷拉着脑袋,低眉顺眼地不敢看他。

“走,跟俺回家。”

望儿像被判了重刑的犯人,不情愿地扭搭着屁股跟在刘绍全的身后。寒风掠过卫生所门前那排杨树的树梢儿时夹杂着啜泣声,枝条也尽情地舞动。刘绍全推开自家的院门,站在门口耐心地等着磨蹭的望儿。“你能耐啊,你真是长能耐了,学会跳墙逃跑了哈。”望儿望了一眼那扇黑漆的大铁门,犹疑着站住了。它竖起耳朵凝神地听了一会儿,突然掉头跑走了。刘绍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书记回来了。望儿,俺回屋整两个菜,让你主人来家里吃饭啊。”刘绍全搓着手,“鬼天气,都快立春了还冷得嘎儿嘎儿的,像啥玩意儿啊。”说罢转身缩着肩膀回屋了。

望儿一溜烟地朝301国道跑去。腊月二十九下了一场冒烟大雪,哩哩啦啦地下到年三十儿的上午。还没等清雪就被进村和出村的车辆碾压成寸厚的雪冰。大年初一又飘了雪花,路上的雪冰就硬滑得宛如一面光亮的镜子。望儿果然滑了后脚,屁股扭了一下差点儿坐在地上,它狺叫了一声又起身跑走了。

张四望的车从301国道下来时,车灯正好打到站在路口的望儿的身上。路口没有遮挡,凛冽的风尽情地嘶鸣着。望儿瑟瑟发抖地站在风口里。张四望笑了,他一脚刹车,捷达车向前滑出一米多远才停下来。他摇下车窗招呼望儿快上车,他又伸手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来,这天冷得邪乎。”望儿狺狺地叫着,前爪搭在车座上,身子一跃就跳上副驾驶。张四望抓挠着望儿的脑袋,望儿尽情地舔他的手,狺狺的叫声像是唤奶的孩子。

张四望刚拐到卫生所的下道,望儿汪汪地叫起来。张四望带了一脚刹车,随即哦了一声,“你是說咱们去刘书记家吃晚饭吧?”望儿黝黑的眼神儿闪出星光似的亮儿。他哧的一声笑了,搂一把方向朝刘绍全家开去。张四望看一眼怡然自得地坐在副驾驶的望儿,发现它眼神儿里有一丝得意。他又抚弄一把望儿的脑袋,“望儿,你越来越聪明了哈。”

他的车刚停到大门口,刘绍全推门迎出来。他握着他手,“回来了,回来了。别说俺想你,望儿刚才从院墙跳出去跑回卫生所,俺强巴火儿把它弄回来,还骂了它一通。走到大门口说啥也不进来,就又朝公路那边跑走了,俺就估摸你回来了。”他俩一前一后进了屋。刘绍全端起灶台上一大碗尖椒炒肥肠,“俺没想到你今天就回来。刚初五,也不在家多陪弟妹两天,弟妹哪能没意见。”张四望低头进了里屋门,看了一眼,“嫂子没在家啊?咋是你炒菜?”刘绍全把手里的大碗放到桌子上,呵呵地笑了一声,“今儿个破五,你嫂子包了蒸饺。俺刚要饺子就酒,就发现吃了饺子的望儿没了。俺撂下筷子就出去找望儿,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你嫂子让俺炒俩菜,她到你那边烧炉子去了。要不多烧点儿,空了几天的屋子冷得扎骨。你不在村里的这些日子没大烧,熏着烟火暖气不冻就行。你先坐会儿,俺再炒个青菜,都是肉,太腻了你不爱吃,今晚咱俩敞开喝点儿。”

“嗯,少喝一口驱驱寒。”张四望脱下羽绒服放到炕梢,“这天冷得邪乎。”

望儿大概听明白了他的话,上来舔他衣襟,又舔他裤脚。张四望胡乱地抚弄它的脑袋,开了三四个小时的车,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刘绍全让他先吃两口菜,空肚子喝酒胃寒。张四望夹了一块肥肠,他说这玩意只有在乡下才能吃出地道的味儿,在城里的饭店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味道。戒酒这两年,张四望偶尔也只有在重要场合意思一下。回家过年,他陪岳父喝两口红酒,脸就火烧火燎。宋黎讥笑他,说他原本就没量,两年多没沾酒更不行了。这点儿红酒就打晃,以后还得靠我帮你挡酒。张四望摇摇头,说我真不行了,以后就靠老婆大人罩着。宋黎得意扬扬地笑。

刘绍全说,“少来一点白的尝尝,这酒是俺那天到市里开会打的,设计院五年的陈酿,醇得直挂杯。”刘绍全边说边给他倒了小半杯酒,给自己满上。“你嫂子吃完了,不用管她。冬天夜长,咱俩慢慢喝。”刘绍全咳嗽了一声,“这年过得乐呵。这一年没白干,秋菜反季销售,庭院经济也见到回头钱了。挣钱了,村里也摘掉戴了多年的贫困帽子,就天天喝点儿好酒。”刘绍全典型的蒙古人性格,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而且他喝酒上脸。以前小唐一看到他颧骨通红,就逗他说又偷喝酒了哈。刘绍全哈哈大笑,说你嫂子就说俺这人啥也干不了,喝口酒都藏不住,要是背着她找个女人也保准露馅。

张四望呷了一口酒。他摇头说,“这酒太辣,但味正。”

“是吧,我是喝酒人,不会骗你。”刘绍全哈哈地笑。

刘绍全一杯酒都下肚了,张四望还剩下一杯底儿。刘绍全说,“喝掉喝掉,再来一瓶啤的。坐在热炕头上喝凉哇哇的啤酒从心里往外美。”张四望摇头说,“不行不行,宁可少来一点儿白酒也不能喝啤酒,一掺就醉了,现在都头重脚轻了。”

刘绍全喝了半斤,又喝了两瓶啤酒。“等咱们鲜食玉米项目投产,咱哥儿几个好好喝一顿,来个一醉方休。”

外屋门吱嘎一声,望儿倏地站起来去了外屋。“俺估摸着你俩快喝完了。屋烧热乎了,俺添了一炉子煤就回来了。”刘嫂子人一进门话也飘进来。刘嫂子急性子,干活儿从不拖泥带水。刘绍全一喝上酒就说,俺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就是俺家里的女人。做饭一路小跑,就连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俺家女人都能自个剪断脐带。俺儿子长这么大,俺这个当爹的几乎不沾手……刘绍全的儿子大学毕业,在广州打工。他说,现在的孩子心思活泛,老是不着边际地制定目标。俺家儿子说了,不在广州买房不回来见俺俩。

“俺倒要看看,他啥时候能买上房子。”

2

张四望从刘绍全家烙屁股的火炕上下来,一出门冷风像是见到久违的亲人,迎面抱住了他。他呛一口风,随即就开始打嗝。望儿仰起头看他,他拍拍望儿的脑袋,摇头示意没事儿。清冷的夜色像一汪没结冰的水,幽暗中透出宝石般的亮色。可能是坐在热炕上喝了白酒的缘故,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冷。但他还是加快了脚步,否则一会儿就得冻透。望儿跟在他身后颠儿颠儿地一路小跑,他招呼望儿快走,望儿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舔他衣襟。他拍拍望儿的脑袋,“好了,好了,望儿。快走吧,别再把你舌头冻硬了。”

放眼望去,远远近近的屯子都闪烁着灯光。乡下人看重节日,逢年过节,村里的人家都隆重得杀鸡宰羊。尤其过年,无论生活再怎么难,乡下人家过年都有过年的样儿。对联挂钱儿和门前的红灯笼必不可少,而且灯笼一挂就挂到二月二。劳累一年,乡村人把正月当成慰问和犒劳自己的节日。正月里走亲访友,打牌喝酒串门唠嗑,把一年积攒的怨气和闲话都说出来。过年,对于乡村的人来说是一个大节日,不出二月二就都在年里。

驻村前,张四望与许多城里人一样,对节日淡漠了。小时候盼望过节能吃顿肉馅饺子,过年还有新衣裳穿。结婚后,他觉得过不过节都一样。有时候盼着过节是盼假期,假期里他就和宋黎开车自驾游。短假期就近走,长假期就往远处走。宋黎说生孩子前一定去趟新疆和西藏。他驻村了,生孩子都成了奢望,新疆和西藏也成了口头上的计划。后来宋黎病了,大把地吃西药,又喝三个月的中药。这次春节回家,他发现宋黎的脸色好多了,心情也好了。俩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生孩子的事儿,他想让宋黎再恢复一下。宋黎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力不从心。一想到孩子,张四望脑子里就涌出无限憧憬……他仰起头,乡村夜空清幽,繁密的星星也格外亮。他不知道宋黎睡觉了没有,宋黎说生病后睡眠质量不如以前好了。除了生病,宋黎也因为他驻村扶贫,生活规律多少有一些改变。一个人的日子总是提不起精神,结婚十几年来,宋黎大事小情都习惯于依赖他。

大概是烧酒作怪,平时张四望尽量不想这些,他不想让自己内疚。驻村这一年多,张四望虽然很疲惫,但他还是感激驻村扶贫这个机会。他觉得在城市住久了人很容易飘,只有回到村庄才能意识到双脚踩在硬实的土地上,心不慌,还有一种实实在在的踏实。四十出头了,他觉得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还是童年和少年,无论那时候是否能吃饱穿暖,但心里总会有一种力量。长大了,又在城市生活了许多年后,常常无端地生出一种慌乱。他和宋黎交流过,宋黎说他得了城市病。他问城市病是啥病,宋黎说就是吃饱喝足闲出来的富贵病,城市人都有,而且病状表现得也不一样。张四望呵呵地笑,后来他想想,宋黎说得一点儿没错。吃饱了饭,人的想法就多了。尤其在一个环境工作了许多年后,人们彼此因为了解会生出众多嫌隙,就会不自觉地有了戒备心。他喜欢村庄,村庄的人相对简单多了,一句话就能打起来,一顿酒就能化解仇怨。他认为乡村的日子是有响动的,他们整日与猪鸡鸭鹅打交道,与土地打交道。种子点到土地里,他们就看着种子发芽长叶吐蕊开花结果,每天都面对生的希望。人啊,不能没有希望。也就是说不能没有念想,如果连念想都没有了,那这个人真就生了城市的富贵病——抑郁。

夜色下的一个人一条狗,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张四望十分放松,村庄的年真好,村庄的冬天也美。

一进屋热气就扑到脸上,脸一下就反烧了。炉火蹿腾出呜呜的叫声,坐在炉盖上的水壶吱吱地响出尖利的哨音。刘嫂子把洗脚水都给他烧好了。他脱下大衣开始洗漱,小唐在墙上挂了一块碗口大的圆镜子,平时他们仨刮胡子用。他在镜子前站了一下,发现捂了一冬天的脸虽然缓过来一些,但被烈日灼过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棚顶白炽的灯光给他的脸也增加了两个亮度,再加上反烧,他的脸色看上去像是搽了胭粉。桌上一大茶缸茶水温热可口,他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地喝下半缸茶水。

望儿仰起脸,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

“你也渴了吧,听说你吃了五个猪肉馅蒸饺,你也过破五了哈。先把水晾一晾,等我洗漱完就给你斟茶。”他把炉盖上的洋铁皮壶拎到门外。这个洋铁皮壶还是前腰屯儿做洋铁活儿的村民给他们打的。不过一年,当初闪着银光的洋铁皮壶乌涂得像没了青春气息的中年人。望儿摇晃着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他洗漱时脚下还有点打晃,他看了一眼望儿又哧地笑出声,“望儿,我老了是吧。喝两口酒就这个熊样儿。”他擦干手从床下拽出望儿吃食的塑料盆。“有一天我要是真当爸了,还能陪儿子玩吗?”他自言自语地到门外拎回洋铁皮壶。水从铁皮壶嘴里欢快地涌出来,倒了半盆凉得正合适的白开水,他又把炉膛里添满了煤,把灌满水的洋铁皮壶坐到炉盖上。他上床时,望儿凝神地看着他。

“望儿喝水吧,喝完了就睡觉。”

张四望躺在床上时,使劲地抻了抻酸疼的胳膊腿。宋黎说他驻村驻出了风湿病,以前可从没听他说过胳膊腿酸疼。张四望想或许是岁数大了,禁不起奔波了吧。夜深了,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宋黎像映在墙上的皮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张四望打了一个酒嗝,在望儿呱唧呱唧的喝水声中,咂了几下嘴睡着了。

早上起来,张四望给滕七花和唐溪水打了电话,让他们过完十五再回来。他说村里没啥事儿,村民们都沉浸在年里,还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他正洗脸,刘绍全推门进来,他说,“你可别自己做饭,反正过年家家戶户都吃两顿饭,你睡醒了就来家里吃一口。”张四望说,“吃饭这事儿在电话里说就行,你咋还特意跑一趟,大早上冷得都能冻掉下巴。再说,我根本也没想开伙,我懒得做饭不说,吃菜还得到你家去取,莫不如就去吃一口现成的。”刘绍全说,“俺也想到村部看看,再把炉子点着烧上,这个鬼天气再把暖气冻裂可就糟糕了。”

吃早饭时,张四望说,“过年咱们也别大意,没事儿就各屯儿走走,拜访一下贫困户,再检查一下各屯儿有没有推牌九赌博的。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赌博风,别再因为过年人们都闲得无肌六兽时抬头。一个正月呢,一闲下来就该想歪门邪道了。下屯再顺便安排一下春耕,今年肯定以种苞米为主,鲜食玉米加工厂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要在秋天之前建好。缺口资金,工作队再想办法。加工厂项目不仅关乎到村里日后的经济,还关乎脱贫后会不会返贫。精准扶贫,不是走过场也不是做样子。工作队来一心村一年多了,原则是今年六月份回去,但看现在的情况,工作队得驻到2020年全面实现小康以后。但不管工作队驻村还是不驻村,一心村都是我们仨的家,就算以后工作队离开了一心村,也会时时地牵挂村里,牵挂村里的每一个人……”张四望说得动情,他的眼角也有些湿润。

刘绍全给他夹一个黏豆包,“别撂筷子,青萝卜蘸辣椒酱下饭。多吃点儿,两顿饭。”

3

张四望和刘绍全分别走访了六个屯儿,除了在打点屯儿抓住几伙儿打牌的村民,还在上腰屯儿抓了一伙儿推牌九的。前一伙儿都说是小打小闹,但张四望还是对他们提出了警告。而对上腰屯儿推牌九和从中抽取红利的村民罰了款,罚款都交村财务。他说过年了,放松一下可以,但不能动真章儿。以后我们村举办“五好明星家庭”评选活动,被评上的家庭村两委有奖励。就用罚款来的钱,给村里表现好的、积极向上的人奖励。评选时家风好不好,也是一个重要条件。

张四望打算到吴静余家看看。他回来这些天了,按说吴静余应该听说他回来了,以他的热情早就给他打电话或者到村卫生所来说几句闲话。可他头影没露,这不正常。刘绍全说吴川自从上次把那只大公鸡撵得跑死了,不像以前那么爱发病了,基本就在炕上躺着。他都能把一只大公鸡撵死,他自己也累够呛。怕是累伤了,够他歇一阵子的。张四望有点自责,他觉得自己疏忽了这户刚刚走出贫困的贫困户。明天无论如何都得去趟吴静余家,再把小唐给吴川的拉力器和哑铃送过去。张四望心里惦记吴川的病情,还有尚小云也令他隐隐不安。尚小云宛若一撮房子的檩木,她要是断了,吴家这撮房子就塌架了。

张四望刚要躺下,走廊就想起急促的敲门声。望儿先他跑出去,匆忙中他把拖鞋都穿反了。进来的是刘绍全。“这个吴矬子,俺还以为他们消停地在家过年呢。哪曾想他儿子不闹,他起了幺蛾子。江老太在他家跳大神儿,听说都跳七八天了。”刘绍全摊开双手,“这人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时看见咱们说得可好听了,转过身就不是他。”

张四望看着刘绍全,愣了一下。

吴静余家这个年过得不太顺心。虽然燎了猪头,烀了猪肉,灌了血肠,还炖了一大锅酸菜血肠白肉,冻了半缸黏豆包,可一看到躺在炕上恹恹无力的吴川,吴静余就没了心情。就连尚小云蒸的又白又暄腾的馒头和白面豆包也难以下咽。自从吴川撵死那只大公鸡后,他自己也仿佛伤了元气,躺在炕上起不来了。要是不强拉硬拽,恐怕他连饭都不知道吃。即使吃饭,吴川也跟以前判若两人。上桌不过喝半碗米汤,要是能吃半拉馒头或两个黏豆包,全家人比过年都高兴。尚小云不给他夹菜,他连菜都不动一口。吴静余蹲在灶膛前抹眼泪,他老婆疑惑地问他,“好模样儿的又哭啥?川儿这样多好,不作不闹不跑不打人,俺们再也不用跟他提心吊胆了。”吴静余使劲地斜楞她一眼,抹了一把眼泪,“你除了吃饭睡觉啥也不懂呢?”他老婆也回瞪他一眼,“俺还干活儿。”声调也明显地高了。吴静余叹了一口气,推门出去了。

夹着雪花的风倏地钻进来,他老婆打个冷战,“小的不闹,老的作。这一天要是不掉几回脸子就活不下去。”说着把手里的饭勺扔到灶台上。要不是眼看来到年了,又忙着卖苞米,吴静余就打算带吴川去齐齐哈尔的鹤城医院住院了。他和尚小云商量,她也同意到医院检查一下,不行的话就住院,省得过年都不消停,万一要是有个好歹的咋办?儿子让吴静余活得胆战心惊,但一想到没有吴川的日子,他活着连点儿亮儿都看不到,他天天都有替吴川死的心。不管怎么说,只要能天天看到吴川,他就觉得自己这口气才能喘匀乎。小年儿前,他和尚小云带着吴川到医院做了检查和化验。吴川除了白细胞有点高,各种微量元素也偏低,其他没啥大碍。

“啥叫微量元素呢?”吴静余口气重,他说话又爱冲着人脸。医生下意识地往后闪一下,说回家多吃饭多补充营养。医生说吴川喉咙红肿,是造成白细胞高的原因,开两盒头孢回家吃一周。医生的话让吴静余悬着的心落了下来,但他还是常常在睡梦中惊醒。

一到晚上,吴静余就像窗下听房的偷窥者,他人在东屋睡觉,心却在西屋。若是能听见尚小云轻咳一声,吴静余就会长吁一口气。偶尔也能听见儿子咳嗽一声两声,他绷着的心就松了下来,汗也消下去。吴静余的听力越来越好,有时候一片枯干的落叶从窗下过去,他都能听见声响。他哀叹一声,惆怅就像蚂蚁从腿上爬上来,簌簌地在他全身游走。要是日子能像夜色一样安静多好啊,可自己家的日子却过得鸡飞狗跳。好不容易还完了饥荒,还过上了不愁吃不愁喝的日子,儿子的病却越来越重。吴静余宁可累折腰也要天天能看到儿子,他不能接受没有儿子的日子。吴川不作不闹是好事儿,可他饿死了咋办呢?想着想着,腋窝下的冷汗又下来了,泪水也从眼角爬下来。那些日子尚小云忙完养殖场的活儿就回家,不重样地给吴川做吃的。生病以前,吴川最爱吃尚小云做的菠菜蛋花疙瘩汤。可现在一碗菠菜蛋花疙瘩汤摆在他眼前,他吃两口就撂下了。眼见儿子瘦成一把骨头,吴静余心一抽一抽地疼。可这种疼他又无从诉说,老婆听他说话,从来都是听头不听尾,他说东老婆就能听到西。他更不敢与尚小云说,他怕儿媳妇对儿子失去信心。心里没点儿指望的人,谁还爱在这个家待啊?

吴川像死人似的躺在炕上,不说话不作也不闹。生人见到他谁也不会想到他精神分裂,顶多以为他生病了。吴川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总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看吴川的眼神儿,吴静余就像掉进深渊,他在鹤城医院见过精神病人放风,他们的眼神儿都是■呆呆的,可吴川的眼神儿咋就没有太大变化呢?难道老天怜惜他,特意给吴川留下两扇窗口?有时候,吴静余也因为儿子的眼神儿心掀开一条缝儿,这条缝儿里的光亮,足以驱使他那双脚不停地走。

傍晚,吴静余忐忑不安。他站在地当间儿,唉声叹气地跟吴川说话,“儿子,你想吃啥呢你就说,咱家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了呢,你想吃哪口咱都能吃得起呢。你要是想吃猪翘舌呢,爸就给淘弄去。”吴川生病前爱吃猪翘舌,他说猪翘舌有嚼头还不油腻,酱得透红发亮的猪翘舌就冰镇的啤酒,是人间的美味。以前,吴静余说吴川真不会吃,猪身上任何一块肉都比翘舌香呢。翘舌那东西不香不臭有啥吃头呢?虽然嘴上这么说,只要去亲戚家吃年猪肉,吴静余都涎着脸跟人家要翘舌。每次要猪翘舌时,他都先做一番铺垫。他说猪全身都是宝,猪肠猪肚猪肺猪心猪头猪拱嘴猪眼睛都香着呢,猪血更是宝,清肠养胃呢。就是上牙膛那块东西长瞎了,牙口不好都嚼不动呢。俺家川儿这孩子孝心,他说扔了白瞎了呢,他就专门吃猪翘舌,吃来吃去就好上这口了呢……吴静余凭着这番说辞,总是能如愿地给吴川要到一条猪翘舌。

“川啊,你要是想打人就起来打吧,俺这坨够你打几天的呢。要不你就唱歌,你唱歌多好听啊,连工作队的小唐干部都爱听呢。”吴静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4

年三十儿,吴川也不起来。吴静余家的年夜饭比别人家吃得早,尚小云说早点儿吃完让吴川早点儿睡觉。刚十点,吴静余就到院子里放了一挂鞭和五个二踢脚。吴悦然跟在她爷身后,手里拿著一根点燃的烟卷,她爷点二踢脚她就把烟卷递过去,然后就跑到她爷身后捂着耳朵看腾空而起的二踢脚炸开。爷孙俩放完了鞭炮,冻得咝哈着进屋。香气扑鼻的饺子正好捞出锅,尚小云把吴川拽起来,像哄孩子似的哄他,说饺子可香了,还有肉段炸得又酥又脆,酸叽溜的可爽口了。瘦成骷髅的吴川勉强地吃了两个饺子,喝半碗饺子汤就又躺下了。吴川痴迷地望向窗外,安静得像画上的静物。吴静余没心思吃饭,他泪水长流地看着吴川的脸,“川儿,你跟爸说句话,要是你心里不舒服呢,你就打爸两巴掌。只要你吃饭呢,咋都行呢。”吴静余唉了一声,“川儿啊,你可别剜俺的心了。别看你疯疯癫癫的,只要你能在炕上喘口气,咱这个家就是全乎的家呢。咱这个家不能散了,你看你闺女多好,你再看小云一天为你累的,你妈心疼得一躺到炕上就哭呢……”吴川忧郁地盯着一只从炕沿缝儿里爬出来的蚰蜒,淌出的口水洇湿了枕头。

大年三十儿的晚上,吴静余躲在仓房里呜呜哭,像一条老狗。

初一的早上,雪花洋洋洒洒地飘下来,像是风中起舞的灵幡。吴川不吃饭,连饺子汤都不喝。吴悦然守夜到凌晨三点才睡,无论奶奶怎么叫都不起来吃饺子。吴静余夹起一个饺子咬了一口,就撂下筷子。“昨晚吃存食了,一点都不饿呢。小云多吃点儿,咱家你最挨累了呢。”他瞄了一眼老婆,“一会儿把饭菜放锅里,别让悦然吃凉饺子。”吴静余转身出了屋门,又推开了院门。走出院门他就抄起了手,脖子也自然而然地缩进领子里。于是,大年初一的村路上就有了一团滚动的黑影,雪花在他头上曼妙地扭着腰肢,像是嘲笑他。

“你看看,大初一的,他去哪儿也不说一声。”

尚小云瞥了一眼婆婆没说话。

吴静余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颠着脚跟在江老太的身后。雪片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缝着眼睛张着大嘴喘粗气,雪片争先恐后地扑进他的嘴里。

“大娘慢点儿呢,千万别滑倒了。等俺,等俺一会儿。”

弓腰走在前头的江老太扭头觑着他,“再慢,你儿就没命了。”吴静余小跑着跟上来,搀着江老太的胳膊,张着大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进门,江老太直接进了西屋,她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的吴川,“你们两口子心里可真是没谱儿,再不求仙家帮忙,这孩子眼看就没日子活了。”吴静余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拳不迭声地喊,“大娘,求仙家留俺儿一条命吧,给俺儿留一条命吧。哪怕用俺的命换俺儿的命都行呢……”吴静余老婆也扑通跪到地上。尚小云云里雾里地看着公婆,婆婆扯一下她的手,她也顺势和婆婆并排跪到江老太面前。江老太一屁股坐到木凳上,依次地看着吴静余一家人,半天也没说话。吴静余和老婆的哭声戛然地憋回去,惊恐地看着江老太。江老太觑着他们,微微地撇了一下嘴。“不是俺吓唬你们啊,这孩子就差一口气儿。要不是你们两口子积德,川儿早就没了。”江老太叹了口气,“你们家现在手里也趁几个钱了,房子是政府给盖的,你们全家都农合医疗了,看病也花不了几个钱儿。瞧院子里那一大垛苞米棒儿,怎么说也得卖个大几万块啊。”江老太喝了一口水,咂着嘴儿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个人,“你家川儿这病就是耽搁了,年前要是找俺就不用费这么大的劲儿了。黑白无常就在他身边站着,随时都能索了他的命。要不是看他成天眼泪巴叉的,早就带他走了。死气都到骨头了,仙家一天两天也治不好他……”江老太闭着眼睛掐算手指,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吴静余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个数,两口子虔诚地看着她,江老太半天才睁开眼睛,“准备一个黑猪的猪头。记住,要全身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猪头。五只大公鸡,要活的,两条十斤以上的鲤鱼,六尺红布,五十刀黄纸钱,十包檀香……”吴静余和老婆频频地点头。江老太说吴川这堂事儿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要不,世间就再无吴川了。

尚小云起身回了娘家,她说俺妈家的猪头是黑毛的。还没到二月二,猪头在仓房大缸里冻着呢,俺现在就回去取。吴静余和老婆也分头出去采买东西。当天晚上,江老太就带着她的一堂人马摆开了阵势,开始为吴川驱魔求寿。

江老太是蒙古族,跳了一辈子大神儿。据说她奶是蒙古巫师,传给她姑。老亲旧邻都说她姑就是为跳大神儿而生的,一辈子没嫁人。江老太六岁那年过继给她姑当养女,小时候跟着她姑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跳大神。她姑打她骂她不让她学,说巫师为苍生消灾,灾祸就降临到巫师的身上。她姑抓着她的头发,说你活的日子还长着呢,日后你也打算孤寡地活人啊?可她咬牙不说一句话,也不掉一滴眼泪。她姑临终时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说,“是姑对不起你,咱娘儿俩一个命。俺先去阴间那头打开一片天地,等你去时有吃有喝也好少受些苦。下辈子咱娘俩托生到一家,坚决不做巫师,咱们都好好地活一场……”江老太倒是没像她姑那么孤苦,二十二岁出嫁,当年就生个儿子。儿子一岁半时,男人到草甸上放马,连人带马就再也没回来。有人说她男人被狼吃得连骨头渣儿都没剩,可是马呢?也有传言说她男人带着十几匹马,跟另一个女人到山里过日子去了。还有人说,男人看不惯她整天神神道道地跳大神儿,赌气离家出走了……江老太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天后的下晚,她起来给自己烀一碗羊肉,吃饱喝足搂着儿子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早上起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照旧带着一堂人马给人断事儿治病,给牲口驱魔接生。

江老太说她这堂人马可全乎了,既有狐仙、蛇仙,还有她家老辈的亡人,尤其她姑也在她的堂子里。她姑可是一个厉害的主儿,她姑既是她这堂人马的堂主,也是江老太的主心骨。江老太行走于江湖,难免会有过不去的关口,但无论多厉害的小鬼都难过她姑这一关。凡是找过江老太驱魔看病的人都说,江老太她姑轻易不出马,除非江老太遇到难缠或者尖牙利嘴的小鬼……江老太靠跳大神儿把儿子养大,“文革”时,她供奉的堂子被革命小将砸个稀巴烂。江老太断了吃饭的后路,表妹劝她找个男人嫁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挨饿。江老太咬着嘴唇摇头,说自己就是孤寡的命。风声一过,江老太又带着她那堂人马,五更半夜地出去为人消灾驱魔了。江老太独自把儿子拉扯大,儿子成家后,她冷着脸让儿子搬出去住,还说离她越远越好。儿子不理解,说她年岁大了,他要是搬出去住,屯儿里的人都得骂他不孝。江老太流着眼泪说,你咋不懂你妈啊,你妈命硬。你自己到外头活人,也好给你们巴特家留下一股血脉……儿子哭着搬走了。

江老太除了男人不知去向,一个独生儿子又搬到了城市,除运动一来受到一些冲击外,日子过得还算平稳。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心村,历届村干部都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孤寡的女人,除了爱跳大神儿不招灾也不惹祸,不用照顾她就已经烧高香了。所以,她夹着个包袱出去舞舞叨叨就随她了,村干部都当没看见。江老太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她知道村干部明里照顾她,暗里护着她。江老太在外从不提儿子,母子俩常年不在一起,感情也越来越疏淡。这两年人们才能在逢年过节时看见她儿子的身影,江老太都八十岁了,虽然身子骨还算硬朗,但毕竟是老了。人过中年的儿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诸多不易,无论母亲如何没好脸色地驱逐,他照旧回村里给江老太送些生活用品和一些心脑血管的常用药。屯儿里也有人说,江老太的孙子可有出息了。到大城市念了大学,又留在大城市工作,听说江老太都有重孙子了,但她从来不提。

5

据说,令江老太声名远播是她救过的一匹马。江老太为此也大病一场,有人说江老太是为那匹蒙古马,跳了一天一夜累倒的。事后,那匹马活了下来,而饲养那匹马的饲养员高四却死了。那是一匹通身呈枣红色,油亮得像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却长着四只白蹄的蒙古马。蒙古儿马刚刚满六岁,饲养他的人就是高四,他给这匹儿马起名一绺红。高四成分高,四十岁还孤身一人。爹妈在村西头给他留下了两间半土房,房门上终年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屋顶上长满白蒿绿草。一到冬天,他家的屋顶上格外地萧条和落寞。屋顶上的烟筒也不过是个摆设,再加上常年不过烟火,早就被雨雪侵蚀得龇牙咧嘴,破败不堪,没有一丝热乎气。蒿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还像在哀哭。

高四常年住在与马棚单坯墙相隔的小屋里,村人们都习惯叫它饲养棚。饲养棚灶台连着半铺小炕,北地还摞着装豆粕豆饼的细料麻袋,只留下一条不足一米宽的过道。屋子里常年弥漫着豆子的香气和孤身男人身上的腥臊味。高四喜欢饲养棚,他说要是不听到马打喷儿声,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高四饲养了十六匹大大小小的马,马匹个个被他养得皮毛油光锃亮,身形优美。无论冬夏,他都把十六匹大小不一的马赶到草甸子上。高四骑在其中一匹蒙古大马的身上,吹一声响亮而又悠远的口哨,十几匹马就嘶鸣着奔跑起来。野花摇曳的草甸上,奔跑的马就成了一道风景。冬天,白雪皑皑的草甸上像是火把在奔跑。屯儿里的人一看见马在草甸上奔跑,就都嘻嘻哈哈地说高四又起秧子了。

高四饲养过一绺红的爹妈。它们都老得走不动道儿了,还患了眼疾成了瞎马,他也舍不得丢下它们不管。村干部说这哪行啊,养两匹不能干活儿还能吃料的马算咋回事儿。村干部强行把一绺红爹妈拉出马棚,哄弄高四说是把它们卖到豆腐坊,眼睛不用蒙布就能拉磨。屯儿里人都咂着嘴摇头叹息,说这要是吃一顿马肉馅蒸饺得多香啊。高四跟在两匹老马的身后哭喊,“你俩回来,回来啊……”高四哭得鼻涕眼泪模糊满脸,说他是告别不如说他是给两匹老马送葬。

高四心里明白,两匹老马连道儿都走不了,咋能拉磨呢?多半是被人吃肉了。

冬天来了,北风夹着冒烟大雪号叫着灌进马厩的窗口。早上,每一匹马的身上都结了一层白莹莹的霜,高四就用高粱秸编个帘子堵在窗口上。他还自己花钱买了塑料布,土墙上无法固定住塑料布。他就刨了一筐冻土块,烧开水和泥把塑料布严实地糊到墙上。灌风的窗户糊严实了,他说这下好了,夜黑你们就不用那么冷了。可是,塑料布一着冻就脆得像干巴的葱皮,风一吹就稀里哗啦地破了。一冬天下来要换好几茬,但高四不怕麻烦也不怕累,他更精心地饲养一绺红了,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觉得没有爹妈的马真可怜。一绺红也争气,它完美地继承了爹妈的良好基因。长长的鬃毛披散着,马尾悠荡起来时呈一条优美的弧线,腾飞的蹄子像四朵白莲花。高四偏爱一绺红,公开地给它吃小灶。每天晚上他躺下前,都会给一绺红喂一捧豆粕。高四睡得晚,马一看见他进马厩就都不停地打嘟噜,抗议他给一绺红加小灶。高四嘻嘻地笑,软语相劝地说,“你们别和一绺红争嘴,它爹妈不是被人拉走了吗,死活都不知道。一匹没有爹妈的马多可怜,再说你们也都比它大。”可是马匹们才不领他的情,冲着他不停地打喷儿打嘟噜,喷出一股股酸不拉唧的气味。高四嬉皮笑脸地照直走到一绺红的马槽子前,把一捧豆粕放到一绺红的嘴巴下。一绺红高调地打了两个喷儿,嘴巴贴到高四手掌里的豆粕,咯吱咯吱地嚼出豆子的香氣。

这晚,一绺红吃豆粕时还好好的,半夜,却突然嘶鸣着叫起来。刚睡着的高四一激灵爬起来,他都没顾上披件衣裳,就趿拉着鞋跑进马厩。一绺红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着。高四吓蒙了。好一会儿他才跑回屋找了一包消炎粉,他想一绺红肯定是胃疼了,要不就是肠痉挛或者肠套叠。一想到这些要命的病,他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手哆嗦,再加一绺红抽得牙齿紧绷,一包消炎粉连一半都没灌进去。高四手足无措地看着抽筋的一绺红哇哇地哀号起来,他推开门跑进黑夜时,鞋都跑丢了。他哭着跌跌撞撞地跑到前腰屯儿,跑得口干舌燥。啪啪地拍着江老太的窗户,窗玻璃被震得哗啦哗啦地响。江老太慢声细语地问,“谁呀?五更半夜地整出这么大动静?”高四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珍珍大妹子,你快开门吧,一绺红抽风了,抽得快要死了。你要是不管,我就跟它去了……”那时候的江老太还是一个全身散发热乎气的小媳妇,江珍珍是江老太的大名。

江珍珍知道一绺红是高四的心头肉,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绺红死。这个好男人帮过她,也让她体会到了男人。她匆忙地穿戴好,随着高四走进夜色。

“咚——”江珍珍敲响了第一声锣,她边唱边跳。从凌晨跳到黎明,从黎明跳到黄昏——一绺红终于打了两个喷儿,它试着往起站。第一次前腿闪了一下,它又坐到地上了,第二次后腿没支撑住身子。它坐在地上不停地打喷儿,似乎在给自己鼓劲。第三次一绺红倏地站起来,还抖搂抖搂马鬃。高四哇的一声哭出来,他扑上去搂住一缕红的脑袋,泪水落到一绺红有些凌乱的马鬃上。江珍珍收拾好东西,她背起布兜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高四,“四哥,吃点儿好吃的吧,一绺红活了。”江珍珍走出马厩,连头都没回,她快步地走回家,插上门就倒到炕上。

高四也折腾累了,可他不想躺下,他要多陪一会儿活过来的一缕红。这晚他照样给一绺红喂了细料后,才躺下睡了。人们发现时,高四僵硬得像一棵倒木。村人说,高四把寿路给了一绺红,以后再也看不见高四起秧子了。这人一辈子真可怜,白活一回人,连女人身子的滋味都没尝过……

江珍珍在炕上躺了五天,爬起来时她头晕目眩,从炕上栽到地上,额头鼓了鸟蛋大的包。天阴沉沉的,乌云在天上如大浪般翻滚着,突然,天边滚过一连串的闷雷。江老太一侧歪又躺下了,她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半个月后,江珍珍才起来,半夜她去给已经入土的高四烧了纸钱。那以后,每逢七月十五,高四的坟头前,都有一个女人从半夜坐到天蒙蒙亮儿,才起身落寞地走了。

6

高四心中只有马,他宁可与马打交道,也不想跟人说话。他跟江珍珍说,别看马是个庞然大物的牲口,脾气还暴躁,可它们十分可交。高四跟珍珍大妹子说话,比和马说话还溜。高四把处男身给了珍珍大妹子后,他与珍珍大妹子说起话来利落,还伶牙俐齿。事后,高四十分感激她,要不是珍珍大妹子,他的处男身就得带到坟茔地。虽然只和珍珍大妹子睡了三次,可是仅仅三次交欢,足以让高四回味一辈子。即使被埋进坟茔里,他嘴角都带着笑意。跟村里最神秘还有姿色的女人睡了觉,高四觉得这辈子值个。

第一次,江珍珍走进高四的饲养棚,是为半口袋豆饼渣儿。灾荒年,江珍珍的儿子才四岁多一点儿,饿得哭声都不如猫叫。江珍珍半夜敲开他的屋门,她说,“四哥,孩子要饿死了,俺来要一把豆粕给孩子煮碗水喝。四哥,俺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忍心看着孩子活生生饿死吧?孩子没爹已经够可怜了。再活不成人,俺就跟他去了。”高四一把把江珍珍拽进屋,“珍珍妹子你进屋来说吧,让人听见可不得了。”江珍珍看着他,“四哥你答应给俺了哈。”高四涨红了脸,他说,“珍珍妹子现在还哪来的豆粕了,剩下半口袋子豆饼碎渣儿都是俺从马嘴里攒下的。”江珍珍扑通跪下了。“四哥啊,你就可怜可怜俺们娘儿俩吧。儿子是俺的命根子,要是没有他俺也活不成了。俺没啥回报,四哥要是不嫌弃俺这破身子,俺愿意将身子给四哥。只要能让俺娘儿俩活下去……”高四虽然见惯了马匹的交媾,但他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还是哆嗦成一团。只是他并没有像与陌生人说话时结巴得不成句,他把珍珍妹子扑倒在小炕上……

第二次,江珍珍大妹子又来找豆粕。她进门啥也没说,直接脱得像一只褪毛的白条鸡,直挺挺地躺到高四散发着男人汗水和旱烟气味的小炕上。高四愣了一下,随即像一只偷食的野狗,绕过那道被岁月侵蚀得光秃发亮的矮墙。这次他给珍珍大妹子攒了半袋子苞米和二斤小米。苞米粒充盈,小米粒金黄。江珍珍抓起一把小米放在掌心里,掌心里的小米像沙子似的顺着手指缝儿流下去,她哭了。她说粮食味真好闻,好久没有闻到粮食的味了。

江珍珍虽然有过男人,还生下了儿子,可她并不懂男人。男人是一口井,不落到井里根本就不知道井的幽深和井水的甘甜。

灾荒年过去了,江老太再也没走进马棚。当清晨看见马在东边大草甸奔驰出一道弧线时,她抿着嘴唇想起那两个夜晚。听到人们说高四又起秧子了,江老太扭头进屋时还撇一下嘴,她觉得人们可真是闲极无聊。刚从挨饿的饥荒日子里活过来,一个个还有闲心说别人。当人们的脸褪去菜色,胖肿的手脚也都消了下去,再说起来饥荒岁月,个个都不言语了。不由得感叹:还是做一匹马好啊,人挨饿连个孩子都怀不上。

人们一旦吃饱了肚子,花花的心思又都出来了。江珍珍也开始忙活了,有时候在自己家跳,有时候被人请出去跳。江珍珍手头宽裕了,但她既没买金手镯,也没买金镏子金耳坠,而是请人给她打个寸厚的松木大柜子。这个柜子宽能并排躺下两个人,高到成人胸口,柜底和四个边角都用黄铜包着,上盖还镶着一把金灿灿的大铜锁。村人都议论,说不知道这个女人又作啥妖,打个那么大的像棺材又不是棺材的柜子装啥啊?莫非是她家的柜子能避邪……江珍珍才不理会别人说啥呢,她心里自有主意。她要攒一柜子粮食,之所以底座和四个边角都用黄铜包裹住,是为了防耗子偷嘴。江珍珍家的松木柜成了永远装粮食的囤子。大概是松木透气,还有特殊的松树油子味,江珍珍家的粮食从不发霉生虫,那把磨得锃光瓦亮的铜钥匙形影不离地挂在她的裤腰上。

那晚,江珍珍从陈家屯儿回来,又跳又唱地忙活了一天,却一点儿疲乏感都没有,但她还是想趁夜色来临之前赶回家。她姗姗地刚走上通往屯子的土道上,天就灰蒙蒙的了。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今年雨水好,草甸上的野花开得热闹非凡。这个时节,黄花抢了所有野花的风头。微风一吹,黄花就在风中摇曳出一片花海。要是不走进草甸子,根本就看不到狼毒花、野百合,还有叫不上名的紫色、粉色、白色、淡绿色的野花。虽然它们争先恐后也想从黄花中冲出重围,但怎奈黄花霸道地占据了身高的便宜。明天就是端午节了,北方人也称为五月节。十里八村都有五月节采黄花菜采艾蒿的习俗,传说五月节这天采回的艾蒿晒干后,祛邪去濕格外有效果。每年的五月节,农户人家都采黄花菜,采一大抱艾蒿晒干。黄花菜吃一年,艾蒿供一年使用。她想一会儿先到表妹家接回儿子,再好好地睡上一觉。明早起大早,也带儿子来采黄花菜采艾蒿。

江珍珍贪婪地看着到来的夜色,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草棵里虫子的叫声好听极了,北方只有过了五月节,地气才能升上来,天气才能慢慢地进入夏天。她欣喜地从土路上下去,反正也错过晚饭了,儿子也有他表姨照看,索性先采点黄花菜回家。她薅了两片肥大的洋铁叶子,把三指头宽的一条猪肉裹起来塞进布包里。她又撩起前衣襟,腾出一只手采黄花菜。夜色下的黄花菜都闭合着,这样的黄花菜被太阳晒一天,水分流失得也差不多了,采回家好晾晒。黄花菜厚实得密匝匝,她遗憾手头没有柳条筐之类的东西。明早要带个大布袋子和大柳条筐,黄花菜晾干好储存,万一再赶上挨饿年头,也能当粮食。

夜晚的微风把黄花吹得东摇西晃,仿佛有万千身影跃动,当她笑盈盈转身时,发现站在夜色下的高四,她吓得妈呀一声,她想抱起草棵里的东西离去,但脚却不听使唤。江珍珍心狂跳起来,她把额前的一绺头发捋上去,那绺头发却偏偏不听话地又耷拉下来。这绺头发像夜色下情欲的道具,把她■饬得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高四■着没腰深的蒿草和黄花走到她眼前,她喉咙干得想喝水。她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顺势往后退了一小步。高四伸出手拦腰把她抱住,高四像一匹尥蹶子的马,发疯地踩倒一片黄花和蒿草,把她轻轻地放到上面。她仰脸朝天地躺在高四的臂弯里,一种从没有过的悸动传遍了全身,高四就像一根电线杆,震得她全身麻酥酥的。一颗比风还快的流星,疾速地从夜空中掠过。黄花悠然地摇动出月影,虫子仿佛被这一对忘情的男女惊扰了,它们的叫声急切而又欢愉。天地在澄净的夜色里野合出无以言说的美妙,被蹂躏的野花和蒿草释放出幽魂似的清香,他们沉浸在花草的气息和贪婪里无法自拔。一直觉得自己浑身都充满着罪恶和泥垢,即使跳进村东边的水泡里也洗不净的江珍珍,此刻她觉得就是死也没白白地托生一回人。

草甸里的这次野合成了一道屏障,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交集。高四对珍珍大妹子念念不忘,但她每次都巧妙地回避了他。再一再二再三不能有再四,堂子里的人马若是怪罪下来,把好人高四收了去,她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那样的话,东大泡子就成了她的墓葬地。可是儿子还没有长大,她还不想死。那以后,年轻的江珍珍把自己当成了寺庙里修行的尼姑。她要让自己的心像潭死水。

多年以后,吴静余曾经问过江老太。“大娘,高四到底是为马死的呢,还是心脏脱落而死的呢?”一心村的人都把心梗视为心脏脱落。吴静余沉迷于高四和一绺红的死亡里,他继续问,“高四叔死了,一绺红后来咋样了呢?每年的七月十五,大娘真的都给高四叔上坟吗?”江老太晃了一下神儿,而后,她轻蔑地看了吴静余一眼,“别听人瞎说。别瞎打听。你岁数不大,管的闲事儿可不少。”江老太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轻柔,可语气却从没有过的严厉。吴静余吓得一吐舌头,脸就红了。

江珍珍很少回忆过去,她说过去就如给死人烧的纸钱,一场雨就能让燃烧的纸钱灰飞烟灭。

7

张四望和刘绍全到吴静余家时,江老太的活儿已近尾声了。里屋没有开灯,但外屋门没插。他俩轻轻地拉开门侧着身子进去,柜盖上一扎香火像一群萤火虫,燃出噼啪的响声。烟雾在屋里徐徐地缭绕着,外屋幽暗的灯光从门缝泻进来,屋地上就如竖一条亮色的绳子。黑暗中有人顺手拉严实了门,那条亮色的绳子也迅速地隐匿了。炕上和炕沿上坐满了人,屋子里除了香火的烟还有人们嘴里抽的旱烟。炕上坐着的人脸孔或明或暗,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除了村里来看热闹的人,也有吴家的亲戚。吴静余眨了几下眼睛,确定是张四望和刘绍全,他脸倏地就白了。他霍地站起来,张四望摆手示意他坐下。八十岁的江老太身子骨硬朗,一边唱一边跳。

江老太对张四望不陌生,工作队一来驻村就到她家走访过几次,还给她办了农合医疗。每次走访张四望都跟她说,儿子不在身边,你又年岁大了,出来进去注意点腿脚。去年秋天,还带人到她家帮忙起土豆。灾荒年过后,江老太房后的菜园子就没种过别的,几十年如一日地种土豆。她说万一饥荒年来了,土豆也頂饿。江老太还突发奇想地在垄沟里种黄豆,她说不图希打多少黄豆,就是怕常年不改品种地种土豆,别让土地活得有气无力。江老太那口大松木柜也上了岁数,可它却不显老,而是在岁月的磨砺中越来越亮了。这口松木柜,从里到外都透出松木的本色。刘绍全跟张四望说过,江老太除了爱种土豆,就是看她那口大松木柜。据说,她早就跟儿子交代过身后事。百年后,就用那口大松木柜安葬她。下葬时,她的身下还要装满粮食和土豆。江老太那口大松木柜除了装粮食,还装着江老太的寿衣。几十年了,江老太这口松木柜里的粮食依然不生虫子,她的寿衣也完好无损。

江老太看见张四望和刘绍全,她没停下来,但收尾时似乎有点草率。她把锣鼓都放到炕上,瞥了一眼张四望,掐起一瓶高粱小烧像喝水似的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下半斤烧酒的江老太打了三个哈欠,仿佛几夜都没睡好觉,又像是从一场大梦中刚刚醒来,她晃了几下脑袋又如常人一般。棚顶的灯一下亮了,江老太觑着眼睛看一眼张四望,“书记别见怪啊。有人说俺神神叨叨的就是为捞别人的好处。”江老太浅笑一下,“俺承认哪次也没白给人干活儿,可俺这也是做好事儿啊。你看看这孩子都能坐起来了。”吴川冲张四望龇牙笑,张四望心头一惊,吴川瘦得除了一层皮就是骨头。吴静余附和着说,“是啊,是啊,今晚上吃了一盘豆包呢。”他讪笑着站到张四望跟前,“书记啥时候回来的呢?”炕里和炕沿上坐着的人,像聚在窝沿上的马蜂嗡的一声就散了。吴静余喊住一个叫大奎的半大小子,“黑天瞎火的别让你江奶跌倒了,你好生地把江奶送回去呢。”江老太提起布包儿,大奎接过江奶手里的包儿,搀着江老太的胳膊推开房门。江老太转回身:

“两位书记,俺走了。俺还真累了,回去得好好睡一觉。人老了,不禁磕打了。”

屋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吴静余老婆没下炕,她垂着脑袋不敢看张四望。吴静余像一只被抽动的冰尜,满地转悠,“书记啊,你多咱回来的呢?”张四望看着他,“我回来七八天了,你这儿忙着没听到我回来的信儿。”

刘绍全问咋没见尚小云,还没等吴静余两口子说话,趴在炕头的吴川抬起脑袋,“你这都不知道啊,尚小云上树了,跟树上的大马猴睡觉了,都睡出个孩子了。那孩子在地上蹦呢,穿了件白衣裳,搽两个红脸蛋,你们快看,快看啊——”吴川笑得直咳嗽,他噗地把一口痰吐到炕沿上。“哈哈哈哈——尚小云跟一棵大树睡觉了。那棵大树长得肥头大耳,扑闪着翅膀眼看要飞了。那只大马猴是第三者,他们打起来了,你们看,他们为尚小云决斗了。这把尚小云■瑟……”

吴静余尴尬地咧了一下嘴,“川儿好久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呢,这可真是见好了呢。”他拉住吴川的胳膊安抚地抖两下,“川儿啊,让你妈打盆水好好洗洗脸,早点睡觉吧。你张叔和刘叔来帮咱家的呢,等明个你好了,一定多孝敬他们呢。”吴静余老婆哦了一声。吴静余又转向张四望和刘绍全,有点尴尬,“书记们,你们看看,吴川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呢。咱们去东屋喝点茶水吧。”

“吴静余,你去刨墙挖金子啊。别忘了给俺留点儿,俺好把尚小云娶回家。”吴川的笑声在静夜里■人。

吴静余随手关上东屋的门,说小云这个年可累怀了呢。从年三十儿休到初二就上班了,她不上班就不让俺俩干一点活儿呢,她一个人忙里忙外做饭喂猪喂鸡喂鸭。家里还有亲戚你来我走,这不,晚上回来做好一桌饭菜才又回养殖场了呢。那边晚上有招待……不知道为什么,吴静余的话让张四望悬着的心扑通地落了下去,又悬起来。刘绍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望了一眼张四望。第一书记没说话,他翕动了两下嘴唇也没敢多说话。张四望看着吴静余,说,“过完年就要准备春耕了,你家还有啥困难?”吴静余摇头,“没有了。看来今年是个好年头呢,过些日子春风一刮,堆积一冬天的大雪就化了呢,点籽时也不用坐水了呢。”吴静余用余光瞥了一眼两位村官的脸色,他说年头好省钱省力又省事儿呢。说到种地,吴静余的状态兴奋起来,说他家的地除了留两根垄种黄豆,其余的地都种黏苞米。张四望点头说,“种玉米吧,秋天咱们鲜食玉米加工厂建起来,你家那点儿地很快就能见到现钱。”

西屋没声了,吴静余趴在门上往西屋看了看,脸上的皱纹都笑了。他说吴川这下可好了呢,只要吃饭就能活着呢。他打躬作揖地说,“两位书记,俺家啥事儿都听工作队和村两委的,你们指到哪儿俺们就打到哪,绝对不会拖村委会的后腿呢……”自从吴川那次发疯撵死一只大公鸡,吴静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张四望和刘绍全说了春耕又说了玉米加工厂,说到吴川的病,吴静余说自个也知道儿子好不了了,但只要儿子有口气,他和老婆就有盼头。他们一定好好活,活到孙女上大学孙女出嫁。就算小云也老了,还有悦然管川儿,那时候俺们两口子就能闭上眼睛了……好不容易等吴静余住了嘴,张四望才严肃地说,“以后别再弄那些乌烟瘴气的事儿了。跟你说多少次了,吴川的病要是跳大神就能跳好,每次犯病咱们就不用费劲巴力地送他去医院了。再说,你是村里帮扶脱贫的典型,又被评为五好家庭,这个称号怎么也得保持下去。还有啊,你家今年前后园子除了种自家吃的菜,还要以种嘎啦果西红柿为主。这个种子是滕七花弄来的,它不是普通的西红柿,专家们都称它是水果柿子。味道正,口感好。但要保证绝对的绿色种植,主要是用农家肥,开园上市一斤能卖十五块钱,还有育苗和鸡鸭鹅,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等咱们鲜食玉米加工厂建成,到时候你就在家门口等着收钱吧。”

“是的呢,是的呢,是的呢……”吴静余的头点得像一只捉虫子的鸟。“张书记,俺错了。俺被吴川吓坏了,自从去年他把那只大公鸡撵得累死了,他自己个也快要活不成了。俺怕他走在俺前头,俺知道他不能为俺养老送终了,可俺也不想看孩子先俺而去。幸亏小云是个好孩子呢,要不俺都得窝囊死了。可是,俺一想起小云,也对不起人家孩子。人家爹妈没让女儿离开,俺们全家就得感谢人家八辈祖宗呢……”吴静余说着话又用袄袖子抹起了眼泪。张四望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吴静余能让江老太在他家跳了这么多天大神儿,无非就是给自己安慰。他心里明镜似的,儿子要是没了,他们两口子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留不住尚小云,孙女也得走,这个家真就散了。张四望理解吴静余,他活得不容易。村里其他人家脱贫了,人家就一门心思地往前奔着过日子。而吴静余活得提心吊胆,吃喝不愁了,他还担心病情日渐严重的儿子,还有守活寡的儿媳妇。尚小云年轻得像一只鸟,守着这么一个破家过日子,她要是灰心可就糟糕了。真到了那天,吴静余两口子真就活不下去了。吴静余多么希望哪天睡一宿觉起来,儿子就好端端地站到他面前。他一辈子都笃信神了仙了,怎么就能让他一下子扭转过来?

惆怅像一股水从心头喷涌而出,张四望的腮颊一阵痉挛。

从吴静余家出来都快十一点了。张四望和刘绍全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快到卫生所门口了,刘绍全说吴静余是个人精,只是可怜尚小云了,她还太年轻。不过再回头想,吴静余两口子也不容易,不指望孩子有多大出息,别有病就行。张四望点头嗯了一声,进了卫生所大院儿,心里在说着:“乡村啊,你什么时候能走出贫穷和愚昧啊?只有让那些刚走出贫困的人看到希望,他们的心才能不散。”

张四望下意识地看一眼西边的养殖场。养殖场院里的灯火遥远而又亲近。灯光让张四望心头又涌上一股暖流,只要双手不停,生活就会有着落,就能走出绝望。听见张四望的腳步,望儿倏地从窝里出来。它深情地嗅着张四望的衣袖,舔他的手,嗅他的裤脚。

“望儿,跟我进屋吧。”门一打开,望儿率先跑进去。

8

三月,北方的春风依旧带着冬日里的凛冽和嚣张。张四望偶尔翻看闲书时,看到描写春风如何如何柔情妩媚,他心里就犯了嘀咕,这些写春天的人到杜尔伯特感受一下春风,还能说春风柔情妩媚吗?当然,杜尔伯特的春风也不是没有柔情妩媚的时候,那要到四月末五月初,五月的风就再也凛冽不起来了。它的暴脾气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在鲜花繁盛的季节面前低下了头。

唐溪水带回的玉米种子,是按照各户所拥有的土地分配的。分发种子时有十几户人家不领。他们围着唐溪水呛呛,有两个女人嘴里还骂骂咧咧,其中一个指着唐溪水说,“这是新种子,以前没种过,万一要是颗粒无收咋办?你们说建啥加工厂,可加工厂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工作队两年驻村,到时候整半截你们走了扔下个烂摊子,俺们到哪个十字路口烧纸去?再说了,建加工厂要那么多钱,钱又不是气吹出来的。苞米种出来了,厂子没建起来,要么厂子建起来了苞米没结棒儿,你们拍拍屁股走人了,俺们找谁去……”唐溪水气得眼睛都瞪圆了,他说,“你把手给我放下,嘴里收拾干净再跟我说话。”几个闹吵的女人面面相觑地不说话了。唐溪水说,“工作队不会走,就是走了也得对村委会对村民有个交代。玉米种子都是经过国家批准的,工作队和村委会不会拿村庄的农民开玩笑。如果要是那样的话,我们何必抛家舍业来驻村呢?我们对上级负责,对村民负责……”两个女人掉头走了。

午饭来不及做,三个人只得泡了一碗牛肉面,一根火腿肠,吃完就都下到各个屯儿里去。唐溪水又想起上午的事儿,他嘀咕着说,“怎么能让这帮死脑瓜骨的人开窍呢?”滕七花摇了摇头,张四望说,“慢慢来吧,不到两年的变化已经够大的了。”张四望看看他俩,“中午躺半个小时,下午咱们不但把种子送到农户的手里,还要带着合同。不管他们怎么想,咱们得把工作做到家。致富的路上不能丢下一户人家,不能落下一个人。”

滕七花打个哈欠,“躺一会儿,睡十分钟就行。”

张四望让小唐和滕七花一组,他自己一组。张四望先到前腰屯儿的高超家,看见他进门,高超老婆愣了一下,吸了几下鼻子,说张书记来了。高超听见说话声,急慌慌地从对面屋出来,说,“张书记是为种植黏玉米的事儿吧?”高超一脑袋戗毛戗刺的头发都打了绺,看样子十几天没洗头了。张四望点了下头,他看着高超问,“你灰头土脸干啥呢?”高超咧了一下嘴说,“收拾收拾,种大田用不着锄头镐头镰刀啥的,前后园子还得背垄,把破东烂西都掏出来该磨的磨,该换的换,省得到时候抓瞎。”高超没好气儿地乜斜一眼他老婆。高超老婆把手里的水瓢扔进水缸,水瓢在水面上打了两个转儿后,贴着缸沿停下来。高超瞪了老婆一眼,说,“张书记在这儿呢,你穷摔打啥?”女人使劲地斜楞他一眼。

“你俩这是闹哪出?”

高超媳妇呜呜地哭起来,她说高超昨晚灌尿水,灌够了就拿她和孩子撒气。骂她不会过日子,扇她两个嘴巴让她滚回娘家去,还说她一走立马就有大姑娘送上门。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他像没听着……高超急赤白脸地阻止老婆,“你瞎说啥?是你先掐俺的,你看俺这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还拽俺半拉膀子撒泼,刚才拎水膀子还疼。”张四望笑了,说,“看看你们俩,都奔四的人了,还像小孩打架。”高超咧了一下嘴,他垂下脑袋说,“俺心里不痛快,喝点酒消愁解烦,俺一端起酒杯她就磨叽。磨叽不算还手欠,动不动就上手,俺能惯着她吗?好老娘儿们要是看见男人不高兴,都帮着倒酒。这可倒好,顶风上……”高超气得咬着嘴唇用鼻子哼。

“你挺大个男人,就不能少说两句。进屋,我跟你商量黏玉米种子的事儿。你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咋还起上高调了。”高超嘻嘻地笑着跟张四望进了里屋。高超老婆在外屋高声地喊,“书记,好好收拾他,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听风就是雨,别人说啥他都信,跟别人穿一条裤子,俺说啥他都说俺胳膊肘往外拐。俺不说话看电视,他还拉电闸。”张四望这才明白,原来十几户人家不种黏玉米,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张四望看着高超,“亏村委会和工作队那么信任你,工作队和村干部的话不听,听别人的哈。说说吧,那个人是谁?他咋能说动你?”高超讪笑,“书记别听娘儿们的瞎话,俺谁的话都没听,就是对没种过的种子不信任,万一要是颗粒无收可咋办?”张四望说,“你少跟我来这套,说说到底咋回事儿。”高超为难地哼唧了一声,“书记,也没人说啥。就是他们说吧,不能啥事儿都听工作队的,工作队要是撤走了呢?俺们都不敢惹包喜成,别的不说,俺们这不也都还沾亲带故的。包喜成说俺们十几户人家都不种新苞米种子,还种原来的苞米,秋后都卖给他小舅子做酒精,没准俺们挣的钱比那些种黏玉米的农户还多。”

张四望知道包喜成,他平时在屯子里是一个活跃的人物,爱挑毛拣刺。只要村委会一有活动,他就阴阳怪气地说三道四。包喜成长得剽悍,一说话还总是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唐溪水早就说过,打点屯儿的包喜成才不是个东西,老在背后煽风点火,骂村两委干部。还说咱们工作队就是做样子给上头看,有了政绩就滚蛋了,就回去邀功了……这种人简直就是欠揍。等哪天他犯到咱们工作队的手里,非得整治他一下不可。张四望也很生气,种大田的季节不等人。还得把时间浪费到这上,他强压火气,耐心地与高超两口子聊了一会儿。高超妥协了,他说本来自己就是听村委会和工作队的,只是碍于情面,包喜成请他喝过两次酒,过年时还给他家送过两根血肠,情面子上过不去罢了……从高超家出来,张四望又走了几家,村民都吞吞吐吐地说出包喜成对他们的承诺。张四望问他们是信工作队还是信包喜成,村民都点头说信服工作队,去年建的冷库俺们就都挣钱了,俺们相信玉米加工厂一定能行。俺们都不怕干活儿,只要能挣钱就能供孩子念书,全家人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包喜成的事儿令张四望十分恼火,驻村一年多了,每推行一项工作都会有波澜。用滕七花的话说每做一件事儿,都得剥下一层皮。

滕七花和唐溪水的工作难度更大,包喜成家就住在打点屯儿。包喜成在屯子里住了几十年,他有一些根基。

滕七花和唐溪水上午的工作还算顺利。他俩每到一户人家,都先详细地介绍这批甜糯玉米种子的特点。说这个吉丰505的玉米种子抗病害,抗高温,抗干旱,穗大籽粒饱满,口味清甜,特别适合秋后的鲜食玉米加工。种植过程中农科所的专家还会上门指导,如果秋后没有收成工作队愿意加倍赔偿……其中一户村民看见他俩进院就迎出来,还没等他们说新玉米种子,村民就说,只要你们不走,你们这张脸都比那几张烂纸有用。俺们都信你们,俺们只是心里吃不准,再加上包喜成起誓发愿地说,到秋俺们的苞米指定能卖个好价。俺们才动摇……滕七花和小唐都能理解,村民話说得糙,但说的也是实情,这些年他们被骗怕了。村民都想挣钱,也都穷怕了。一下午,打点屯儿七八户不种玉米的人家,他们都跑了一遍。他俩说得口干舌燥,但总算说通了大部分。

傍晚,张四望回卫生所时,滕七花和小唐还没回来。他刚做好饭,滕七花和小唐才一脸疲惫地进门。小唐说,“队长知道了吧,还是那个包喜成在背后捣乱。我们一进门他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来个下马威。他说,俺们根本就不信这几张烂纸,就算俺们损失了也打不起官司。你们可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还不是给自己个儿脸上贴金,完了就走人了。我说,你不种是吧?想种也不可能给你种了。我俩转身就走,包喜成站在屋里还看着我们的背影冷笑。”张四望笑,“卞小个子更甚,插上大门都没让我进院。”小唐说,“卞小个子和包喜成穿一条裤子,俩人能尿到一个壶里。”

张四望脸色十分难看,他说到此为止吧,是时候杀杀歪风邪气了。为这几户村民和包喜成家,村两委还专门开了一个会。会上商议后,他们觉得这样也好,如果都种新品种就没有比较了。张四望说,“生气归生气,咱们不能任他们胡闹,也不能看着村民脱离村委会的领导。他们鲜食玉米这块儿没有收入,到时候在反季蔬菜销售上给他们找找,不能眼看几户人家的收入下降。至于包喜成,要给他点儿惩罚,否则他就是一条泥鳅腥了一锅汤。”

9

七月的太阳像一盆炭火,把大地烤得滚热。滚热的大地散发出如漩涡一般的热浪,扑到人身上就是一层热汗。

滕七花和唐溪水还有刘绍全要去北京参加农业技术推广站主办的第三十届鲜食玉米速冻果蔬大会。张四望说我看会议通知了,说这次会议的主题是建立鲜食玉米产业交流合作平台,连接育种、栽培、生产、营销的产业链。你们仨这趟出去,不仅是开会,还是学习和取经。这对咱们村日后的鲜食玉米采收、加工、储存、运输、销售等环节都能有一个宏观的了解和认识,同时也能与有关育种、营销的机构建立初步的联系,这也对咱们村鲜食玉米加工项目进入到实质工作会起到一个很好的推动和促进作用。鲜食玉米加工项目毕竟是长远项目,即使建起来,也要随着市场的需求而不断地改进。所以,太需要领导者卓越眼光的把控了……我在家跑跑加工厂资金缺口的那块,缺口资金要是能顺利地解决,你们回来咱们就能开始鲜食玉米项目设备的安装、调试和试运行。张四望把手里的水杯放到桌子上,他说真是急,眼下黏玉米已经开始灌浆了,成熟的玉米不等人啊。

“书记,你身上的衣裳又肥了哈。”张四望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浅灰色的T恤衫,笑了。

滕七花他们仨走了一个星期后,张四望回了一趟师大。他直接找校党委书记,汇报了一心村鲜食玉米加工项目的进展情况。听完他的汇报,书记笑了,说,“这个项目肯定是朝阳产业。我相信你们建起来不会有问题,有问题的一定是资金不足。说吧,资金还有多大缺口?”没等张四望说话,校长推门进来,进门就说,“听书记说驻村第一书记回来了,我马上赶过来。”张四望站起来,“校长可别拿我这个临时小村官开心了。”校长示意他坐下,说,“你们扶贫干部最辛苦,赶紧坐下说话。”张四望心怦怦地跳,听书记和校长说话,再看他们胸有成竹的样子,他试探地问,“三十五万的资金缺口会不会太多?”书记和校长都笑了。张四望抑制住激动,他说,“要不是增加一套杂粮加工设备,只是鲜食玉米加工设备的话,资金就没有这么大的缺口。我们仨后来想,光是鲜食玉米加工太单一了,虽然有了四百多平米的冷库,但是粮食这块儿还是单腿走路。我们就想增加一套杂粮加工设备,今年,一心村除了大面积种植玉米,还种植了谷子高粱大豆等一些杂粮。这些杂粮在农民手里卖不上价,如果精细加工投放到市场,利润也很可观。”

张四望还谈了驻村扶贫工作的感受和认识,他说,“村庄可塑性太强了。现在的问题就是流动性太大,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留守下来的老的老小的小。尤其贫困村庄,越穷越留不住人,啥时候把乡村建设得让那些出去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回来,村庄才会有更大的发展。如果村庄再继续贫困下去,那么日渐消亡的村庄真就无药可救了……”书记告诉张四望,这笔款都是全校教职员工捐助的,还给他们捐赠了二十把大遮阳伞。玉米成熟了,扒棒又都是手工操作,有了遮阳伞村民们就不挨晒了,阴凉对玉米保鲜也有益处。张四望说,“太好了,太好了,还是领导想得周全,领导这是在帮我们解决鲜食玉米加工前的各种实际困难。”校长接过他的话茬说,“学校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在外有困难,家里人怎么能看着不管……”

张四望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他到副食店买了几样熏酱的肉菜,还买了一份凉拌耳丝。出门时又买了一份手抓饼,他想吃饼了。在村子里吃泡面把胃口都吃倒了,要不是忙得实在没办法,他一口都不想吃泡面。从副食店出来,他给宋黎打了电话。宋黎说,“你给咱妈打电话吧,告诉她咱俩回家吃饭。爸妈说咱们全家好久都没在一起吃饭了。”张四望说,“行啊,让咱妈做生煎排骨和煎带鱼,焖大米饭,我还带回一大袋豆角和青菜。”

车被塞在高架桥下不动了。这两年,张四望对城市的拥堵和塞车已经不习惯了。他焦躁地看着前方,绿灯亮了,车子也不动,他估计前边一定是发生了剐蹭的事故。张四望摇下车窗,左转弯车道上的一辆黑色路虎车里甩出半截烟头,烟头差点落在从后辆皮卡车副驾驶下来的小伙子身上。小伙子骂骂咧咧地从一辆车挨着一辆车的缝隙中跑到前面查看路况。果然,一辆白色轿车撞上等红灯的厢货车。张四望在高架桥下堵了一个多小时。宋黎电话里急切地说,“我都到家了,你还在路上。”

晚饭,张四望喝了半杯红酒。他兴奋地跟岳父说,“爸,钱的问题解决了。真没想到师大这么大力支持,要是没有师大,这笔钱我们仨哭都哭不出来。这两年把一辈子的脸都舍出去了,把一辈子的话都说了,把一辈子不可能求的人都求了。虽然累,但看到村庄的改变也高兴。”宋恩泽看着他笑,“男人总是得干点事儿。别学我,你妈最常说的就是百无一用是画家。过去还能换个灯泡,现在谁家还使灯泡啊?都开始用什么灯带了,灯带复杂得我连看都看不懂。再说登高爬上的这事儿我也干不了了。”岳母抢过话,“你俩看见没,这人老了脸皮都厚了。你爸还好意思说他的光荣历史,快住嘴。”岳母乜斜一眼岳父,“赶紧把咱们的决定告诉孩子们。”

宋恩泽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女儿,又看着张四望,“我和你妈决定,给一心村捐款五万元,至于资金如何使用你们自己定。”张四望愣了,他看着岳父母又扭头看宋黎。宋黎抿嘴笑了,“你别看我,我也和你一样是刚知道。你还不快谢谢咱爸妈,他们也开始扶贫了。”

“爸,妈,太感谢你们了。做你们的儿子是我最大的幸福,太感谢你们了……”张四望激动得语无伦次,再加上又喝了酒。

这晚,张四望和宋黎就住在岳父母家。老两口儿高兴得都没心思看新闻了。宋恩泽说,“明个等四望回来工作就教你妈打麻将。咱们也学学别人家,没事儿喝点儿酒打打麻将。我也不能老画画,不能娱乐至上,但也要学学你们年轻人,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张四望看着岳母笑,“麻将可好学了,等明个我教妈。”

躺到床上,宋黎盯着他说,“这下好了,资金也筹到了,爸妈还给你们出五万。有了钱就能采购设备,有了钱就能实现心愿。有了钱,你心就长草了呗,恨不能今晚就回一心村哈。这么难耐,难道屯子里有相好的了?”张四望咧了一下嘴,“你說啥呢?你看我这一脑门的官司,别说没有村姑看上我,就算有我忙得也没这个心思啊!再说,就算我有贼心,屯子里也没有村姑。我工作的地方比寺庙强不了多少。有点姿色的村姑都有想法,她们早都到城市去找生活了。我也没法做静心修行的和尚,整日被家长里短的是非折磨得焦头烂额。等鲜玉米下来,你最好下屯去看看,到时候你就知道。”宋黎抿着嘴唇说,“你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啊,寺庙里的和尚也是人,生出情愫也是情理之中,没准还生出一两个私生子呢。再说我再爱吃玉米,也不想到你们那里吃,让村民看见还以为你这个第一书记搞特殊呢。等你们鲜食玉米上市,我买它十几二十箱。到时候我就坐在玉米堆里吃烀玉米、烤玉米、玉米炖排骨,吃腻了就打玉米汁喝。再动员群里的同学和我们系里的老师们买,现在人都讲究吃粗粮,尤其咱爸妈,更讲究粗细搭配。”

“这还差不多,这才是境界,这才是觉悟,这才是扶贫干部的老婆。”张四望笑了,“你还是去一趟吧,刘书记家的菜园子里种的豆角茄子,我们承包的大棚还种嘎啦果柿子,你尝尝就知道啥叫小时候的味道了。还有望儿,你要去看看它。望儿可是一条能听懂人语的狗。”张四望冲宋黎又暧昧地一笑,“对了,望儿还是一条对爱情忠诚的狗,它和刘锁彤家大黄都好两年了,还那么热乎。”宋黎瞪着他,“对了,以前我咋不知道你喜欢猫啊狗的,你对望儿咋这么上心。难道这条狗前世是你儿子,不,是你女人吧?”宋黎转了一下眼珠,“难道是你在外头养的女人,养的狗?”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哈。睡觉——”张四望抬手摁灭台灯。

早上起来,张四望又到师大去了一趟。先到法政学院填了几张表,又到收发室取了一摞子信件。临近中午才办完事儿,他匆忙地到食堂吃一口饭就开车出来。吃完饭,他想到批发市场给岳父母买点海鲜和肉,老人出门买菜拎着费劲。宋黎又不擅长买菜,宋恩泽还爱吃海鲜,他特别喜欢清蒸黄鱼。张四望刚要出门口,就看见马院李想老师的车进来。李想也看见了他,欢快地按了两声喇叭。他俩把车停在路旁阴凉的树下,李想笑着从车里下来,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递给他,说张四望黑了也瘦了。“出来太多年了,再回村庄不习惯吧?是不是快回来了?”张四望说,“还行,前一个月有点不适应,再后来好了。回来还没具体日期。当时说是驻村两年,但现在看不一定,估计得把2020年这场扶贫攻坚战打完。”李想说,“行啊,反正都去了,也不差一年半载的。好好干,以后你升迁罩我啊。有时候真想离开讲台,当个一官半职的过过官瘾。”李想又神秘兮兮地看着他,“跟你八卦一下。有时候八卦不都是空穴来风,你们老滕可能要有喜事儿了。”李想说前不久他们同学聚会,有同学说郑秋找对象了,听说是师大的机关干部,好像在乡下扶贫。李想犹疑了一下,他猜想是滕七花。“我本来还想打听打听,可这酒一喝上听就都抢着说话,就把这事儿给岔过去了。正好那天郑秋因为有事也没去同学聚会,要不我就问问她本人。你是他队长,这么大事儿你能不知道?”张四望愕然地摇头说真不知道……电话响了,张四望歉意地摆了摆手,回到车里,是村委会通讯员包文红的电话。

“下次回来请你吃饭啊。”李想的车拐了两个弯不见了。

张四望给宋黎打了电话,告诉她乡里有事他直接回去了。

10

出市区用了一个多小时,上高速后张四望才吁了一口气。以前,张四望没觉得市区有什么不好,自从驻村以来,他就拿村庄与城市比,他一进到熙熙攘攘的市区就无端地烦躁。上了高速,他的心里才静了下来。张四望的心情无比轻松,他怎么也没想到,资金这么顺利地就解决了。他现在急于订货。之前,他们就把要采购设备的厂家都看好了,价格也谈到最低价。这个厂家是他们询价多个厂商后才订下来的。人家知道是扶贫项目,一再说这个价格已经是最低了。余款打过去对方就发货,安装和技术人员也随后就到。一想到加工厂生产的情景,张四望激动地扫一眼后视镜,发现自己嘴角的笑意与望儿有点像。他哧地笑出了声,究竟是望儿像自己,还是他像望儿?

一条像主人的狗和一个像狗的主人,他们的前生今世有着怎样的渊源呢?一想起驻村第一天和望儿相见的缘分,张四望心情好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看见服务站,张四望带一脚刹车拐下了道。他到超市买了一提水,中午辣炒扇贝吃咸了,他渴了一道儿。他把一提水扔进后备箱,拽出一瓶咕嘟咕嘟喝下半瓶。他没有急于上车,站在车下活动酸麻的腿脚。真是老了,以前一口气跑六七个小时都不觉得累,现在跑两个小时就觉得腰酸腿麻。他拨通了滕七花的电话,讲了筹措资金的过程,他说给厂家打款时直接预约安装时间,等他们回来就安装。张四望说,“你和刘书记对机器设备一看就明白,一学就会,小唐也比我强。”

滕七花没想到,他们刚走就筹集到了资金,而且还超额筹到五万元。他在电话那头兴奋得哈哈大笑,说他们开会回来就可以安装调试设备了,到时候边跑市场边跑品牌商标注册的相关手续……张四望没说五万块是岳父母捐的,他想等他俩回来商议一下,这五万块是给小学校还是用在加工厂的后期建设上。张四望心里也兴奋,他没想到缺口资金这么痛快就解决了。真像宋黎说的手头有钱,腰杆就直溜。他更高兴这几个月滕七花的状态,有形无形中有了这么大的变化。这家伙,等他回来可得过过堂,找对象这么大的事儿都不通报,太不当他们是哥们儿了。两年了,他们仨黑天白夜地在一起摸爬滚打。小唐岁数比他俩都小,他眼见著小唐一点点成熟起来。以前那个不敢走夜路,见到狗腿软的唐溪水早就不一样了。艰难复杂的扶贫工作让他们仨成为一家人,他们的感情就像手足兄弟。去年小唐受到惊吓,滕七花离婚,他们时时牵挂着彼此,也共同度过了一段艰难的岁月。就是以后撤回去了,这辈子他们就像当年一起扛过枪的战友一样,不会忘却彼此。张四望去了一趟卫生间,上车后一脚油门就上了公路。今天是周四,高速路上的车辆不多,张四望一路都沉浸在感慨里不能自拔。驻村扶贫对他们仨人来说,绝对是他们生命的财富。在城市生活工作了许多年的人,再面临村庄的各种矛盾后才认识到,今天的村庄已然不是当年的村庄了。此时的村庄更像一个即将出嫁的小媳妇,因为有了之前的婚姻经验,再嫁时就有要求了。所以,对驻村扶贫干部是一场大考。他们三人都在这场大考中交了一份让师大满意,让一心村村民满意的答卷。他们扶贫的心就像这七月的大太阳,烤得脑门都直冒汗。

高速路两旁都是笔直的白杨树,中间隔离带的树也长得茂密葳蕤。张四望就喜欢这段路,以前一到假期,他和宋黎自驾游,每次走到这段路都放慢速度。宋黎说,咱们就是出来玩的,见到风景就停下来看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他和宋黎就这样好,无论是美景还是美食,俩人总是一拍即合。冬天,这段路上也别有一番风情。虽然白杨树的叶子落了个精光,但喜鹊却在树枝上安了家。树枝在寒风中宛如被弹奏的琴弦,奏响的曲子从来都不重样儿。

张四望摇下车窗玻璃,风呼呼地灌进来。晚饭前,张四望回到了一心村。

张四望接到物流电话。他与物流约定了送货时间,还电话跟厂家预约了安装时间。一想到成熟而又清香的玉米从地里拉回来,再到机器里就变成一穗穗独立真空包装的金黄的玉米棒时,他就兴奋得直想笑,微醺得脚下都有点飘。望儿是最懂主人的心思的,它使劲地摇晃着尾巴。张四望摸着狗头,“望儿,咱俩吃点啥?晚上不吃饱饭,半夜饿得胃疼。”他刚打开房门,刘绍全老婆就进来了,刘嫂子说,“看这天色就知道张书记差不多回来了。你哥也不在家,园子里的菜吃不了,俺摘了一袋大马掌豆角、线茄子、贼不偷柿子、黄瓜,还有小辣椒和蘸酱菜。”刘嫂子把几个塑料袋子放到门口的石阶上。“兔子翻白眼豆角也下来了,结得不厚,但也够咱们尝尝鲜。俺给你盛一碗还拿几个馒头,舀了一罐头瓶大酱,你一会儿就别做饭了,洗点儿蘸酱菜吃一口得了。”

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鲜食玉米的项目推进顺利,张四望觉得这顿晚饭格外的香。刘绍全家的兔子翻白眼儿豆角果然好吃,刘嫂子的手艺也好,猪肉皮炖得软烂。乡下人过日子仔细,啥东西都舍不得扔。一年杀一头猪,■油的油渣都盛到坛子里,炖茄子炖豆角。肉皮也是好东西,除了熬一锅颤巍巍的皮冻,余下的肉皮也留着炖豆角炒辣椒。离开村庄多年后,张四望过惯了城市生活。他再次回到村庄时,才发现乡村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尽管每天都猪叫狗咬,一进院还有鸡鸭鹅哏儿嘎儿的叫声,可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才有生气。滕七花也有这个感觉不足为怪,他没想到在城市长大的小唐也喜欢有响动的日子。他从没跟宋黎交流过,他怕她抢白她。自从去年生了那场大病后,宋黎的身体恢复得不错,虽然俩人都没再讨论生孩子的问题。但张四望的心里还是隐隐地疼,这个疼并不是因为孩子,而是宋黎的父母。他们老了,上次回师大筹集资金时,他们像见到远行的儿子归来似的,眼光一刻也没离开他。岳母说,“天这么热,四望又天天吃屯子的菜饭,咱们今天换换口味,去老俄楼吃西餐吧。”宋恩泽和宋黎都不同意。岳父说,“四望最吃不惯西餐了,咱们在家做点儿好的,再喝点红酒。”张四望说,“我去做饭,好久没在家没做饭了。”岳母急忙起身,“你好不容易回来的,这顿饭你俩谁都不用,我和你爸做。宋黎在网上买的带鱼黄花鱼鲅鱼大虾,几乎都没动。你俩不在家吃饭,我和你爸吃不了多少。趁四望在家,咱们大吃一顿。”

张四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他觉得这个家就是他的靠山。

11

村庄的夜晚是蚊虫的战场,蚊虫也是夜晚的杀手。做了杀手的蚊虫朝着灯光扑来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吮吸鲜血而生,要么吃饱喝足又死在巴掌下。张四望起身拉严实纱窗后,打开笔记本准备写工作日记,起身倒水时似乎看见院子里有一團蠕动的东西。望儿也竖起耳朵,他眨眨眼,他想可能是灯光晃得花眼了。他刚坐到椅子上,敲门声也随即响起来。望儿倏地蹿到走廊,他愣怔了一下,也快步地跑出去开门。吴静余一看见他就呜的一声哭出来,“张书记快去俺家看看吧,李场长老婆带两个人在俺家闹腾呢,要点把火把俺家房子烧了。她说俺家小云勾引她男人,堵着俺家门要把小云打死呢。吴川他妈把小云藏里屋立柜里了,俺从后窗户跳出来的……”张四望顾不上灰头土脸的吴静余,更没心思听他■里■嗦。他推上门就朝吴静余家跑去。

吴静余家院门外站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大人和半大孩子,张四望吆喝半天,这些看热闹的人才散了。吴静余家的房门大敞四开,三个外人看见他急慌慌地进来,扭头都朝向他。张四望没顾上跟他们打招呼,他问,“吴川呢?”如果吵嚷声激怒吴川,那后果就不敢想象了。吴静余说吴川吃了睡觉药睡下了,他妈在屋里看着呢。张四望吁了一口气,他怦怦跳的心脏也稍稍地平稳下来,他说,“有问题去村部解决,别在家里闹腾。不知道这家的孩子有精神疾病吗?你们中间要是谁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不负法律责任。你们胆子也大,还到家里来闹,没有一点法律常识……”张四望的话一下子让张牙舞爪的女人闭了嘴,她下意识地往两个男人的身后靠了靠。

“走吧,跟我去村部。”

两个男人出屋门时,还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有能耐,你老也别出门,露影儿就打折你的腿。”

张四望看着他俩,他炯炯的眼神和严厉的神情震慑住了这两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

一进村部,女人就号啕大哭起来。她让张四望给她做主,说李场长原本是一个顾家的男人,还爱她和孩子。尚小云是个狐狸精,睡了她男人还把她男人拐带坏了。她男人现在对她不冷不热,还待答不理。对正上高一的儿子也是不管不顾,儿子正是学习的■劲儿上,他却当甩手掌柜的,在外寻花问柳。要是让儿子知道他在外面养小三,儿子这些年的书就白读了。现在孩子的心理都脆弱,本来上高中的压力就大,平时在家我们都不敢招惹……女人说她的命苦,她为男人生了儿子,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忙活,就是为了让男人安心地到乡下创业。男人把她一个人扔在家,她在家守活寡不说,好好的男人却被屯子里的女人给睡了。男人她坚决不要了,但是钱得给她……张四望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喝口水冷静冷静。张四望心里一直在想,是否给李场长打电话让他过来。他犹豫了一下,李场长能不知道老婆带人来找尚小云吗?他到现在都没露头,估计也是没法面对这个场面。虽然与李场长接触不多,但是村里若有个活动,李场长都打发人来捐款捐物。唉,李场长也没能免俗,无论外头如何爱得难舍难分,遇到问题男人都选择回归家庭。哪怕心里流着眼泪,也会转头回家过日子。

看来尚小云这个工作是干不下去了,吴静余这个家也要散了。

两个男人,一个是女人的侄子,一个是女人的外甥。张四望说,“你们俩跟着凑啥热闹?一个侄子,一个外甥,你们日后是能对你姑对你姨的生活负责,还是能给她养老?还有你们的表弟,你们能对他的人生负责吗?遇事要冷静,一个过了十几二十年的家能说散就散吗?”侄子低下头没说话,外甥梗着脖子哼了一声,“那也不能让我老姨受这个窝囊气啊。我老姨父现在混得人模狗样的,我老姨当年可不是白给的。没有我老姨能有他今天……”外甥的话又碰到女人的疼处,她又嘤嘤嗡嗡地哭出声。她说以前只听说过张书记的大名,知道张书记是个好人,但不能偏袒尚小云,要为她这个明媒正娶的人做主。她说自己刚才说的都是气话,是被尚小云气晕头了。她不想失去男人,也不想不要这个家。毕竟儿子这么大了,她也老了。她实在是气不过才到尚小云家闹的,她不知道尚小云的男人有精神病……女人哭得无尽的委屈。

十二点多了,张四望才把女人和两个男人送出村部。

张四望没有进卫生所的大院,他又去了吴静余家。吴静余和老婆都没睡觉,他们两个坐在炕沿上,吴静余脑袋像一个大葫芦似的低垂着。老婆双眼红肿,倚在墙上不知所措地看一眼吴静余,再看一眼睡得像死人似的儿子。张四望进门,她像看到了救星。张四望说,“这么大动静吴川都没醒,这是吃了多少药啊?”吴静余老婆看着张四望唉了一声,又低下头。张四望说,“你们两口子也抓紧睡一会儿吧,估计吴川这一觉能睡到天亮。”吴静余满脸都是眼泪,他说这个药是新开的,也是第一次吃。看来这药比先前的药都好使呢,以前的药都吃出抗药性了。张四望四下踅摸一眼,他揣摩尚小云可能还在东屋。吴静余拉住张四望的衣袖,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和大人要玩具似的跺着脚,“书记,俺家小云可是个好孩子呢,她不会做这事儿,都是那个女人疑神疑鬼的呢。俺家的孩子俺们两口子知道,她跟俺们从来没二心呢……”吴静余擤了一把鼻涕,“书记呢,你可要给俺们做主呢。”吴静余像个怨妇似的又哭起来。吴静余老婆附和地点头,“张书记,张书记啊……”

吴静余说话的声音很大,张四望明白他是说给尚小云听。

张四望走进卫生所大院时,不知道是谁家公鸡打了第一声啼鸣,随即就引发了一片啼叫声——天边有了鱼肚白。蒙蒙亮的天充满了神秘感。张四望疲惫地打了一个哈欠。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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