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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里戏外

2020-11-19赵玉柱

读者·原创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琴徒弟女孩儿

赵玉柱

我5岁那年,七月初三庙会,村里请的是寺里田秦腔剧团。寺里田剧团是三四家子人凑起来的,加上十几个徒弟,总共有30多个人。他们坐不起解放车,我们村出了4台四轮拖拉机把他们拉了过来。家伙什儿卸到后台,收拾停当,演员们就按照村里之前分配好的,住进了附近的农家。

住进我们家的是一名叫田文琴的旦角和她的3个徒弟,其中一个是她女儿,一个是她外甥女,还有一个是她同村的,叫小琴,年龄最小,大概十四五岁。

那天晚饭吃的是饹饸面—这是当年农村待客的最高规格。吃百家饭的人说惯了百家话,见面不到10分钟,田文琴就捋起袖子进厨房帮母亲和面去了。几个徒弟也跟着忙活,又是拌凉菜,又是捞面条,厨房里人头攒动,笑声不断。我倚在门框上,看着家里这么多陌生人进进出出,感觉就跟过年一样热闹。饭后收拾停当,母亲又拉着田文琴进屋,聊起了家长里短。几个女孩儿要到戏场去转转,我嚷嚷着也要去,那两个大点儿的女孩儿说:“我们不带你,让小琴带你去吧,你们都小。”然后笑着出门去了。

戏场其实很近,出了门右拐,走100米就到了。小琴过来牵了我的手。她的手软软的,凉凉的,我把手放在她的手里,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让她牵着一路走到了后台。有几个人在那儿整理着箱子,生产队长指挥几个人在架灯、拉布景,乱糟糟的。那两个女孩儿不在这里,戏场上一个人也没有,黑咕隆咚。小琴又牵着我到旁边的小卖部,称了一两瓜子,分给我一把。

唱戏的人起得早,院子里一早就有了动静。田文琴带着另外两个女孩儿吊嗓子,小琴在压腿。她穿着白背心、红秋裤,一条腿高高地蹬在墙上,上半身紧紧贴着腿,两条腿呈一字型,演员们把这叫“拔筋”。田文琴吊完嗓子,又过来到她跟前指点,拿脚把她的腿往高处踢。小琴咬着牙,两只手抓着脚腕,使劲把腿往上提。

吃完饭还不到9点钟,她们就走了,要去化妆、走场子。12点钟戏才开始,我早已经坐不住了,嚷嚷着要去看戏。父亲不耐烦,给了我一毛钱打发我出门。离开戏还有一两个小时,戏场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数都是老头儿老太太,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天。中午、晚上两台戏,他们一折都不落下,在小马扎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孩子们在戏场追逐打闹,尘土飞扬。有几个伙伴过来拉着我去玩,可是我不想去,我害怕错过小琴她们出场。

戏终于开始了。

戏场上人挤得水泄不通。村里很多人也都给亲戚捎了话儿,让他们七月初三来看戏。麦子已经收完了,地里也没有太要紧的活儿。再说了,忙了半年,也该缓一缓。看戏是当年农村人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远近各村,能来的都来凑热闹了。一辆自行车上载着一个家庭—自行车横梁上坐两个孩子,后座上坐着老婆。一到戏场,孩子们撒丫子跑了,媳妇儿称上二两瓜子,挤到前面看戏去了,男人远远地站在树下,倚着自行车,摇头晃脑地哼唱。

报完幕,先出来的是4个兵,两个穿红衣服的,两个穿黑衣服的,按顺序翻着跟头。翻完跟头,一边站两个,等着主角出场。我一眼就认出来靠前站的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小琴,腮是红的,脸是白的,一只手握着刀柄,一只手叉着腰。一转眼,她们不见了,出来好几个人,又下去几个人,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一会儿在那儿叮叮咣咣地打,一个把双尖枪抛过去,另一个用脚踢过来;一会儿又换了一个人在唱,声音一会儿高一会低,也听不清唱的是什么。戏场中间,有人鼓掌,有人拍腿,有人笑得合不拢嘴,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到了胡子上。我有点儿乏了。

回到家,母亲问我:“戏好看不?”我赌气似的说:“不好看,太无聊了。”母亲又问:“看到田文琴了吗?”“没有!”我说。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接着说:“但是我看到小琴啦。脸这么圆!”我一边比画一边说,“她比戏里那些人都漂亮。她不像我三妈那样是长脸。”然后用手比画出一个冬瓜形。母亲笑了。

田文琴带着徒弟们回来了。她还是和昨天一样,进屋给母亲帮忙,她们在厨房里一会儿叽叽喳喳,一会儿放声大笑。吃饭的时候,田文琴说起她们戏班子的故事,忽然转过头问我:“你有没有去看戏呀?我们小琴漂亮吗?”我一下子愣住了。田文琴又接着说:“让她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小琴一边往嘴里扒拉面条,一边吃吃地笑。母亲看了我一眼,笑着说:“我们蛋蛋现在还尿炕呢。”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搁下碗就跑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晚。田文琴进屋跟母亲说话,小琴也跟在后面。田文琴看我还在被窝里,笑着说:“不害臊,都要娶媳妇儿了还不起床。”说着就把手伸到被窝里来了。小琴也伸手进来要捉我。我赶紧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不让她动我。她笑了,红着脸把手抽了出去。她们几个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忽然之间,我似乎有无尽的委屈涌上心头,我用被子把头蒙起来,呜呜地哭了。

这一天我都没有出门。下午吃饭,田文琴她们一坐下,我就端了碗跑进厨房。她们又在我身后笑了起来。小琴跟着我进来,摸了一下我的头,又用手拉我的胳膊说:“咋啦?你生气啦?”我头也不敢抬,又是臊又是急,脸一直红过耳根去。她又拽了拽我的胳膊说:“走!到饭桌上吃饭去。”我也不敢违拗她,就跟着她过去了。田文琴一看我就笑着给母亲她们说:“这下大家都不许笑!”说完自己先笑了,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第四天吃早饭,小琴没有进来。

我出去到院子里,看见小琴在墙角,双手撑地头朝下,两条腿朝上竖着,脚后跟贴着墙在倒立。她憋得脸通红,汗珠子从脖子里向脸上一股股流下來,像装水太满的杯子溢出来了一样,汗贴着脸流到头发里,又从头发里滴到地上,地上的土洇湿了一大片。她两条胳膊不停地抖动,眼看就要撑不住了。我说:“你下来嘛!”她咬着牙说:“我……不敢下来……师父……打我呢。”她咬着嘴唇,嘴角都咬出了血。我看见她的眼睛泪汪汪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滚出来,顺着额头流下去。

我跑进屋,从桌子上拿了一个馒头,给馒头里胡乱夹了些萝卜丝和土豆丝,跑出去蹲在她跟前说:“你下来嘛,你吃个馒头再立上去。”她斜着眼睛看了一下表,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她收腿下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把馒头递给她,她不敢接,“哇”地一下哭出了声。

不知什么时候,田文琴和母亲已经站在我身后。田文琴对小琴说:“吃吧,本来还想罚你劈叉20分钟呢,今天算了吧。”她又笑着转过头问我:“我把你收成徒弟,你愿不愿意啊?”我看了一眼小琴。她正大口吃馒头,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她也笑了。我不由脸红了,低下头,两只手抠着衣角,好半天才嗫嚅道:“愿意!”田文琴大声笑了,母亲也笑了,小琴一手捂着嘴,半个腮帮子鼓鼓的,馒头还未咽下去,也咯咯地笑起来了。

故事在开始的地方,突然就收尾了。

我本来已经想好了,就拜田文琴为师,等她今天唱完戏回来,我就跟着她走,跟着她走街串巷,站百家台,吃百家饭。我要告诉母亲,每年七月初三,我都会回瓦窑坡来唱戏,我会是戏台上最闪耀的那颗星。我要让台下的老头儿老太太大叔大婶子大哥大姐们喊破嗓子、叫破喉咙。就像那年河南的杂技团来到村里一样,一声锣响,观众云集,各种魔术、杂耍精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观众的掌声和呼喊声如海浪席卷海滩,一波接着一波……突然一声锣响,人群肃静,敲锣的小伙子把锣翻转过来,双手捧着走向圈外讨赏。观众的赏钱叮叮当当地落在盘子里,声音清脆悦耳……

可是一切都晚了。

她们并没有回来吃晚饭。母亲还在厨房里忙乎。我一分钟也等不下去了,进去问她:“她们怎么还没回来吃饭呀?”“谁?”母亲怔了一下,笑了,“田文琴呀?戏唱完了,白天是最后一本呀。她们要回去了,这会儿应该都收拾完了吧。”

我跑了出去。戏场上人早散了,满地都是瓜子皮、纸袋子、烟头。戏台上的家伙什儿已经拆光了,生产队长正组织大家往回搬桌椅板凳、篷布。到处都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扬起的尘土,各人头上、脸上、身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我冲到台子上,拽住生产队长问:“她们呢?”他没有听清楚我说什么,戏台上乱成了一锅粥,不时有人来问这问那。他一脸不耐烦,两条胳膊不停地上下甩动着说:“都走都走……赶紧赶紧……”像赶鸡啊、羊啊回自己窝里一样。一回头看我拽着他的衣服,就朝我的脑袋上掀了一把:“赶紧回家吃饭去……对了,把那个板凳捎上……”

我已经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一个人茫茫然走出来。路上尘土飞扬,应该是送他们的拖拉机带起来的。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我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泪水从我脸上不停地流下来,和着土腥味儿。我用两只手背抹着眼泪,手上糊出了一道一道的泥水,我仍然不停地走,不停地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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