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庭散人

在急诊室工作时间长了，偶尔会遇到一两个“三无”病人。所谓“三无”病人，就是指没钱、没证件、没家属认领的病人。这种病人多半是年纪偏大的重症病人，被亲人遗弃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的。但有一个“三无”病人，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方面因为他的病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特殊的经历……

三无病人

那天我正准备交班，救护车送来了一个发生车祸的男性患者。主任说，患者伤势严重，要我留下来帮忙抢救。

患者发生车祸意外时，脸部着地，头部受创，身上出现多处骨折，内脏破裂，经过全力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他看起来30多岁，神志清醒时，也一言不发。他身上没有钱，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出事时没有亲朋好友在身边，肇事司机也逃逸了。

“你发生了车祸，被抢救过来了，正在医院的急诊室里。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尝试与他沟通。他轻轻“嗯”了一声，反问我：“我伤势严重吗？”我点点头，简单地跟他陈述了一下病情。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医院这边会马上联系你的家属。”当我说出这两句话时，他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来：“我……我叫吴昆仑。”“好的，吴昆仑，请你把你的家庭地址和家人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很快，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家人了。”每一个患者在忍受着伤痛的折磨时，都会格外地想念亲人，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吴昆仑的眼神却黯淡下来了，他淡淡地说：“我是孤儿，没有家属。”我微微一愣，心想，就算没有家人，也有亲戚朋友吧！吴昆仑仍然摇头：“很久没有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吴昆仑的话似乎有所保留。他和别的“三无”病人很不一样，他并非得了重症而被亲人遗弃，只是突然出了车祸，怎么会一个亲戚朋友都没联系了呢？

即使是医生也不能随意打探病人的隐私，我平静地跟他说明真实的情况：“吴昆仑，你伤得很重，接下来还需要进行手术，必须要有家属签字才可以的。你好好休息一下，再认真想一想，家属的地址和联系方式。要是想起来了，马上告诉我或值班护士。”吴昆仑看了我一眼，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当我到医院时，护士紧张地跑来告诉我，有个病人发烧后陷入了昏迷状态。我心里一紧，直觉告诉我那个人就是吴昆仑，因为急诊室里的患者当中，就他的情况最危险。

果然，当我走进去后，发现正是吴昆仑。我从同事那里了解过情形后，当即决定要提前进行手术。一旁的护士却为难地看着我：“可是他的家属还没来，没人签字，怎么进行手术呢？”我不禁问：“还没联系上他的家属吗？”护士摇摇头，看来吴昆仑还是没有坦陈一切。

手术还算顺利，我又一次将吴昆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吴昆仑的身体非常虚弱，接下来很可能出现并发症。由于家属没来医院，又没有肇事司机的消息，所以吴昆仑的医药费都是医院垫付的。其实，“三无”病人对每家医院，都是不小的压力。

吴昆仑尚未醒来，我担心他后面发生更坏的状况，心里莫名着急起来。“我们要尽快找到吴昆仑的家属。”我对身旁的护士说。护士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他自己都说不知道，咱们怎么找？”我想到了网络：“咱们把吴昆仑的信息公布到网上去吧！希望他的亲朋戚友能看到，到医院来探望他。”

寻找家属

护士对着吴昆仑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但他脸部受伤，面容估计跟之前出入较大。配上我所知道的信息，这则寻找家属的启事算是完成了。

“寻找吴昆仑的家属”的启事在网上多个平台发出两天后，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一点消息。

在吴昆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也尝试从他口中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但这次，我换了一个提问方式：“吴昆仑，你有没有特别想见的人？”他眼珠子转了一下，答案显然是肯定的。我立刻趁热打铁：“你想见谁呢？我可以幫你找来。”谁知，他嘴唇抖了抖，低声说：“谢谢，不用了。”我只好尊重他的意见，也许他有难言之隐吧！

到了第三天夜晚，急诊室门外忽然来了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他们隔着玻璃，盯着吴昆仑看，并小声交流着，脸上挂着疑惑。

“你们是吴昆仑的家属吗？”我心里不免有些高兴。“我看到网上的消息了，觉得他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但我那朋友不叫吴昆仑。”其中一个男人指了指吴昆仑问，“你确定他叫吴昆仑吗？”我心里“咯噔”一下，吴昆仑进医院时，身上并没有证件，这名字是他自己说的，难道他没有说实话？

“他告诉我，他叫吴昆仑，不过，送来医院时身上没有携带身份证。”我如实相告，又问他们，“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呢？”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们岔开话题，询问吴昆仑的病情，还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出院？”我说，“他现在还没完全脱离生命危险。”两个男人吃惊地瞪大眼睛：“这么严重啊！”

这时，不明所以的护士隐约听到我们在讨论吴昆仑，以为那两个男人就是吴昆仑的家属，连忙跑过来，将一些单据塞到他们手中。“吴昆仑的家属总算来啦！”护士说，“你俩先到收费处结一下费用吧。”两个男人面面相觑，继而连连摇头：“我们可不认识吴昆仑，你不信，可以去问吴昆仑。”

我想，如今吴昆仑的面貌发生了改变，但他的朋友们没有变化，那吴昆仑总能认出他的朋友来吧？于是，我转身走到吴昆仑身边，让他睁开眼睛指认外面的两个男人。就在这时，我猛然发现，那两个男人已经离开了。

“刚才有外头有两个男人说你很像他们的朋友，你有没有看到他们？你认识他们吗？”

我看到吴昆仑眨了眨眼睛，然后垂下眼帘，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不认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吴昆仑没有说实话。

过了一天，又有一个女人来到了医院。她看起来约莫30岁，皮肤白皙，模样清秀。同样的，她也隔着玻璃仔细观察吴昆仑。

我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请问，您是吴昆仑的家属吗？”不料，女人反应很大，连连摆手，斩钉截铁地说：“不是，我不是他的家属。”可她的神情却告诉我，她是认识吴昆仑的。我想了一下，又问：“那你是他的朋友？”这次，她没有否认，直接问我吴昆仑是不是病得很重。我如实回答：“是的，非常严重。”女人顿时神情复杂：“那他……他会死吗？”我沉吟一下：“病情瞬息万变，这些都是说不准的。”我只能告诉她，目前吴昆仑的病情是稳定的。她松了一口气，看起来似乎有话想跟吴昆仑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有其他的病人来看急诊了。我没空理会那个女人，便匆匆问她，是否认识吴昆仑的家属。“我不知道。”她见我转身要走，又追了上来，把一个小塑料袋塞给我，“医生，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说完，女人匆忙走出了医院。

由于女人来的时候，吴昆仑正在睡觉，所以他并没有见到那个女人。等吴昆仑醒过来时，我向他描述了女人的外貌，吴昆仑眼里忽然闪过了一缕光亮，我问他：“她有东西给你，你现在要看吗？”吴昆仑嘴里吐出一个“好”字。

我打开塑料袋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沓钱。我不知道他俩是什么关系，只看到有眼泪从吴昆仑的双眼流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悲伤。

之后因为家里有事，我申请补休两天。

到了第二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得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吴昆仑病危了。

同事说：“他颅内感染，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好像已经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有什么事想交代。他之前是你跟的，主任说，可能你比较了解。”

虽说在急诊室工作那么久，早就见惯了生老病死，可吴昆仑突然病危，我还是有些意外。而且，他身上的谜团还没解开，也许他还有未了的心愿。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亲眼见到一个亲朋好友。

我挂了电话，立即赶回医院。

真相大白

吴昆仑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嘴唇微微抖动着，似乎想说话。护士看到我，立刻说：“医生，你看他的手。”吴昆仑的双手搭在雪白的被子上，一会儿伸出一根手指，一会儿伸出三根手指，一会儿又用两只手用力比划着……

“这是什么意思？”大家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吴昆仑虽然不能说话，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入院7天以来，都没有亲朋好友来探望他，临走前，一定想见一下心里最放不下的人。

“吴昆仑，能听到我说话吗？”我俯下身来尝试跟他交流，“如果听到，就眨两下眼睛。”吴昆仑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我抓紧时间往下问：“你是不是有想见的人？如果是的话，再眨两下眼睛。”吴昆仑又眨了眨眼。

既然他有想见的人，那么这个人肯定与他比划的手指有关，但那是什么意思呢？我犯难了，在他床前来回踱步，他依然艰难地用手指比划着。

突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以他现在的情况来看，用手指是无法比划姓名的，难道那些伸出的手指代表着他最想见的那个人的电话号码？我赶快来到他跟前，大声问：“你是不是想通过用伸出手指的数量，告诉我们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吴昆仑再次眨了眨眼睛，并流出了两行泪。

我迅速掏出手机，让他从第一个数字开始比划，并一一与他核对了一遍。然后，我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并摁了免提键，整个急诊室的同事都屏气凝神，此时的紧张感无异于在做一台重大的手术。

不久，电话那头传来一位老妇人的声音：“喂，是谁呀？”我看到吴昆仑眼泪哗哗直流，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迅速开口：“请问您是吴昆仑的家属吗？”对方陷入了沉默，我继而报出医院的地址，表示吴昆仑的病情非常危急，希望她能来见他最后一面。

“可我不认识什么吴昆仑呀！你是不是打错电话了？”老妇人话音刚落，隐约传来一位老大爷的声音：“赶紧挂了吧，现在诈骗电话多得很，当心被骗了。”

我一听，急忙表明医生的身份，叫他们挂了电话后，看一下短信，我会把吴昆仑的照片和医院地址一并发过去。老人将信将疑地答应着，旋即挂了电话。

不一会儿，我的电话就响起了，随后响起的还有妇人的哭声，她在电话里求我照顾好吴昆仑，他们正坐车赶来医院。

当这对老人赶到医院时，握着吴昆仑的手，还不满两分钟，吴昆仑就闭上眼睛去世了。

我把這几天发生的事，详细地告知两位老人。老人听后，哭得更凶了，在他们断断续续的哭声中，笼罩在吴昆仑身上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原来，他不叫吴昆仑，真名叫吴威，也并非孤儿，这对老人是他的双亲。5年前，吴威染上了赌博，沉迷其中，赌债越滚越多，无奈之下借了高利贷还赌债，但他又没有钱还高利贷，只好东躲西藏。父亲气急败坏：“我就当你死了，没有这个儿子。”

后来，吴威被放高利贷的人捉到，毒打了一顿，逼迫他尽快还钱。情急之中，他想起了周春雪，他们谈过恋爱，他曾给过周春雪不少钱。如今他走投无路了，决意问周春雪要回一部分钱。

直到这时，吴威却看到周春雪已经用他的钱买了一套房子。他要求周春雪把房子卖了，还钱给他。周春雪不肯，说钱是吴威当初心甘情愿给她的。盛怒之下，吴威放火烧了她的房子。事发后，周春雪到公安局报警，不久吴威被抓，被判了两年有期徒刑。父母对他彻底失望，进监狱前，他哭着对父母忏悔：“出狱后，我一定会重新做人。”

万万没想到，刚出狱没多久，吴威就遭遇了车祸。

根据我的描述，吴威父母认定，那天在窗外观察吴威的两个男人，应该是放高利贷的人，而那个给吴威留了一笔钱的女人可能就是周春雪了。吴威大概怕父母担心，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也害怕放高利贷的人缠上自己，祸及父母，所以出狱了也不告诉父母，还故意编造了假名字。

也正因为信息不对，他的面貌也发生了比较大的改变，几乎没人能认出他来。而他的父母平常不上网，所以没有看到那则寻找家属的消息。

“他欠你们医院很多钱吧？”吴威的父亲抹了一把泪，“我和老伴会慢慢还的。”

我心里堵得慌，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护士跑进来了，带了一个好消息：肇事司机找到了。我心里总算亮起了一束微光，便对两位老人解释，肇事司机会承担医药费，另外，周春雪也留了一笔钱给吴威，让他们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想，这是他们能得到的最后一点安慰了。

大爷还在自责，后悔当初不该对儿子说那么绝情的话。可世上没有后悔药，至亲的话最能鼓舞人心，也能伤人至深。做正确的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是否还有重来的机会。

编辑/郑佳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