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早期谏诤语言艺术分析

2020-11-19何等红

名家名作 2020年5期
关键词:李斯言说文采

潘 妍 何等红

每个人的言说,都必须依赖于一个言说环境,言说环境变了,言说也必将改变。不论是当面进谏还是上书劝谏,其都是一种言说方式,言说的目的都是为了参与政治,实现政治干预。但是随着言谏向书谏转变,这种政治参与和政治干预的效度越来越低,突出地表现在其言说风格的改变上。

一、更加注重劝谏艺术

对于中国早期进谏这种言说方式来讲,从先秦到秦汉的时代变动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突如其来的是言说环境的改变。从群谏时代过渡到了专谏时代,谏说者受到皇权专制制度的约束和影响逐渐加深,无法畅所欲言,朝堂上的谏言更多要考虑君王的喜好。君王高高在上,臣子只能卑微地仰望,像战国时期齐宣王与高士颜斶的那种论争不复存在,臣子的谏言更多的是以讽谏的方式传达,乃至于整个汉代的辞赋和诗歌等都具有了讽谏功能。相对言谏而言,书谏以文本的方式上呈帝王御览,其劝谏更显得迂回曲折,为自己留有很大余地。故从汉初开始,人们就已经开始系统总结劝谏艺术,这主要反映在对五谏的归纳总结。

汉代何休在他的《公羊传注疏》中较早提出了五谏之法:

谏有五:“一曰讽谏。孔子曰:‘家不藏甲,邑无百雉之城,季氏自堕之。’是也。二曰顺谏,曹羁是也。三曰直谏,子家驹是也。四曰争谏,子反请归是也。五曰戆谏,百里子蹇叔子是也。”[1]

紧随其后的是汉代刘向的《说苑·正谏》篇:

是故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孔子曰:“吾其从讽谏乎!”。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与其危君宁危身;危身而终不用,则谏亦无功矣。[2]

到了东汉班固在其《白虎通义》谏诤篇也提道:

谏者何?谏者,间也,更也。是非相间,革更其行也。人怀五常,故知谏有五:其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窥谏,四曰指谏,五曰陷谏。[3]

三国王肃在整理典籍时也提道,《孔子家语·辩政》言:

孔子曰:“忠臣之谏君,有五义焉。一曰谲谏;二曰戆谏;三曰降谏;四曰直谏,五曰讽谏。唯度主而行之,吾从其讽谏乎。”[4]

到隋唐五代,这种说法延续了下来,《旧唐书·职官志》载:

“凡谏有五: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规谏,四曰致谏,五曰直谏。”[5]

综上可以看出,先秦两汉时期人们对劝谏艺术是多么重视,面对不同的国君,往往采取不同的劝谏方式。在五谏之说的不同划分当中,讽谏之说始终没有改变,可见讽谏方式在劝谏艺术中的热度。从《尚书》中的训谏铭文,到《春秋》中的谏言,到《战国策》等典籍保存的战国时期谏言,如黄歇《谏秦昭王善楚书》、范雎《谏秦昭王用贤书》、乐毅《上燕惠王书》、苏秦《上赵王书》等,还有秦代出现的李斯《谏逐客书》,都是先秦时期劝谏艺术的集中体现。到了汉代,由于上书谏说的方式、体制已经非常完备,上书劝谏的艺术更加多元化。两汉时期如邹阳《谏吴王书》、司马相如《上书谏猎》、枚乘《上书谏吴王》《上书重谏吴王》、严助《谏请勿禁弓矢》、主父偃《谏伐匈奴》、刘安《谏伐闽越》、东方朔《谏除上林苑》、严尤《谏王莽》、刘向《极谏用外戚封事》、刘苍《上书谏猎》、伏湛《上疏谏征彭宠》、朱穆《谏梁冀》,三国时期荀彧《谏曹操书》、孙策《谏袁术僭号》等。这一系列的书谏形成了后世书谏的风格特征。诸多书谏例子反映出秦汉时期以文本方式劝谏的书谏体基本确立,谏说文体正式被纳入国家意识形态领域,以章、表、奏、疏等的文体类别呈现,难怪东汉末年蔡邕曾在他的文体著作《独断》中把世间文体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皇帝御用文类,策书、指书、诏书、戒书;一类是臣子上书文类,章、奏、表、驳议。而在中国早期谏诤的演变中,更加注重讽谏是其一大特色,观汉初奏议乃至整个汉代文学都有此特征。

二、更加注重文采、技巧

王国维曾说过“一代有一代之文学”,相对于文学样式的转变而言,谏说的辞言样式也在转变。“唐虞三代,君臣之间,告戒答问之言,雍容温润,自然成交。降及春秋,名卿才大夫,尤重辞命,婉丽华藻,咸有古义。秦汉以来,上之昭命,皆出亲制。自后不然,凡有王言,悉责成臣下,而臣下又自有章表。是以束带立朝之士,相尚博洽,肆其笔端,途盈篇牍,甚至于骈俪其文,俳谐其语,所谓代言,与夫奏上之体,俱失之矣。”[6]从早期“自然成交”到“婉丽华藻”,再到后来“骈俪其文,俳谐其语”,君臣之间的表达风格在一步一步典雅化、文采化、隐蔽化。而对于谏说来讲,这样的转变突出地表现在从言谏到书谏的转变上。《左传》被后人给予很高的评价,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在于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7]所以《左传》很多言谏都非常质朴,叙事模式非常明了,如记载于隐公三年的《石碏谏宠州吁》,卫庄公娶了齐国公主庄姜。庄姜容貌十分漂亮,但却没有儿子。跟她陪嫁来的妹妹生了桓公,庄姜就把他作为自己的儿子。卫庄公却十分喜欢爱妾所生的公子州吁,庄公十分溺爱他,招致了庄姜的厌恶。卫国大夫石蜡针对庄公的溺爱进行了劝谏,石蜡说一个人宠爱自己的儿子一定要用正确的礼法教导他、约束他,如此他才不会走上歪路。“骄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如果你要立州吁为太子,就要趁早打算,不然会引起祸患。从传统的伦理关系和社会规范来讲,“且夫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所谓六逆也。君义,臣行,父慈,子孝,兄爱,弟敬,所谓六顺也。”“六逆”和“六顺”是实际存在的,州吁好军事,往往是乱局的前兆。只有理顺这种关系,才能防患于未然。而实际上庄公根本不放在心上,最后终于导致了祸乱。

从谏词上讲,石碏的谏说虽有一定辞采,但仍是逻辑严密的叙说,娓娓道来,平实客观。在言说中,多注重语言事实的陈列,如“骄、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来,宠禄过也。将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犹未也,阶之为祸。”,以此达到劝谏的目的。写作技巧单一,语言简练平实,如对“六顺”“六逆”的论说。而从战国纵横家开始,一直到书谏的实际应用,对谏说的文采越来越重视,“先是列国外交,使者聘问,言语真有兴邦或亡国的功效,自是不能不着意经营。后又处士横议,立谈可以取卿相,辞令成了死生穷达的关键,难怪时人苦心钻研。行人之从容委婉与游士之铺张夸饰固然异趣,但‘尤重辞命’确是一致的。”[9]时代使然,战国时期,纵横大争之世,清人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篇有言,言:“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10]纵横之士通过言辞聘问诸侯,他们抵掌揣摩,言说以取富贵,言辞铺张扬厉,

“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体现出了战国时期善辞令,揣摩语言的时代风气。这种风气加深语言艺术美的探讨,好比一块美玉拿来打磨,最终成为精品。劝谏对文采技巧的重视,都是受到这个时代叙述风格的影响。突出的例子是李斯的《谏逐客书》,这篇书谏是一篇成功的公文,因为他帮助李斯成功留在了秦国,最后晋升宰相之职。文章一开头立意高远,以秦国的强大为目标,从秦国之所以统一六国高度立论,多方面论证,说明了客卿强国的重要性。“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随后回到现实,列举秦王喜好,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等等,全部来自诸侯各国。“必秦国之所生而然後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後宫,而骏马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10]而实际情况是陛下抛弃了秦国地道的音乐,喜欢的是郑卫之音,难道陛下喜欢的是珠玉声色,轻视的是人民士众?紧接着言秦王要“跨海内、制诸侯”必然要重视人民。“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才能成就天下。

由于注重论说的实际效用,李斯的谏言辞采华丽有余,也很注重技巧。文章语言铺张扬厉,极富纵横家游说之力,用词“自奏丽而动”[11],有大赋之风。从论说来讲,谏言开篇引经据典,历陈逐客之过,逐渐深入至秦王称霸统一天下的心理,把握论说的尺度,最后让秦王折服,“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鲁迅曾称“秦代文学,李斯一人而已”[12],他的谏秦始皇书无论在文采,还是论说的技巧上,都有很高的造诣。到了汉代,注重辞采和技巧的书谏文就更多了,如邹阳《谏吴王书》、司马相如《上书谏猎》、枚乘《上书谏吴王》等等,都发扬了这一风格。

语言是音义结合体,古人讲“言以足志”(《左传》)但同时也有“言不尽意”(《易·系辞》)之说。中国古代的谏者善于有效结合言语及言不尽意的优劣之处,巧妙地完成了自己的谏说,传承了汉语之美。

猜你喜欢

李斯言说文采
翻译家的文采观
翻译家的文采观
有一种文采叫“抠字眼”
古人的幽默你不懂
师生之间无法言说的梗
秋天
李斯自食苦果
灼见利害,善辨人言
沉默的力量
你明白了么